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0节

进来的这人是个胖子,身穿一件灰色衬衫,腰上束着一根宽皮腰带,脚上穿着一双毡靴,裤子的膝盖那块儿鼓鼓的胀了出来。他给人一种仿佛他就是五彩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的印象。鼻子上架着一副系着黑色宽绦带的小框夹鼻眼镜,一上一下的恶狠狠地跳动着。

在门厅那里,他还没来得及把该办的事办完。围巾还没有摘,一头拖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顶毡尼的礼帽。这几件东西不仅使他无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妨碍他同大家打招呼问好。

“唉,唉。”他有些茫然地应着,环视着四周。

“随便放哪里都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开口说道,他想让维沃洛奇诺夫赶紧地恢复说话能力,恢复正常。

他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思想的追随者。在这些追随者眼里,那个天才般的大师的思想,全都被庸俗化了,只懂得享受欢乐。

维沃洛奇诺夫这一次专门的拜访,是想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一所学校去为政治流放犯演讲。

“可我已经在那里讲过一次了。”

“那次也是为政治流放犯讲的吗?”

“是啊。”

“那就再讲一次吧。”

一番推辞之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就没有过分地挽留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他大概是觉得立马起身走人不太礼貌,觉得还是应该找个活跃气氛的、轻松自在的话题谈一谈。可是这次谈话却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气氛还不大愉快。

“您真的变得有些憔悴而又颓废了?难道是陷入神秘主义里去了?”

“为什么呀?”

“也许,是人彻底变了吧。您还记得地方自治会吗?”

“怎么不记得。当时我们还在一起筹备过选举。”

“对,为村里学校和教师学习会的事我们还四处奔波,您都还记得吧?”

“那当然了,那可是个苦差事。不过之后您好像转去搞民众福利和社会救济,对吗?”

“是搞了一段时间。”

“唉,现如今这世道上流行的是什么牧羊之神、黄色的睡莲、受戒者,四处都在宣扬着《我们要像太阳》。这让我怎么能信呢?一个那么幽默的,那么对人们熟悉了解的,那么充满智慧和才能的人去做这种事……唉,不说也罢。……也许我在您面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触及您的隐私了吧?”

“为什么要这样信口雌黄呢?我们这是在争论什么呢?您根本就不了解我的思想。”

“现在的俄国需要的不是什么牧羊神和黄色的睡莲,而是医院,是学校。”

“没人反对这点。”

“乡下人衣不蔽体,挨饿受冻……”

就这样,他们之间的谈话跳跃式地进行着。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知道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于是便想着办法开始向他解释,为什么他会开始和那些象征派作家接近,再接着把话题转到托尔斯泰身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同意你的观点的。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过一句话:‘如果人越来越沉湎于对美的追求,那么离善越来越远。’”

“那您如何认为,是正好相反吗?依您来看,到底是美能够拯救这个世界,还是要靠宗教仪式之类的东西,或者是罗赞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等等,让我谈谈我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如果把遏制住藏匿于人们内心的兽性寄希望于监狱或者是死后来世的报应,这么说来,人类崇高形象的代表不是那位牺牲自己的传道者了,而是马戏团里舞弄鞭子的驯兽师了?问题的关键是,千百年来人类之所以可以凌驾于动物之上,靠的是真理,而不是棍棒。这里所指的真理虽然手无寸铁,但却有着无可抗拒的力量,还有真理榜样的魅力。直到现在大家都一致认为,道德箴言和伦理准则是福音书里面最重要的部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懂得,就是连耶稣宣讲的时候也会大量的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的生活来解释真理。这样,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普通人之间的交往往往才是永恒的,经典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所以它是有象征性的。”

“我想,您应该把这些想法都写成一本书。我可是一句也没听懂。”

维沃洛奇诺夫离开之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感到非常懊恼。他懊恼自己对榆木疙瘩一样的维沃洛奇诺夫谈了那么多自己的想法,但却对他没有产生丝毫影响。突然,他又像是那样,转换了脑子里懊恼的目标,想起另外一件事,而刚才的那个维沃洛奇诺夫,似乎就根本没来过。虽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平常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如果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他还是会把它记下来,写到一个厚厚的普通笔记本上。他拿出本子,开始写下来,他的字很大,但是还是很工整。下面就是他所写的。

施莱辛格这个笨女人,真是烦死了。从早上到中午,一连几个小时都在读那些歪门邪道的诗歌。真是讨人厌。还念的是象征派作家A为天体起源交响乐作曲家B所写的一篇散文诗,什么行星的灵魂、四首诗的唱词还有一起其他的东西都有。我忍着,忍着,实在是不能再忍了。终于开口恳求说:“受不了啦,请便吧。”

突然之间,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就连在浮士德身上这种东西,也是让人觉虚假和不堪。现代人没有这样的要求。所以他们对浩瀚的宇宙觉得神秘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他们就必须深入研究物理学,而不是学习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

可是问题的关键并不仅仅是这些形式上的过时与陈旧,也不是在于这些水火之神把那些原本已经用科学揭开困扰的东西,又重新搞的乱七八糟,而是在于这种体裁和当下的艺术以及艺术的实质,艺术的创作动机相矛盾,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当人类还很稀少,自然界还没有被人类所遍布的时候,在古老的大地上天体的演化是非常自然的。大地上还到处奔走着猛犸,而对于恐龙和各种龙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大自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扑向人类的脖子,那么凶猛,那么肆无忌惮,好像真的充满了各种神灵。这仅仅是个开始,是人类编年史的开篇。

人口数量太庞大,于是这个上古世界在罗马结束了。

在罗马挤满了借来的神灵和被征服的人民,挤成了天上和地下两层,肮脏得就像弯曲的肠子扭成了三个节。达吉人、赫鲁人、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极北人,看到的是没有辐条的笨重的车轮、浮肿的眼睛、兽奸、双下巴、用受过教育的奴隶的肉喂食的鱼,还有目不识丁的皇帝。那时候世上的人比后来任何时候都还要多,他们在斗兽场的通道里遭受着践踏和折磨,强忍着痛苦。

如今,这个灵巧敏捷而又散发着光辉的加利利人,突出了人性,又故意显得土里土气的,来到这个俗气的大理石和黄金堆中。从这一刻起,一切的民族和神灵都消失殆尽,不复存在,开始了人的时代,有做木工的人,有当农夫的人,有在夕阳西下赶着羊群的牧民。人这个音,听起来温柔动听,没有一丝傲气,随着年幼时妈妈哼着的小曲,通过世界各个画廊传播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