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关系 第四十四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

我的美貌的朋友,您应当和我一样高兴,人家已经爱上了我。我战胜了这颗桀骜不驯的心。我用非凡巧妙的手法发现了她心里的秘密;她再想掩饰也无济于事。依靠我的积极的努力,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从昨天夜晚起,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我重又感到举止自如;我的生命完全恢复了活力;我揭开了双重的秘密,一重是爱情方面的,另一重涉及一件邪恶的行为。前者我要加以享受,后者我要进行报复。我在欢乐中飞翔。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心荡神驰,几乎要失去自己的谨慎,甚至连按照前后顺序把要讲给您听的事儿叙述一下,也几乎办不到了。不过,还是试试看吧。

就是昨天,在我给您写了信以后,我收到那个姿容绝世的女信徒的一封信。现在也把她的信给您附上;您可以从她的信上看到,她尽力显得不那样轻率冒失地允许我给她写信,但是她催促我马上离开。我清楚地感到,再把行期推迟下去会对我不利。

可是,我仍在为究竟是哪个人写信说我的坏话而苦恼,因此我还拿不定主意。我想收买她的侍女,要她把她女主人口袋里的东西交给我。她在晚上很容易就能拿到,第二天早上放回去也不费什么事儿,一点也不会引起怀疑。为了这桩并不繁重的差使,我答应给她十个金路易;但是我遇到的是个假装正经的女人,她顾虑重重,或是心虚胆怯,不管是我的伶牙俐齿,还是我的金钱,都无法把她说服。我正在对她加以劝说,晚饭的铃声响了。我只好让她走开。亏得她答应我不把这桩事告诉别人;而对这一点,您想象得到,我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坏。我觉得自己的名誉完蛋了。整个晚上,我都责怪自己的冒失的举动。

回到我的房间,和跟班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仍然焦虑不安。他身为那个侍女的幸运的情人,应该对她有些影响。我希望他能让那个姑娘去做我所要求的事,或者至少确保那个姑娘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这个人平常充满信心,这一回却对这场谈判能否成功表示怀疑;对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了一个看法,深刻得叫我感到十分惊讶。

“老爷肯定比我清楚,”他对我说,“跟一个姑娘睡觉,只不过是让她去做合她心意的事儿,这跟让她去做我们想要她做的事儿,往往还差得远呢。”

泼皮无赖的见识有时叫我感到震惊。[25]

他又说:“我对这个姑娘没有多大把握,因为我有理由相信,她原来就有个情人;只是由于在乡间闲散无聊,我才得到了她。因此,要不是我想尽心竭力地为老爷效劳,这种事儿我只会干上一次。”(这小子可真讨人喜欢!)“至于保密,”他又接着说道,“要她答应有什么用呢?因为她要欺骗我们,不会有一点儿风险。再跟她谈这件事儿,只会让她更加明白这件事儿相当重要,更想以此去讨好她的女主人。”

他的这些看法越是正确,我越感到困窘。幸好这个家伙只是一味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需要他,就让他说下去。他向我叙述了他和那个姑娘来往的经过,告诉我说侍女的房间跟她女主人的房间只隔着一层板壁,一点可疑的声音都会给她的女主人听见,因此,每天晚上,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幽会。我马上想出一个计划。我告诉了他,我们顺利地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

我等到半夜两点;那时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方式,我拿着灯火,到他们幽会的房间去;我的借口是多次拉铃,都没有人答应。我的亲信表演得极其出色,显出惊讶、绝望和歉疚的神气。我打断他的表演,假装说要用水,差遣他去烧水。那个顾虑重重的贴身女仆则羞愧难当,特别是由于那个家伙为了给我的计划添枝加叶,促使她几乎光着身子;这样的打扮在眼下的季节是允许的,但却让她无法辩解。

我觉得这个姑娘越是感到丢人现眼,就越容易受我的支配,因此我没有让她改变姿势或更换衣衫;我吩咐我的跟班去我的房间等我,然后我就挨着她,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坐下,开始谈话。我需要维持当时的形势让我对她具有的影响,所以我保持冷静,那种样子简直可以与清心寡欲的西庇阿[26]媲美;我一点也没有对她放肆胡为。尽管她气色鲜艳,又处于当时那种情况,完全有权利指望我那样,我却跟她谈起交易来了,语气平静得就像跟一个诉讼代理人谈话一样。

我没有让她改变姿势或更换衣衫……

我的条件是我忠实地保守秘密,只要第二天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她把女主人口袋里的东西交给我。“另外,”我还补充说,“昨天我答应给您十个金路易;今天我仍然答应给您这个数目。我不想利用您目前的处境而有所改变。”正如您料想的那样,一切都谈妥了。[27]于是我离开了,让这对幸福的男女去弥补他们失去的时间。

我则利用这段时间睡觉。我要到次日晚上才能查看我的美人儿的信件,在此之前,我要找个不给她回信的借口,因此我醒来后,就决定出去打猎,我几乎打了整整一天的猎。

我回来的时候,受到相当冷淡的接待。我有理由认为,她对我并不迫切利用剩余的时间有点儿生气,特别是在给我写了一封口气相当柔和的信以后。我这样揣测,是因为德·罗斯蒙德夫人责怪我出去了那么长时间以后,我的美人儿话里有点带刺地说:“嗳!德·瓦尔蒙先生不过在寻求他在这儿所能得到的唯一消遣,我们可别责怪他。”我抱怨说这种说法是不公正的,同时乘机语气肯定地说,正是由于我很爱和在座的夫人在一起,才把我要写的一封很有意思的信给耽搁了。我又补充说因为好几个晚上都无法安睡,我想试试疲劳是否可以给我带来睡意;我的目光相当清楚地表明写信的对象以及我失眠的原因。整个晚上,我都刻意做出一副忧伤的充满柔情的样子,我觉得这种神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可以用来掩盖我的焦急的心情;我正不耐烦地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让我可以了解她执意对我隐瞒的秘密。我们终于分开了,过了一阵子,那个信守约定的侍女就把我保守秘密所谈妥的报酬给我带来了。

一掌握了这笔财宝,我就用您了解的那种慎重的态度加以清点,因为必须把一切都照原样放回原处。我首先看到的是她丈夫的两封信,里面都是诉讼的细节和夫妻之爱的空洞言辞,混杂不清,难以卒读。我耐着性子看完了,并没有发现一句与我有关的话。我气恼地把这两封信放回去,但这时候,我发现手底下竟是经过细心拼复、由我炮制的那封著名的第戎来信,我的气便消了。幸好我心血来潮,又把信看了一遍。我发现我那个可爱的女信徒在信上留下不少相当明显的泪痕,您可以想象一下,当时我有多么快乐。我承认自己禁不住像年轻人似的冲动起来,心里充满那种原来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的激情,亲吻着那封信。我继续愉快地往下查看,找到了我写给她的所有的信,都是按照日期先后顺序摆放的。而越加令我感到惊喜的,就是又找到了我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我原来以为这封信已由那个无情的女人退给我了,实际上她却亲手把这封信一字不漏地抄了一遍。她的笔迹变了样子,有些颤动,这足以表明她抄写时心里有些激动。

至此为止,我完全沉浸在爱情之中;很快愤怒就占据了它的位置。您猜是谁想在我爱慕的那个女人面前毁坏我的名声?您猜是哪个泼妇相当恶毒地策划这样的阴谋?您认识她的,她是您的朋友,您的亲戚;她就是德·沃朗热夫人。您真想象不到这个穷凶极恶的泼妇给她写了多少有关我的骇人听闻的事儿。是她,就是她一个人扰乱了这个天使般的女人内心的安宁。就是因为她的劝告,她的歹毒的主张,我才被迫离开。就为了她,人家才牺牲了我。嗳!当然,我非把她的女儿勾引到手不可。但是这还不够,一定要叫她身败名裂。既然由于年龄的关系,这个该死的女人已经不能成为我打击的目标,那就应当从她疼爱的人身上对她进行打击。

她要我返回巴黎!她逼得我这么做!好吧,我这就回去,但她会为我的返回而叫苦连天。当瑟尼是这桩风流韵事的主角,我为此感到遗憾;他为人正直,这会妨碍我们行动。不过他陷入了情网,而且我经常见到他,也许我们可以对此加以利用。我气得昏了头,竟没有想到还应当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您。现在言归正传吧。

今天早上,我又见到了我的那个容易动感情的正经女子。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美。事情就是这样,大家老是谈论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她仅在什么时候才能使人的心灵陶醉,却难得有机会亲身感受。其实女人最美的时刻,她唯一能使人的心灵陶醉的时刻,就是我们确信已经为她所爱,却还没有得到爱的表示的时候;而这正是我当时的情况。也有可能,想到马上就不能愉快地见到她了,因此她在我眼里才显得更美。最后,邮件来了,我接到了您二十七日的信;我看信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信守诺言;但我遇到了我的美人儿的目光,就再也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了。

于是我宣布说我要动身了。过了一会儿,德·罗斯蒙德夫人走开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当时我离开那个胆小的人儿还有四步远,她却神色惊恐地站起身来,对我说:“别过来,别过来,先生。以上帝的名义,别过来。”这样热烈的请求显露出她内心的激动,也更让我感到鼓舞。我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把她带着非常动人的神情合在一起的两只手握住了。我开始倾诉自己的幽情哀怨,忽然有个跟我作对的魔鬼又让德·罗斯蒙德夫人回来了。那个羞怯的女信徒就乘机走了,她的确也有害怕的理由。

然而,我还是伸出手去搀她,她没有表示拒绝。她有好长时间都不曾表现出这种温和的态度,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我一边重新开始诉说,一边想要握紧她的手。她起初想把手抽回去,但在我更为强烈的要求下,她也就相当乐意地接受了,不过,她对我的这个动作,对我说的话,都没有什么反应。等到了她的房间门口,我想吻一下她的手儿再松开。我开始遭到了公开的抵抗,但我脉脉含情地说道:请想一想,我就要走了。这样一来,她的抗拒就显得笨拙无力。我刚吻了一下,她的手就用力挣脱了;美人儿进了她的房间,她的侍女也在里面。我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推测明天您会在德·×××元帅夫人的府上,我肯定不会上那儿去找您。我也料到在我们头一次会晤时会有不少事情需要商讨,特别是有关小沃朗热的事儿,我可不会忘了这件事儿,因此,我决定在见面之前,先把这封信寄给您。尽管信已经写得很长了,但我仍然要在把它发送到邮局去的时候才封起来。因为处在我目前的这种情况,一切都可能因一个机会而发生变化;我要离开您去窥伺一下机会。

附言:晚上八点钟

没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一点儿自由的时间,甚至留神避免这样。然而,她至少表现出合乎礼仪的适度的忧伤。另外有一件并非无关紧要的事,我受德·罗斯蒙德夫人委托,去邀请德·沃朗热夫人到她乡间的住所来住一段时间。

再见了,我的美貌的朋友。明天,或者最迟后天见。

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