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9节

新的一天又在沉寂的癫狂中度过了。住宅里发现了一副儿童雪橇,于是卡坚卡穿起毛皮大衣,从堆在花园里小路上的冰堆上往下滑,她哈哈大笑着,小脸儿冻得通红。这个冰堆是医生用铁铲把雪拍紧,再洒上水,然后冻成的。她冻僵的小脸上挂着微笑,没完没了地爬上冰堆,用绳子把雪橇拉上小冰堆。

严冬来了,严寒明显加强了,但院子里仍然阳光普照。雪地在正午的阳光下变成了黄色,过早降临黄昏的晚霞就将这雪地照耀成了橘子的色彩。

昨天因为洗衣服洗澡,拉拉把潮气都放进了屋子里。窗户上结满了松散的窗花,被水蒸气熏潮的壁纸上满是水痕,从天花板一直拖到地板上。屋里变得昏暗,让人憋得难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边往房子里抱柴火,挑水,同时继续察看房子里让他怀疑的地方,这期间一直都有新的东西被发现,一边帮助拉拉做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出现在她面前的家务事。

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工作中,他们俩的手无数次地碰到了一起。一只手正要去搬起地上的重物,还没摸到目标,就被另一只手握住了,于是,一阵无法控制的柔情传遍他们的全身,把他们搞的晕晕的,在束手无策之中解除了所有的武装。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脑袋里的东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几个小时之后,时间渐渐晚了,他们俩忽然惊恐地发现,一直把卡坚卡留在一边没有照看她,或者想起还没有给马喂食喂水。天已经黑了,他们赶紧去做还没干完的事,内心的谴责让他们非常难过。

由于睡眠不足,医生的头隐隐作痛。像喝醉了酒,不舒服,却泛着迷糊甜蜜,浑身上下充满了无比幸福的羸弱无力。他有些不耐烦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好返回到夜里中断了的写作当中。

他身上疲倦的感觉替他完成了工作前的准备。而俘虏着他的睡梦中的迷雾,以及周围的一切猛然间都运转开来,被他的思绪笼罩住了。覆盖在一切事物上的模糊慢慢地朝着清晰的方向变幻,最后越来越清醒了。这迷蒙中的疲惫,就如同不清晰的初稿一样,连同这一整天的无所事事,成为了夜晚写作的不可或缺的准备。

闲散和疲惫使医生对任何东西都要思索一翻,思想并不是毫无变化。一切都经历了改变,最后变成了新的模样。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想在瓦雷金诺长住的愿望无法实现了,他同拉拉分离前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他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她,随之而来的便是失去对生活的渴望,甚至失去生命。苦闷让他的心隐隐作痛,但等待夜晚的降临更让他疲惫不堪。他希望把这种苦闷发泄出来,用文字记录这样的感受,让别人因为这哭诉黯然泪下。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狼,但他脑子里的狼已不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变成了有关狼的主题,变成了一种与之敌对的力量,这种敌对力量想把医生和拉拉推入毁灭的深渊,至少会把他们赶出瓦雷金诺。这种敌意不断地发展,到了晚上便更加强烈了,就像在舒契玛峡谷中挖掘出的史前时代可怕的怪物的踪迹,又像是一条躺在峡谷中只在神话故事里提起过的巨龙,渴望吮吸医生和拉拉的血,并将他们吞食。

天黑了。就像昨天那样,医生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拉拉带着卡坚卡睡觉去了,时间比前一天更早了。

昨晚写的东西分成了两部分:一是修改过作品,用工整的书法字体清楚干净地誊写一遍;二是他新的作品,伴随着省略号简单地写在纸上,字迹潦草,凌乱得叫人难以辨识。

医生看着鬼画桃符的涂鸦,流露出和平时一样的失望。夜里,这些草稿片段唤起了他的眼泪,几段意外的神来之笔让他震惊不已。现在,他又觉得这几段文字并不成功,反倒有些牵强,于是又感到一阵痛心。

写出新颖的作品是他一生的梦,希望用独特但通俗的形式表达出含蓄不露锋芒的思想。矜持朴实的文体又是他一生的追求,希望使读者和听众能在自己也没注意的情况下就掌握住它们的内容,领会它们的创作方式。他一生都在关注那种不刻意吸引谁的注意力的古朴的文风,但他常常很惊恐,感觉自己离这种理想越来越远。

在昨晚的诗稿中,他打算用一种简单的语言创作,这种语言如同人们的随意的闲谈,或者似摇篮曲一般,但能表达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能自然地流露出恋爱、恐惧、痛苦和勇敢。

现在他重新阅读这些诗稿时,却发现它们缺乏一个内容丰富的序言,以便把分散的诗篇交融在一起。在对稿件逐渐的修改当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采用先前那种抒情笔调来叙述勇敢的叶戈里的神话。他开始用被赋予了自由的五音步格创作。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即使排除内容,它本身的诗格也非常和谐,但这悦耳的节奏却成了一种虚幻的形式主义,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种规范却华而不实的诗格,像散文搏斗长篇大论一般,把诗句压缩成了四音步格。写作变得更加困难,但也更令人向往了。写作的进展更加清晰明朗,但伴随着这种韵律出现了更多的废话。他强迫自己再把诗句压缩一点,于是采用了三音步格。字句在这种步格里显得非常紧凑,最后啰嗦的痕迹从他的创作中脱离出来。他清醒过来,激动得面红耳赤,小写字母狭窄的间隔本身向他提示着用什么词句来填充。难以言喻的事物被他毫不费力地在框架中一语带过。他听见骏马们在他的诗歌中踏过的声响,就像肖邦的一支叙事曲中马儿溜蹄的踏踏声一样。所向无敌的将军格奥尔吉骑在马背上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飞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背后看见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此刻文思泉涌,飞快画着的笔好不容易才记下那些贴合的字句。

他没注意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的拉拉。垂到脚跟的长睡衣将她衬托得又纤细又高挑。当拉拉站到他身边,面色苍白,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哆嗦了一下。她伸出一只手,轻轻问道:

“你听见了没有?狗在狂吠。还是两只呢。真可怕,这是个恶劣的兆头!咱们无论如何,一忍到早上就走,一定得走。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过了一小时,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久久的劝说下,拉拉才又安心地睡过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出房间,走到了门廊上。狼比昨天夜里站得更近了,隐蔽得也更快,以至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没能看清它们朝哪个方向离开。它们成群结队地站在一起,他来不及数清楚。只是觉得它们变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