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4节

在一个灰暗的冬天早晨,他们出了城。这天是工作日。人们在街道上穿行着,忙着办自己的事。路上时常碰见熟人。在起伏不平的十字街口,也就是配水所的旁边,站了一排排队打水的居民,他们家里没有水井,于是把水桶和扁担都挪到了这里。医生驾着马。这马是一匹烟黄色的维亚特卡种马,是从萨姆杰维亚托夫那儿借来的。他紧紧勒住马匹,小心谨慎地绕过聚在一起的主妇们。石板路上洒满了水,结了冰,雪橇就从着陡峭的石板路上飞速地冲了下路,马车冲进了人行道,雪橇的弯管把路灯和石柱刮得砰砰直响。

在疾驰中他们超过了走在街上的萨姆杰维亚托夫,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但他们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他们和自己的马来,是否追着他们朝他们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用同样的方式,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超过了科马罗夫斯基,于是知道了他还在尤里亚金。

格拉菲拉·通采娃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朝他们喊,喊声穿透了整个街道:

“人们都说你们昨天就离开了。以后叫我还怎么相信这些人的话?是去拉土豆吗?”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听不清楚,紧接着便挥了挥手向他们道别。

为了看看西玛,他们试着把马车停在一个很难停放车辆的小山坡上。即便不在这里停车,也得拉紧缰绳,以免马车跑得太快。西玛浑身上下包着两三条披巾,搞得自己像一段僵硬的圆木头。她迈着两条发僵的腿,走到大街中央的雪橇跟前,向他们告别,祝他们一路顺风。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等您回来的时候,我还要找您好好谈谈呢。”

终于,他们驶出了城。尽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冬天曾经走过这条路,但在他的脑海中,这条路大半是夏天的景色,现在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装着粮食的包袱和其他几包行李,被他们深深地埋进雪橇前头的干草堆里,盖在盖子下面,用绳子捆紧。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赶着雪橇,不时地跪到宽大的雪橇板上,就像当地居民那样,有时把穿着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毡靴的腿垂在雪橇外,侧着身子坐在雪橇边上。

晌午刚过,本来离黄昏还早,但冬天的天气欺骗了人们,让人们觉得太阳仿佛西斜到尽头。于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狠狠地抽打起马来。马儿跑得像箭一样。路上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雪橇在路面上起起落落,活像水里的一叶扁舟。卡佳和拉拉都穿着皮袄,皮袄把她们裹得紧紧的,行动都不方便了。当雪橇驶过不平的路面,她们就像两只笨重的麻袋,在雪橇上左右翻滚,一会儿又陷进干草堆。她们一路上又惊又乐,咯咯咯的把肚子都笑痛了。有时医生为了逗她们乐,故意把一侧的滑木开到路边的雪坡上,雪橇立马翻向一边,把拉拉和卡佳倾倒在雪地里,但这样并不会令她们受伤。而他自己,却在雪橇沿着道路滑出了好几步远之后,才停住马,把雪橇翻过来,架在两根滑木上。拉拉和卡佳将医生严厉地指责了一通,抖抖身子,又好气又好笑地登上了雪橇。

“我待会给你们指,我在哪儿被游击队劫持。”等他们出了城,走了很远过后,医生对她们说道。但他没能做到,因为冬天森林里都是光秃秃的,周围的死寂和空旷让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根本认不出那个地方。很久以后,他喊了一声:“就是那儿!”但他误把第一个“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广告牌当成了第二个同样的广告牌,这个竖立在田野里,而那一个却在医生被抓走的树林里。他们继续向前飞奔,经过萨卡玛岔道口旁边的密林的时候,也就是第二个牌子竖立的地方,他竟没认出来,因为栅栏上结了一层冰霜叫人看得两眼发晕,冰霜闪耀的光芒在眼前结出一个银色的网,把树林隔在一边,使他们没能发现路标。

雪橇在天黑前驶进了瓦雷金诺。她们把车停在了日瓦戈一家原来的房子前。这座房子离米库利钦的住宅最近,也最靠近大路。他们像来打劫一样匆匆忙忙地冲进屋子。过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所以屋里很昏暗。房子被毁掉了一半,满屋子都堆放着令人厌恶的污秽,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匆忙中没有看清,有几样熟悉的家具还完好如初。瓦雷金诺荒凉空旷,杳无人烟,没有人来继续这尚未完成的毁坏。家里的财产丝毫不见踪影。在家人搬离的时候他没在这里,所以不清楚他们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这时拉拉说话了:

“应该抓紧啦。黑夜马上就来了。没时间犹豫啦。要是我们在这儿安身,就得把马牵进棚子,粮食就得搬到这儿来,我们也要搬进这间屋子里。但我反对这个决定。这件事我们已经谈了不少。住在这儿,你我都不会好过。这是什么房间,你们的卧室吧?不是,是孩子住的。这是你儿子的小床,对卡佳来说太小了。不过,窗户是完整的,墙和天花板都没有裂缝。此外,炉子真是完美,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对它赞不绝口。如果你坚持住这儿,我就脱掉皮袄立马开始做事儿啦,尽管我反对这么做。第一件要做的事儿是生火。烧呀,烧呀,烧呀。开始的头一天,白天黑夜都得烧。你怎么啦,我亲爱的,你怎么不说话呀!”

“等一下。没什么。请原谅我。算了,我对你说吧,咱们最好还是去看看米库利钦的房子。”

于是,他们又继续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