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8节

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被抓,达里娅·菲利蒙诺夫娜又住院,于是他们的儿子帕图利亚·安季波夫(后面昵称为帕沙)被接到了季韦尔辛家里。这个孩子模样俊俏,五官标致,淡黄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他特别爱清洁,时不时地拿出小梳子弄弄头发,或者理理制服,整理下制服扣上的腰带。帕图利亚常常逗大家开心,他观察事物也十分细致。他经常模仿一些看到的或者是听到的东西,总是那么搞笑但又非常逼真。

十月十七日新公告发布。一次从特维尔门到卡鲁日斯克门的示威游行正在酝酿中。俗话说得好:“厨师太多烧坏汤。”真是应验了这句话,之前计划参与的革命组织开始互相争吵,接着便一个一个地先后退出。可最后大家决定原计划的那天早晨,人们都会上街的时候,他们又赶紧地派出了队伍参加示威游行。

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带着活泼好动的帕图利亚也参加了游行,全然不顾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极力的劝阻和反对。

十一月初的这天,特别的冷。灰暗的天空中稀稀疏疏地飘落下几朵小雪花,旋转,飞舞,轻盈地像一颗尘埃落入了地上的低洼里。人们沿着街道向下蜂拥地挤着,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一片。看得见的只是一排排的脸,还有厚重的大棉衣和那头上顶着的搭耳皮帽。游行的队伍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有小孩,也有穿着工装的养路工人,穿着皮靴和夹克的邮递员,还有好多中学生和大学生。

游行队伍前面,有个人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帽子指挥大家唱着歌,他们唱了《华沙工人歌》、《你们已英勇牺牲》,还有《马赛曲》。突然,前面的指挥停止了动作,戴上帽子,转身走着去仔细听旁边几个领队的谈话。没有指挥的歌声突然就乱了套,终于停了下来。路面上全结冰了,只听到人们踏过冰面踩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原来有些好心的人前来通知游行队伍。他们带来消息,说为了对付示威游行的人,哥萨克已经在前面布置了警戒线。同时又接到从附近的药房打来的电话通风报信,说前面真的有埋伏。

“就算是有埋伏,那又如何。”指挥的人说,“我们应该沉着冷静。我们必须立马找到一个的公共建筑物,给大家说明这个情况,前面有危险,我们就解散队伍。”

大家一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开到底该去哪里。有的说去商业经理协会,有的说去高等专科学校,还有的提议去外国记者培训学校。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队伍前面出现了一栋非常适合做避难场所的建筑物,那是一所学校。跟刚才大家提议的那几个地方比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队伍走到了这栋房子前面,领队站到了一个半圆的高台子上。他示意领头人停下脚步。这时学校大门打开了,人们就摩肩接踵地一一进入了前厅,上了楼。

后面的人大声喊叫着:“去礼堂,去礼堂!”人们不断地从门口涌进来,在走廊和教室各个地方散开来。

终于把大家都招呼进来,安排妥当之后,领队开始解释前方设了警戒线,有危险。可是可大家并不买账,他们以为队伍停止前进,而被带到这个封闭的房子里,是为了要他们听一场即兴的演讲。

人们一边走一边唱了好久的歌,都想安静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会儿倒是希望出来一个人,帮他们喊上两声,帮他们分担一点身上的重担。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休息一下了,所以大家也都顾不上那些发言的人了,都团结起来相互支持了。

所以,一个最差劲的,也是最不像是在演讲的人,居然获得了满堂彩。他讲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会得到听众们赞许的欢呼,那声音甚至淹没了他演讲的声音。大家都等得失去了耐性,报以欢呼是想赶紧结束这无聊的演讲。他们急忙表示着赞同,高喊着“可耻”通过了一封抗议电报。人们终于厌烦了演讲人单调乏味的调调,干脆起身不再理会,自觉地排好队伍有序地走下楼梯,重新涌入街道。就这样,游行的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刚才集会的时候,外面就开始飘雪了。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落,街道已经被铺成雪白了。

队伍后面的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龙骑兵就这么飞快地冲了过来。听到队伍前面突然炸开了锅,响起一片喧闹声。人群里叫喊声混杂成一片,也分不出来说的是什么,好像听到有人喊了“乌拉!”“打死人了!”“救命呀!”就在同一时间,从人群的缝隙中传来混乱的嘈杂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闪开,人们视线里突然飞快地闪过许多骑着大马挥舞着大刀的骑兵。这些骑兵足足有半个排,他们飞驰而过,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人们惊恐地四处逃窜,几分钟之后,整条大街上的人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此时黄昏下的美景就如同一副素色的铅笔画。太阳原本已经悄悄落到屋后,可这会儿又忽地从街角露出个头,投射出的光线照在街上,就像是手指在指点着街上所有红色的东西。有龙骑兵头戴的红顶帽子,那已经倒在地上的红旗碎片,还有路上延伸着的一条条血迹。

一个受伤的人就趴在路边,他头上被砍了个大口子,不停地呻吟着,疼痛让他手指死死地抠在地上。从街那边缓步过来几个骑马的士兵,他们刚刚追到那头现在返回来了。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就在他们的脚下跌跌撞撞地埋头乱窜,她头巾歪到了脑后,声音早已变得沙哑,还不停地叫喊着“帕沙,帕图利亚!”

几分钟前,帕沙还正在模仿着最后那个演讲人,那滑稽的表演逗得她哈哈大笑。可突然遭遇龙骑士,转眼间他就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刚才的混乱之中,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背上还挨了一马鞭。尽管穿着厚实的短棉衣,减轻了不少疼痛,可她还是对他们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朝她这么个老太婆身上抽鞭子的混账行为感到愤怒。她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在远去的骑兵背后挥动拳头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她焦急地四处搜寻着那孩子的身影。突然,她欣喜地看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的帕沙。有一些无所事事地人围在一个角落里看热闹,就在一个带廊柱的铺子和一个私人住宅中间凸出的地方。

他们被一个闯入人行道的龙骑兵逼到了角落。马屁股正对着他们,一个个都惊恐万分。看到人们受惊吓的样子,这骑兵却非常开心,拦住了不让走,在他们面前表演起驯马来了。他指挥着马儿单足旋转,又像马戏团里那样让马儿倒着走,接着又是让马儿腾起前蹄。直到看到伙伴们从那边返回,这才用马刺戳了马儿一下,跨上马儿蹦跳着跟着他们离开了。

被堵在角落的人迅速散开。先前一直不敢出声的帕沙看到老太婆,立刻朝她飞奔了过去。

他们一起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还不停歇地抱怨着:“天杀的家伙,迟早遭雷劈!沙皇给了大家权力和自由,本来老百姓们挺高兴的一件事。这帮坏蛋就受不了了,过来胡闹一番,什么都给搞砸了,每句话的意思都给扭曲了。”

此时的她仇视龙骑兵,仇视周围的一切,甚至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盛怒中的她觉得似乎都是因为库普林卡那伙糊涂蛋的失策和自作聪明,才会发生今天这一切。

“心肠真是恶毒!可他们这样发疯似的又喊又叫、又吵又闹是为了什么呢?真是搞不懂。就知道骂街吵架。还有那特别能说的家伙,你刚才学他的那个,帕申卡?你再学一次,乖乖,拜托了。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太好笑了,学得一模一样。你这个淘气的家伙,讨厌鬼。”

回到家里,她冲着儿子就是一顿火,抱怨着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被那些骑在马上的翘头发的麻子脸的家伙用鞭子抽。

“我的老天爷,看您说的啊,妈妈!好像我就是哥萨克队长或者宪兵的头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