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3节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天使?这几天你都没怎么睡,桌上的食物你也不吃,整整一天都在走来走去,你是失去理智了还是怎么样。你老是不停地想东想西!是什么在折磨着你?可不能一直想着令人惊慌不安的事。”

“伊佐特,就是医院里的看门人,他又来了。他和这楼里的洗衣女工很亲密,来找她的时候顺路来看了我。他安慰我,并告诉我一个让我非常不安的消息:‘您的那位就要蹲大牢了。您就等着瞧吧,过不了两天他准得被押送走,然后就轮到您了。你们真是命苦哇。’我问他从哪儿得来的这个消息,他就说是从波尔坎那儿听说的。还叫我放心,说消息绝对可靠。他所说的波尔坎你应该猜到了吧,就是执行委员会。”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完就和医生一起笑了。

“他说得完全正确。危险都走到了门口了,迫在眉睫啊。咱们得赶快开溜,绝不能迟疑。但是往哪儿溜呢?去莫斯科就别想啦。劳师动众的,一定会惹人眼目。我们要走得不露声色,让任何人都无法察觉。亲爱的,我告诉你,咱们得失踪一段时间,恐怕,得采用你的想法了。就去瓦雷金诺吧。咱们到那儿呆两个礼拜,或者住上个把月。”

“谢谢,亲爱的,太谢谢你了。噢,我太高兴了。我明白,你的内心本是反对这个决定的。但我并不是要去住你们家的房子。在那样的房子里生活,对你来说确实是难以想象的。荒凉的房间,内心的自责,都会让你受不了,你会触景伤情的。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践踏对别人来说珍贵而神圣的东西。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我不想你为我牺牲。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们的房子毁坏得太严重了,根本不可能再住人了。所以打算去米库利钦留下的住宅看看。”

“你说得都对。谢谢你对我的关怀体贴。等一下。有件事我一直以来都想问你,可又老是忘。科马罗夫斯基在哪儿?他还在这儿吗?还是已经离开了?自从我同他发生口角并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之后,我再没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见他的鬼去吧。他有什么值得你打听的?”

“我越来越觉得,对于他的提议,咱们俩应当采取不同的方式回应。咱们两个处境不一样。你得照顾女儿。就算你心甘情愿跟我一起去死,你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但搬到瓦雷金诺去,就意味着没有储备的食品,没有力量,那儿是个穷乡僻壤,天气又这么冷,完全没有希望,去那儿简直就是发疯。我的心肝儿,如果除了发疯咱们无路可走的话,那就让我们疯狂个够吧。再卑躬屈膝一次,求安菲姆给咱们借一匹马。请求他,或者直接向他手下的投机倒把的商人借点面粉和土豆。我们要让他明白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告诉他不要因为帮助了我们,就马上去看我们。告诉他要等到我们离开的最后时刻,也就是我们需要归还他马的那一天再去找我们,好让我们在那儿单独呆几天。去吧,我的心肝儿。咱们一个礼拜烧的木柴,要是省着用,足够用一年多的了。

“我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把话说得这么慌乱。我多么希望在跟你说话的时候不带这种愚蠢的激昂感慨。但要知道我们的确没有选择了。不管你怎么说,死亡已经敲响咱们的门了。但我们还是能够支配我们的时间,按我们的意愿选择如何度过,尽管它所剩不多。我们就用这些时光来告别生命,让它花费在我们分手前最后的幽会中。让我们告别我们所珍惜的一切,告别我们习惯了的概念,告别我们幻想出的生活以及良心教给我们的一切,我们还要同希望告别,同彼此告别。让我们再重温一遍我们夜里说过的那些悄悄话,说说那些伟大而轻柔的话语,那些宛如太平洋这个名称的话语。你是我生命中隐秘禁忌的天使,你在童年时代,出现在我生命开端的天空之下,现在,在战争和起义不断的动荡年岁里,你又站在了我生命的尽头。

“那天夜里,你还是中学里那个穿着咖啡色的制服的毕业班学生呢,你站在旅馆半明半暗的隔板后面,发散了令人惊艳的美,就如同现在一样。

“在我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想要呼喊出那时照射到你身上的充满魅力的光芒,但却找不到词语将它形容。我无法说出那种渐渐暗淡的光芒,以及逐渐变低的声响,但从那时起,它们便融入了我的生活,在我拥有的一切事物上晕染开来,就像一把钥匙,使我能看清这世间的一切,这全都是因为你。

“当你那穿着学生制服的身影从阴暗的隔板中走出来的时候,我这个对你一无所知的男孩子,内心的力量立刻与你那强烈的痛苦融合在一切,我知道了:这个纤细羸弱的女孩就像充了电一般,将世上所有女人的美都汇集到她的身上。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轻轻触碰她一下,便会立马燃起火花,使房间顿生光辉。这样一来,我要么会被当场电死,要么被充满电波,一生都满怀爱慕的渴望、怜悯的向往和悲伤的情愫。我眉心充满游离的眼泪,闪烁着,哭泣着,我那时非常可怜我这个男孩子,可怜得都快死去,但我更可怜你这个女孩子。我整个身心都在惊讶地询问:如果爱一个人并且接受电流都如此痛心,那么作为女人,她充当电流,激起别人的爱慕必将更加痛苦。

“好了,我终于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这些话都快把我憋疯了。我脑子里整天都在想着这些话。”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躺在床边,她没有脱衣服,感觉有些不大舒服。她盖了一条头巾,在床边蜷成一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轻声地说着,话语里不时夹杂着长时间的停顿。有时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用胳膊肘微微撑起身子,手掌托着腮帮子,张大嘴望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时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地哭泣着,并感到幸福无比。最后她把身子从床上弹出来扑进他怀里,快活地耳语道:

“尤罗奇卡!尤罗奇卡!你多聪明啊!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得到。尤罗奇卡,你是我的守护者、我的支柱,就像一座碉堡。请求上帝原谅我冒犯尊严的行为吧。噢,我多么幸福呀!咱们走吧,快走吧,我亲爱的。到了那儿,我将告诉你一件事,它让我担心死了。”

他想,她可能在向他暗示自己怀孕的推测,但看起来可能不是这样,于是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