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6节 生日之夜

每逢亨畋妈妈生日,老主顾们都会过来相应地庆贺一番。艾施费了很大劲才搞到了一尊小小的自由女神青铜像,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在他看来,这件礼物很有寓意,不仅暗示了他们在美国的美好未来,而且也是一件象征如意安康的饰件,正好与上次让使成功俘获芳心的席勒雕像凑成一对。

正午时分,他带着它准时出现。

遗憾的是,事情并不顺利。

要是他私下把礼物偷偷塞给她的话,那她肯定会欣然接受,欣赏起这座雕像的美丽,雕工的精巧;可问题就在于,每次他在公开场合走进她身边,做出任何亲密举动时,她都会感到惊慌,感到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她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喜悦之情,就算他抱歉地说这尊雕像也许跟席勒雕像很相配时,她的脸色也没有回暖。

“嗯,您觉得相配就好……”她无所谓地说道,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她当然也可以把这个礼物用来装饰自己的房间;但为了不让他觉得,任何他带来的东西她都会另眼相待,也为了让他彻底死心,证明她仍然非常珍视自己房间的清白,她上楼把席勒纪念像拿了下来,和那个新送来的自由女神像一起放在搁板上,放在埃菲尔塔旁。

所以,搁板上现在放着:歌颂自由的诗人;象征着美国的雕像——雕像向上举起胳膊,举起火炬对着亨畋先生;象征着某种思想和信念的法国铁塔——可惜亨畋夫人没有这种思想和信念。

艾施觉得自己的礼物会被亨畋先生的目光所玷污,所以非常希望她至少能把这张遗像拿走;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亨畋先生曾经打理经营过的酒馆,虽然亨畋先生已逝去,但这里仍会一如往昔,而且艾施似乎也更喜欢这里一切都依然如故,用不着掩饰,用不着伪装。

既然无法掩饰,又何必虚伪地掩饰呢!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在亨畋先生的注视下享用又好吃又便宜的菜肴,而且也是为了某种无法解释原因,需要亨畋先生的脸,就像是这些菜肴里的一种苦涩的特殊调料:这是相同的苦涩,无法摆脱的苦涩——品味着这种苦涩,看着亨畋妈妈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股无名的伤感袭上他的心头,可当她气呼呼地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他,今晚他可以过去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摆脱对她的迷恋。

他沉浸在对亨畋妈妈不拒绝不主动不解风情式亲热的浮想中,整个下午都在想入非非。他又一次被这种“三不”态度弄得头疼不已,因为这与她在其他方面的拒绝态度明显相反。

在哪些夜晚中,她染上了这种坏习惯?

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希望,在他心中萌生发芽,并让他相信,只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作云烟,随风飘散。

这个希望平息了他心里的烦躁。

可当他感觉到口袋里那把她家的大门钥匙时,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在刚刚平复的心湖上又泛起阵阵涟漪。

他拿出钥匙,托在掌心里,摸了摸光滑的铁钥匙柄。

她虽然不想学英语,但来自未来的气息又一次拂过大街小巷。

“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他默念道。

天色已经黄昏,大教堂灰扑扑地矗立在暮色之中,铁灰色的塔尖高耸入云,四周涌动着清新而陌生的气息。

艾施计算着还有多久才入夜。

比阿尔罕布拉剧院更重要的事情是招到去南美表演的姑娘。

整整五个小时后,他打开了她家的大门。

艾施仿佛看到了里间,看到了她躺在那里的床上:他会偷偷向她走去,她会在肌肤相亲之下,在他的挑逗刺激之下,浑身痉挛,颤栗不已。想到这,他顿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嘴唇发干。

无论是上个星期,还是更早以前,她和他亲热总是闷不作声,一动不动,尽管这一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本身并不重要,却意味着这具熟悉的躯体在某个部位——某个虽然很小,却仍似少女般纯洁的部位——保存完好,而这就像一个预示着未来和希望的信号。

艾施觉得,今天是亨畋妈妈的生日,自己去逛春楼的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便去了阿尔罕布拉剧院。

完事后他就向酒馆走去,打老远就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映着黄色光芒。镶着牛眼玻璃的窗户全都敞开着,他看到里面的小寿星正坐着,穿着真丝连衣裙,坐得端端正正,被一群嬉笑吵闹的客人围在中间;桌上放着波列酒。

艾施在黑暗中停下脚步,心中充满了厌恶,一点都不想进去。

他转身走了,但不是为了工作,不是去烟柳之地招兵买马,而是怀着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

在莱茵河大桥上,他身靠铁栏杆,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望着对岸的简易库房。他的膝盖微微颤抖着,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而炽热的欲望,很想把那层紧身胸衣硬壳撕个粉碎;鲸骨 (1) 注定会在非常激烈狂野的肉搏中折断。

他面无表情,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城里;一边走,一边用手抚着桥边栅栏的细杆。

屋子里漆黑一片。

亨畋妈妈手上拿着烛台,在楼上的楼梯口等着他。

他上去就吹灭了残烛,一把抱住了她。

她早就换下了紧身胸衣,任由他抱着,没有半点抵抗,反而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尽管这刚见面的一吻,让他感到极为惊讶,尽管这一吻可能比让他焦急地等待着的,她那种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不已更加新奇,但这个吻却非常清楚、让人吃惊却又无可辩驳地表明了,在生日庆会之后,柔情似水而热情奔放地享受鱼水之欢是她的旧习之一;当那渴望已久的一刻真的出现时,当那幸福得让她飘上云端的颤栗闪电般贯穿全身时,艾施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亨畋先生的皮囊和躯体——那具艾施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愿想起的躯体,也曾用同样的方式让她浑身颤栗飘飘欲仙:这个幽灵,艾施以为从自己心里彻底抹去了,可它这时又复活了,而且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嘲弄,更加不可征服;为了征服它,为了向这个女人证明,这时只有他一个男人在这里,他纵身扑了上去,用他的大白牙,在她浑圆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一定很痛,可她还是忍住没叫,还是一声不吭,只是脸皱成一团,就像咬了柠檬一样;就在疲不能兴的他从她身上离开时,她伸出一只粗重笨拙的手臂,似乎想向他表示谢意,可却像老虎钳一样,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他差点儿就透不过气来,恼火地竭力想要挣脱出来。

但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用做生意时习惯了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我又老了一岁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里间和他说话,他的心思要是更细腻一些的话,他一定会从中听出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害怕。

这两句不同寻常的问话,让艾施大感吃惊,所以他一下子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去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因为对他来说,她在此时的出乎意料的讲话,仿佛是一种终结,仿佛是一系列漫长而痛苦思考后的灵光一闪,象征着以后一切皆会不同。

他说道:“我受够了,该结束了。”

亨畋夫人肩头的鲜血凝固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松开死死搂着他双肩的胳膊;她感到浑身发冷,浑身瘫软,然后那只胳膊也无力地滑落下来。她只知道,在男人面前,自己决不能露出狼狈颓丧的模样,在男人主动离开之前,自己必须把他赶走,断绝关系,于是鼓起全身力气轻声说道:“请便,我无所谓。”

艾施没有听见,继续说道:“下周我要去巴登。”

“他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这件事呢?”她莫名地感到有点沾沾自喜,“显然是因为想和我一刀两断这个打算让他心里非常难受,所以他想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不过,要是他想一刀两断的话,那他现在又把嘴压在我肩膀上干什么?这也说不通呀。或者,他只是想放纵自己的欲望,直到最后一刻?臭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希望,尽管仍然没力气说话,她还是问道:“为什么?难道那里也有一个姑娘,就像在奥伯韦塞尔一样?”

艾施笑着说道:“对呀,那个姑娘确实和奥伯韦塞尔的一样。”

见他还在取笑自己,亨畋夫人气咻咻地说:“嘲笑一个柔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艾施仍然以为她指的是巴登维勒的那个姑娘,不禁笑得更开心了:“好啦,那个姑娘可绝对没你说的那么柔弱。”

这让她心里越发怀疑起来:“她是谁?”

“不能说的秘密。”

她气呼呼地一言不发,不过并没有拒绝他的再次温存。期间她问道:“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

艾施总不能承认,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在亲热时,既喜欢直奔主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如此古怪地不情不愿,像禁欲似的,给他带去的愉悦和让他产生的欲望,远超任何其他女人,所以他真的不需要再勾搭一个女人。

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要是觉得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明说就是了。”

他没有搭腔,因为他突然激动和幸福地意识到,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而之前的她,在他怀里只会一声不吭,只会脑袋左摇右晃的她,习惯了永恒不变的沉默不语,让他以为,这种沉默不语的习惯是亨畋先生时代留下的遗产。

她感觉到了他的满心愉悦,然后骄傲地继续说道:“你不需要年轻的姑娘,我不会比任何一个差的……”

“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艾施痛心地想着,“还是说,她在撒谎。”然后,他痛苦地想起了哈利;他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当亨畋夫人只说声“没错”,仿佛想以此表明,他艾施就是她所爱之人时,他就知道她在撒谎:假装讨厌男人,却和他们同桌喝酒,接受他们的祝贺;假装只爱他一人,却只是为性而性。

但也许一切都不是真的;毕竟她没有孩子。

他心中对唯一和绝对的渴望,又一次碰到了无法逾越的南墙。

但愿这一切都已成往事,都已化成灰!

就在这一刻,巴登维勒之行于他而言,就像一首不可或缺的序曲,就像美国之旅前一场必不可少的预演。

显然,她觉察到他在想这趟出远门的事,因为她问道:“她长什么样?”

“谁?”

“怎么了,那个巴登姑娘?”

对呀,伯特兰长什么样?他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能通过亨畋先生的遗像来想象伯特兰的模样。

他脱口说道:“那张像不要放那。”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哪张像?”

“那里下面的……”他心里有些顾忌,不敢说出名字,“在埃菲尔塔上面的那张。”

虽然听明白了一些,但她觉得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他来指手画脚,所以反驳道:“以前可没人说它碍眼。”

“正因如此,”他固执地说,同时心里也越发清楚,这也是他和亨畋先生之间的纠葛,而这笔账必须算在伯特兰头上,于是继续说道,“而且,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好吧……”她迟疑地说,由于心里有些抵触,她呆呆地接着说道:“了结什么?”

“我们是要去美国的。”

“哦,对对,”她说,“我知道了。”

艾施站了起来。他本想来回踱步的——这是他有心事时的老习惯;可里间太小,迈不开步子,外间地上又有坚果。于是他只好坐在床沿上。

虽然他只是想复述哈利说过的话,但话到他的嘴边却变了样:“爱情,只在异国他乡。想爱,就得开启全新人生,斩断一切过往。只有拥有崭新的人生,完全陌生的人生,只有过往一切都已化作云烟,消失在记忆中,无从回忆,两个人才能心意相通,彼此融为一体——他们再也没有过去,只有永远。”

“我没有过去。”亨畋妈妈生气地说。

“只有那时,”艾施做了个凶恶的鬼脸——幸好亨畋夫人在黑暗中没有看到——说道,“只有那时,才能坦诚,只有那时,才有真相,而真相之光,永远闪烁。”

“做过的事情,我从不否认。”亨畋妈妈不满地分辩道。

艾施丝毫不为所动:“真相与世界无关,与曼海姆无关……”他用力大声喊道:“它与这个旧世界无关。”

亨畋妈妈叹了口气。

艾施用锐利的目光向她看去:“没什么可叹息的,要想拯救自己,就必须摆脱旧的世界……”

亨畋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酒馆怎么办?要把卖掉吗?”

艾施坚定地说:“牺牲是必须的……毫无疑问,因为没有牺牲,谈何拯救。”

“如果要走,我们必须结婚,”然后她又有点担心地说道,“……可是,和你结婚的话,我是不是太老了?”

艾施坐在床沿上,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打量着她。

他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一个数字:37。

他本来可以给她送个插上三十七支蜡烛的蛋糕的;不过,这样更好,反正她想隐瞒自己的年龄,否则只会惹她生气,反为不美。看着脸大肉多没表情的她,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最好看起来更老一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心里更踏实一些。

要是她一下子恢复了青春活力,穿着缀满亮片的少女装躺在那里,那还能算牺牲吗!

牺牲必须有,而且必须随着对这个成熟女人的全心奉献变得越来越大,以此使世界变得秩序井然,使伊洛娜不受飞刀加身之险,以此使所有生者都能恢复最初的纯真,无人再在狱中受苦。

嗯,亨畋妈妈早晚会变得又老又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就像一条平坦光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他所有所思地说道:“大堂应该铺上棕色地毡,那就太好了。”

亨畋妈妈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的,墙也要刷一遍;整个酒馆早就破旧不堪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可要是你想去美国……?”

艾施跟着说道:“这么多年……”

亨畋妈妈觉得自己必须辩解一下:“我得存钱呀,然后就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她又补了一句:“……人也老了。”

艾施光火地说道:“无儿无女的,存钱干嘛?太傻了……也没见有人为我存过钱。”

亨畋妈妈没在听他说话。

她本来只想知道,给酒馆里里外外刷一遍到底值不值得;她问道:“你是要带我去美国?……还是要带一个年轻姑娘?”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干嘛总是扯这些老啊少啊,烦不烦!……到了那时,就没有这些老啊少啊的了,……到了那时,根本没有时间,只有永远……”

艾施打住了话头。

年纪大的人,生不了孩子。

这可能也是牺牲。

可保持贞洁的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贞洁处子没有孩子。

他一边钻到被窝里,一边说道:“然后,一切都会变得稳妥可靠的。放下的往事,伤不了人。”

他把被子轻轻拍好,又小心地把它拉上来,帮亨畋妈妈肩膀那儿也盖好,然后,伸手抓住挂在烛台上的黄铜灭烛罩子,就像过去亨畋先生做的那样,翻过来扣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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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紧身胸衣,也被称作鲸骨胸衣,因为里面塞有鲸骨。——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