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8节

在去帕姆菲尔住处的路上,医生感觉他一点儿继续往下走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克制不了疲倦。他无法战胜睡意,这是一连几夜没合眼、倦意挤压成的后果。也许可以回地窖里打一个盹儿,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敢去那儿。因为利韦里随时都可能回去,妨碍他睡觉。

他在树林里找了一块没有常春藤的地方躺下来,但这块草地上铺满了金色树叶,树叶都是从邻近的树枝上飘落下来的。树叶像一个个落进格子的棋子一样落在了草地上。阳光也像这样卧倒在这块金色地毯上。因为这种重叠交叉的五光十色搞得医生眼花缭乱,直冒金星。但它像读印得微小的印刷品或听一个人说着千篇一律又含糊不清的话一样催人入睡。

医生躺在如丝一般沙沙作响的树叶上,他把头枕在自己放在铺满青苔的地面的手臂上,然后垫着紧靠着的凹凸不平的树根。他顷刻之间便打起瞌睡来。那些催他入睡的花花绿绿的光点,在他伸直了身子的地面上铺展开来,照出了一个个方形的花纹。他仿佛同周围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像隐形人一样融化在阳光和树叶的万花筒中,最后消逝在树林里。

伴随着对睡眠的渴望和需要的力量,很快又将他唤醒了。直接的原因只能在相应的界限内发生作用,稍微变差了尺度便会发生反作用。没有处于休息状态又十分警惕的意识毫无意义地、神经质地活跃着。思想的碎片像旋风似的飞驰,像一只损坏了的汽车轮子擦着地面砰砰地旋转。这种心灵的喧嚣折磨着医生,使他气恼。“大恶棍利韦里,”他生气了。“现在这世界上已经有成百上千种理由让人发狂,这对他来说还不够吗。他把你变成了俘虏,又用友谊和愚蠢的废话毫无必要地把一个健康的人折磨成一个神经衰弱的人。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一只带花点的褐色蝴蝶像一张一会儿被折叠起一会儿又被展开来的小纸片,从向阳的那面飞了过去。医生用惺忪地睡眼跟随着它,注视着它的飞行。它落在跟它颜色最相似的、带花点的褐色松树皮上,并与松树皮融为一体。蝴蝶的存在叫人注意不到,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阳光和阴影笼罩下消失得无疑无踪,外人根本无法察觉他一样。

平时的思绪又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控制住了。这些思绪曾在他多年的从医生涯中间接地触及过他。想到逐渐完善地配合环境的结果的意志和适应性,想到拟态,想到模仿以此来自我保护的颜色。想到最适应环境的人幸存下来,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径也许就是意识形成和诞生的途径。什么是主体?什么又是客体?怎样给它们的等量性下个定义?在医生的沉思中,达尔文同谢林相遇了,而飞过的蝴蝶就像是现代派的写生和印象派的艺术。他还想到了创造、生物、创作和做作。

他再一次入睡了,但不到一分钟他又醒了。他被不远处一阵压低的交谈声惊醒了。传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已经足够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明白,这次秘密谈话的内容显然是违法的。密谋的人没有发现他,更没料到他就在旁边。如果他现在稍稍动一下,暴露了自己,自己的命就有可能不保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潜伏在那,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偷听他们谈话。

有部分声音他知道是谁的。他们都是下流胚子,游击队里的渣滓,混入游击队的顽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里亚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内以及追随他们的捷连季·加卢津,所有胡作非为的龌龊分子头目都在这里。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扎哈尔·戈拉兹德赫。他是个更为阴险的人,和酿私酒的勾当有所牵连,但暂时还未得到报应,因为他供出了肇事者的头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更为来自游击队里“银连”的队员西沃布留伊的出席感到震惊,他可是游击队队长的私人卫兵。继承拉辛和布加乔夫的传统,利韦里给予了他的私人卫兵充分的信任,因此这位卫兵被称为首领的耳目。可这意味着,他也是阴谋的参与者。

阴谋分子们正同敌方秘密派来的先遣侦察队商谈。敌方军使的话完全听不到,他们同叛变者们密谋的时候声音压得非常低。只在根据阴谋者们耳语时的停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能推断,现在说话的是敌方代表。酒鬼扎哈尔·戈拉兹德赫说得最多,用他那嘶哑的嗓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边说边骂。也许他就是罪魁祸首。

“现在,你们大家都听好。最要紧的是一定要不动声色,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如果谁吱一声,告了密,瞧见这把芬兰刀没?我就用它把他的肠子挖出来。明白啦?现在咱们往这走也不行,往那退也不成,就像山杨木塔楼,转不了弯啦。咱们得将功赎罪,得好好地露一手。他们要求捉他的活口,那就拿绳子把他捆起来。现在听说他们的百人队长古列沃正朝这个树林过来。(有人悄悄提醒他,他没把名字说对,但他没听清,改成了加列耶夫将军)。这个机会仅此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就是他们的代表。该怎么干他们全都会告诉你们的。他们说一定要捆起来,要活口。你们自己问问同伴。说说吧。给他们随便说点什么吧,兄弟们。”

秘密派来的几个陌生人开始说话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个字也听不清。不过,根据大家长时间的沉默可以想象出谈话的详情。戈拉兹德赫又说话了:

“听见了吧,弟兄们?现在你们自己瞧瞧,咱们落到什么宝贝手里了,他们就是恶棍。为了他这种人受惩罚?难道他还算个人吗?这个中了邪的东西,还在那怡然自得,就像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或者隐修士。我叫你大声笑,捷廖什卡!你龇牙咧嘴干什么,你这叫人头痛地孽障?没你说话的份儿。不错,好像他少年时代就是个隐修士。你要是受了他的影响,他最终准会把你变成和尚,变成阉割了的公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要去掉身上的毛病,不许说污言秽语,同酗酒作斗争,善待女人。能这样活下去吗?我最后说一遍。今天晚上在堆起层层石块的河流渡口旁边,我把他引出来,咱们一群人一起上。制服他还用耍花招?简直就跟吐痰一样容易。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要活的。要把他捆起来。要是看到咱们捆不住了,我就用双手亲手了结了他。他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援助咱们的。”

说话的人继续说着密谋计划,但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医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话。

“他们想活捉利韦里,真是混账!”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惊恐而愤怒地想道,忘记了曾多少次诅咒过自己的折磨者,希望他快点去死。“这伙卑鄙之徒打算把他交给白军或杀死他。怎样才能阻止这件事?可以好像偶然似的走到火堆跟前,也不提任何人的名字,向卡缅诺德沃尔斯基提提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预先把危险警告给利韦里。”

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已经没在原先的地方了。火堆就快烧完了。在火堆前面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的助手正注视着,以免火势蔓延。

但这个图谋并没有实行。它被镇压了。原来阴谋已经被发现了。当天它就彻底被揭穿,密谋者们都被抓了起来。西沃布留伊扮演了双重角色:密探和教唆者。医生对他更加反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