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十四章

包括对集合在孔雀饭店的一群人的简单的描写,和一个旅行商人讲的故事

从观察政治生活的倾轧和骚乱转移到私生活的和平的静穆之中,这是愉快的。匹克威克先生虽然在实际上对于两方面都没有怀着多大的党派观念,但他是被卜特先生的热忱激动起来了,所以把他的全部时间和注意力都用在上一章已经描写过的那些事上了……上一章的描写我们是根据他自己的备忘录编出来的。他这样忙着的时候文克尔先生可也没有闲着,他的全部时间都献给和卜特太太作愉快的散步和短程的郊游了;卜特太太呢,只要有这种机会,她从来也不放弃利用来排解她所经常抱怨的那种可厌的单调。这样,这两位绅士在编辑先生的家里完全搞熟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只得自寻出路。他们对于公共事情很少兴味,主要是用孔雀饭店里能有的娱乐来消遣时间,但这也不处是在一层楼上打打弹子和在后院里的隐僻地方玩玩九柱戏罢了。这两样娱乐的科学和奥妙,却比一般人所设想的要艰深得多,他们呢,由于精通这类消遣的维勒先生的传授,逐渐入了门。因此,虽然他们是大大地失去了和匹克威克先生在一起的安慰和益处,却还能够消遣时间,使它不致于教他们烦闷。

然而,在一天晚上,孔雀饭店显出了那么大的吸引力,竟使这两位朋友拒绝那位虽然令人生厌。然而确实有天才的卜特的邀请。这天晚上,“商人房间”里聚集了一群交际场中的人物,他们的特征和态度是特普曼先生所乐于观察的;他们的言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所惯于记录下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商人房间通常是怎么一种地方吧。孔雀饭店的商人房间和一般的在形式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别:这就是说,那是一间看上去没有什么陈设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在比较新的时候无疑要好一些,中间是一张大桌子,角落里是许多比较小的桌子,近有各种各样形式不同的椅子以及一条旧的土耳其地毯,它和地板的大小的比例大约等于一方女人的手绢和一所岗亭的地板的比例。墙上装饰着一两张大地图;有几件褪色的粗劣的大衣,上面带着绞成一团的披肩,从一个角落里的一长排衣帽钉上悬挂下来。壁炉架上摆设了一个木制的笔墨盘,里面有一支断笔杆和半片干胶,一本道路指南:一本没有封面的州志,一条放在玻璃棺材里的鳟鱼的尸体。空气里充满烟草气味,烟草的烟使整个房间蒙上一层有点儿暗昧的色泽,尤其是那些遮窗子的积满了灰尘的红色窗帘。食器架上乱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最刺眼的是几只布满云状花纹的鱼露调味瓶,两只御者坐垫,两三根鞭子,两三条旅行披巾,一盘刀。叉和芥末。

选举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和酒店里其他几个暂时的住客就坐在这房间里,抽烟和喝酒。

“喂,先生们,”一个强壮的。大约四十岁的人说,他只有一只眼睛,但那却是一只非常明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流氓气的表情,诙谐而高兴;“我们高贵的诸公,先生们。我老是提议干一杯祝我们大家健康,并且祝我讨玛丽的欢喜。呃,玛丽呀?”

“滚你的吧,你这坏东西,”女侍者说,然而显然并非不高兴这个恭维。

“不要走呀,玛丽,”黑眼睛的人说。

“不干你事,没有规矩的,”青年女子说。

“没有关系,”一只眼的人在向外走出去的女侍者后面叫着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的,玛丽。不要灰心呀,宝贝。”说到这里他完成了那不很困难的动作,就是用他的独眼向在座的大家一霎,这使一位脸孔肮脏的。嘴里衔着泥烟斗的。上了年纪的人物大为高兴。

“女人真是妙得很,”停了一会儿之后,那脏脸的人说。

“啊!一点不错,”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红脸的人说。

说了这一点哲学之后,又停顿了一下。

“可是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妙的东西哪,你们要注意,”那黑眼睛的人说,一面慢吞吞地装上他的斗子极大的荷兰大烟斗。

“你结婚了没有?”脏脸的人问。

“不能说结了婚。”

“我想就没有嘛。”说到这里,脏脸的人因为自己说的这句反驳的话得意得忘乎所以;有一位声调殷勤而脸色温和。对于任何人都随声附和的人附和他。

“绅士们,总而言之,”热情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女人是我们生命的伟大的支柱和安慰呵。”

“是的呀,”那位温和的绅士说。

“在她们高兴的时候,”脏脸的人插嘴说。

“这是的的确确的,”温和的人说。

“我否认这种论断,”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他的思想飞快地回到爱米丽。华德尔身上去了,“我抱着鄙视……抱着愤慨……否认这话。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任何话反对女人……单为反对女人而反对女人;我毅然地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大丈夫。”史拿格拉斯先生从嘴里拿下雪茄,用握紧的拳头把桌子使劲一捶。

“这是很有理由的意见呵,”温和的人说。

“这里面有一点是我所否认的,”脸孔肮脏的那人插嘴说。

“你所说的,的确也有很多的真理呢,先生,”温和的人说。

“祝你健康,先生,”独眼的旅行商人说,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表示嘉许地点一点头。

史拿格拉斯先生领了他的情。

“我总是欢喜听一番好议论,”那旅行商人继续说,“欢喜听像这样精辟的议论;这很有益处的;但是这关于女人的小小争论教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伯父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因为想到这个故事,所以我才说我们有些时候会碰到比女人更妙的东西。”

“我倒想听听这个故事,”衔了一支雪茄的红脸的人说。

“要听吗?”是那继续狠命吸烟的商人的仅有的回答。

“我也要听,”特普曼先生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永远是急于要增加他的经验的储备的。

“你要吗?好的,那末,我就讲吧。不,我不讲。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眼光里带点流氓气的人说着,他那个器官显得比以前更流氓气了。

“假使你说的是真实的故事,我当然就相信了,”特普曼先生说。

“好,根据这个谅解,我就讲吧,”那个旅行者说。“你们听说过别尔逊和斯伦这个大商号吗?但是有没有听说过并没有关系,因为这店早已不开了。八十年前,有一个到商号去的旅客在那里碰到一件事情,他是我的伯父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是我的伯父把这故事告诉我的。名字很奇怪,不过他总是把它叫做

旅行商人的故事

而且他总是像这样讲法:

“一个冬季的傍晚,大约五点钟,正是天色开始昏暗的时候,可以看到通过玛尔波洛冈到布列斯托尔去的路上有一个坐着小马车的人鞭策疲惫的马前进,我说可以看到,而且我相信假使任何人……除非是个瞎子……走过那条路的话,是一定会看到的;可是天气那么坏,夜是那么寒冷潮湿,路上除了水别无他物,所以那个旅行者在马路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真是寂寞和凄凉得很。那冒着风险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还有那泼妇似的。坏脾气的。快步奔着的栗色母马,就像屠户的一匹马和一匹不值钱的邮局小马的杂种,这些,要是那一天有任何旅行商看到的话,他一定立刻就晓得这个旅行者不是别人,正是伦敦卡泰顿街别尔逊和斯伦大商号的汤姆。斯马特。可是没有任何旅行商看到,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回事;所以汤姆。斯马特。他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和那泼妇似的快步跑着的母马就这样前进着,他们之间保守着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一点儿。

“哪怕在这凄惨的世界上,比大风大雨里的玛尔波洛冈舒服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哪;假使你在一个阴暗的冬天晚上,走到泥泞不堪的路上,在倾盆大雨的倾注之下,亲身尝尝这种滋味,你就相信这句话的道理了。

“风呢……不是在路上迎面吹过来,或者从背后吹过来……固然这已经够坏的了……却是一直横着吹过马路,把雨吹成斜的,就像人们在学校里用尺画在抄本上让孩子们照着写字的斜线似的。有的时候它会停一阵子,旅行的人不免自骗自地以为它是因为被早先的猛劲儿弄得累了,所以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去休息了,谁知道”呼!“的一声,远远地咆哮着,唿哨着,冲过山冈的顶上,在平原上扫过来了;越近,劲儿和声音就越大,然后一股脑儿扑在马和人身上,把刺人的雨吹进他们的耳朵,把冷冰冰的湿气吹进他们的骨头;它由他们身边刮过去老老远了,还发着使人发昏的吼叫,像是讥笑他们的软弱,得意自己的威力。

“栗色母马着泥水前进,耳朵垂着:时而昂一昂头像是对风暴的这非常不绅士气的行为表示厌恶一样,可是却保持着它的快步子;直到后来一股比以前更猛的风向他们攻过来,使它突然站住,把脚牢牢地撑在地上,免得被风吹倒。它能这么站住了,真是靠天保佑,因为,假使它被吹倒了,这泼妇似的母马是这么轻,小马车也是这么轻,再加汤姆。斯马特也是这么轻,所以他们必定要一道滚了又滚,一直滚到地球的边上为止,或者要等风停了才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那末不管泼妇似的母马也好,红轮子的土色车子也好,汤姆。斯马特也好,总之他们谁都不能再派用场了。

“’罢了,该死的车子,,汤姆。斯马特说(汤姆是欢喜乱咒乱骂的),’该死的车子,,汤姆说,’这要算是倒霉,那我就该死!,

“你们可能要问我汤姆。斯马特已经是够倒霉的了,他怎么还说不算倒霉。我可说不出道理来……我只知道汤姆。斯马特是这么说的……或者至少是他老对我伯父说他是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一样。

“’该死,,汤姆。斯马特说;母马嘶鸣着,像是它恰好也抱着这个意见。

“’起劲点儿。老女人,,汤姆说,用鞭梢子拍拍栗色母马的颈子。’像这样的夜里,赶路是不行的了;我们一找到人家,我们就去歇夜;所以你快一点儿走就早一点解决。啊嗬,老女人……慢慢儿地……慢慢儿地。,

“究竟是因为那泼妇似的母马懂得汤姆的话呢,还是因为它觉得站着不动比跑着更冷,这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汤姆的话一说完,它就竖起了耳朵跑起来;跑得那么快,使得那土色马车震得像是每根红色幅条都要散开来撒在玛尔波洛冈的草地上了;连汤姆那样一个赶车的好手,都制止不住它的步子,直到它自作主张,把车子拉到离冈子尽头大约八分之一哩远。靠马路右手的一家小旅店门口。

“汤姆把缰绳丢给旅馆马夫,把鞭子插在驭者座旁边,就对那房子的楼上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座奇怪的老房子,上面盖着一种木瓦,里面大约是嵌着大梁,山形墙上的窗子完全凌空突出在小路上,一扇很矮的黑的大门,门里面有两级陡峭的台阶,走下去就通到屋子里了,这跟现代式样的六级浅浅的台阶走上去到屋子里可不同。可是那是一个看样子很舒服的地方,酒吧间的窗子里有一盏灯,灯光强烈而愉快,明亮的光线射到马路上,连对面的篱笆也照亮了;对面的窗子里有一股红色的闪光,开头只是隐约地看得出来,不一会儿就在那放下来的窗帘后面强烈地亮起来,那表示里面的火炉被拨旺了。汤姆用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的眼睛看到了这些小小的细节,就尽他的几乎冻麻了的肢体所能做到的,敏捷地下了车,进了屋子。

“不到五分钟,汤姆就在酒吧间对过的房间……就是他想像到有炉火在熊熊烧着的那间房子……安置下来了,他面前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一炉热烘烘的火,有这么不到一蒲式耳(蒲式耳:容量名,约等于三十六公升。)的煤和抵得上半打酸栗树那么多的柴,堆得有半截烟囱那么高,并且轰隆轰隆。噼啦噼啦地响着,那声音本身就会叫任何明白事理的人心里热起来。这是很舒服的,可是还不仅如此,因为有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眼睛很亮。足踝很美的女侍者,把一条很干净的白台布摊在桌上了;汤姆把穿了拖鞋的脚搁在炉挡上坐好,背对着开着的门,就看见火炉架上的镜子里反映的一片酒吧间的迷人的景色,一排排令人愉快的绿色瓶子和金色签条,腌菜和蜜饯的罐子,乳酪和熟火腿,还有牛腱子,都放在食物架上,排成了极其诱惑的和精巧的行列。哪,这也是很舒服的哩:可是还不仅如此哪……因为在酒吧间里,在一张最精致不过的。放在最旺不过的小小壁炉面前的小小桌子旁边,坐了一位大约四十八岁左右。一张脸孔像酒吧间一样叫人舒服的。娇滴滴的寡妇,她显然是这旅馆的老板娘,是这一切可人心的财物的最高统治者。整个这幅图画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一个高个儿……一个很高的男子……穿了缀着发亮的柳条形钮子的棕色大衣,长了黑络腮胡子和波浪式的黑头发,他正坐着和那寡妇一道喝茶,而且不用多想就看得出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劝她不要再做寡妇,同时给他自己一种从此以后直到老死都可以在这酒吧间里坐着的特权。

“汤姆。斯马特倒一点儿不是好发脾气或者妒忌的人,可是那个缀着发亮的柳条形钮子的高个儿却不知怎么引起了他心里的怨恨,使他感到极端的愤慨:特别是他时时刻刻从镜子里看他们,越看越愤慨,因为那高个儿和寡妇之间的那种亲热的随便态度充分地说明那人在寡妇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之高正如他的身材一样。汤姆是欢喜喝滚热的五味酒(五味酒(Punch):一种混合饮料,通常为酒。水。香料。糖及果汁五味混合而成,但偶尔也有用三味至六味制成的。)的……我不妨说他是非常的欢喜滚热的五味酒……所以他看见那泼妇似的母马被喂饱了。而且在草上卧好了,他自己也把那寡妇亲手替他烧好的精美的滚热的饭菜一点不剩地吃完了之后,他就叫了一大杯来,算是尝一尝。可是,假使那寡妇在她的全部家务技术之中有一样是最拿手的话,那就是这个东西了;汤姆。斯马特喝了第一大杯觉得非常的对劲,就连忙叫了第二大杯,一点儿工夫都不肯耽搁。绅士们,滚热的五味酒是好东西呵……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极其好的东西呵……可是在这个舒服的起坐室里,外面刮着大风使这老屋子的每根木头又都摇得轧轧地响,而自己却坐在热烘烘的炉火前面,在这时候,汤姆。斯马特更觉得它十全十美了。他又叫了一大杯……后来又叫了一杯……我不大清楚他以后有没有再叫一杯……可是他越是喝滚热的五味酒,就越是想到那高个儿了。

“’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汤姆心里暗暗地说,’他在那舒舒服服的酒吧间里有什么贵干?而且是这么一个丑八怪的恶棍!,汤姆说。’假使那寡妇还有眼力的话,她一定会找个比他好些的人。,说到这里,汤姆把眼光从火炉架上的玻璃转移到桌子上的玻璃上;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感伤起来,就喝光第四杯的五味酒,又叫了第五杯。

“汤姆。斯马特呢,绅士们,向来对于经营酒店旅馆那行生意非常感兴趣的。穿了绿色上衣。短裤子和高统靴,站在自己开的酒吧间里,是他早就有的野心。他对于在大宴会上做主席有很大的抱负,他常常想到他能够在自己房子里把谈话导引得多么好,能够在喝酒方面做他的顾客们的一个多么好的模范。汤姆坐在热烘烘的火旁边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时候,这些思想迅速地掠过他的心头;他想到那高个儿要来开这样好的酒店。而他……汤姆。斯马特……却连边儿也沾不着,所以他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要愤慨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去跟那个讨娇滴滴的寡妇欢心的高个子吵嘴,总之他沉思地喝完最后的两大杯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无可如何的结论,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受了委屈的和受了虐待的人,还是上床去睡觉的好。

“那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女侍者领了汤姆走上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楼梯。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旧房屋里,风是有充分的地方游戏的,所以女侍者就用手遮着蜡烛,免得被风吹熄;可是风是把它吹熄了。这样就给了汤姆的仇人们一个机会,说是他而不是风吹熄了蜡烛的,而在他装着把蜡烛重点起来的时候,实际上是吻了那个女侍者。这且不管它,蜡烛是重新点上了,汤姆被带着通过了许多房间和过道的迷魂阵,到了预备给他睡的房间,然后女侍者就跟他说了夜安,丢下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有几个大壁橱,一张可以睡得下整整一寄宿学校的人的大床,更不用说还有两只橡木大柜子,可以放得下小小的一支军队的行李;可是最引汤姆注目的是一张稀奇古怪的高背椅子,雕刻着极其古怪的花样,上面有一只花缎垫子,四只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小心地包着。像是脚趾害了痛风似的。要是任何别的古怪椅子的话,汤姆也不过认为它是个古怪椅子,那也就没有事了;可是这张椅子却有点儿特别,可是他又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跟他向来见过的任何家具全都不同和不相像,觉得它像是在迷惑他的心。他坐在火炉前面对这古旧的椅子盯了半个钟头;……真见鬼,它是这么奇怪的古老东西,叫他的眼睛离不开它了。

“’唔,,汤姆说,一面慢慢地脱衣服,一面一直对那古老的椅子盯着,它带着神秘的样子站在床边。’我一生一世还没有见过这么妙的东西,怪得很。,汤姆说,像是因为喝了滚热的五味酒变得聪明起来了,’怪得很。,汤姆用很聪明的神气摇摇头,又对椅子看看。可是他一点儿头脑也摸不着,所以他爬上床,把自己暖暖地盖上,呼呼地大睡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和五味酒的乱梦里惊醒了:出现在他的清醒的想像之中的第一种东西就是那古怪的椅子。

“’我决不再对它看一下,,汤姆自言自语说,把眼皮紧闭着,尽在想叫自己再睡过去。没有用;满眼只看见一些古怪的椅子在前面跳舞,把腿子踢得高高的,玩跳背的游戏,还有其他种种滑稽戏。

“’与其看两三套假椅子,不如看一只真椅子了,,汤姆说,把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它是在那里哪,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的,还跟以前一样的叫人冒火。

“汤姆对椅子盯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它像是起了一种极其稀奇的变化。椅子背上的雕花渐渐变成一张老年人的皱脸的轮廓和表情;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边的背心;圆疙瘩变成一双脚,穿了红布拖鞋;整个椅子看来像是前一世纪的一个很丑的老头儿,两只手插着腰。汤姆起来坐在床上,揉揉眼睛要想驱散这种幻觉。不行。那椅子是一个丑老绅士;而且他还对汤姆。斯马特丢着眼风哪。

“汤姆天生是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何况他又喝了五大杯的滚热的五味酒,所以他开头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这么脸老皮厚地对他霎眼睛和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下定决心不再忍受了,而那老脸皮的人还在照样地丢着眼色。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霎眼睛?,

“’因为我欢喜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霎眼睛了,却像个老朽的猴子似的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瘪嘴脸!,汤姆。斯马特有点口吃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绅士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样子。该死的,纵使我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不敬重呵。,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要对你有什么不敬重呵,先生,,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得多了。

“’罢了,罢了,,老头子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先生……,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呵。,

“’的确是的,,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太欢喜五味酒了。,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尝过,但是他的眼光碰着老绅士的眼光的时候,看见他是那么心里有数的样子,所以汤姆脸红了,一声也不响了。

“’汤姆,,老绅士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翘起一条衰弱的腿,显出那么讨厌好色的样子,使得汤姆很厌恶他的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是这么大的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呵,汤姆,,老绅士说。

“’是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认得她的母亲,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欢喜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汤姆。,

“’是吗?,汤姆。斯马特说。

“’还有这些鞋子,,老家伙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不要管它吧,汤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的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的。,老流氓说这话的时候显出那种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照汤姆。斯马特以后说的,他真要一点不后悔地坐到他身上去。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大的宠儿呵,汤姆,,这个淫荡的老浪子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这你觉得怎么样呀,你这小狗,呃?,老绅士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说不下去了。

“’活该,老家伙,,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

“’啊!,老家伙说,’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我的横条差不多都掉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真是一桩严重的灾难哪,汤姆。,

“’我敢说一定是的,先生,,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老绅士说,’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呀!我要你娶那寡妇。,

“’要我吗,先生!,汤姆说。

“’你!,老绅士说。

“’上帝保佑你的可尊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剩了一点儿散乱的马鬃)……’上帝保佑你的可尊敬的头发,她不会要我呵。,汤姆想到酒吧间,不由自主地叹气了。

“”她不要你?,老绅士说,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要,不要,,汤姆说;’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了不得的男子……生着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老绅士说;’她决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汤姆说。’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老绅士,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老绅士说。’那些事情我统统知道的。,

“’什么事情?,汤姆说。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呵,汤姆,,老绅士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使得汤姆非常生气,因为,你们都知道的,绅士们,听一个应该是规规矩矩了的老家伙说这些话,是非常教人讨厌不过的。

“’这些我统统知道,汤姆,,老绅士说,’想当年我常常看见许多人……多得我真不高兴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古怪事情的,,汤姆说,带着探问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汤姆,,老家伙说,非常之微妙地霎一霎眼睛。’我是我的家庭里的最后一个人,汤姆呵,,老绅士说,忧郁地叹一口气。

“’你家里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们是十二个人,汤姆,,老绅士说;’都是直背的。漂亮的家伙,再好也没有了。可不像你们现在那种畸形的东西……全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油漆,虽然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叫你看起来心里舒服。,

“’他们怎么样了,先生?,汤姆。斯马特问。

“老绅士用手拐子擦擦眼睛回答说,’去世了,汤姆,去世了。我们的工作很辛苦呵,汤姆,他们又都没有我的体质好。他们的腿和胳膊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和别的什么医院;有一个,因为长久的工作和使用过度,竟失了理性:……他疯得那么厉害,所以不得不烧掉了。怕人的事情呵,汤姆。,

“’可怕!,汤姆。斯马特说。

“老头子停了一会儿,显然是跟自己的感情在斗争,后来说:

“’可是,汤姆,我的话已经离题了。这个高个儿呀,汤姆,是个流氓气的冒险家。他一娶了寡妇,就要把家具统统卖掉。逃走的。结果怎样呢?她会被遗弃了,会毁灭了,而我就要在什么旧货店里冻死掉。,

“’是呀,可是……,

“’不要打断我的话,,老绅士说。’至于你呢,汤姆,我对于你的想法倒大不相同;我很知道如果你一旦在一个酒店里安下身来,你就决不会离开它,只要里面有东西喝的话。,

“’我非常感激你这种好意,先生,,汤姆。斯马特说。

“’所以,,老绅士用很专断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娶她,而他却不应该娶她。,

“’怎么阻止这件事呢?,汤姆。斯马特急切地说。

“’你揭发他,,老绅士回答;’他已经结了婚了。,

“’我怎么能够证明呢?,汤姆说,把身体一半伸在床外面。

“老绅士把插在腰里的手臂伸出来对一只大柜指指,然后又立刻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他在那只衣柜里的一条裤子的右手口袋里丢下一封信,信上是要求他回到他的没有安慰的妻子身边,还有六个……注意,汤姆……六个小孩子,全都是很小的哪。,

“老绅士庄严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脸孔就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也更暗淡不明了。汤姆。斯马特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薄翳。老头子像是渐渐变成了椅子,花缎背心化成座垫,红拖鞋缩成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轻轻地熄灭了,汤姆。斯马特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消失他就陷入的昏沉沉的睡眠里唤醒了。他坐在床上,想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回忆起来,但是想了一会儿还是毫无头绪。突然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了。他对椅子看看,它的确是一种出奇的和怪相的家具,可是要发现出它和一个老头子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却必须有非常巧妙的和生动的想像力才行哪。

“’你好吗,老朋友?,汤姆说。在青天白日里,他胆大些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椅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凄惨的早晨呵,,汤姆说。不行。椅子是不会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了。

“’你指的是哪一只柜子?……这个你可以告诉我呀,,汤姆说。绅士们,椅子是一个屁也不放啦。

“’不管怎样吧,开一开柜子也不难呵,,汤姆说,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他走到一只柜子面前。钥匙就插在锁里;把它一旋,开了柜子门。是有一条裤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就掏出了老绅士说的那封信!

“’古怪的事情,这真是,,汤姆。斯马特说;先对椅子看看,再对柜子看看,后来对信看看,后来又对椅子看看。’很古怪,,汤姆说。可是既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这种古怪减少一点儿,你尽说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想还是穿上衣服立刻去解决高个儿的事情的好……好解救他的穷困。

“汤姆下楼的时候,一路上用一个店主人的眼光察看所经过的房间;他想,它们和它们中间的东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财产,并不是不可能的呵。高个儿正背着手站在那舒服的小小酒吧间里,很惬意的样子。他漠然地对汤姆露出牙齿怪笑了一下。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他大概只是要露一露他的白牙齿,可是汤姆。斯马特觉得他的心里……假使他还有心的话……是有自鸣得意的意思。汤姆对他当面嘲笑了一声;叫了老板娘来。

“’早安,太太,,汤姆看见寡妇进了房间,就把小客室的门关上,说。

“’早安,先生,,寡妇说。’你早饭吃什么呢,先生?,

“汤姆正在想着怎么提起话头来,所以没有回答。

“’有顶呱呱的火腿,,寡妇说,’还有很好的冷的塞肉鸡。我把它们拿来好吗,先生?,

“这些话把汤姆从沉思里唤醒了。寡妇说话的时候,他对她的爱慕增加起来。周到的人儿!体贴的人儿!

“’酒吧间里的那位绅士是谁呀,太太?,汤姆问。

“’他姓竞金斯,先生,,寡妇说,有一点儿脸红了。

“’他是个很高的人呵,,汤姆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先生,,寡妇回答说,’是一位非常之好的绅士。,

“’啊!,汤姆说。

“’你还要吃什么东西吗,先生?,寡妇问,有点儿被汤姆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了。

“’嘿,是的,,汤姆说。’我的亲爱的太太,请你坐一会儿好吗?,

“寡妇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是坐下了,汤姆也靠近她坐了下来。绅士们,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而且我伯父常对我说汤姆。斯马特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而言之是汤姆的手放在寡妇的手背上了,并且他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那样放着。

“’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他老是欢喜用这些亲密的字眼的……’我的亲爱的太太,你该配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呀,……的确是的。,

“’嗳呀,先生!,寡妇说……这是当然的罗;汤姆这样来把话提出,不说是吓人的,总是不平常的呵;因为他头天夜里绝没有把眼睛向她盯过呀。’嗳呀,先生!,

“’我不屑拍马屁,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你该配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丈夫,而且无论谁做了你的丈夫,他就会是非常幸运的人。,汤姆这样说,眼睛不由自主地从寡妇的脸上转移到周围的使生活舒适的东西上。

“寡妇像是比以前更心慌了,她想站起身来。汤姆轻轻地揿住她的手像是留住她,她也就留在座位上了。绅士们,寡妇们是不大害羞的呵,我伯父常说的。

“’我的确是很感激你,先生,多谢你的好意,,那娇滴滴的老板娘说,似笑非笑的;’假使我再结婚……,

“’假使吗,,汤姆说,很机伶地用左眼的右眼角对她看着。’假使……,

“’是呀,,寡妇说,这一次可大笑出来了,’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像你所说的那样好的丈夫。,

“’譬如竞金斯,是吗?,汤姆说。

“’嗳呀,先生!,寡妇喊。

“’啊,你不必说,,汤姆说,’我知道他。,

“’我相信凡是知道他的人对他都没有坏话可说的,,寡妇说,昂着头表示很看不起汤姆说那句话的时候的那种诡秘神情。

“’哼!,汤姆说。

“寡妇觉得这是应该哭的时候了,所以她就掏出手绢,质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他认为背地里破坏一位绅士的名誉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假使他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当面对他说去,像个男子汉一样,反倒像这样来惊吓一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等等。

“’我马上就要对他说的,,汤姆说,’不过我要你先听一听。,

“’是什么呢?,寡妇问,紧盯着汤姆的脸。

“’我会使你吃惊不小,,汤姆说,把手伸到口袋里。

“’假使是说他没有钱,,寡妇说,’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费神。,

“’呸,废话,那算什么,,汤姆。斯马特说;’我也没有钱。可不是这个。,

“’嗳呀,那是什么呀?,可怜的寡妇说。

“’不要害怕呵,,汤姆说。他慢慢地拿出信来,打开了。’你不会叫唤起来吧?,汤姆疑惑地说。

“’不,不,,寡妇回答;’让我看看。,

“’你不致于晕过去,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无聊的事吧?,汤姆说。

“’不,不,,寡妇连忙回答说。

“’也不要跑出去骂他呵,,汤姆说,’因为这事我会替你做的;你最好不要劳累自己。,

“’好的,好的,,寡妇说,’让我看信吧。,

“’好,,汤姆。斯马特回答;说着,就把信放在寡妇手里了。

“绅士们,我听我伯父说,据汤姆。斯马特说的,寡妇听到这个揭发之后的悲伤简直会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伤心。汤姆的心肠是很软的,她的悲伤刺到他心坎子里面了。寡妇来回地摇着身体绞着手。

“’啊,男子的欺骗和下流呀!,寡妇说。

“’可怕呵,我的亲爱的太太;可是平静一点儿吧,,汤姆说。

“’啊,我平静不了,,寡妇尖声地叫。’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我这么爱着的人了!,

“’你会找到的呀,我的亲爱的灵魂,,汤姆说,因为可怜寡妇的不幸,掉了一大阵最大颗儿的眼泪。汤姆在热情的冲动之下已经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呢,在悲伤的感情之下,握住了汤姆的手。她抬头望着汤姆的脸,含着眼泪微笑,汤姆低头看着她的脸,也含着眼泪微笑。

“绅士们,我是一点儿也断不定汤姆这时候有没有吻了寡妇。他总是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可是我对于这有一点怀疑。我们之间不妨说,绅士们,我倒认为他吻了。

“总而言之,汤姆在半个钟头之后就把那高个儿踢出了大门,一个月之后娶了寡妇。他常常套着那红轮子的土色小马车和那快步子的泼妇似的母马在乡里来来去去,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不做生意了,和他妻子上了法国,这老屋子才被拆掉了。”

“我想请问你一句,”好刨根问底的老绅士说,“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嘿,”那独眼的旅行商人回答。“据说在结婚那天它吱吱咯咯地响得很厉害;可是汤姆。斯马特却断不定它是因为高兴呢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毛病。不过他想可能是后者,因为以后它永远没有再说过话。”

“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吧,是不是?”脏脸的人说,又在装烟斗。

“除了汤姆的仇人们,”旅行商回答说。“他们有的说根本是汤姆捏造出来的;有的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上床去睡之前拿错了别人的裤子。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些话。”

“汤姆说这统统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

“你的伯父呢?”

“每个字。”

“他们一定是很精明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的人说。

“不错,他们是的,”旅行商人回答;“真是非常精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