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安季波夫夫妇在尤里亚金非常顺利地安顿了下来。这可多亏了吉沙罗夫,有他的帮助,让拉拉减轻了不少在一个新地方安家落户的好多麻烦事儿。
每日的操劳还有那么多让人操心的事儿几乎占据了拉拉的全部生活。她要操持一个家,还得照管一个三岁的女儿卡佳。尽管那个长着红色头发的玛尔富特卡还经常在安季波夫这里帮忙,可是单靠他的帮忙还是不够的。拉拉对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的所有事务都得操心,自己还在女子中学教书。拉拉工作十分努力,丝毫不敢懈怠,但她感到很幸福,因为这正是她渴望的那种生活。
她很喜欢在尤里亚金的生活,这座城市让她感到非常亲近。它坐落于雷尼瓦河的旁边,这条河中、下游都可以通航,同时又处在乌拉尔的一条铁路线上。
在尤里亚金,当可以看到人们把自己的船从河里拖上来,用四轮大车把它运回城里的时候,那说明冬天就快来了。整个冬天他们都把船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直到第二年春天再来的时候。在尤里亚金,院子深处倒扣着的白色的船,那就表明,在其他地方鹤群都开始往南飞了,或者是已经降了头一场雪。
这样倒扣在地上、被漆成白色的船,在安季波夫夫妇租住的这家院子也有一只。那船倒扣着,就像花园里的小凉亭,卡佳经常在下面玩耍。
拉拉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些偏远的地方,喜欢当地那些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脚上蹬着毡靴,身上穿着暖和的灰色法兰绒棉袄的知识分子,喜欢他们的质朴,喜欢他们的坦率。这片土地和这里普通的百姓,都深深吸引着拉拉。
奇怪的是,作为莫斯科铁路工人的儿子的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却是一个习惯了首都城市生活的人,难以改变,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和妻子比起来,他对待尤里亚金人要苛刻得多。他们的豪放不羁和没有礼貌总是让他觉得很愤怒。
现在回头看来就很清楚了,他似乎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特殊能力,能够在阅读过程中很快地掌握和积累知识。以前,他还是在拉拉的帮助下才读了很多的书。移居这个幽静的地方,他博览群书的兴趣高涨,以至于现在他已经觉得拉拉都有些学识不够了。在他那些教育界的同事中,他已经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了,还经常抱怨,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都喘不过气来。在战争时期,他们中间所流行的爱国主义、官僚主义,甚至还带着一些酸味,和安季波夫所怀有的更加复杂的爱国主义比起来,是那么的不相适应。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是古典语文专业毕业的。他现在在中学教的是拉丁文和古代史。他这个职业学校学生,原本对数学、物理还有其他一些精明学科的热情荒废已久,可现在居然又重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通过自学,现在他对这些学科已经都达到了大学的知识水平。他渴望有一次参加这些学科区级考试的机会,再重新确定一个数学方面的专业,然后可以举家迁到彼得堡。高强度的熬夜学习让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他开始失眠。
他和妻子相处得挺和睦的,不过也是一种不大正常的关系。她全身心的善待和关心体贴着他,而他也从不责备她半句。他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无意之间说的话会让她听出其中隐藏着什么责备——比如说她出身高贵,而他身份低微,又或者说她在他之前曾经是属于另一个人。更让他担心的是,她会猜疑他怀有不公平的荒谬的想法而让她伤心难过,而这种担心恰恰给他们的生活注入了一些虚伪和做作。他们相敬如宾,但这却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
安季波夫家来了几个客人。其中有几个是帕维尔学校的同事,还有拉拉工作的那所学校的女校长,以及仲裁法庭的一位成员,那还是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在担任调解人的时候认识的,还有另外一些人。在帕维尔眼中,这些人都是些蠢蛋和草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拉拉竟然还能对他们如此热情,他不相信拉拉会真心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等到客人都离开了,拉拉要把窗户打开好长时间,让房间透透气,还得把房间收拾打扫干净,和玛尔富特卡在厨房里洗餐具。然后,要去确定卡佳已经盖好了被子,帕维尔也睡了,自己才赶快脱了衣服,关上灯,躺到丈夫的身边,就像是被抱到床上去的孩子去挨着母亲一样的自然。
安季波夫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装出了睡着的样子。这段时间的失眠症又犯了。他清楚,这样辗转反侧至少要持续三四个小时。为了能够酝酿瞌睡和摆脱客人们留下来的讨厌的烟味,他悄悄起身,戴上帽子,披了件毛皮大衣,就出了门。
这是个寒冷的秋夜。安季波夫脚下,薄薄的小冰片被踩出嚓嚓的脆响。松脆的薄薄的冰面在安波夫的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群星闪耀的夜空,就像是燃烧着的酒精火焰,用蓝色的反光照亮了地上几处结着冰的脏兮兮的地方。
安季波夫夫妇居住的那座房子就坐落在这个城市这边,和码头相对,在一条街的尽头。再往那边就是一大片田野,有条铁路横穿其中,铁路边上就有一个守卫室,横跨铁轨有过路的通道。
安季波夫坐在倒扣过来的船底上,抬头仰望着满天的星星。这几年他已习以为常的一些想法,缠绕在他的心里,让他感到惶恐和不安。他觉得,这些事情迟早都是需要搞清楚的,最好今天就把它们都搞清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道,这些原本早就应该预见到的,猛然想起的时候已经晚了。为什么拉拉把他当成孩子一样看待,对他更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为什么在那个冬天他们结婚以前,她坚决要求这一点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过拒绝?难道他不明白,她并不是爱他,对他只是她自己肩上所承担的一种高尚的责任,还是她身上体现的一种献身行为?这充满激情而又值得称赞的使命感,和真正的家庭生活之间又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最糟的是,直到今天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像以前一样深深爱着她。在他看来,她还是那么的美好。也许,他对拉拉的感情也不是爱情,而是在她的美貌和宽容面前怀着感激的失落感吧?唉,你还是把这弄清楚吧!或许,这难题连魔鬼都无能为力。
“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让拉拉和卡佳从这种假象中彻底解脱?这要比让他自己得到解脱更重要。可这该怎么做呢?和拉拉离婚?还是去跳河自尽?——呸,多么丑陋的想法!”想到这他就生气。“要知道,我可永远不能走这条路。不过,为什么心里又会生出那么强烈的让人厌恶的东西,即使这仅仅是个想法!”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似乎在向它们寻求答案。那些星星疏疏密密,大大小小,闪耀着蓝色或者斑斓的光,像是忽闪忽闪的眼睛。突然,一道耀眼的光束闪过,扫过了院子和房屋,扫过那艘小船和坐在上面的安季波夫,像是有人手拿火把从那片田野朝大门跑来。原来这是一列向西行驶的军车经过岔道口,透过红色的烟幕,向天空投去一条黄色的光柱。从去年开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不计其数的军车从这里经过。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笑了笑,从船上起身,回去睡觉了。总算是找到了一条理想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