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节

游击队的家属坐在大车上,带着孩子和行李,跟随着整个军队,走了很久了。跟在这些难民车队后面的是无数的牲畜,多半是奶牛,总共有几千头。

自从游击队员们同自己的妻子团聚后,军营里出现了一个新面孔。士兵妻子兹雷达里哈,她还有个名字叫库巴里哈。她是个兽医,暗地里还是个给人算卦的巫婆。

她总戴着一顶扁圆的帽子,活像一个馅饼,帽子总是歪在一边,她还穿着苏格兰皇家步兵绿豆色的军大衣,这是专门为英国最高统治者制定的一种制服。她总说这些东西是她用囚帽和囚袍改缝的,还让别人非得相信。据说她是红军从克日木中央监狱里解救出来的,不知高尔察克为何把她关在了那里。

这时游击队驻扎在了一个新地方。原先打算在这里短暂地停留,直到勘探好周围的地形,找到一个稳定的地点,就转移到那里长期驻扎下去,好过冬。但后来情况却不是这样了,游击队只好留在这过冬了。

这个新的临时宿营地,一点儿也不像不久前驻扎的狐湾。这是一片茂密的林海,根本无法通过。在一边,也就是大路和营地的一侧是无边无际的树林。在部队驻扎新营地,在树林里布置好住处的头几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十分闲暇。他预先选出几个方向进入树林,想深入考察一下,考察的结论是:里面非常容易迷路。第一次巡察时,有两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现在,在宿营地和树林的出口处,秋天的树林都已变得光秃秃的了,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就像一扇打开的门,就在这个地方,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美丽的花楸树,它同其他所有的树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是唯一一棵还没凋零的树,树冠上长满了赤褐色的叶子。它长在泥泞低洼地中的一个小山坡上,枝叶向上伸着,伸向了天空。树上长着盾牌似的扁平浆果,在银灰色的秋色中,泛起一片通红长着一身似严冬破晓般明亮鲜艳羽毛的冬季小鸟,还有红腹灰雀和山雀,停在花楸树上,慢慢地挑选硕大的浆果啄食着,它们抬起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费劲把果子吞了下去。

在小鸟和花楸树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花楸树好像什么都看见了似的,执拗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屈服了,向鸟儿们让了步,怜悯起小鸟来,就像婴儿的母亲一样解开了衣裳,把乳房伸给孩子们。然后说道:“唉,真拿你们没有办法。好吧,吃我吧,敞开了吃吧,我养活你们。”说完露出了微笑。

树林中有一处风景,更吸引人。这地方在一座高地上,它的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般说来,悬崖下面应该与上面的景色不同,下面有河流或峡谷,或者还有长满杂草的荒地。然而下面却与上面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陷下去了一块,深得叫人头晕目眩。树木从深渊里长出来,将树顶上的枝条伸在人们脚下。看起来像是地陷的结果。

这片高耸入云的壮观的茫茫树林,仿佛绊了一跤,从上面飞身坠下,本应陷入地下,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却神奇地落在地上,完完整整的,安然无恙,从地下显现出来,继续喧嚣着。

但这并不是这里最吸引人的风景。它的四周围着一圈巨大的花岗岩石块。这些石块胜似史前时期的被磨扁平了的石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第一次登上这个高台,看到这些石板的时候,便赌咒发誓,说这些石块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而带着人类手工打磨的痕迹。这儿也许是古代不太出名的多神教神庙,教徒们在这儿举行宗教仪式和行祭礼。

在一个寒冷阴暗的早晨,十一名密谋杀害队长犯有最重大罪行的人和两个贩卖私酿酒的卫生兵就在这里被执行了枪决。

二十名从司令部特别卫队调来的对革命忠心耿耿的游击队队员把他们带到这里。护送队围成了一个半圆,将被判死刑的犯人们聚集在了半圆里。他们手里拿着步枪,踩着快速的小碎步,在死刑犯们的背后推推搡搡,把他们赶到了高台上一个陡峭的角落里,在那里他们别无出路,只有纵身一跃跳进深渊里。

经过卫兵长期的盘问、关押,并经受种种侮辱欺凌之后,他们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他们满脸胡须,全身发乌,无精打采,瘦弱不堪,就像幽灵一样。

在对他们进行审讯的最初时期便没收了他们的武器。行刑前没人再搜他们的身。因为这样做太卑鄙了,是对临死之人的挖苦。

突然,走在伏多维钦科身边的他的朋友,这个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勒扎尼茨基老头儿,在枷锁的掩护下朝护送队开了三枪,枪口对准了西沃布留伊。勒扎尼茨基是个十分卓越的射手,但他的手激动地直发抖,犯了愚蠢的错误。不知是客套,还是出于对先前同志的怜悯,没有人扑向勒扎尼茨基,也没有在口令下达之前向他开枪。勒扎尼茨基的手枪里还留了三颗没射出的子弹,但他激动之下竟忘了自己还有子弹,可能还在因自己脱了靶而懊悔,于是便把手枪往石头上一砸。因为撞击,手枪又射出了第四颗子弹,误打在死刑犯帕契科利亚的腿上。

卫生兵帕契科利亚尖叫着,抱住腿倒在地上,痛得不得了。潘夫努金和戈拉兹德赫正在他身边,便把他抬起来,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了,以免在突如其来的慌乱中被别的同志踩死,因为这时大家除了自己,谁也不记得了。帕契科利亚向着石坡边一瘸一拐地走去,死囚们此时都被逼到了这个地方。他实在不敢用那条中了弹的腿走路,不停地叫唤着。他那非人的拼命叫喊很有感染力。囚犯们像收到了信号似的,一瞬间都失去了理智。不可思议的混乱场面出现了。人们纷纷咒骂起来,还有人开始祷告祈求,诉苦抱怨,还传来了一片愤懑的诅咒声。

少年加卢津从头上摘下他一直戴着的黄色卷边制帽,跪在地上,跟在人群中向后面可怕的石壁退去。他向卫兵们磕头作揖,头时不时地撞在地上,他号啕大哭,哭得只剩一半直觉了,他拖长了声调,向卫兵们恳求道:

“我错了,弟兄们,宽恕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别杀我。别毁了我,我还想活,我还年轻,现在死太早了。我还要活呢,妈妈呀,我还想在见一次我的妈妈。求求你们了,弟兄们,饶了我吧。我会亲吻你们的脚,给你们挑水。唉呀,太可怕,真是灾难啊,我就要死啦,妈妈呀!”

他们当中不知是谁大声哭诉着:

“我亲爱的兄弟们,好心的同志们,这都是怎么了?你们清醒清醒吧。咱们一起打了两次仗。一起流过血,从事过共同的事业,为了它一起奋战过,可怜可怜我们,放了我们吧。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会用行动来证明的。你们都聋了吗?为什么不回答呀?你们的脖子上就没戴十字架!”

他们对西沃布留伊叫嚷道:

“你哟。你这出卖耶稣的犹大!在你面前我们算什么叛徒?就是你,狗杂碎,你才是个叛徒呢,比我们还要坏上三倍。真该把你掐死!你向自己的沙皇宣誓,却杀死了合法的沙皇。你向我们表忠心,却又背叛我们,出卖我们。趁你还没背叛你那见鬼的主人,跟他亲嘴去吧,可你早晚都会出卖他的。”

伏多维钦科站在坟墓边一直不动声色,坚持自我。他高高地仰起头颅,灰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大声地对勒扎尼茨基喊着,像公社社员对公社社员那样,喊得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不要卑躬屈膝!你的抗议他们不会理睬。他们这伙新禁军士兵,新刑讯室里的刽子手是不会理解你的。但别泄气,历史最终会澄清一切。后代会把政委统治制下那些粗暴无耻的人钉在耻辱柱上,揭露他们的肮脏勾当。我们沐浴着世界革命的曙光,像受难者一样死去。精神革命万岁!全世界的无政府主义万岁!”

突然,二十支步枪在无声的、只有射手们才觉察得出的口令下一起发射,一半的死刑犯歪在了一边,大部分人当场毙命。剩下的被第二次齐发击毙了。男孩儿捷连季·加卢津不停地抽搐,比所有人用的时间都长,但最终,他也伸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