梦游者 第17节 荒谬念头

佣人彼得正站在莱斯托庄园府邸的露台上敲着锣。

自从男爵夫妇去过英国后,男爵夫人就开始用锣声作为开饭信号,并将其立为庄园的一个新规矩。

尽管佣人彼得已经敲了好几年的锣,可他还是羞于弄出这种听起来傻啦吧唧的声音,更何况锣声还会传到村路上——他后来便得了个“锣手”的绰号。因此,他总是趁人不注意时才会敲几下,弄出几下不怎么响亮的锣声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一圈,其余的又暗又哑又无力,一会儿就没声了。

伊丽莎白骑着马缓步穿过正午时分的村路时,听到佣人彼得在露台上有气无力地敲着锣,提醒人们该换衣服了,但她没有就此催马快步前行。要不是这么心事重重,那她一定会发现,今天也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和家人一起共进午餐,甚至在走回漂亮、安静的花园,从两个门房之间的门口进来的路上,她也感到十分压抑,呼吸不畅。她的心中萌生出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渴望,一种对远方的渴望,而从这种渴望中又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一个在这正午的酷热中显得尤为荒谬的念头:伯特兰过不惯这种过于阴冷的生活,所以不得不逃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手告别。

锣声消失了。

她在院子里下马,在马夫接过缰绳后,便匆忙走进家门;她把长裙后襟搭在胳膊上,然后走上台阶,走着熟悉的路,却又像在做梦一样。一股柔弱的勇气涌上她的心头,让她生起一种又悲又喜的念头,那是一种想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掌握和决定自己命运的念头;诸般思绪在她心头稍停片刻便一闪而过,她转念想道,如果她穿着骑马套装出现在饭桌旁,她的父母会怎么说。就算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恐怕也会对她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感到震惊吧。

小狗贝洛吠叫着,撒着欢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她想都没想便把马鞭给了它;它得意洋洋地把鞭子带到她的闺房里——她并没有展颜微笑;它乖乖地躺在她脚边,抬着头热切地注视着她,似乎想在她的姣美容颜中找到圆满和完美——她并没有抚摩它;她走到镜子前,呆呆地盯着镜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认出自己,只看到了修长苗条的黑色侧影,就好像镜子里的身影、就好像她自己明明站着一动不动,却又在匆匆离去,直到侍女按照日常习惯进来帮助她脱下骑马套装时,这种感觉才慢慢消失。

可当侍女跪在她面前帮她脱下马靴,当她从马靴中抽出纤足,感受到那份轻松凉爽,然后连着黑色长筒丝袜轻轻搁在侍女的膝盖上时,她又在镜子里寻找那匆匆离去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正飞向生活在某处,也许在某一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并单膝下跪的某人。

马鞭还在地毯上。

她试着去幻想伯特兰,幻想着他此刻就在火车站上,身穿方正笔挺的长军服,腰佩军刀,幻想着他会被一列飞驰而去的火车卷入轮下。幻想中有着某种恶意的快感,而且还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惧,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她仰头坐着,双手放在太阳穴旁,仿佛这种姿势可以让她打破和摆脱奇怪的心理桎梏。

“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嘛。”她在心里说,不清楚这种隐隐约约的激动和兴奋从何而来,而且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模糊不清,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都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把世界一分为二。

这当然还不算清晰至极,但界线已然划定,家人一体无间已成过往,清净无扰的世界已经崩塌,而她的父母站在界线的另一边。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恐惧,她的父母不想让她面对的那种恐惧,就好像他们能够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就在于此;心忧之事已经来临,让人感到特别不安和紧张,却一点也不可怕。

“伯特兰只是用‘你’来称呼陌生的我;就只有这个。”这实在太少了,少得都让伊丽莎白伤心起来了。她毅然地站了起来;不,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平淡而多情的哀愁之中。她走到镜子前,把自己的头发捋顺。

在大楼梯底部的乌木架上挂着一个暗黄色的黄青铜锣,上面有浅浅的中国饰纹——这是男爵在伦敦买到的一件真品。

佣人彼得手里拿着那根有灰色软皮撞头的锣槌,这时正盯着大钟等待着——从敲第一下锣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分钟了,当指针指向第十五分钟时,他就会偷偷地敲三下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