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传令兵过来报告说,报社编辑艾施先生前来拜见时,少校感到有些为难。
这个办报人是胡桂瑙派来的吗?是罪恶泥淖的使者,还是地下组织的使者?
少校险些忘了,胡桂瑙自己已经和据说在政治上有嫌疑的艾施划清了界限,他忍着不快沉吟了一会儿,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说道:“好啦,无所谓了……传他进来。”
艾施看起来既不像来自地狱的使者,也不像政治上有问题的可疑分子;他看起又狼狈又尴尬,就像一个事到临头却心生悔意的人:“我此次前来,少校先生……简单来说,少校先生的大作让我深受感动……”
虽然艾施不吝溢美之词,对这篇文章的观点、影响大加称赞,但冯·帕瑟诺少校心里明白,信以为真确实会让自己浑身舒坦,可自己绝不能因此而晕了头。
“如果少校先生把我称为人人喊打的魔鬼……”
听到这里,少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引用的《圣经》经文绝对没有嘲讽或影射个人的意思;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侮辱《圣经》;如果一心向善,那么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我们都必须抛弃一点魔性。因此,如果艾施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要我事后辩解或赔礼道歉,那我这番解释应该可以让您满意了吧。”
艾施在少校讲话时又恢复了自己的倔强:“不,少校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会主动把魔鬼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报社被多次查抄,”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不,少校先生,我不能让人背后议论,说我以前的报社工作没有现在的规矩。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的要求不多也不少,就是想让少校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或者正如他激动时说的那样,教友们——指明一条信仰之路。
当他站在办公桌前,帽子放在两手之间,激动得颧骨上都出现了红晕,然后又渐渐消失在脸颊凹陷处的棕褐色脸皮下时,他让少校想起了自己的地主管家。
一个地主管家也能对信仰高谈阔论?
少校觉得,研究信仰问题似乎是地主的一项保留权利。
常规宗教生活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看到了自己和家人一起,在夏日尘土中,坐着四轮大马车去,在皑皑冬雪中,坐着铺着毛皮的低雪橇去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跟孩子们和下人们一起颂读《圣经》祈祷,看到了波兰女佣戴着红色头巾,穿着红色罩裙漫步走向邻村的天主教堂。
当他因为那个教堂而想起艾施先生是罗马天主教的信徒时,他心下涌出几分不快,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波兰的农场工人,更是有几分不安,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就像他经常觉得波兰民族靠不住一样,一部分是因为个人经验,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观点,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因为询问别人有无良知常常会让人感到不快,仿佛这里有人故意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所以少校虽然请艾施就座,但并没有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而是问起报社的经营发展情况。
艾施却不是个轻易放弃自己想法的人:“正是关于报社的事情,少校先生,您有必要听我说完……”——看到少校似乎有些不解——“……嗯,少校先生,您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指定了一条新路……尽管我自己也一直说,世界需要秩序,而且编辑——如果不想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蛋的话——也必须为此作出贡献……少校先生,人人都想获得救赎,人人都会怕毒惧毒,人人都在等待救赎到来,等待消除不公。”
他越说越大声,少校惊讶地看着他。
艾施又重新冷静起来:“您看,少校先生,S主义只是众多迹象中的一种……但自从庆刊号中的那篇文章发表以来……少校先生,这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自由和正义……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
“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少校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回忆着。随后他便疑惑地问道:“艾施先生,难道您想把办报方向调转到S主义航道上来吗?甚至还想得到我的支持?”
艾施的脸上不但毫无恭敬之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鄙薄:“重要的不是S主义,少校先生,……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是公道,是合理,是规矩……是共同寻找信仰……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已经组织起圣经研读班了……少校先生,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肯定是认真的,所以您现在不能撒手不帮我们。”
很明显,艾施是来索要帮助的,即使只是精神上的。
少校不禁又想起了在办公室中坐在自己对面算账的管家,他也又想起了那些挖空心思骗他的波兰农场工人。
他们不也是用S主义来威胁他的吗?
也许这些事情早就忘光了,于是他说道:“总有人会赶走我们的,艾施先生。”
艾施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在房间里一步一顿地走来走去。
他嘴角两侧的法令纹比平时还要深。
少校心想,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真不可思议,这个严肃的人竟然是一个酒馆常客,竟然是一个混迹花街柳巷的老手,一个来自地下世界的使者。
他是这种伪君子吗?
这太不可想象了,就像那个世界本身一样。
艾施突然挑衅地站在少校面前:“少校先生,坦率地说……如果我连新教信仰会不会让我们的道路更加平坦都不知道,那我如何才能履行我的职责……”
这时,少校虽然可以回答说,解决神学问题肯定不是报社主编的职责,——但他对艾施直截了当地提出的问题感到非常吃惊,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和胡桂瑙请求获得军方订单没多大区别。
一时之间,这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又要融合在一起了。
少校摸着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一个权高位重的高级军官,怎能劝诱他人改变信仰?不管怎么说,天主教会毕竟也算是盟友,而且他也不会唆使一个奥地利人、保加利亚人或土耳其人为了德国而放弃自己的国家。
这个艾施一副振振有辞的样子,真的很烦人,可又让他觉得很喜欢、很诱人:在这个要他说出心里话的敦促中,不正是对信仰永葆青春和不断重生的恩典吗?
但少校仍然连连推辞,认为有必要告诉艾施:“我是个新教徒,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信仰问题上成为天主教徒的领路人。”
艾施又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这不要紧;少校在文章中称,基督徒必须帮助基督徒,——也就是说,天主教和新教对基督的信仰没有区别。镇上的天主教神父也很少了解这些疑惑和问题。”
少校没有回答。
那个人真的用他自己的话做了一张网网住了他吗?那个人想要用这张网把他拖进罪恶泥淖,拖进黑暗世界吗?
似乎有一只柔荑把他领了出来,带到水流无痕的寂静岸边。
他不禁想起了约旦河中的洗礼,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信仰没有规定,艾施先生;正如《圣经》所言:信仰者,天然喷泉也,”然后他一边思考一边补充道,“神之恩典,须个人独自感悟。”
艾施无礼地背对着少校;他站在窗前,额头顶着窗玻璃。
这时,他转过身来;他表情严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少校先生,这不是规定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
“否则就会……”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否则,我们的报纸也不会比其他报纸好……一份无良的报纸……尽发表些蛊惑人心的废话……但您,少校先生,却不想这样……”
冯·帕瑟诺少校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随波逐浪顺流而去的欣喜,仿佛有一片银色云朵托着他,在潺潺春水上飘荡。
信任的温暖和踏实!
不,这个人,这个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冒险家,不是叛徒,不是靠不住的人,不是会把他的信任带到另一方世界里毫无羞耻而又不加掩饰地展示的人。
因此,少校起初还有些犹豫,但随后就变得越来越热情,开始说起路德的领导,说在路德的跟随者和继任者中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绝望,没有人,艾施先生!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小火花,而且——哦,冯·帕瑟诺少校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有多强烈——没有一个人落到恩典之外,每一个沐浴恩典的人都可以走出去,宣扬救赎;每一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人都会看到真相,看到道路;而他也会找到并踏上这条通往澄澈清净的道路。
“放心吧,编辑先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愿意,而我又抽得出空来,我也很高兴再次与您相谈……”——少校站起身来,艾施隔着办公桌把手伸了过去——“……另外,我很快就会去《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印刷车间视察的。”
他向艾施点了点头。
艾施站着没动,显得有些犹豫,少校以为艾施会对自己感谢一番。
出乎意料的是,艾施没有感谢少校,而是有些不客气的问道:“那我朋友呢?”
少校又稍微打起了一丝官腔:“以后吧,艾施先生,也许以后吧。”
艾施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然而,艾施这种性子极其急躁的人,做事往往不留后路。为了表达对少校的敬意,心头火热的他,没过几天就加入了新教——让得知此事的人全都诧异万分,不久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