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十七章 日瓦戈的诗

哈姆雷特

喧嚷沉寂之后,

我走上了舞台。

靠在门框之上,

聆听远方的回音,

捕捉我后半生的事。

夜色向我迎面扑来,

像对着我的千万个望远镜,

要是有可能,上帝啊,

请驱赶我的苦痛。

我欣赏你直率的想法,

心甘情愿扮演这个角色。

但如今上演着另一出剧情,

这一次就将我罢免吧。

场景编排已经考虑周全,

结束的道路已无法阻止。

一切都沉浸在伪装里,

度此一生——着实不易。

三月

温暖的太阳暖洋洋地晒,

山谷里的流水哗啦啦地响。

牲口棚里的壮妇把活儿忙,

农活在春天的手中翻荡。

憔悴的雪病态苍白,

从发青的树枝下露出来。

牛棚里面生机升腾,

利齿般的草杈活力地翻腾。

这些夜晚,这些日夜!

滴水的急促声在午时响起,

屋檐下的冰锥正一路瘦去,

无眠的溪水窃窃私语!

马厩牛棚门扉四开,

鸽群在雪地上啄食颗颗燕麦。

一切的生机莫责怪,

都是散发出的清新粪香带来。

复活节前七日

四周仍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

时光还早得很。

夜空中的繁星数也数不清,

每一颗都如同白昼般闪耀。

如果大地也允许,

它将迎来复活节的篇章。

四周仍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

时光还早得很。

广场始终在这儿平躺,

从十字路口一直延伸到远方街角。

等黎明,等温暖,

都还需要上千年。

大地仍旧贫瘠无草,

一切依旧赤裸不毛。

夜里起来摆动大钟,

好让钟声与圣歌一起附和。

从复活节前的星期四,

直到节日前的星期六,

水花不停拍打着河岸,

在河中绕出个个漩涡。

树木光秃脱下一身绿衣,

在基督受难的那一天,

仿佛排列成行的祈祷者,

松林棵棵挺胸抬头。

就在那不大的城市之中,

空间狭小如同在集会上那样,

树木看上去枯槁无叶,

纷纷朝教堂的栅栏凝望。

它们的视线中满是惊吓,

浑身都笼罩着愁云。

花园从栅栏周围挤出,

大地也颤抖不停,

想要将上帝埋葬。

圣坛门前看到亮光,

还看到黑色的头巾和蜡烛成行,

挂满泪水的脸庞啊——

突然迎面走来佩戴方巾的十字仪仗,

需要立马回避清场,

两棵白杨树倚门生长。

仪仗队围着院子,

沿着人行道边缘前行,

把春天和春之语,

从街上带到了门廊,

空气中弥漫着圣饼的芬芳。

白雪在三月的风中飞扬,

雪花飞向台阶前的人群;

就像有个人走出来一样,

搬出圣柜毅然打开,

将其中东西分发个精光。

歌声一直延续到黎明,

有圣诗篇,有赞美曲,

悲伤的号角终于停息。

虔诚的信徒从里面轻轻走出,

远处荒原上孤灯闪烁,

世间万物沉入寂静。

等待聆听春天的消息,

天气刚刚开始放晴,

死亡也将被战胜,

全凭复活节的威力。

白夜

那遥远的时光隐约可见,

让我想起了在彼得堡的楼房。

你是草原一个地主之家的姑娘,

你来自库尔斯克刚刚踏进学堂。

你娇艳可爱,拥有无数追随者,

在那个白夜里只有我们俩。

坐在你的窗台上,

从你的高楼上向下凌空眺望。

清晨微风将灯笼吹得轻轻颤动,

就像那纷飞的薄绸蝴蝶,

清晨的战栗吹来了黎明的时光。

我向你轻声诉说衷肠,

宛如沉睡在远方。

我们紧拴住彼此的情感,

怯生生地保守着隐秘的忠贞,

如同彼得堡在涅瓦河畔,

远远地铺展开来。

在这春意盎然的白夜时光,

沿着那山川河流走向远方,

夜莺的啼声美妙婉转,

歌声在林海里清脆回响。

那声音百转千回飘荡,

小小鸟儿微弱鸣叫,

在着了迷的丛林深处,

唤醒一阵叹赏。

在那儿白夜向赤脚的旅行者,

贴着篱栅走过不声不响。

白夜身后几丝絮语声浪,

那是偷听到了情话。

沿着庭院外围起的木板围墙,

听来的余音还在徜徉,

苹果树和樱桃树舒展枝条,

披上了一身白花新装。

这一棵棵树木像幽灵一样,

白色的身影投映在道路两旁。

它们向白夜挥手告别,

赞赏她一路走来见多识广。

春天的泥泞小路

天边燃尽如火的夕阳,

骑者徘徊在松树林中,

踏着泥泞道路,

奔向那遥远的乌拉尔村庄。

一路上马儿摇摇晃晃,

马蹄在路上扣得咔咔响。

泉水哗哗激荡,

和着马蹄声轻唱。

骑马人放开手中的缰绳,

马儿便悠闲地走向前方,

泛滥的春水,

在四周激起一片哗响。

像是爽朗的笑,又像是低声在哭,

却是那水中石子儿间的相撞,

还有那连根掀起的树桩,

在漩涡里旋转。

那火红的晚霞照耀,

在远处的树丛中,

夜莺忘情地歌唱,

恰似警钟鸣响。

沟边生长着一棵杨柳,

垂下它满是枝叶的头,

夜莺宛如古时暗夜大盗,

在林间打起一声悠扬的呼哨。

这样炽热的心境,

是怎样的喜与愁?

枪林弹雨般在林中纷飞,

硕大的散弹射向谁?

像精灵一般走出了树林,

离开政治犯的藏身之地,

迎向那马队或步行的人,

迎向那游击队的哨口。

苍茫、大地、田野与丛林,

都在倾听这罕有的声音,

其中掺杂忧愁痛苦,

也饱含了甜蜜幸福。

倾诉

生活又一次无缘无故返回,

就像当年奇怪地中断那样,

我也再一次回到这条古老街上,

一如那时的仲夏时光。

还是那些人和那些忧愁,

落日的流火还未冷却,

死亡的黄昏匆匆忙忙,

将余晖钉在马场的墙头上。

那些身着粗糙衣裙的女人们,

深夜穿着高跟鞋徘徊,

然后回到那铁皮的顶楼里,

在阁楼里踩出声响。

一个女人迈着疲惫的步子,

缓缓地走过房门,

从地下室走了上来,

斜斜地穿过庭院。

我又寻找了种种借口,

但对我来说依然如旧,

女邻居绕过院子避开,

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不要悲伤,也不要哭泣,

千万不要把肿胀的双唇撅起。

这会让你心生痛楚,

别又掀开了那道青春伤痕。

别把芊芊玉手放在我胸前,

你我仿佛你情我愿的线,

你瞧,无心无意之间就会触电,

那是我们只有听任命运的安排。

岁月如梭,你也会做他人妇,

会抹去那一年的杂乱的回忆,

成为妇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令男人疯狂也是多么了不起。

今生我将忠诚于你永不变心,

眷念着你的美丽,

眷念雪白的手臂,

眷念秀美的后颈和圆润的肩头。

黑夜用忧愁将我禁锢,

把我限制在苦闷之中,

但强烈的激情牵引着我,

召唤我将铁锁打烂。

城市之夏

轻声细语,

步履热切且匆匆;

发髻漫卷头顶,

耸起一片蓬松。

凤冠之下,

女子的目光透过面纱,

昂首回头刹那,

满头的辫子在空中飘拂挥洒。

酷热异常的街巷,

预示有大雨一场,

沙沙脚步声响,

行人纷纷回家忙。

断断续续的雷鸣,

响彻天边的高亢回声,

帘外吹过一阵狂风,

窗帘轻轻飘动。

片刻沉寂,

依然憋着闷气,

闪电划破天空,

扫亮暗夜无际。

雨夜过后,

又是一个明媚火热的朝阳,

街头布满水坑,

投射到林阴路上。

苦脸愁眉,

因为夜不能寐,

百年椴树繁花累累,

清香弥漫未褪。

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

风儿如怨如诉,

摇撼了树林和别墅。

它摇荡的不仅仅是棵棵树木,

而是成片的林木,

颤抖在无边无际的远方遍布;

就像船帆的身躯,

在港湾里乘风沉浮。

决非逞强假装豪气十足,

也不是无端的怨怒,

只是伴着苦闷烦忧,

为你把那摇篮寻求。

醉花

常春藤将爆竹柳紧紧包裹,

柳丛下我们寻找避雨的地点。

我们的肩上披着风衣,

紧搂着你的身体,是我的双手。

原来包裹柳丛的不是常春藤,

而是浓密的醉花丛。

让我们把风衣舒展,

在我们身下平铺开来。

艳阳之秋

醋栗叶子肥厚粗糙,

人们在屋子里笑,震得门窗摇,

主妇们忙着切菜、腌菜、加调料,

还要把丁香花芽放在腌菜汁里泡。

树林子像是在取笑,

一齐把这些声音朝陡峭的山坡上抛,

焦黄的樟树站立在烈日下,

像是被野火烧焦。

这里有一条小径通向山谷,

还有被水浸泡又干枯了的朽木,

以及那惹人怜爱的斑斓秋色,

都被秋风扫进了山谷。

世间万物本就单纯,

绝非有些聪明人复杂的理解,

叹息那衰败的丛林,

叹息万物都会走向最终的归宿。

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

只好眨眼呆望,

白色的秋天烟雾弥漫,

像蛛网一样粘在窗上。

从庭院里蜿蜒出的小径,

一直蔓延到白桦树林深处,

房子里嬉笑打闹伴随着家务忙碌,

同样的欢声笑语也响起在远处。

婚礼

客人们穿过庭院的一侧,

受邀参加喜宴,

有人拉着手风琴,

歌唱着来到新人房前。

挂着毡布的房门,

阻隔着屋里的话语,

只听得声音断断续续,

子夜之后才得清静。

困顿之间迎来黎明,

多么想再沉入甜蜜梦乡,

手风琴声又开始响起,

客人们欢快地离去。

风琴手把琴声洒向大地,

手指在白色琴键上飞舞,

伴着掌声,

还有阵阵笑语。

一遍一遍又一遍,

温婉的小调不止不息,

悠扬的声波在酒宴上荡漾,

传到新人的睡房里。

新娘浑身白雪般亮丽,

在欢呼声中款款出场,

就像一只白色孔雀把屏摇,

摇摆着走过人们的身旁。

她摆动着肩膀轻轻地点头,

不时挥着纤细的右手,

伴随着进行曲轻快地舞蹈,

孔雀又一次翩翩起舞。

激动人心的场面热闹非凡,

舞步放纵踢踢踏踏,

恨不得钻进了地缝,

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瞬间又热闹活跃,

伴随着回声喧闹,

夹杂着声声家务事的探讨,

还不时响起阵阵欢笑。

一群家鸽飞出鸽笼,

在蓝天里旋转升空,

在天际间飞散开来,

就像颗颗瓦蓝斑点。

好像养鸽人忽然想起,

急忙放飞鸽子赶来参加婚礼,

鸽子欢快飞出窝儿,

祝愿新人百年好合,

表达养鸽人的心意。

生命本如绚烂烟花只是一瞬,

我们如冰雪融为水,

流淌进别人的生命里,

也算对别人的馈赠。

希望只有这婚礼,

只有飞进窗里的欢声笑语,

希望只有蓝灰色鸽群,

只有这亦幻亦真的梦境。

秋天

我让家里的仆人去了外地,

亲朋好友天各一边,

仍然是那一个人的孤寂,

充满了大自然和心底。

在这寂寥的林中小屋里,

只留下你和我默默相依。

就像歌儿里唱的小路,

长满杂草已然荒芜。

我们满怀忧伤相互凝望,

对着凄凉的圆木围墙,

我们本就不想有藩篱阻挡,

我们宁愿淡然死去坦荡荡。

我捧着书本,你拿着绣花针,

相顾无言到夜深,

不知不觉竟到了黎明,

却记不得何时才停止亲吻。

满树的秋叶啊,不要顾忌,

只管在风中飘散摇曳,

今天的新愁,

已然胜过了昨日的悲伤苦饮。

让我倾听这九月之声,

只有眷念和叹赏,

这都是秋天萧瑟的絮语,

尽心竭力直到生命之终!

就像丛林散尽枝叶,

你也退去了美丽的裙衫,

你温柔地倚在我的胸口,

只着一件轻柔的睡袍。

生活叫人厌烦犹如病痛,

但你的美让我充满勇气,

你就是我的幸运女神,

叫我对你如此牵挂。

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童话般的远方,

一个勇士骑着宝马,

沿河驰骋在荒原之上。

他透过草原的尘雾,

想寻找走下去的路,

迎面看到的远处,

是葱郁的林木。

心中升起一阵疑惑,

头脑里响起念头:

现在可不能去饮马,

连忙紧了紧缰绳。

但他却不听从心声,

驾着马儿向前奔,

猛地冲进那浓郁的森林,

奔向那最高的山冈。

转过一座山丘,

走进一条山谷,

绕过一片草地,

翻过山冈一座。

来到一个洼地前,

踏上一条林间小路,

沿着林中野兽的脚印,

带着马儿去那饮水地。

他不去理睬自己的预感,

也不相信内心的呼唤,

牵着马儿下了陡岸,

站到了清澈的小溪边畅饮。

一个山洞在溪边,

洞前有一片浅滩,

洞口似有一股鬼火,

将洞口照亮。

突然一阵血红的烟雾,

出现在骑士的眼前,

在那阴森的森林深处,

仿佛响起了阵阵呼唤。

骑士打了一个颤,

骑马顺着山沟,

朝着呼唤的方向,

策马扬鞭。

他紧握着长矛,

在他眼前,

出现了一个龙头和一条龙尾,

还有闪烁的龙鳞片片。

龙口大张喷出火焰,

就像喷出一条火焰,

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

被龙缠绕整整三圈。

另有一条蛇,

围绕着少女搭在她的脖颈,

那蛇蜿蜒的身躯

就像一根长鞭。

当地自古就有风俗,

美丽的女子就是俘虏,

要把她们当作祭品,

祭祀森林中的怪物。

少女的家人们,

请求妖龙开恩,

愿意贡献出所有家产,

将姑娘来交换。

那蛇缠绕着妙龄少女,

将她紧紧地束缚,

搭在脖颈的身躯勒紧,

想让女孩尝尽痛苦。

这样的哀求,

骑士实在不能忍受,

突然举起手里的长矛,

就要上前与妖怪搏斗。

白云高山还是原来的模样,

河流山间也不曾改变。

只是不知道时间过了几百年,

闭上双眼,

岁月依然。

骑士被撞下了马,

头盔也摔得稀烂,

马儿抬起前蹄,

向着妖怪身上一顿乱踩。

马和妖怪的尸体,

并排着倒在沙滩上,

骑士受伤昏迷不醒,

少女受惊在一旁发呆。

阳光明媚,

蓝天清爽。

这位姑娘到底是谁?

是公主还是女皇?

有时感到幸福无比,

开心的泪水簌簌流下,

有时却埋首沉思,

忘记一切昏睡一场。

有时神智渐渐清醒,

有时又重入梦境,

他们的心脏虽在跳动,

却没有一丝坐起的力气。

白云高山还是原来的模样,

河流山间也不曾改变。

只是不知道时间过了几百年,

闭上双眼,

岁月依然。

八月

太阳坚守誓言没有欺骗,

大清早就将阳光渗透半边天,

一道道红里透黄的光线,

从窗台一直照耀到沙发前。

赭石色温热的阳光飞溅,

将树木和村庄照遍,

我的软榻,我潮湿的枕巾,

还有我书架后的那面墙。

我回忆起了最合理的原因,

那透着湿气的枕巾,

我梦到你们挥动着手臂,

穿过树林为我送行。

你们有的落单有的成群,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

按照旧历,今天是八月六号——

正是基督变容日。

通常这一天灯没有火焰,

光亮来自基督变容山上,

秋日呈现出好兆,

所有的人们都受到感召。

你们穿过一片赤杨树林,

其中的树木又矮又稀,

墓地树林的颜色,

如同雕花糕点的姜黄。

树梢平静,仰望着天穹,

远处的雄鸡肆意鸣叫,

为我们报晓。

这国有墓地一片死寂,

看着我死去的面孔,

比照着我的肉体,

为我挖一个墓坑。

你们将会亲耳听到,

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就在那里,

那是我曾经预言未来的声响,

如今仍是一成不变的声音:

“再会吧,在基督变容节,

在上帝再次来临的瞬间!

请用那女性般的温柔,

消除我命运的创伤。

“再会吧,生不逢时的岁月,

再会吧,无尽的屈辱。

敢于挑战的女人啊!

我是你搏斗的战场。

“再会吧,张开宽大的翅膀,

勇敢自由地飞翔,

还有那创造世界的主,

还有那已应验的语言篇章。”

冬之夜

天地间一片浑白,

空旷无边无际,

桌上点着一枝蜡烛,

燃烧着小小火苗。

就像夏天的蚊虫,

一群群飞舞着扑火,

屋外飞舞的雪花,

义无反顾地扑向玻璃窗。

风雪在窗上凝结成霜,

化为一幅幅窗花。

桌上点着一枝蜡烛,

燃烧着小小火苗。

屋顶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投下的影子在烛火中摇曳,

那些影子相互重叠,

那是运命在一起的交汇。

脱下的两只女鞋落在地板上,

发出砰砰两声轻响,

几滴烛泪接连不断,

洒在衣服上。

茫茫的白雪淹没一切,

大地一片苍茫,

桌上点着一枝蜡烛,

燃烧着小小火苗。

风吹烛芯晃荡,

心也随之荡漾,

就像天使飞翔一样,

张开那两只爱的翅膀。

二月里来白苍苍,

夜晚里也是如此苍莽,

桌上点着一枝蜡烛,

燃烧着小小火苗。

分离

他从门槛上向里张望,

看到家里变了样。

她的离去就像是逃亡,

只留下破败景象。

这儿到处都是乱糟糟,

看不出怎样才好,

因为两眼布满了泪痕,

或因为头晕目眩。

早晨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清醒还是梦境?

为何无边无际的大海,

总在他脑里徘徊?

窗户蒙上厚厚的白霜,

外面世界白茫茫。

满腔排遣不了的忧闷,

就像荒漠里的海洋。

他迷恋她的一颦一笑,

他爱她无与伦比。

就像漫长的海岸,

迷恋海浪的拥抱。

潮起潮落,

淹没一堆堆沙石。

她的美貌和窈窕身影。

他的心如沉海底。

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

生活艰难的时代。

命运的波涛将她卷出,

她漂向他的身旁。

克服无数的艰难险阻,

攻破千万道险关。

浪涛带着她不断前行,

随她任意浮沉。

如今她这样离去,

也许是屈从了暴力,

两人不得不分离,

悲伤却在彼此心间永存。

他茫然地向四处张望,

确定她已匆匆离去,

杂物一堆堆,

抽斗都被翻检过。

傍晚他在房里徘徊,

收拾好衣服布片。

还有用纸剪成的样子,

全部放回衣箱。

他手抚她缝的内衣,

针线还在衣服上。

他仿佛看见了她一般,

轻轻地啜泣起来。

相逢

雪花堵满道路,

房顶也被覆盖得沉甸甸的。

我正要出门走动走动,

你却倚在门外等着我。

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靴子,

你心潮澎湃,

口中却含着冰雪。

树木和栅栏,

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

你站立在墙角边,

在大雪纷飞的天。

沾在头发上的雪花,

滚落在领口衣边,

那些晶莹的水珠,

在头发上闪烁。

那淡黄的发辫,

挂在你的额边,

衬托着你的脸庞,

你的身姿裹在大衣里。

睫毛上沾满了雪花,

眼睛里释放着悲伤,

你那匀称的倩影,

好似美玉雕琢一样。

你又仿佛一块铁,

划过我的身体,

在我的心中,

画上深深的印记。

这美丽的印记,

永远就在我心里,

尽管生命残酷,

我也毫不在意。

虽然那夜晚的黑暗,

使时间更加漫长,

但我却不能在你我之间,

横跨一条分离的界线。

有谁知道我们从何而来,

是否是那些陈旧的岁月?

就算流言蜚语纷飞,

我们也已经远离。

圣诞夜的星

冬季时分,

风从草原掠过。

在一个倾斜土丘上的山洞里,

有一个婴孩瑟瑟发抖。

牛儿用它的呼吸温暖着婴儿的身体,

一些牲口也躲藏着,

在这个温暖的山洞里,

食槽上散发的暖气在朦胧中摇摆不定。

在峭壁上牧羊人抖动着羊毛皮,

将粘在上面的麦秆米粒甩干净,

睡眼惺忪地望着前方,

远处的大地一片苍茫,

墓地墓碑上覆盖着白雪,

还有周围的村舍和篱笆墙。

墓碑斜立雪中,

满天繁星。

天空看起来仿佛很近,

这样的感觉亦幻亦真。

坐在打更人棚屋的窗台上,

一束灯光在通往通伯利恒的路上闪亮。

就在此时,

这颗星的光芒,

带着燃烧的草垛一样,

远离上帝的天堂。

它向上腾飞,

带着燃烧的草灰冲向天空,

天地中的万物,

都被这颗新星惊动。

火苗越来越旺盛,

仿佛都是天意一般,

三颗星星也冉冉升起,

来回应那些奇特灯光的召唤。

骆驼跟在它们身后缓慢行进,

身后还跟着个驴,

它们形态优美,

小心翼翼地下山去。

所有的一切都将重现,

只是会换一种方式,

就像奇怪的预知:

这里包含每代人的想法,

所有的梦想和言辞,

还有所有的博物馆和画廊,

所有妖精的恶作剧,

所有上帝的神迹,

还有世上的圣诞树和孩子们的梦想。

各种各样的色调闪亮,

粉红的苹果和金光菊摇曳在风中……

池塘的一角被桤木遮挡,

但是越过树枝之间搭起的乌鸦巢穴,

从悬崖的边缘可以清楚看到另一角。

牧羊人领着骆驼和驴,

沿着池塘的边缘前进。

“让我们一起走吧,一起膜拜神迹。”

说完他掀开包裹在身上的厚羊毛皮。

雪地里前行叫人浑身燥热,

赤脚留下的足迹,

一直延伸到客栈的棚屋,

在星光下牧羊犬向着小路迈步,

朝着他们狂吠就像是担心迷路。

冷得出奇的夜晚,

一个人脊背上落满白雪,

总是不知不觉混进队伍,

和人们边交谈边赶路。

牧羊犬放慢前进的步子,

等候主人和预知中的灾难。

穿过同样的乡村,

走过同样的路径,

还有几个天使也在人群中行进,

他们隐去自己的身影,

却在地上留下每一步脚印。

突然之间变了天,

雪松的树干清晰地显现,

人群吵闹地站在巨石前。

“你们都是什么人?”马利亚问他们。

“我们来自牧羊部落,

是天使的使者,

我们匆匆前来,

就是为你们送上赞美的圣歌。”

“你们都还不能进去,

请在这儿等待片刻。”

在黎明之前的昏暗,

就像阴郁的灰烬,

商人和牧羊人靠在一起取暖。

还来了徒步行走和骑马的人。

空心的原木里盛满了水,

骆驼和驴子在一片嘶叫。

突然之间又变了天,

黎明赶走最后的星。

马利亚从人群中走出,

只邀请祭司进入峭壁上的山洞。

他安睡在橡木马槽,

充满无限辉煌就像月光。

替代了羊毛毯,

在驴子和犍牛的唇边,

他的身体异常温暖。

阴影里的畜群,

在黑暗中摸索着人的声音。

马槽左边的一个人,

推开了术士,

他转身望了一眼:

圣诞夜的星将圣婴照亮,

就像一个光临的嘉宾。

黎明

当你掌管我生命的一切时,

战争爆发了,

看不到你的一丝踪迹,

也全然不知你的音讯。

多年后再次听闻你的声音,

我是多么激动与震惊,

我整夜读着你的遗言,

好像从昏迷中慢慢苏醒。

我很想冲进人群之中,

冲进那欢喜的队列,

我愿将我的一切都奉献,

我想把人们都拥到膝前。

我从楼梯上飞快地向下跑,

就像第一次出门喧闹,

跑到那覆盖白雪的马路,

踩上结了冰的大道。

到处都是炊烟寥寥,

饭后人们都跑上电车。

白驹过隙之间,

城市完全变了模样。

狂风卷起鹅毛般的大雪,

编织成雪网挂在门前。

人们争分夺秒抢时间,

囫囵几口吃完早饭。

仿佛我也是其中一员,

感觉就像他们的亲朋好友,

冰雪融化带动着我,

我也如同这阴霾早晨沉默。

和我在一起的都是陌生人,

不论是成人还是孩子们。

他们全都将我征服,

我却如获胜利一般。

神迹

他走在去耶路撒冷的路上,

满心的渴望被预感的痛苦压抑。

山坡上的树木已被太阳烤得焦黄,

浓烟从附近一座草棚升起,

空气异常炽热,

芦苇还没有苏醒,

风在死海上吹不起一点涟漪。

受过的苦痛胜过海水的苦涩,

他孤独地走在灰尘弥漫的路上,

只有云彩和他相伴,

一心想着到达那圣城,

去参加基督教徒们的盛会。

他陷入了沉思,

田野里飘散着苦艾的气味。

寂静笼罩着万物,

他独自站立在万物之中,

大地也是浑浑噩噩,

沙漠里透着闷热,

还有泉水溪流和蜥蜴。

无花果树站立在不远的前方,

只有枝干和树叶。

他对树说:“你到底有什么用?

像化石一样一动不动有什么乐趣?

我又饿又渴,你却没有结果,

遇到你我又有什么奈何?

哦,你没有贡献只知道冒犯!

你只有永远站在这儿,

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在谴责声中树木浑身颤抖,

好似撞到了带电的星火,

瞬间化为乌有。

如果你有一点空闲的时光,

好好看看枝干、树叶和根系,

就会发现其中的自然规律。

但神迹就是神迹,

神迹是上帝。

当我们处于困境或身陷孤独离散,

他会顷刻来到我们身边,

出其不意。

大地

春天没有提前知会,

匆匆闯进莫斯科人家。

橱后飞出欢快的飞蛾,

在一件件夏装上停留慢爬,

赶紧把皮袄收进木箱。

一条条隔板上摆放着盆盆紫罗兰,

还有棵棵桂竹香,

屋子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这样的气息叫人清爽。

敞开的窗户对着泥泞的街巷,

新鲜的空气挣着涌入,

白夜和晚霞,

在莫斯科河边再也不会错过。

站在走廊上也听得清外面的声响,

那是四月融雪的水滴,

在耳畔轻声诉说的声音,

一个个有趣的故事,

在阳春四月里回响。

朝霞洒在篱笆上,

徘徊不愿离开。

无论是在外面的空地上,

还是在干净的宅院里,

到处都闪耀着蓬勃的灯光,

连空气也变得激昂。

杨柳绿了丝绦,

柳枝发了嫩芽,

不管在大街上还是在檐下窗旁,

或在路口工场亦是这样。

雾蒙蒙的远方谁在哭诉?

为什么腐烂的泥土传来苦涩的气息?

这就是我的使命,

让那蒙蒙远方不再悲泣,

让这自由的土地不再孤寂。

为了完成我的使命,

早春时邀来朋友一聚。

我们将聚会当作死别,

我们将酒宴当作生离,

好让那痛苦的暗流,

温暖冷酷的命运。

受难之日

他走进了耶路撒冷,

在最后的七天里,

献出自己千言万语的赞美,

人们在他身后,挥动着橄榄树枝。

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严酷,

透过人心的慈爱,

已经不能使人们激动:

慈爱已经脱离心间,

人们横眉冷对,

现在一切都要终结。

天空笼罩着城市,

灰蒙蒙地陷入沉闷,

法利赛人寻找着罪证,

狡猾的尤拉在他们眼前。

黑暗的力量拥进神殿,

让他接受最后的审判,

他们曾经为他唱的颂歌,

现在已成为谩骂的热情。

从外乡来的乌合之众

堵在神殿门前凝望。

人们等待着结果,

焦急地相互推搡。

人们聚在一起低声耳语,

都是四周蔓延过来的流言。

这些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那是逃亡埃及的经历,

但是这些回忆就像是在梦里。

他想起沙漠里壮丽的悬崖,

还有那边的一座高山,

撒旦在那里布下诱惑,

许诺给他世上所有的王国。

还说起迦南婚礼的宴会,

席间的神迹叫人艳羡,

就像踏过干燥的大地,

他走向海中的小船。

穷苦的百姓在小屋里聚集,

他手捧烛火走下坟茔,

光线在突然的惊吓中闪烁,

死去的他正试着起身复活。

忏悔的女人(之一)

死神入夜就要来临,

这是我为过去所得的报应。

那些堕落放荡的记忆来袭,

啮咬折磨着我的心。

沉浸在男人们的奇想和怪癖里,

我着魔似的愚蠢又疯狂,

繁华的街道是我所有的遮挡。

一瞬的时光仍然如此,

只是坟墓般的寂静就要过去。

但在离去之前,

我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点,

我要在你的面前把生命打碎,

就像打碎一件器皿。

哦,我的导师、我的救主,

我现在将要走向哪里?

被我的身份诱惑的人们,

站在我的床榻边像是被网缠身,

来世也等不到我的回声。

但我仍然能为自己寻找,

罪孽、死亡、地狱和硫磺之火的意义,

在众人的眼中,

我将这些融为一体,

就像幼芽与母本不可分离,

因为我的渴望已经超出了计量。

我的主啊,

一旦你双膝倒地,

我会拥抱你的双脚

还要将那十字架拥抱,

要是你走进寂静的坟墓,

我也将蜷缩身体倒在你的身边。

忏悔的女人(之二)

人们在节前都开始清扫,

我避开了忙碌与吵闹,

找来一个小水桶,

清洗你的双脚。

我摸索着却找不到你的凉鞋,

我无视一切只因满眼噙着泪,

一缕缕柔顺的发丝,

垂下挡在我的眼眉。

你的双脚落在我膝盖上,

被我涌出的泪水沾湿,

我用我项上的串珠缠绕着它们,

垂发掩面,就像埋进了风衣的褶皱。

我看到了未来的详细情节,

就像你坚守的立场。

此时我已能洞察未来,

利用女巫般语言的能力。

神殿的帷幕明日就要落下,

我们将会挤成一团被抛在一边,

脚下的大地也会颤抖——

也许是施舍给我的最后怜悯。

守卫们集结起来排列成行,

骑兵们也开始分散开来。

就像从风暴里升起的海上龙卷风,

十字的木架就要触及天空,

我也倒在你受难的十字架之下。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双唇也被我紧紧咬住。

你张开双臂拥抱众人,

现在却向着十字架两端平伸。

到底对谁这般宽容,

承受着这样的苦痛?

宇宙之中到底有多少生命,

竟有如此多的村庄、河流和树林?

三天的时光已经过去,

他们就要将我推入虚无,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或许就在耶稣复活之前,

我将恢复我的声誉。

客西马尼的林园

微微闪烁的星光,

照亮了蜿蜒的道路,

这条小路绕过橄榄山,

溪水在山涧中湍急。

田野的蔓延突然中断,

接下来便是银河路,

灰色的橄榄树向前伸去,

乘风举步在半空中。

远处有一个美丽的林园,

他留下门徒独自离开,

他让他们守护在墙外,

说他心灵已万分悲伤,

你们同我一起排解愁怀。

曾经拥有的力量与权力,

他已经淡然放弃,

仿佛都是身外之物,

如今如同我们这些凡人一样,

好像将借来的东西归还。

黑夜遥远,

世间的一切已经全然不在,

茫茫宇宙已经一片虚无,

只有这园林还仅存一丝生机。

凝视这虚幻的黑夜,

缥缈而没有尽头。

他流着鲜血虔诚地向天父祈祷,

为他免除死亡。

祈祷减轻了他的痛苦,

他身心疲惫走出园门。

墙外守候着的门徒都已困顿入睡,

纷纷倒在路边。

他将人们唤醒:

“天父赐予你们生命,

在我有生之年你们与我同在,

你们却躺在这打鼾。

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

万民之子就要被罪人出卖。”

这番话儿刚刚说完,

一群无赖就出现在眼前,

他们手举刀剑火把,

带着背叛的吻,

犹大站在队伍最前。

彼得拔剑与他们搏斗,

一人的耳朵被一刀砍落。

突然听到一句话语:

“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快将你的宝剑收起。

“难道我的天父不能帮助,

派来神兵将我们保护?

你们不可能将我们伤害,

反而会惊慌地四下逃散。

“生命的书本已翻到这一页,

这比所有的一切都还要珍贵。

凡是写下的都是真实的预言,

就让一切实现吧,阿门。

“看吧,流逝的时光就像寓言,

在流逝中爆发火焰,

为了证明它的可怖,

我将承担所有的苦难,

义无反顾地走向我的坟墓。

“虽然现在我步入棺木,

但三日之后还会复活。

仿佛木舟顺流直下,

又像驼队络绎不绝,

将一切从黑暗中带出,

带到我面前接受我的审判。”

1957年11月,《日瓦戈医生》的意文版译本在米兰问世,随后又译成15种文字风靡西方世界。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凭借该书荣获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日瓦戈医生》的出版和获奖,在苏联境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备受争议,被称为“世界第一本政治禁书”。作者亦因此遭到不公正的待遇,被苏联作协开除,并遭到同行的攻击和政治迫害,被迫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1960年5月,他在痛苦和孤寂中结束了苦难的一生。1988年,沉冤30载的《日瓦戈医生》终于在苏联《新世界》杂志刊出,在它的祖国重见天日,它的作者得以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