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十五章

这里有两位出色人物的忠实的肖像画;还有在他们府上举行的“大早餐”的精确的描写;在早餐中和一位旧相识相遇,于是开始另外一章

匹克威克先生的良心有点儿责备自己,因为他最近不大关心他的在孔雀饭店的朋友们;选举完结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他正要走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他的忠实的仆人就递了一张名片在他手里,上面印着如下的字:

里奥。亨特尔夫人

伊顿斯威尔的洞府

“人在等着,”山姆警句式地说。

“是找我的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他是专门找你的;就像恶魔的私人秘书把浮士德博士提去的时候说的,别人都不行呵,”维勒先生回答。

“他是一位绅士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即使不是的话,也是装得很像的,”维勒先生回答说。

“但是这是一位太太的名片,”匹克威克先生说。

“然而是一位绅士给我的,”山姆回答,“他在起坐间里等着……说是宁可等一整天,也要见到你。”

匹克威克先生听了这句决断的话,就下楼走到起坐间里,那里坐了一位庄严的男子,见他进来就站起身,用深深尊敬的态度说,……

“是匹克威克先生吧,我想?”

“正是。”

“赏个光,先生,握握你的手……请允许我,先生,握一握,”那庄严的男子说。

“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

客人把伸给他的手握了握,于是继续说下去:

“久闻大名了,先生。你的考古的议论的喧声传到了里奥。亨特尔夫人……我的妻子……的耳朵里了,先生;我是里奥。亨特尔先生,”……客人住了嘴,像是期待着匹克威克先生会因为这种宣布而惊动起来;但是看见他还是十分安静,就继续说:

“我的妻子,先生……里奥。亨特尔夫人……以能够结识一切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人们而感到光荣。请你,先生,允许我在这张名单的显著的地位放上匹克威克先生的名字和属于那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社里的他的几位同人的名字。”

“我能够拜识这样一位太太是极其荣幸的呵,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你就要看见她的,先生,”庄严的男子说。“明天早上,先生,我们有一个招待各界的早餐会……一个田园宴会,招待许多由于工作和天才而出名的人物。请你,先生,答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邀请光临洞府。”

“非常欣幸,”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举办过许多次这样的早餐会,先生,”这位新相识继续说……—“有一位在早餐中给里奥。亨特尔夫人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说,’理性的盛宴,灵魂的高潮,,(这句话本是成语,意谓”高谈阔论“,此处有暗讽菲薄之宴会无物可吃之意。)说得入情入理。”

“这位是不是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的,先生,”庄严的男子回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一切相识都是的;这是她的抱负,先生,非这样的人不结交。”

“这是非常高贵的抱负,”匹克威克先生说。

“假使我告诉里奥。亨特尔夫人这话是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她一定要感到骄傲的,”庄严的男子说。“你的随从中间有一位绅士曾经做过一些美丽的小诗,是的吧,先生。”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诗有很大的兴味,”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也是如此。她溺爱着诗,先生。她崇拜它;我不妨说她是整个的灵魂和心灵都和它纠缠在一块儿了。她自己也做过几首可喜的小诗的,先生。你也许见过她的《将逝之蛙》吧,先生。”

“恐怕没有,”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这话教我奇怪了,先生,”里奥。亨特尔先生说。“这首短歌曾经轰动一时呀。署名是一个’L,和八颗星,最初是出现在《妇女杂志》上。开头几句是:

’我能忍心看你喘着,

躺在你的大肚子上,气也不叹;

我能硬了心肠看着你要

死在一块木头上,

将逝之蛙呀!,“

“美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妙,”里奥。亨特尔先生说,“这样的简练。”

“非常简练,”匹克威克先生说。

“下面一节还要动人呢。要不要我背诵一下?”

“只要你高兴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是这样的,”庄严的男子说,显得更加庄严了。

’哪,有些孩子形状的恶魔,

发出狂暴的呼喊和兽性的喧哗,

用一只狗把你逐出了

沼地的幸福,

将逝之蛙呀!,“

“表现得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的确,先生,的确,”里奥。亨特尔先生说,“但是你要听听里奥。亨特尔夫人朗诵它。她可以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先生。明天早上她要朗诵的,扮成一个角色来朗诵,先生。”

“扮一个角色!”

“扮做米奴伐(米奴伐(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才艺之女神。)。可是我倒忘了……明天是个化装早餐宴会。”

“啊呀,”匹克威克先生说,瞥一眼自己的身体……“我恐怕不能……”

“不能吗,先生;不能!”里奥。亨特尔喊。“大街上的犹太人。所罗门。卢卡斯,有几百种奇异服装。请你想想看,先生,有多少适合的角色由你选择。柏拉图。齐诺。伊壁鸠鲁。毕达哥拉斯……都是会社的创立者呵。”(这四个人俱为古希腊之哲学家,各成学派,拥有门徒,故谓为会社之创设者。)

“我知道,”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既不能和这些伟大的人物相比,所以我不能僭越地穿他们的衣服。”

庄严的男子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儿,于是说:

“我考虑起来,先生,恐怕里奥。亨特尔夫人让她的客人看见你这样一位名人穿了本来的服装而不是假扮的服装,也许会叫她更高兴呢。我可以冒昧和你约定你可以例外,先生……不错,我完全相信,为了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好处我是可以这样冒昧约定的。”

“这样的话,”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是非常乐于来的。”

“但是我浪费你的时间了,先生,”庄严的男子说,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先生。我不耽搁你了,那末我可以告诉里奥。亨特尔夫人,她可以恭候你和你的卓越的朋友们的大驾了?早安,先生,我很引以为荣,见到这样出众的一位人物……留步,先生;不用客气了。”也不让匹克威克先生有时间提出抗议或者否认,里奥。亨特尔先生就庄严地大摇大摆走了。

匹克威克先生戴上帽子,走到孔雀饭店,但是文克尔先生已经在他之前把化装跳舞会的消息传到那边了。

“卜特太太要去的,”这是他用来招呼他的领袖的第一句话。

“她去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扮做阿波罗(阿波罗(Apollo):希腊与罗马神话中日轮。音乐。诗。医疗等之神。),”文克尔先生回答。“不过卜特反对那紧身外套。”

“他是对的。他完全对的,”匹克威克先生强调地说。

“是呀;……所从她要穿一件缀着金光闪闪的饰物的白色丝绒袍子了。”

“他们恐怕会看不出她扮什么了吧?”史拿格拉斯先生问。

“他们自然看得出,”文克尔先生愤然地回答。“他们会看见她的七弦琴,不是吗?”

“对了;我忘了这一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要扮作一个土匪去,”特普曼先生插嘴说。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

“扮作一个土匪,”特普曼先生温顺地重复一遍。

“你不是说,”匹克威克先生用庄重的严厉注视着他的朋友说,“你不是说,特普曼先生,你的意思是要穿上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套,拖着两寸长的燕尾吧?”

“我的意思是这样,先生,”特普曼先生热烈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呢,先生?”

“因为,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大大地激动了。“因为你的年纪太大了,先生。”

“年纪太大!”特普曼先生喊。

“假使还需要其他反对的理由的话,”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那就是你太胖了,先生。”

“先生,”特普曼先生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了。“这是侮辱呵。”

“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用同样的口气回答说,“这对于你的侮辱,还抵不上你在我面前穿上带两寸燕尾的绿天鹅绒外套所给我的侮辱的一半呢。”

“先生,”特普曼先生说,“你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也是一个!”

特普曼先生走上一两步,对匹克威克先生恶狠狠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报以同样的眼光,通过他的眼镜集中成一个焦点,并且表示鄙夷地嘘一口气。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在旁边看着这样的两位人物之间的这样的场面,吓得呆若木鸡。

“先生,”稍停一下之后,特普曼先生用低而深沉的声音说话了,“你说过我年纪太大呵。”

“说过,”匹克威克先生说。

“还说胖。”

“我重新再说一遍。”

“还说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你是如此!”

可怕的停顿。

“先生,”特普曼先生用兴奋得发抖的声音说,同时卷着袖口,“我对于你的爱慕是很大的……非常之大……但是我必须在你身上取得即时的报复。”

“来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受到这场对话的煽动性的刺激,这位英勇人物当真把身体摆出了害了麻痹症的姿势,两位旁观者深信他是把这作为防御姿势的。

“什么!”史拿格拉斯先生喊,他突然恢复了他以前被极度的惊慌所剥夺了的说话能力,冒着太阳穴上吃他们各人一下的危险冲到两人之间。“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全世界的眼睛都看着你哪!特普曼先生!你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分沾他不朽的光荣的!可耻呵,绅士们;可耻呵。”

暂时的激情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开朗而平坦的额头上所造成的那些不常有的条纹,在他的年轻朋友说这番话的时候,逐渐消解了,就像黑铅笔迹在印度橡皮的柔和的作用之下。他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已经恢复了它平时的那种仁慈的表情。

“我冒失了,”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冒失。特普曼,你的手。”

特普曼先生热烈地握住他朋友的手的时候,暗影从他脸上消失了。

“我也冒失了,”他说。

“不,不,”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怪我。你穿绿天鹅绒外套吧?”

“不,不,”特普曼先生回答。

“你赏我个面子穿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好吧,好吧,我穿,”特普曼先生说。

因此决定了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都穿奇异服装。这样,匹克威克先生由于自己感情上的热情而同意了他的理智所反对的事情……要想像出一个更动人的实例,来说明他的和善的性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纵使这里所记载的事情完全是虚构的话。

里奥。亨特尔先生并没有夸大所罗门。卢卡斯先生的资财。他的服装店是很大的……非常之大……也许严格说不能算头等的,也不十分新,也没有任何一件衣服是严格按照任何一个时代的式样做的,但是所有衣服都或多或少有些闪光装饰;还有什么比闪光装饰更美的呢!也许有人反对说这在白天穿是不适合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假使有灯,它们就会闪烁起来的;如果有人在白天开化装跳舞会,因而这些衣服显得不像夜里那么出色,那末全是召开跳舞会的人的过错,闪光装饰却丝毫没有可以非难之处,道理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所罗门。卢卡斯先生的有力的议论;而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就在这套议论的影响之下,用一些根据他的爱好和经验认为最适合而加以推荐的衣服盛装起来。

在武器饭店租了一部马车,是给匹克威克派们坐的,还在那个地方租了一部四轮轻便马车,是给卜特先生和太太坐的,都是为了赴里奥。亨特尔夫人府上的盛会;关于这,卜特先生为了巧妙地表示受到邀请,所以已经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颇为自信地预言了那“场面一定会具有多种多样的美妙的魅力……美和天才的迷人的闪现……奢华而阔绰的殷勤款待……尤其是一种被最优美的风雅所柔化了的富丽,以及由于十分和谐和最高雅的调和而美化了的装饰……假使跟这比较起来,即使寓言中的东方乐土的堂皇富丽也不免显得减色不少,正如某些心胸窄小又没有丈夫气概的人的心理一样;这种人胆敢用他的妒嫉的毒液来玷污这位贞淑而优秀的夫人所筹备的盛会,而我这个卑微颂辞正是呈献在这位夫人的神座之前的”。

最后几句是对《独立报》的刻毒的讽刺,《独立报》因为根本没有受到邀请,就接连四期发表文章嘲笑这件事,用最大号的字排印出来,而且一切形容辞都用正楷字体。

那个早晨到了;看起来真有趣,特普曼先生穿上了马贼的全副服装,一件非常紧的外套像针毡似的套在他的背和肩上,两条腿的上半部是装在天鹅绒的短裤里,下半部裹了错综复杂的绑腿布……这是所有马贼所偏爱的东西。他的开阔而聪明相的脸孔,装了假胡子,涂了一脸黑,伸在敞领衬衫上面;还有一顶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装饰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这帽子他只好一路放在膝头上带去,世上还没有足以容纳一个男子戴着这样高的帽子坐的有顶马车哪。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样子也同样地幽默而可人,他穿了蓝色丝绒短裤和斗篷,白色丝质紧身上衣和鞋子,还有一顶希腊式的头盔;这任何人都知道(假使他们不知道,至少所罗门。卢卡斯先生是知道的)是一位“特鲁巴陀”(特鲁巴陀(Troubadour):十一。十二。十三世纪间风靡于法国南部及意大利北部的一派吟游诗人,所歌咏多为恋爱及豪侠故事。)的确凿有据的日常装束,从最早的时代直到他们最后在大地上绝迹,历来都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有趣的,但是比起街上的群众看见马车过来时所发出的叫唤,就算不了什么了:卜特先生的轻便马车在前,他们的车子在后,一同到卜特先生的门口,门开处,出现了扮作一个俄罗斯司法官的伟大的卜特,他手里拿了一根大鞭子,极其雅致地象征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严厉而强大的权力和它赏给社会罪人的可怕的鞭笞。

“妙!”看见这走动着的寓意的东西,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都在过道里叫了起来。

“妙!”也听见匹克威克先生在过道里叫。

“嗬……卜特啊!”群众喊。卜特先生在这些欢呼声中,怀着谦和的尊严……这充分证明他知道自己的权力,也知道如何来运用它……微笑着进了四轮轻便马车。

随后从屋子里出现的是卜特太太,她要不是穿了长袍子的话,就很像阿波罗了:伴着她的是文克尔先生,穿了浅红色的上衣,假使他不是和一般的邮差很类似的话,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运动员。最后出来了匹克威克先生,他和别人同样受到了孩子们的赞美,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他的紧身衣服和裹腿是黑暗时代的遗物吧;于是两部车子一同向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府上开去:维勒先生(他是去帮忙侍候的)坐在他主人坐的一部车子的驭者座上。

匹克威克先生一只手挽着马贼,另外一只手挽着“特鲁巴陀”庄严地走近入口的时候,聚在一起来看奇装异服的宾客们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和婴孩,没有一个不欣喜若狂地乱叫。特普曼先生为了要打扮得幽幽雅雅地进园子,就努力把宝塔糖式的帽子戴在头上,他这个动作所引起的欢呼尤其厉害。

宴会准备得极其可喜;充分实现了有先见之明的卜特所说的关于东方乐土的富丽堂皇的预言,立刻给予了卑劣的《独立报》的恶意言论一种充分有力的反驳。园子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亩多一点,挤满了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了不得的美。派头和文学。有一位年轻女士,是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做”诗的,她穿着回教国的王后和公主的服装,倚在一位青年绅士的手臂上,这位青年是在书评栏“做”文章的,他擅自穿上了陆军元帅的制服……除了靴子以外。这样的天才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任何明白道理的人都会觉得见到他们是很光荣的。但是不仅如此,还有半打伦敦来的狮子……作家们,真正的作家们,写过整部的书,并且以后把它们印了出来……你在这里可以看到他们走来走去,像平常人一样,微笑着,闲谈着……呃,并且还谈着许许多多无聊的话哪,无疑是出乎仁慈的好意,为的是使周围的普通人能够了解他们的缘故。此外还有一队戴着纸板帽子的乐队;四位“有来头的”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歌唱者,还有一打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雇佣的侍者……而且所穿的服装很脏。最后,尤其出色的是扮作米奴伐的里奥。亨特尔夫人,在接待着来宾们,因为想到她能够把这么多出众的人物邀集在一处,怀着满心的得意和欢喜。

“匹克威克先生到了,夫人,”一个仆人说,这时,这位绅士正向主持盛会的女神走过来,手里拿着帽子,两只手臂挽着的是马贼和特鲁巴陀。

“什么!在哪里!”里奥。亨特尔夫人说,装作不胜惊喜的样子跳了起来。

“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真的有荣幸见到匹克威克先生本人吗!”里奥。亨特尔夫人大声地喊着说。

“不是别人,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恭敬地鞠着躬。“允许我把我的朋友们……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介绍给《将逝之蛙》的女作家。”

穿了绿色天鹅绒短裤。紧身上衣,还戴了高帽子,或者穿了蓝丝绒紧身短裤和白丝绒上身,或者穿了绝不是为本人做的。一点也不管尺寸合不合身的短裤和高统靴,来鞠躬,这事情是多么困难,除了亲身试过的人很少有人知道的。特普曼先生为了竭力显得安闲和大方,使得他的身体扭成叫人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异装的朋友们所摆出来的那么天才的姿势也是旷古未有的。

“匹克威克先生,”里奥。亨特尔夫人说,“我一定要请你答应一整天都不离开我。这里有好几百个人,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下。”

“你很客气呵,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首先,这是我的小女儿们;我几乎忘记了她们,”米奴伐说,随便地指一指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女士,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另外—个大约要大一两岁,她们都装束得很年轻……究竟是为了使她俩显得年轻些呢,还是为了使她们的妈妈显得年轻些,匹克威克先生没有明白告诉我们。

“她们很漂亮呵,”两位少女被介绍了之后走开了,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她们非常像她们的妈妈,先生,”卜特先生庄严地说。

“啊,你这顽皮的人,”里奥。亨特尔夫人喊,闹着玩地用扇子敲打着编辑先生的膀子。(米奴伐带着一把扇子!)

“嘿,我亲爱的亨特尔太太呵,”卜特说,他在洞府是个常任的号手,“你知道的嘛,在去年皇家学会的展览会里,每一个人看见你的画像都问那是画的你还是你的最小的女儿;因为你们是这样地相像,简直没有法子分别得出来。”

“也罢,即使他们是这样说过的,但是你何必在客人面前说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又打那《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睡狮一下。

“伯爵,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尖声喊一位穿着外国制服的留了胡子的人物,这人正打他们旁边走过。

“啊!你要我?”伯爵转过身来说。

“我要给两位非常聪明的人互相介绍一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匹克威克先生,我非常荣幸地给你介绍史摩尔笃克伯爵。”她又用匆促的耳语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是个有名的外国人……为他的描写英国的伟大著作在搜集材料……哼!……史摩尔笃克伯爵,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用这样的一位伟人所应受的尊敬对伯爵行了礼,伯爵掏出了一本纸簿。

“你说什么,亨特太太?”伯爵问,对满心欢喜的里奥。亨特尔太太谦和有礼地微笑着,“匹格。维格还是别格。维格(别格。维格(Big Vig)意即大好老或大亨之谓,从指主教。律师等所戴假发之Wig一字转化而来。伯爵误以”匹克威克“为”别格。维格“……”大律师“……而律师的服装是长袍,故下文有”穿了长袍子“之语。)……你们的说法……律师……呃?我知道了……对了。别格。维格。”伯爵这就打算把匹克威克先生作为穿了长袍子的。由于他的职业而闻名的一位绅士,记在他的纸簿上了,这时里奥。亨特尔太太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不是,伯爵,”太太说,“匹克……威克。”

“啊啊,我知道了,”伯爵回答。“比克……教名;吴克斯……姓;好,很好。比克。吴克斯。你好吗,吴克斯?”

“很好,谢谢你,”匹克威克先生用他通常的殷勤态度回答说。“你到英国很久了吗?”

“长久了……很久很久……两星期……多些。”

“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一个星期。”

“那你可够忙的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微笑着,“要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搜集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呃,已经搜集好了,”伯爵说。

“当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在这里哪,”伯爵补充说,意味深长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大书在家里……许许多多注释……音乐。图画。科学。诗歌。政治;统统都有。”

“政治这个字眼,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个字眼,它本身就包括着一种很不好研究的学问呢。”

“啊!”伯爵说,又摸出纸簿来了,“太好了……是做一章的开头的好句子。

第四十七章

政治。政治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就这样根据伯爵的丰富的想像力或是他对英语的不充分的学识加以改篡和增加而记在史摩尔笃克伯爵的纸簿上了。

“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亨特太太,”伯爵答。

“这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并且是一位诗人。”

“慢,”伯爵喊,又拿出纸簿来了。“题目,诗歌……章目,文友……名字,雪诺格拉斯(意思是”雪草“。);太好了。看见了雪诺格拉斯……大诗人,比克。吴克斯的朋友……介绍人是亨特太太,她也做甜蜜的诗……叫什么名字的?……蛙……酱色之蛙……太好了……真正太好了。”于是伯爵收好了纸簿,打恭作揖地走了,十分满意,因为他已经在他的材料库里加上了极其重要而有价值的东西。

“奇人呵,史摩尔笃克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健全的哲学家,”卜特说。

“头脑清楚。雄心勃勃的人,”史拿格拉斯先生接着说。

旁观者们的合唱队接着欢呼称赞史摩尔笃克,他们贤明地点头晃脑,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不得!”

为史摩尔笃克伯爵欢呼的这一片狂热达到了非常高的程度,所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简直要持续到宴会终了的时候了……要不是那四位有来头的歌唱者出现的话。他们排在一棵小小的苹果树前面,以便显得“美丽如画”,于是开始唱他们本国的歌,而这似乎一点儿也不是难事,因为主要的秘诀似乎是这样的:这些有来头的歌唱者们之中有三位哼,而第四位就号。这有趣的表演在全体的大喝采声中完结之后,立刻出来了一个孩子,他把身体穿在一张椅子的横挡里,还从椅子上跳过去,还从椅子下面爬过去,还同椅子一道跌交,样样都有,只除了坐在椅子上;然后把他的腿盘成一只蝴蝶领结的样子,并且扣在脖子上,后来再表演使一个人像一只放大的癞蛤蟆的样子是如何轻易……这一切绝技都给予了在场的观众极大的愉快和满意。之后,听到卜特太太的声音,微弱地啾啾唧唧地响起来了,人们恭维说这是唱歌,唱的全是好极了的上品,并且这是严丝无缝地合乎她所扮的角色的,因为阿波罗本人是作曲家,而作曲家们是很少能唱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乐曲的。这之后是里奥。亨特尔夫人背诵她的名震遐迩的《将逝之蛙》赋,念完之后又应听众之请再念了一次,并且还可能第二次再来一下的,要不是大多数宾客都说假使利用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好性子再强其所难,简直是无耻的。其实他们是觉得应该在这时候吃点什么了。因此,虽然里奥。亨特尔夫人自称她完全愿意再把短诗朗诵一遍,可是她的好心的和体贴的朋友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了;于是餐室门开了,凡是以前曾经在这里领略过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尽可能地赶紧挤了进去: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通常的办法是发一百张请帖。开五十客早饭,换句话说,她只喂那些非常特殊的狮子们,而让那些比较小的野兽去自寻办法。

“卜特先生呢?”里奥。亨特尔夫人把上述的狮子们集合在自己身边之后,说。

“我在这里,”编辑先生在房间的最远的一头说;他在那里毫无吃到东西的希望,除非女主人特别帮忙。

“你不到这边来吗?”

“啊,请你不必管他吧,”卜特太太说,声音是极其殷勤有礼……“你给自己找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亨特尔太太。你在那里很好的,是吗……亲爱的?”

“当然罗……宝贝,”不幸的卜特回答,苦笑了一下。呜呼大鞭子!用如此伟大的威力对社会人士挥舞着这鞭子的那条有力的手臂,在专横的卜特太太的眼风之下麻痹了。

里奥。亨特尔太太得意地环顾一下。史摩尔笃克在忙着记录菜的内容;特普曼先生在向几位母狮敬龙虾生菜,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是任何马贼都没有表现过的;史拿格拉斯先生排斥了那位替《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申斥书籍的青年绅士之后,正和那位做诗的小姐在热烈地辨论着;而匹克威克先生呢,正在使自己面面俱到,众望所归。似乎这一切已经尽善尽美,再无须乎锦上添花了,忽然,里奥。亨特尔先生……他在这些时候的职务是站在门口和一些不重要的人谈谈……失声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查尔斯。非兹—马歇尔先生来了。”

“啊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等他等得多心焦呵。对不起让开点儿,让非兹—马歇尔先生走过来。我的亲爱的,叫非兹—马歇尔先生马上到我这里来,让我骂一顿……谁叫他来得这么迟的。”

“来啦,我的亲爱的夫人,”一个声音叫,“我是尽力地快了……一大堆人……满屋子……吃不消……非常之吃不消。”

匹克威克先生的刀叉从手里落了下来。他隔着桌子凝视着特普曼先生,他呢,也放下了刀叉,而且像是马上要倒到地上去的样子。

“啊!”那声音喊,而声音的主人是在他和桌子之间的最后二十五个土耳其人。官吏。骑士和查尔斯第二之间挤着,“呱呱叫的轧布机……培克的专利品……经过这一挤,我的衣服上不会有一点儿皱痕了……应该在来的时候,’把衬衫穿上,……哈!哈!这个主意不坏……可是把衬衫穿在身上用轧布机来轧,倒也古怪哪……叫人头疼的玩意儿……非常之叫人头疼。”

说着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一位打扮成海军军官的青年人向桌子跟前挤过来了,吃惊的匹克威克派们一看那副身材和嘴脸,正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

这个罪犯刚刚握住了里奥。亨特尔夫人伸给他的手,眼光就碰到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愤怒的眼球。

“哈罗!”金格尔说。“完全忘记了……没有关照车夫……马上去吩咐……一会儿就回来。”

“马上教用人或者亨特尔先生去不就行了,非兹—马歇尔先生呵,”里奥。亨特尔夫人说。

“不用,不用……我去……不用多久……即刻回来,”金格尔回答。说着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对不起,请问一句,夫人,”激昂起来的匹克威克先生说,站了起来,“这青年人是谁呀,他住在哪里?”

“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匹克威克先生,”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很想给你介绍一下的。伯爵一定很欢喜他。”

“不错,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说。“他的住址是……”

“眼前是住在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

“在坟堆上?”

“在圣爱德门德坟堆上,离这里没有几里地。但是嗳呀呀,匹克威克先生,你不是要走吧?的确的,匹克威克先生,你不能这么快就走呀。”

可是里奥。亨特尔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匹克威克先生早已钻进了人群,走到园子里,并且随即在那里遇到了紧跟着他出来的特普曼先生。

“没有用,”特普曼先生说。“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去追他。”

“追他!到哪里?”特普曼先生问。

“到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得很快。“我们怎么知道他又在那里骗什么人?他曾经骗过一位可敬的人,而我们是无辜的祸首。不能让他再这样了,只要我办得到的话;我要揭发他。山姆!我的当差的到哪去了?”

“在这里呵,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从一个隐僻的地方钻了出来,他在那里把一两个钟头之前从早餐桌上取得的一瓶马得拉葡萄酒和别的仆人们品评过了。“你的当差的在这里,先生。正像那活骷髅说的,对于这个称呼很得意。”

“马上跟我去,”匹克威克先生说。“特普曼,假使我留在坟堆上,我就写信给你,你就去找我。到那时候再见吧,祝你好!”

劝阻是没有用的。匹克威克先生已经激动起来,已经下了决心。特普曼先生回到伙伴那里去了;过了一个钟头,有关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或者查尔斯。非兹—马歇尔先生的一切回忆就都消失在使人兴奋的四组舞和香槟酒之中了。而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正坐在一辆驿车外面的座位上,不断地缩短着他们和圣爱德门德坟堆这个古老的镇市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