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瑙和艾施夫人谈妥了中午的伙食问题。
在这吃午饭,无论怎么看都是划算的,而且艾施夫人也为了他的伙食费尽了心思,这一点必须承认。
一天,当他过来吃午饭时,他发现艾施坐在摆好饭菜的餐桌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黑皮书。他好奇地站在艾施背后瞅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本木版《圣经》。
因为他很少会感到惊奇,除非极为罕见地在生意上被人骗了,所以他只是“啊哈”了一声,然后等着自己的饭菜端上来。
一丝风韵欠奉、半点魅力都无的艾施夫人扭着水桶腰穿过房间,似乎略带金色的头发胡乱地盘成一个发髻。但顺带着,她会多此一举地突然碰一下她丈夫硬邦邦的后背。
胡桂瑙突然觉得,她一定很在行每天晚上如何享受夫妻同房之乐的。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不痛快,所以他问道:“喂,艾施,您准备出家去修道院了吗?”
艾施从书中抬起头来:“这是能不能逃避的问题,”然后又按着习惯不客气地补充道,“不过,您不会明白的。”
艾施夫人把汤端了进来。
胡桂瑙的心头一直盘旋着那个让他不快的念头:这两个人就像一对无后的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也许因此才想收养那个小女孩玛格丽特,借此弥补心中缺憾的,而他所坐的位置,其实就是他们儿子的。
想到这,他故作轻松地又开了个玩笑,告诉艾施夫人,她丈夫要出家进修道院了。
于是艾施夫人便问,所有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混乱关系。想到那种放荡丑陋的画面,她不禁笑了起来。
但随后,她慢慢转睛,一脸狐疑看着自己的丈夫:“你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句话显然让艾施很难堪。
胡桂瑙看到,艾施的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但为了不在女人面前失态,艾施强忍冲动,说这毕竟只是习惯问题,而且大家都知道,即使做修道士,也完全没必要做个兔爷,他更是认为,他就算穿上了修道士长袍,也能经受住考验。
艾施夫人一脸严肃,还有些发愣。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最后说道:“味道怎么样,胡桂瑙先生?”
“太美了!”胡桂瑙一边说,一边用调羹舀起汤喝着。
“要不再来一盘?”艾施夫人叹了口气,“反正,我今天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只有玉米饼。”
当胡桂瑙让她把盘子添满时,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桂瑙仍然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显然艾施先生已经吃腻了战争期间的这种膳食;虽然修道院里没有肉票和面粉票,但那里的人们仍然可以像天下太平时一样生活着;不过,只要想想牧师拥有的土地,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那里能让人吃撑肚子。这是我在莫尔布隆的时候,修道院的一个工人告诉我的。”
艾施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所有人都能重获真正的自由,那大家就用不着再吃牢饭了……”
“白菜萝卜。”艾施夫人说道。
“白菜干,”胡桂瑙说道,“您说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艾施说道:“基督徒的自由。”
“当然,”胡桂瑙说道,“但我想知道,这跟白菜干有什么关系。”
艾施拿起《圣经》:“吾堂是教堂;尔等太可恶,用其做匪窝。”
“嗯,杀人犯吃白菜干。”胡桂瑙嘲笑道,然后脸色严肃起来:“也就是说,您认为战争是一种谋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谋财害命,正如S主义者 [1] 所说的那样。”
艾施没理他,继续翻阅着:“此外,《历代志》……下……第六章,第八节……这里:汝欲为吾名建堂,心意甚佳;然汝非建堂之人,惟汝精血所孕之子,当为吾名建堂。”
“这节非常重要。”艾施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吧。”胡桂瑙说道,“为什么呢?”
“谋杀和反杀……必须牺牲许多人,才能使建堂的那个儿子,即救世主降生。”
胡桂瑙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乌托邦?”
“单靠工会是不够的。”
“哦……这句话也是少校那篇文章中的吗?”
“不,这句话是《圣经》里的,只有还没人明白它的意思。”
胡桂瑙指着艾施吓唬道:“您真是老奸巨猾啊,艾施……您以为少校那个老家伙看不出来,您现在打着《圣经》的幌子做的勾当吗?”
“什么?”
“哼,宣传那什么主义。”
艾施咧嘴而笑,露出满口大黄牙:“您真是个白痴。”
“可别惹火我,……您的乌托邦到底是怎样的?”
艾施认真地想了想:“您真的什么都不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您:只要重新懂得如何研读《圣经》,就不需要什么主义了……也就没有法兰西共和国或德国皇帝了。”
“嗬,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会变革的……这您一定得告诉少校。”
“这我也会平心静气地告诉他的。”
“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那么,在您废除帝制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艾施说道:“救世主统治万民。”
胡桂瑙向艾施夫人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说,您的儿子?”
艾施这时也在看着他的妻子,听到这话,他似乎吓了一大跳:“我的儿子?”
“我们可是无儿无女的。”艾施夫人说道。
“您可是说过‘吾子建堂’的。”胡桂瑙冷笑道。
艾施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这位先生,您在亵渎上帝……您笨得竟会亵渎上帝,血口喷人……”
“他又没那么坏,”艾施夫人劝慰道,“再吵下去,饭菜都冷了。”
艾施一声不吭,接过艾施夫人递来的玉米饼。
“嘿,我以前经常和一个不爱说话的牧师一起用餐。”胡桂瑙说道。
艾施仍然没有搭腔,胡桂瑙又开始说道:“那么,救世主统治又是怎么回事?”
艾施夫人的眼里也充满了期待:“告诉他。”
“象征。”艾施嘀咕道。
“真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就是说牧师咯?”
“天啊,这不一样嘛……您真是个榆木疙瘩,啥都学不会……教会的统治您可能听都没听过……竟然还有脸做报社发行人。”
这时轮到胡桂瑙粗脖子红脸了:“所以这就是您的那什么主义……如果它真是这样的话……您想把一切都交给牧师。所以您才想出家去修道院……这样牧师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滋润了……我们连白菜干都吃不着……他想用辛苦赚来的钱满足这伙人的欲望……不,这样的话,我真的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好了,可不想掺和您的什么主义。”
“见鬼去吧,然后滚去做您的生意!可要是什么都不想学的话,您就不要赖在这里,用您的那些狭隘的——对,我再说一遍,狭隘的!——观点发行报纸了。要么滚,要么学!”
听到这番话,胡桂瑙自吹自擂道:“找到我,艾施先生就该偷笑了;看一下广告生意,正如某个艾施先生所做的那样,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可能一年都撑不过。”
他充满期待地朝艾施夫人眨了眨眼,以为她会在这个实际问题上附和支持他。
然而,艾施夫人正在收走桌子的玉米饼,似乎心情不错。
胡桂瑙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她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了。
她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说:“有些东西,像我们这种人——您,亲爱的胡桂瑙先生,和我——都不容易学会。”
艾施一本正经地起身离席,用“您必须学习,年轻人,学会睁开眼睛”这句话结束了这场讨论。
胡桂瑙离开了房间。
都是些牧师说的废话,他想。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2] 。
对,merde,blagueurs [3] ,他已经准备好去恨,但是恨谁,他心中还没有定下来。
除此之外,D’ailleursje m’en fous [4] 。
格嗒格嗒的洗盘子声和厨房里脏水的混浊味顺着木楼梯跟着他一直到楼下,让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厨房里的妈妈。
* * *
[1] 即Sozialist。——译注
[2] 法语,意为“憎恨圣宗敌人”。——译注
[3] 法语,意为“他妈的,牛皮大王。——译注
[4] 法语,意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