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2节

向着看布告的人群走近了一个瘦弱不堪的人,他因为长时间没洗过澡而显得皮肤黝黑,模样像野人一般。他肩上挎着一个背囊,手里拄着根木棍。他长长的头发里不见一丝银发,可深褐色的大胡子已经开始变白了。这人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日瓦戈医生。他的皮袄多半是在路上就被人抢走了,或者就是他自己拿去卖掉换了食物。他只穿了一件同别人换来的不太合身的破短袖上衣。

他的背囊里只剩下一小块没吃完的面包,这是他从一个城市附近的村子经过时,村民们施舍给他的,此外,还有一小块黄油。他大约在一个钟头以前就从铁路那边走进了城,但从城门口的哨卡到这条十字路口竟然花了他一个小时,因为这几天他不停地赶路,已经走得筋疲力尽、虚弱不堪了。他时常停下脚步,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他差一点儿就倒在了地上,他多么想亲吻这座城市的石头街道啊,他本来已经不指望再见到的这座城市了,但他现在就在这里看着它,他内心激动异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人。

他长途跋涉,有一半的路程他都是沿着铁路线在走。这条铁路已经完全废置了,所有的设施掩埋在大雪里。他经过停靠在铁路上的白军的车厢,其中有客车也有货车,整列整列地埋在雪地上,这都是高尔察克全面战败和燃料耗尽的结果。这些列车停留在铁路上,永远不能开动了,它们被大雪永远埋葬,并向前伸延了数十俄里,它们成为沿途抢劫的武装土匪的据点,成为了当时被迫流浪并躲藏起来的刑事犯和政治难民的栖身之地,但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坟墓,无数烈士和死于严寒与斑疹伤寒的人被掩埋在这里。铁路沿线伤寒肆虐,附近一个个村子都被这病给毁掉了。

这些都应证了那句古话:人对人,似豺狼。赶路的人们一相望,就立马躲到一边;迎面碰到就打个你死我活,以免被对方杀死。甚至还出现了个别人吃人的现象。人类文明的法则不复存在了。兽性横空出世。人们又重新做起史前穴居时代的梦。

几个孤单的身影不时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面的远处出现,他们有时悄悄躲在一旁,有时惊恐地穿过小路。遇到这些人,医生总是设法绕开,这些人的身影对医生来说都很熟悉,像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他甚至觉得,他们仿佛也都是从游击队营地里逃出来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都是他的错觉,但是有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看错。一个少年从被雪埋住的国际列车卧车车厢里爬出来,撒完尿又回到雪堆里。这人就是林中兄弟之一的捷连秀·加卢津,在行刑中他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昏迷,可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醒来后,便爬着离开了行刑地。他躲进了树林,身体复原后,在另外一个名字的掩护下,偷偷回到了圣十字镇,回到了自己家里,为了避人眼目,他一路上都躲在被雪填平的火车里。

这种种的景象都给人带来一种来自冥间的超验印象。它们仿佛是一小部分未知的存在,从另一个星球上被阴差阳错地带到了地球上。而只要自然仍然忠于历史,它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景象就跟现代画家所表现的一样了。

静谧的冬天黄昏降临了,到处都呈现出一片浅灰和深红。在明亮的霞光的照耀下,白桦树乌黑的树顶被勾勒出来,就如同古代文字般清秀纤细。黑色的溪流结了一层轻盈的薄冰,在弥漫的灰雾中从横卧着的雪白山间奔腾而过,山下便是被深色的河水浸透的皑皑白雪。这便是尤里亚金的黄昏,灰得晶莹的寒冷黄昏,如同柳絮般轻柔却富有怜悯心的黄昏。再过一两个小时,这黄昏便要降临到尤里亚金带雕像房子的对面了。

医生已经走到房子那面张贴着政府布告的石墙跟前,本想看看国家发布的通告,但他不时地向对面投去凝视的目光,视线最后落在对门那幢房子第二层楼的几扇窗子上。这几扇朝向大街的窗户曾经用白灰粉刷过。坐落在其中的两间屋子里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原先主人的家具。尽管寒冷在窗台下缘蒙上了薄薄一层晶莹的冰,但窗户仍然是透明的,白灰也被刷掉了。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是不是房主又回来了?或者拉拉搬走了,这儿又有了其他房客,现在里面全都变了样?

因为不明就里,医生很紧张。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于是穿过大街,从大门走进封闭的过道,登上了那熟悉的、在他心里异常珍贵的正门楼梯。还在林中营地的时候,他就时常回想起这个生铁阶梯上的方格花纹,甚至连上面的涡纹都记忆犹新。在楼上的某个转弯处,穿过脚下的镂空的方格可以看到楼梯底下打翻在地的破桶、洗澡盆和破损了的椅子。一切都是原先的模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医生几乎要对楼梯表达感谢了,因为他忠实地保存了过去的景象。

以前门上有个门铃,不过还在医生被游击队俘虏之前,它就坏掉了。他想敲门,但发现门被一把新锁锁着,这是一把笨重的挂锁,被胡乱地挂在镶在旧式橡木门上的铁环里。门上有的地方的漆还艳丽如新,但有的地方已经脱落了。在从前,这种随意的糟蹋是不允许的。门上安的都是镶入式的锁,可以把门关得很严,要是门锁坏了,就得请钳工才能修理得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说明总的进展比先前更糟糕。

医生确信,拉拉和卡坚卡没有在家,也许她们也不在尤里亚金,甚至她们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做好了接受最可怕结果的准备。为了使自己不后悔,他还是决定去摸一摸那个他和卡坚卡都很害怕的墙洞。他抬起脚往墙上踢了几脚,免得摸到窟窿里的耗子。他并没有期望在这个他们过去约定的地方里摸到什么。墙洞里堵了一块砖。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掏出砖块,把手伸进深窟窿里。噢,真是奇迹!他摸到了一把钥匙和一张便条。这是一张很长的便条,写满了一整张大纸。医生走到楼梯平台上的窗口跟前。太神奇了,这便条是写给他的,简直难以置信!他立刻快速地读了起来:

上帝啊,太幸运了!听说你还活着,并且回来过。有人在城郊看见了你,就跑来告诉了我。我估计你第一件事一定是赶去瓦雷金诺,便带着卡坚卡启程去了那儿找你。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钥匙放在以前的地方。一定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对啦,你还不知道,我现在住在公寓前面的那一排的房间里,就是朝向大街的房间。不过,你自己也能猜到。房子荒废了,显得更加空荡了,我不得不卖掉房主的一些家具。我给你留了一点吃的,主要是炖土豆。记得用熨斗或别的什么重东西学我那样把锅盖压好,以防老鼠。我高兴得都快发疯了。

便条正面到这里就结束了。医生没注意到纸的另一面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把摊在手掌上的便条举到唇边,然后看也没看就叠了起来,连同钥匙一起揣进口袋里。刺痛心扉的悲伤同若狂的欣喜融合在一起向他扑面而来。既然她去了瓦雷金诺,并且一点儿也不犹豫,可见他的家已经不在那里了。此刻他除了忧虑,他更为自己的亲人感到痛心,因为他们至今还生死未卜。这种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她为什么对他们只字未提,也没说他们在哪儿?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过他们一样。

他没有闲工夫去考虑了。外面开始暗下来。要趁天亮前再做一些事情。当务之急是去看看挂在街上的法令。时间可不开玩笑。很可能因为无知而触犯了某项行政命令,从而赔上性命。于是他没打开房门,也没把背包从压得酸痛的肩膀上放下,他下了楼来到街上,向着贴着各式各样的印刷品的石墙跟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