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第二十章

一家人坐在行李堆上,两个孩子、康尼、罗莎夏和牧师都浑身发僵,挤得很难受。他们在贝克斯菲尔德验尸所门前热辣辣的太阳下坐着,同时爸妈和约翰伯伯到屋里去了。随后有人搬出一只篮子,那个装着尸体的长长的包裹从卡车上被抬下来。验尸的时候,他们坐在太阳下,等着验尸官验明死因,签发证明书。

奥尔和汤姆在街上溜达着,他们看看店铺的橱窗,瞧瞧路边陌生的行人。

后来爸、妈和约翰伯伯终于出来了,他们是沮丧而沉默的。约翰伯伯爬到行李上面。爸和妈坐上了车上的座位。汤姆和奥尔溜达回来了,汤姆坐到方向盘后面。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着指示。爸直望着前面,黑帽子拉得低低的。妈用手指擦擦嘴角,两眼无精打采地望着远处,疲倦得发呆了。

爸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

“我知道,”妈说,“不过她是希望好好安葬的。她一向这样指望着。”

汤姆斜瞟了他们一眼。“到贫民公墓去吧?”他问道。

“是的。”爸急促地摇摇头,仿佛忽然体会到了实际困难似的。“我们钱不够,讲究不起。”他转过脸去向着妈,“你别难过吧。想尽了办法,反正做不到。涂香油、买棺材、请牧师,还要在坟场上买一块地,这些事都办不到。我们身边这点儿钱,要加十倍才够用。我们总算尽了最大的力了。”

“我知道。”妈说,“我脑子里老想着她多么讲究安葬的排场。现在只好忘掉这些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擦擦嘴角。“里面那个人倒是很好。他虽然派头十足,心眼儿倒不错。”

“是呀,”爸说,“他对我们谈话很直爽。”

妈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拢,咬了咬牙。“我们该走了,”她说,“我们要找个安身的地方。我们要找工作,住定下来。眼看着小东西挨饿可不行。奶奶从来不许这样。每当给人送殡的时候,她总要好好地吃一顿。”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汤姆问道。

爸把帽子往上一推,搔一搔头发。“找个地方搭帐篷住下来吧,”他说,“我们不找到工作,可不能把我们剩下的一点儿钱花光。把车子开到乡下去吧。”

汤姆开动了汽车,他们驶过几条街道,向乡下驶去。在一座桥边,他们看见了一簇帐篷和棚舍。汤姆说:“停在这地方很好。我们停下来,再去看看他们是干什么的,问问哪儿可以找到工作。”他把车子开下一个险峭的土坡,停在一片临时居留地的边上。

那地方一点儿秩序也没有,横七竖八地散搭着一些灰色的小帐篷和棚舍,还有一些汽车。第一家就是怪模怪样的。南墙是三张发锈的波状铁皮钉成的,东墙是一块破毛毯夹在两块木板中间,北墙是一张盖屋顶的硬纸板和一条破帆布,西墙则是六只麻袋缀成的。方形的屋架上有一些没有修剪的柳枝,上面堆着厚厚的茅草,这就算是屋顶了。麻布袋那一边的进口处堆着一些用具。一个五加仑装的煤油箱当火炉使用。油箱是横放着的,有一头装着一节发锈的烟筒。一个锅子靠墙放在火炉旁边,地下摆着许多木箱,有的当椅子坐,有的当吃饭的桌子用。一辆T型的福特轿车和一辆双轮的拖车停在棚舍旁边。这个临时住处是一派邋遢不堪的凄凉景象。

棚舍隔壁有一个小帐篷,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灰不溜丢的,可是还搭得整齐得法,前面有几只木箱靠着帐篷放着。一个火炉烟筒耸在门帷外边,帐篷前面的土地已经打扫干净,而且泼过了水。一桶泡湿的衣服搁在一只木箱上。帐篷里收拾得清洁整齐。一辆A型跑车和一辆小小的自制拖车停在帐篷旁边。

再过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帐篷,破洞都用铁丝修补过。门帷是卷起来的,里面有四张宽大的床垫铺在地上。靠边拉了一条晾衣服的绳子,搭着几件粉红色的布衣服,还有几条工装裤。一共有四十个帐篷和棚舍,每家旁边都停着某一种汽车。那排帐篷的尽头站着几个孩子,瞪圆了眼睛看着新到的卡车向车子走过来,这些小男孩都穿着工装裤,赤着脚,头发布满了灰尘,变成了灰白色。

汤姆停住卡车,看看爸。“这地方不大好,”他说,“另外找个地方去好吗?”

“我们不先打听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不能上别处去。”爸说,“我们得打听打听找工作的路子。”

汤姆打开车门,下了车。一家人从行李上爬下来,好奇地看看这片停宿的地方。露西和温菲尔德依照一路来的习惯,取下水桶,向有水的柳树丛走去,那群站成一排的孩子给他们两人让开路,又凑拢来跟着

他们。

头一座棚舍的门帷掀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她的灰白头发梳着髻,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印花布罩衫。她的脸憔悴而阴沉,一双茫然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灰色的眼袋,嘴巴是瘪着的。

爸说:“我们可以在这儿找个地方停下来搭帐篷吗?”

那个头缩回了棚舍。暂时静默了一下,然后门帷掀开了,走出来一个穿背心的蓄着胡子的男人。那个女人在他后面朝外望,可是没有到外面露天的地方来。

蓄着胡子的男人说:“好呀,老乡。”他那双不安的黑眼睛先瞟瞟乔德家的每个人,又瞟瞟卡车,瞟瞟行李。

爸说:“我刚才问过你太太,可不可以让我们在这儿找个地方,把东西安顿下来。”

蓄胡子的人定睛看看爸,仿佛他说了一句非常聪明的话,需要一番深思似的。“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吗?”他问道。

“是呀。我们得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才知道能不能搭帐篷。”

蓄胡子的人差不多闭起了一只眼睛,斜着眼,把爸打量了一番。“你们想在这儿搭帐篷?”

爸烦躁起来了。那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把头探出了小棚。“你当我说的是什么?”爸说。

“,如果你要在这儿搭帐篷,那就请便吧。我又没有阻止你。”

汤姆笑了。“他听懂了。”

爸更生气了。“我只是要知道这地方归谁管?我们要不要花钱?”

蓄胡子的人伸出了下巴。“归谁管?”他反问道。

爸把头扭转过来。“真是瞎扯。”他说。那个女人的头又缩回棚舍去了。

蓄胡子的人盛气凌人地向前迈了一步。“这还有人管?”他追问道,“谁要把我们赶出这块地方?你倒告诉我吧。”

汤姆走到爸面前。“你还是去睡一大觉的好。”他说。那个蓄胡子的人张开嘴,用一只肮脏的指头按住下面的牙肉。他继续用一副精明的眼光,若有所思地把汤姆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回转身子,跟着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回到棚舍里去了。

汤姆向爸转过脸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爸耸耸肩膀。他向这个停宿场望过去。一个帐篷前面停着一辆旧别克车,揭开了车盖。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那里磨着气门,他一面把气门在工具上扭来扭去,一面抬起头来看一看乔德家的卡车。他们看得出他是在那里暗自发笑。蓄胡子的人走了以后,那个年轻人便放下工作,走了过来。

“你们好。”他说,他那双蓝眼睛发出愉快的闪光。“我刚才看见你们跟‘镇长’会了面。”

“他怎么是那种神气?”汤姆问道。

那个年轻人咯咯地笑了。“他跟你我一样,急得发疯。也许他比我还苦恼呢,那可说不准。”

爸说:“我刚才问他,我们能不能在这儿搭帐篷住下。”

那个年轻人在裤子上揩揩油污的手。“当然可以。怎么不行呢?你们一家人刚过沙漠吗?”

“是呀,”汤姆说,“今天早上才到这儿的。”

“从来没到过胡佛村吗?”

“胡佛村在哪儿?”

“这地方就是。”

“啊!”汤姆说,“我们刚到。”

温菲尔德和露西抬着一桶水回来了。

妈说:“我们搭起帐篷来吧。我累极了。也许我们都可以休息休息了。”爸和约翰伯伯爬上卡车,把帆布和床垫被褥拿下来。

汤姆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个年轻人跟前,跟他一同走向他刚才修理那辆汽车的地方。磨气门用的工具放在那敞开的车头上,装着磨气门用的油砂的一个黄色小铁盒放在机油箱顶上。汤姆问道:“那个蓄胡子的老头儿犯了什么毛病?”

年轻人拿起磨气门的工具,继续工作,来回扭动,把气门在气门座子上磨着。“那位‘镇长’吗?天知道。我想他大概是害恐警病吧。”

“什么叫作‘恐警病’?”

“我想大概是警察把他到处撵,撵得他晕头转向了。”

汤姆问:“他们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到处撵呢?”

年轻人停止了工作,对准汤姆的眼睛望了一下。“天知道。”他说,“你初到这儿,也许你会猜得出这个道理。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可是你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很快就会看到警官来把你赶到别处去。”他拿起一只气门,在它底下抹上了油砂。

“他妈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他们不愿意让我们投票,说我们老是流动着,投不成票。有人说,这样我们才领不到救济金。有人说,我们要是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要组织起来。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老是叫人撵着到处跑。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我们又不是叫花子,”汤姆固执地说,“我们是来找工作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干。”

年轻人正在用工具摆弄着气门,他停了一下,向汤姆诧异地看了一眼。“找工作?”他说,“原来你们是来找工作的呀。你以为人家都是找什么的?找金刚钻吗?你以为我开着车到处跑,屁股上都磨出了泡,为的是找什么?”他把手里的工具来回地扭动着。

汤姆望望周围那些肮脏的帐篷和乱七八糟的用具,望望那些汽车和摊在太阳地里的床垫,望望人们用来煮过东西的那些熏黑了的土坑上的黑罐子。他低声问道:“这儿没有工作吗?”

“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现在这儿不是收摘的时候,摘葡萄的时候还没到,摘棉花的时候也没到。只等把这些气门磨好,我们就要搬动了。我和我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听说往北去有工作,我们要赶到北边去,赶到萨里纳斯一带去。”

汤姆看见约翰伯伯、爸和牧师把油布绷在帐篷撑竿上,妈跪在帐篷里面,把床垫在地下摊开。一群不声不响的孩子,蓬头垢面,赤着脚,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新来的人家安顿下来。汤姆说:“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有人来发传单—橙黄色的传单。那上面说他们要大批人上这儿来干庄稼活。”

那个年轻人笑了。“据说我们的老乡有三十万人上这儿来了,我敢说家家都是见过那种传单的。”

“是呀,可是他们要是用不着人,又何必自找麻烦,发那些传单呢?”

“你动动脑筋吧,干吗不想想?”

“对,可是我想问问你。”

“是这样,”年轻人说,“假定你有事要找人干,只有一个人要做。那他要多少钱,你就得给他多少。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干呢?”他放下了工具,两眼一瞪,声音也尖锐起来了。“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做这工作,假如这些人又有孩子,这些孩子又在挨饿。假如一个银角子买得到一盒玉米糊给孩子们吃,假如一个镍币多少可以给孩子们买到一些东西。要干活的又有一百个人。那么你只消出一个镍币—人们就会打得头破血流来抢着挣这个镍币了。你知道我最近干过的一种活,他们给我的工钱是多少?每小时一毛五。十小时才挣到一块五,你还不能住在那地方。你得费汽油开车上那儿去。”他气愤得有些喘气,两眼闪着仇恨的光。“这就是他们散发传单的缘故。印一大批传单,到了为庄稼活付工钱的时候,每小时只给一毛五,也就省下这笔开支了。”

汤姆说:“这简直是个臭水坑。”

年轻人粗声大笑。“你在这儿再待几天,要是赶上了好运气,闻到了玫瑰花香,那就叫我也来闻闻吧。”

“可是工作总有吧?”汤姆固执地说,“天哪,这儿长着这么多东西,有果树,有葡萄,有蔬菜—我都看见了。那些东西总得有人去收摘呀。那些东西我全都看见了。”

车旁的帐篷里有个孩子哭了。那个年轻人走进帐篷,他轻柔的声音从帆布篷里传了出来。汤姆拿起手摇曲柄钻,把它夹在气门栓上,用手来回地磨个不停。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年轻人出来,看着汤姆。“你可以去干那种活,”他说,“好得很呀!你应该去干。”

“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汤姆继续说,“我看见那些庄稼了。”

年轻人蹲下来。“我告诉你吧,”他低声说,“有个大桃树园,我在那儿干过活。那儿长年只用九个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在桃子成熟的两星期里要雇用三千人。不雇用这许多人,桃子就要烂掉。你猜他们怎么办?他们到处发传单。他们要雇三千人,却招到了六千。他们招了这许多人,工钱就随他们出多少了。你要是嫌工钱低,不想干,他妈的,还有一千人等着干那个活呢。你只好摘了又摘,一直把整园的桃子都摘光。老大的一块地方都种着桃子,全在一个时候熟了。你把它们都摘下来了,他妈的一个也不剩。这下子什么活也没得干了。到那时候,园主们就再也不需要你了。你们三千个人,一个也用不着了。工作已经干完了。他们怕你偷东西,怕你喝酒,怕你闹乱子。而且你们住在旧帐篷里,那副穷相也太难看—这是个漂亮地方,你们却把它弄得又脏又臭。他们不许你们待在这地方。所以他们就赶走你们,叫你们到处流浪。就是这么回事。”

汤姆向自己家的帐篷望了望,看见他母亲因为过度疲乏而动作迟钝,慢腾腾地用树枝树叶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火,把锅子放在火上。一群孩子聚拢来,他们瞪大着眼睛不住地看着妈的双手的每一个动作。一个驼背老头子像狗熊似的从帐篷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嗅着。他背剪着手,加入孩子队里看着妈。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妈的身边,像怀着敌意似的望着那些陌生人。

汤姆愤愤地说:“那些桃子现在就可以摘了,是不是?桃子刚熟就要摘吧?”

“当然是喽。”

“那么,假如找工作的人聚拢来说:‘让桃子烂掉吧!’那么,不久工价可不是就会上涨吗?”

年轻人从气门上抬起眼睛来,冷笑似的看看汤姆。“,你想出办法来了,是不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吧?”

“我累了,”汤姆说,“开了整夜的车子。我不打算跟你拌嘴。我实在累得没精神跟你争论了。别挖苦我。我不过是问问你。”

年轻人咧着嘴笑了。“我并不是挖苦你。你还没来的时候,这个办法早就有人想到了。桃树园的园主们也想到了。你想,要是大家团结起来,一定要有一个人带头才行—总得有个人出来说话呀。嗐,这家伙一开口,他们就抓住他,把他关到牢里。要是另外又有个头目出来,他们当然也把他关到牢里。”

汤姆说:“,关到牢里也有饭吃呀。”

“孩子们可没吃的。你怎么肯自己去坐牢,让孩子们饿死呢?”

“是呀,”汤姆慢慢地说,“是呀。”

“还有一层。你听说过‘黑名单’吗?”

“什么叫‘黑名单’?”

“,你只要一开口,说要把我们这些人团结起来,那么你就会明白了。他们就给你拍张照片,寄到各地。从此你就到处找不到工作了。你要是有孩子……”

汤姆把便帽脱下来,用两只手搓着。“那么我们就只好挣多少是多少了,要不就得挨饿。我们要是叫苦,那也得挨饿。”

年轻人挥一挥手,画了一个大圆圈,把那些破帐篷和锈了的汽车都圈在里面。

汤姆又看看他母亲,她正坐在那里削土豆皮。孩子们已经更紧地聚在她周围了。他说道:“我偏不信这一套。我跟我们一家人并不是好欺负的。谁惹着我,我就要一脚把他踢倒。”

“像警察那样吗?”

“比谁都凶。”

“你真傻。”年轻人说,“他们马上把你抓去。你既没名声,又没财产。他们会把你推到沟里,摔得你嘴巴和鼻子上全是血。这新闻登在报上只有短短的一行—你知道那上头怎么说?‘发现流浪汉尸体。’就只这么一句。你在报上时常会看到一行小小的字:‘发现流浪汉尸体。’”

汤姆说:“那流浪汉身边还会有别的尸体呢。”

“你真傻。”年轻人说,“那也没什么好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望着那张挂着一行行油污的脸。年轻人眼眶里含着泪了。

“没办法。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吗?是俄克拉何马人,离萨利索很近。”

“刚到吗?”

“今天刚到。”

“打算在这一带长久待下去吗?”

“说不定。什么地方找得到工作,我们就在什么地方住下来。怎么啦?”

“没什么。”那两只眼睛又含着泪了。

“我们得睡一睡,”汤姆说,“明天出去找工作。”

“你不妨去试一试。”

汤姆转过身去,走向他家的帐篷。

年轻人拿起那只装着磨气门用的油砂的铁盒子,把指头伸进去。“喂!”他喊道。

汤姆转过头来。“什么事?”

“我想告诉你。”他把那蘸着油砂的指头动了一动。“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去找麻烦。还记得那个害怕警察的家伙那副模样吗?”

“那边帐篷里的那个老头?”

“是的—看上去像个哑巴—好像是发呆吧。”

“他怎么啦?”

“,警察随时都上这儿来,他们一来,你就应当装出那个样子。装哑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警察就喜欢我们像这个样子。千万别打警察,那等于自杀。非得老老实实不可。”

“让那些混蛋警察欺负我,我不还手吗?”

“不,你当心点儿。晚上我来看你。我的话也许不对。这里随时都有密探。我是来碰运气的,我还有个孩子呢。可是我总会来找你。你要是看见警察来了,那你就装成傻头傻脑的俄克佬,一声不响,懂吗?”

“只要我们能想办法,我装装傻倒也可以。”汤姆说。

“别发愁。我们是在想办法,可是不能抛头露面。孩子很快就会饿死的。小孩饿上两三天就死了。”他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把油砂抹在气门座上,手里握着手摇曲柄钻磨来磨去,他的脸色显得死板板的。

汤姆慢慢走回他的帐篷。“怕警察。”他嘴里轻轻说了一声。

爸和约翰伯伯捧着干柳枝向帐篷走来,他们把柳枝抛在火边,蹲在地下。“树上的枝子都弄光了,”爸说,“要跑出一大段路去才找得到柴火呢。”他抬起头来看看那群瞪着眼睛的孩子们。“上帝保佑!”他说,“你们从哪儿来的?”孩子们都羞答答地看着自己的脚。

“我猜他们大概闻到做菜的气味了。”妈说,“温菲尔德,别挡着路!”她把他推开了。“我们来做些炖菜吃吧,”她说,“自从离开家乡,我们一直没好好地做过菜吃。爸,你到铺子里去给我买点儿猪脖子肉来。我来做一锅好好的炖菜。”爸站起身来,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奥尔把汽车头的盖子支起来,埋头看着那油污的发动机。汤姆走近的时候,他又抬起头来。“你可真是逍遥自在呀。”奥尔说。

“我高兴得像春雨中的蛤蟆。”汤姆说。

“你看看这发动机,”奥尔指着车头说,“好得很,呃?”

汤姆向里面看了一眼。“我看还不错。”

“不错?哎呀,简直是了不起。不漏油,也没什么毛病。”他旋开了一个火花塞,把食指塞到那小洞里。“有些淤积了,可还算干燥。”

汤姆说:“你挑选得好。你是要我夸你这么一句吧?”

“,我一路老在担心,只怕机器坏了,要算我的过错。”

“不,你干得很好。还是把它装好吧,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开出去找工作了。”

“它走得动,”奥尔说,“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他摸出一把小刀,刮刮火花塞的尖端。

汤姆从帐篷边上绕过去,看见凯西坐在地上,望着一只赤着的脚出神。汤姆猛然坐在他旁边。“你想它还能行吗?”

“什么能行?”凯西问道。

“你那些脚趾。”

“啊!我只是坐在这儿想心思。”

“你老爱这样,这倒是挺舒服的。”汤姆说。

凯西跷起他的大脚趾,把第二个脚趾弯下去,他不声不响地微笑了一下。“一个人不自寻烦恼,光只想着一些事情,已经够难受的了。”

“好几天没听见你作声了,”汤姆说,“一直在想心事?”

“是的,一直在想。”

汤姆脱下他的布帽,这顶帽子现在已经又脏又破了,帽舌尖得像鸟喙一样。他把里面的帽圈翻过来,拿掉一长条折着的报纸。“汗出得太多,帽子缩小了。”他说。他看看凯西那两个扭动着的脚指头。“你暂且放下你的心思,听我说几句话好吧?”

凯西把长脖子上的脑袋转过来。“我一直在听呢。正因为这样,我才老是在想。只要听人家的谈话,我马上就知道人家的心情怎么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的。我听着他们说话,感觉他们的心情,他们像阁楼里的鸟一样拍着翅膀。为了要逃出去,老往那布满灰尘的窗子上扑,简直要把翅膀碰碎了。”

汤姆睁大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就转过脸去看看二十英尺外的一个灰色帐篷。洗过的工装裤、衬衫和一套衣服晾在帐篷的绳索上。他轻声说:“我想对你说的正是这些话。原来你已经明白了。”

“我明白了,”凯西同意地说,“我们这些无业游民有一大批。”他低下头来,把手伸出去慢慢地往额头上摸,一直插到头发里。“我一路上都看到这种情况,”他说,“凡是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到处我都看见这种惨象。人们饿得慌,很想吃点儿肉,他们偶然弄到一点儿,也吃不饱。等他们饿得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唉,他们就请我给他们做祷告,有时候我就给他们祷告一下。”他用两只手抱住缩起来的膝盖,把两条腿往里收。“我从前总以为祷告可以解愁,”他说,“我时常给他们祷告一下,好让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好像苍蝇粘在苍蝇纸上一样,祷告往天上一飞,就把苦恼带走了。可是现在这一套再也不灵了。”

汤姆说:“祷告里变不出肉来。得有一只猪,才有肉吃。”

“是的。”凯西说,“可是全能的上帝也不能提高工资。我们这些人只想好好过活,只想把孩子们好好抚养大。年老的时候,就想坐在门口,望着落下去的太阳。年轻的时候,就想跳舞,想唱歌,想躺在一起。我们想吃喝,想有工作。这就是我们的指望—我们要活动活动筋骨,使自己感到劳累。唉!我在说些什么?”

“我也莫名其妙,”汤姆说,“听来倒很有味。你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干起活来,丢开这些空想呢?我们非找工作不可。钱快花光了。爸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块漆过的木板,插在奶奶的坟上。我们的钱剩得不多了。”

一只棕黄色的杂种瘦狗绕着帐篷边上,一边嗅一边走来。它很紧张,把腿往后弯,准备跑开。他嗅得很近了,才察觉到这两个人,于是它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便向旁边一跳,把耳朵扭向背后,夹着那皮包骨的尾巴逃跑了。凯西眼看着它绕过一个帐篷,逃得无影无踪。他叹了一口气。“我对谁也没什么用处,”他说,“无论是对我自己或是对别人,都是一样。我想一个人走掉。我现在要吃你们的东西,占着你们的地方,我对你们却毫无用处。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把你们给我的恩惠报答几分。”

汤姆张开嘴,伸出下巴,用一截干了的芥菜秆子剔着他的牙齿。他瞪眼望着那片停宿的地方,望着那些灰色的帐篷和那些用野草、铁皮和纸板搭成的棚舍。“我真想有一包烟叶,”他说,“我好久没抽烟了。在麦卡莱斯特还常常有烟草。我真恨不得再去坐牢。”他又剔着牙齿,后来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牧师。“你坐过牢吗?”

“没有,”凯西说,“从来没坐过。”

“现在且别走,”汤姆说,“别马上就走吧。”

“我早点儿去找工作—就能早点儿找到。”

汤姆用半闭着的眼睛细看了他一番,又把便帽戴好。“你瞧,”他说,“这儿并不是像牧师们所说的那种丰衣足食的好地方。这儿有件事情很伤脑筋:这儿的人害怕我们上西部来,所以他们就叫警察来吓唬我们,要把我们撵回去。”

“是呀,”凯西说,“我知道。你干吗问我坐过牢没有?”

汤姆慢慢地说:“你要是坐了牢,你就会机警起来。牢里的人是不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天的,—两个人谈谈也许还可以,一群人谈就不行了。因此你就机警起来。如果要出什么乱子—譬如说有个家伙冒了火,要用扫帚的把儿把看牢的打一顿—那你不等事情发生就先知道了。如果那儿要发生暴动,或是有人要越狱,那也用不着谁告诉你。你预先就看得出来。你知道吧?”

“是吗?”

“你先在这儿待着吧,”汤姆说,“无论如何,待到明天再说。快要出事儿了。我刚跟一个小伙子在路上谈过话。那家伙像一只山狗似的,鬼鬼祟祟机灵得很,可是他太机灵了。山狗只顾着自己的事,装出一副又天真又和善的样子,仿佛它只寻开心,不打坏主意似的—嗐,好歹这儿还有个安身的地方嘛。”

凯西凝神注视着他,正想问一句,却又把嘴闭紧了。他把脚趾慢慢地扭动了一会儿,松开两膝,把一只脚伸出去,使自己看得见。“好,”他说,“我暂时不走。”

汤姆说:“要是一大堆人都不声不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就是要出事了。”

“我不走就是了。”凯西说。

“明天我们坐卡车出去找工作。”

“好!”凯西说,他把脚趾上下扭动着,出神地察看了一番。汤姆支着胳膊肘,把身子往后靠,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帐篷里罗莎夏喃喃的说话声和康尼的回答。

油布篷遮成了一片暗影,两头的楔形光线却还是强烈刺目。罗莎夏躺在床垫上,康尼蹲在她旁边。“我该帮帮妈的忙,”罗莎夏说,“我总想去帮忙,可是刚一走动,就呕吐了。”

康尼两眼阴沉沉的。“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那我还不如留在家乡上夜校,把拖拉机学会,找个三块钱一天的工作。每天有了三块钱,生活就过得很好,每天晚上还可以去看看电影呢。”

罗莎夏脸上显出担忧的神气。“你不是打算晚上学无线电吗?”她说。他好久没有回答。“是不是?”她追问道。

“是的,当然。要等我站稳了脚跟才行。先得攒一点儿钱。”

她翻起身,用胳膊肘撑着。“你可别打消这个主意呀!”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可是—我可没想到我们要住在这么个地方。”

姑娘的眼睛露出坚定的神色。“你只好将就住下来。”她轻声说。

“是,是,我知道。必须先站稳脚跟,攒一些钱。也许还不如留在家乡学学拖拉机更好呢。他们可以挣到三块钱一天,还可以捞些外快。”罗莎夏的眼睛里现出沉思的神色。当他低下头去望着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里有一种打量他、揣测他的神气。“可是我还是要学习,”他说,“一等站稳了脚跟就开始。”

她发狠地说:“我们必须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有一所房子才行。我们可不能在帐篷里生这个孩子。”

“当然,”他说,“只等我站稳了脚跟就想办法。”他走出帐篷,低下头去看那弯腰在柴火上做饭的妈。罗莎夏把身子翻过来仰卧着,瞪眼望着帐篷的顶。随后她就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去咬住,轻声哭起来。

妈跪在火旁,把柴枝折断,添到火里,使火焰在炖菜的锅底下升腾。火一会儿旺,一会儿小,再一会儿旺,又一会儿小。孩子们一共有十五个,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望着出神。等到炖肉的气味冲进他们鼻子的时候,他们的鼻子就微微地皱缩起来。布满尘沙的焦黄的头发上闪耀着阳光。孩子们站在那里有些不自在,可是他们没有走开。妈跟那一圈嘴馋的小孩里一个站着的女孩轻声谈话。那女孩的年纪比其余的都大。她用一只脚站着,用另一只光脚的脚背蹭着她的小腿肚。她的两臂交叉在背后,她用一双沉静的灰色小眼睛望着妈。她提议道:“如果你要我来折断柴火,我可以帮忙,大婶。”

妈把工作停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她。“你是想叫我给你吃一点儿吧?”

“是的,大婶。”那女孩沉着地说。

妈把手里的柴枝塞到锅底下,火焰便毕毕剥剥地发着响声。“你还没吃过早饭吗?”

“没有,大婶。这一带找不到工作。爸打算卖掉一些东西来买汽油,我们好上别处去。”

妈抬起头来望着。“你们这些孩子谁都没吃过早饭吗?”

围成一圈的孩子不自在地动了一动,掉过头去不看那沸腾着的锅子。一个小男孩自夸地道:“我吃过了—我跟小弟弟吃过了—还有他们两个也吃过了,我看见的。我们吃得很好。今天晚上我们要到南边去了。”

妈微笑了。“那么你们都不饿喽?我这点儿东西是不够大家吃的。”

那个小男孩把嘴唇向外努着。“我们吃得很好。”他说了这句话,便转身跑进一个帐篷里去了。妈的视线跟着他望了好久,后来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才提醒了她。

“火熄下去了,大婶。如果要我帮忙,我可以把火弄旺。”

露西和温菲尔德摆出一副冷淡和正经的面孔,站在圈子里面。他们不大理人,同时又显得很小气。露西转过一双冷淡的愤怒的眼睛,看看那女孩。她蹲下身去给妈折柴枝。

妈揭开锅盖,用一根树枝搅一搅那锅炖菜。“你们有几个并不饿,我很高兴。无论如何,那个小男孩总是不饿的。”

女孩嘲笑地说:“啊,他呀!他是吹牛。吹得好响。他要是没吃晚饭,你猜他怎么办?昨天晚上,他出来说他们有鸡吃。嗐,您哪,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往里面看过,也不过是煎面团,跟别人家吃的一样。”

“啊!”妈向那个小男孩走进去的帐篷望了一眼。她又回过头来看看这女孩。“你到加利福尼亚来多久了?”她问道。

“啊,大概有六个月了。我们在官办的收容所里住过几天,后来就往北去。等我们回来,那里边已经住满了人。说实话,那倒是个住着挺舒服的好地方呢。”

“那收容所在哪儿?”妈问道。她从露西手里接过柴枝添到火里。露西向那个年纪较大的女孩狠狠地望着。

“离青草镇不远。那儿有很好的厕所和洗澡间,你还可以在大盆里洗衣服,用水也方便得很,喝的水也很好;每天晚上大家奏奏音乐,星期六晚上,还有跳舞。啊,那样的好地方,你可从来没见过。还有一个专给孩子们玩的地方,厕所里还有纸。只要把一根小链子往下一拉,水就直冲到马桶里了。那边没有警察随时到你帐篷里来查看,收容所里的管事人也挺客气,过来看看、谈谈,一点儿也不摆架子。我真巴不得我们能再上那儿去住呢!”

妈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要是住在那儿,就可以用洗衣盆了。”

那女孩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啊,我的天哪,热水就在管子里,你到洗澡间里洗淋浴,水是热的。这样的地方,你一辈子没见过吧?”

妈说:“现在住满了人吗,你说?”

“是呀。我们上次去问过,据说人满了。”

“收费一定贵得很吧?”妈说。

“对啦,收费倒是不少,不过你要是没钱,他们就让你免费,只要干点儿活就行了—每星期干两个钟头,打扫屋子,倒倒垃圾箱。只做些这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有音乐,大伙儿在一起聊天,管子里还有热水。这么好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

妈说:“我真希望我们能上那儿去。”

露西已经忍不住了。她突然很凶地说:“奶奶就死在卡车顶上!”那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看她。“是的,她就是那么死的!”露西说,“验尸所的人把她弄走了。”她闭紧着嘴,把一小堆柴棒踢散了。

温菲尔德一看她那么大胆地说了这两句攻击的话,便眨眨眼睛,表示高兴。“就死在卡车上,”他附和着说,“验尸所的人把她装在一只大篓子里。”

妈说:“你们两个都住嘴,要不你们就得给我走开。”她又把柴枝加到火里。

奥尔已经沿着那排帐篷溜达过去,看着那打磨气门的工作。“你好像快完工了。”他说。

“还有两个没磨好。”

“这些人家有大姑娘吗?”

“我是有老婆的,”那个年轻人说,“我没工夫去找大姑娘胡闹。”

“我老是有工夫找姑娘们玩,”奥尔说,“干旁的事情我倒没工夫。”

“你饿一饿肚子,就会把这个脾气改掉的。”

奥尔大笑。“也许是。可是我一直还没去掉这个念头。”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小伙子,他是跟你一起的,是不是?”

“是呀!那是我哥哥汤姆。你可别作弄他,他杀过人呢。”

“杀过人?为了什么?”

“打架。那家伙把汤姆戳了一刀,汤姆就拿一把铁锹揍死了他。”

“真的吗?法院怎么治他的?”

“放了他,因为那是彼此打架。”奥尔说。

“看他那样子,不像个爱吵架的人。”

“唔,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汤姆却也不肯受谁的气。”奥尔的口气非常得意。“汤姆,他不大作声。可是—你得当心!”

“—我跟他谈过话。听口气,他不像个脾气坏的人。”

“他不是那种人。平常他脾气好极了,可是谁要惹起了他的火气,那就不得了。”那个年轻人磨着最后一个气门。“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些气门装上去,把车头盖好?”

“也好,要是你空着没事的话。”

“我该睡一觉了。”奥尔说,“可是看到一辆拆开的汽车,也不由得手痒,非帮帮忙不可。”

“,我有个帮手可太高兴了。”那个年轻人说,“我叫弗洛伊德·诺尔斯。”

“我叫奥尔·乔德。”

“我见到你真高兴。”

“彼此彼此。”奥尔说,“就用原来的衬垫吗?”

“只好将就着用吧。”弗洛伊德说。

奥尔摸出袋里的小刀来,把那个气门刮了一刮。“嗐!”他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弄弄发动机。”

“跟大姑娘比呢?”

“唔,大姑娘也喜欢!我真想把一辆罗尔车拆开来看看再装好。有一次我在一辆十六号的凯迪拉克车盖底下看了一阵,哎呀,那玩意儿可真叫人看了过瘾。那是在萨利索—那辆十六号的凯迪拉克停在一家酒馆门口,我就把车盖揭开了。有个家伙走出来说:‘你干什么?’我说:‘只不过看看。这真是太棒了!’他只是站在那儿。我想他从来没看过那里面的机器。他只是站在那儿。是个戴草帽的阔佬,穿的是条纹衬衫,还戴着眼镜。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不一会儿,他说:‘你想开开这辆车吗?’”

弗洛伊德说:“扯淡!”

“真的—他说:‘你想开开这辆车吗?’那时候,我穿着工装裤—浑身都是脏的。我说:‘我怕把车子弄脏了。’‘你开吧!’他说。‘就在这一带兜兜圈子好了。’嘿,这一来,我就坐上车去,绕着那堆房子开着汽车兜了八个圈子。啊,真过瘾!”

“痛快吗?”弗洛伊德问道。

“啊,天哪!”奥尔说,“要是我能把车子拆开来看看,那叫我出什么代价都行。”

弗洛伊德把臂膀的动作慢下来。他拿起最后一只气门,察看了一番。“你还是开惯旧车的好,”他说,“因为你不会再有开十六号凯迪拉克车的机会了。”他把手摇曲柄钻放到踏脚板上,拿起一把凿子来凿掉气门上的油泥。两个光头赤脚的矮胖女人抬着一桶乳白色的水从他们中间走过。她们给那桶水压得一瘸一拐地走着,都低头望着地下。下午的太阳落下一半了。

奥尔说:“你好像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致似的。”

弗洛伊德用凿子刮得更起劲了。“我到这儿已经六个月了,”他说,“我在这个州到处跑遍了,只想苦干,让我和老婆孩子有点儿肉和土豆吃。我一直像长耳兔似的东奔西窜—老是混不好。无论我怎么干,总是吃不饱。我有些累了,没别的。我累得太厉害,睡觉也休息不过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吗?”奥尔问道。

“找不到,没有固定的工作。”他用凿子凿去了气门上的油泥,又用一块油污的破布揩揩颜色暗淡的金属体。

一辆发锈的旅行车开到了停宿场,车里有四个男人,脸色都是黑黄和冷酷的。车子穿过停宿场慢慢地开来。弗洛伊德向他们喊道:“运气好吗?”

汽车停了。开车的人说:“我们跑遍了一大块地方,这一带连一个人的工作都找不到。我们得搬走才行。”

“上哪儿去?”奥尔嚷道。

“天知道。这地方我们反正是找遍了。”他把油门踩了一下,汽车又慢慢地往停宿场的另一头开去了。

奥尔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人单独去不是好些吗?那样的话,要是有一份工作,一个人就可以干了。”

弗洛伊德把凿子放下,苦笑。“你还不懂呢,”他说,“到乡下各处去跑是费汽油的。汽油要一毛半一加仑。那四个人坐不起四辆车。所以他们这才大家凑点儿钱来买了汽油。你得明白这个才行。”

“奥尔!”

奥尔低下头去,看见温菲尔德很神气地站在他身边。“奥尔,妈把炖菜盛起来了。她叫你去吃。”

奥尔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擦。“今天我们还没吃过东西呢,”他对弗洛伊德说,“等我吃过了,再来给你帮忙。”

“你要是不愿意来,就不必再来了。”

“一定来,我要来帮忙。”他跟着温菲尔德向自己家的帐篷走去。

现在帐篷外面挤满了人。陌生的孩子靠近炖菜锅子站在那里,妈做饭的时候,两肘总不免碰着他们。汤姆和约翰伯伯站在她旁边。

妈无可奈何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得给自己这一家人吃。这儿这些孩子叫我怎么办呢?”孩子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她。他们的脸色是茫然的、呆板的,他们的眼睛机械地从锅子转到她手里拿着的那个铁皮盘子上。他们瞪着眼睛,跟着汤匙从锅里转到盘子里,当她把那冒热气的盘子递给约翰伯伯的时候,他们的眼光又跟着盘子向上望过去。约翰伯伯把他的汤匙放进炖菜,一排眼睛便一齐跟着那汤匙向上望。一块土豆送进了约翰伯伯的嘴里,那一排眼睛便望着他的脸,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东西好吃吗?他喜欢吃吗?

接着约翰伯伯好像是初次看到了他们一样。他慢慢地嚼着。“这个你拿去吃吧,”他对汤姆说,“我不饿。”

“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汤姆说。

“我知道,可是我有点儿肚子痛。我还不饿。”

汤姆轻声说:“你把盘子拿到帐篷里面去吃吧。”

“我不饿,”约翰伯伯执拗地说,“到帐篷里去,我还是会看见他们。”

汤姆转过脸去望着孩子们。“你们走吧,”他说,“快走,快走。”那一排眼睛离开了炖菜,诧异地注视着他的脸。“快走开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没有用。东西不够,没有你们吃的。”

妈把炖菜舀到一个个铁盘子里,每个只盛一点点,然后把那些盘子放在地下。“我不能把他们打发走,”她说,“真不知该怎么办。你们各自拿着盘子进去吧。我来把剩下的分给他们。这一盘拿进去给罗莎夏吃。”她笑嘻嘻地看看孩子们。“喂,”她说,“你们这些小家伙每人去拾一块柴爿来,我把剩下的留给你们。可是大家别打架呀。”那群孩子乖乖地迅速散开了。他们跑去找柴爿,跑到自己的帐篷里拿了汤匙来。妈还没有把那些盘子都盛齐,他们就像饿狼似的悄悄地回来了。妈摇摇头。“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叫自己一家人饿肚子。我得先给自己家里人吃。露西,温菲尔德,奥尔,”她厉声喊道,“你们各自把盘子端走。快点儿。快进帐篷里去。”她抱歉似的向那些等着的孩子看了一下。“东西太少了,”她腼腆地说,“我把这锅子端下来,放在外面,你们大家都可以尝一尝,可是这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在没办法,又不能不让你们尝一尝。”她把锅子端下来放在地上。“等一等,太烫。”她说,接着便急忙走进帐篷,免得看着他们。她的一家人各自拿着一个盘子,坐在地上;他们听得见外面孩子们用他们的柴爿、汤匙和他们的锈铁片在锅子里乱舀的声音。一堆孩子挤得把锅子全挡住了。他们没有谈话,也没有争吵。他们大家虽然不声不响,却很专心,而且都有一股呆头呆脑的凶劲儿。妈背转身,免得看见他们。“我们不能再这么办了,”她说,“我们只好悄悄地自己吃。”外面传来了一阵刮锅子的声响,接着那堆孩子便散开了,把刮过的锅子留在地上。妈看看那些空盘子。“看来你们都没吃饱呢。”

爸站起身来,没有回答,便离开了帐篷。牧师暗自微笑着,仰卧在地上,交叉着两手枕着头。奥尔站起身来。“我得去帮人家修汽车。”

妈把那些盘子收拾起来,拿到外面去洗。“露西,”她叫道,“温菲尔德,马上去给我抬一桶水来。”她把水桶交给他们,于是他们便有气无力地向河边走去了。

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向这边走来。她的衣服上有一条条的尘污,沾着汽车的油迹。她翘起下巴,显出得意扬扬的样子。她在不远的地方站住,像怀着敌意似的看看妈。后来她终于走过来。“你好。”她冷淡地说。

“你好。”妈说。一面站起来,把一只木箱推向前去。“请坐坐好吗?”

那个女人走上前来。“不,我不要坐。”

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那个女人把两只手叉放在屁股上。“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孩子们,别让他们惹到我的孩子,那就算给我帮忙了。”

妈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我没得罪你呀……”她开始说。

那个女人皱起眉头望着她。“我的孩子回去的时候,嘴里有炖菜的气味。你给他吃了,是他告诉我的。你别因为自己有炖菜吃,就扬扬得意,到处夸口。你别这样。没这些麻烦,我已经够苦恼了。他进来对我说:‘我们为什么没有炖菜呢?’”她气得声音发抖。

妈走到她身边。“请坐吧,”她说,“坐下来谈谈。”

“不,我不要坐。我想方设法给家里人弄些东西吃,你们却吃起炖菜来了。”

“请坐。”妈说,“我们找到工作以前,吃炖菜这大概是最后一顿了。要是你做一锅炖菜,一群孩子怪馋地站在周围,你怎么办?我们自己吃也不够,可是他们那样看着你,你总不能不给他们吃一点儿吧?”

那个女人的两只手从屁股上放下来了。她那双眼睛像探究似的看了妈一会儿,接着她便转过身去,连忙走开,进入一个帐篷,随手把门帷放下。妈瞪眼望了她一会儿,就重新跪在地上收拾那一叠铁盘子去了。

奥尔急急忙忙走过来。“汤姆,”他叫道,“妈,汤姆在里边吗?”

汤姆伸出头来。“什么事?”

“跟我来。”奥尔兴奋地说。

他们一道走了出去。“你这是怎么回事?”汤姆问道。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把汤姆领到那辆拆开的汽车旁边。“这位是弗洛伊德·诺尔斯。”他说。

“,我跟他谈过话了。你好吧?”

“正在修这辆车子。”弗洛伊德说。

汤姆用手指摸一摸气门的顶端。“你大惊小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尔?”

“弗洛伊德刚才告诉了我。你再说说吧,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说:“我也许不该说,可是—唉,我告诉你吧。有个人上这儿来了,他说北方有工作。”

“北方?”

“是的—那地方叫圣克拉拉河谷,离这儿远极了,要往北去呢。”

“真的吗?什么工作?”

“摘梅子,摘梨子,还有装罐头的工作。据说做工的季节快到了。”

“有多远?”汤姆追问道。

“啊,天知道。也许有两百英里吧。”

“多远的路程!”汤姆说,“等我们到了那儿,谁知道还有没有工作呢?”

“唔,我们不知道,”弗洛伊德说,“可是这儿什么事也找不到,那家伙说他接到他兄弟的信,他已经动身了。他说别让旁人知道,怕去的人太多了。我们得在夜里动身,到了那儿就先把工作安排好。”

汤姆把他打量了一番。“我们何必偷偷地去呢?”

“嗐,要是人人都上那儿去,那就谁也没有工作做了。”

“路程可真远呀。”汤姆说。

弗洛伊德的口气显出受屈的意味。“我不过是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你不愿意去,也随你的便。你兄弟帮过我的忙,我才肯把这消息告诉你们。”

“你准知道这儿没工作吗?”

“你瞧,我跑遍各地,找了三个星期,始终没找到一份工作,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你要是不怕浪费汽油,情愿到各处去找,那么你就去找吧。我并不是求你跟我去。多去一个人,我就少一个机会呢。”

汤姆说:“我并不是找你的碴儿。只不过这段路程可真是够远的。我们很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事做,租一所房子住下来。”

弗洛伊德耐心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初到这儿,有些情况你们还不了解。你要是肯听我的话,那你就可以省些麻烦;要是不听我的话,那你就要准备多吃苦头。你休想在这儿安家,因为这儿没什么工作能使你安下家来。你的肚子也不会让你在这儿住定。明白吗—这是真心话。”

“我打算先在这一带找找机会再说。”汤姆不自在地说。

一辆轿车从停宿地穿过,在下一个帐篷跟前停下了。一个穿工装裤和蓝衬衫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弗洛伊德向他喊道:“运气好吗?”

“这一带到处都找不到工作,得等到摘棉花的时候才行。”接着他便走进那破旧的帐篷去了。

“明白了吗?”弗洛伊德说。

“唔,我明白了。可是两百英里实在太远了,天哪!”

“嗐,你们休想在哪个地方待多久。也许还是打定主意去试试看才好。”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奥尔说。

汤姆问道:“这地方什么时候才有工作呢?”

“,再过一个月,摘棉花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你们要是还有很多钱,就不妨等到摘棉花的时候。”

汤姆说:“妈不想搬动。她累坏了。”

弗洛伊德耸一耸肩膀。“我并不想劝你们到北方去。随你们的便。我只不过把我听到的消息告诉你们。”他从踏脚板上拾起油污的垫圈,细心地把它装在气门上,往里一按。“喂,”他对奥尔说,“你帮我装好那个发动机盖好吗?”

当他们把沉重的发动机头稳稳地放到几根大螺丝栓上摆平的时候,汤姆在旁边盯着。“这事还得商量商量。”他说。

弗洛伊德说:“这事情除了你们一家人,我不愿意让谁知道。我只告诉了你们。而且要不是因为你兄弟在这儿给我帮了忙,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汤姆说:“你告诉了我们,我当然感谢你。我们得考虑考虑。也许我们可以去。”

奥尔说:“哎呀,我想无论其余的人去不去,我总是要去的。我可以搭揩油车去。”

“你打算丢开一家人吗?”汤姆问道。

“是的。等我裤袋里装满了钱,我就回来。怎么不去?”

“这种办法妈一定不会赞成,”汤姆说,“爸也不会喜欢这么办。”

弗洛伊德安好螺帽,用手指尽可能地往下旋。“我和我老婆是跟我们全家人一起出来的。”他说,“在家乡的时候,我们不会想到要跟他们分散,决不会打这种主意。可是,真糟糕,我们大家在北边待了一些时候,我就上这儿来了,他们还是往前走,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我一直在找他们,打听他们的消息呢。”他用扳手把发动机头部的螺丝帽一个个旋紧了。

汤姆在汽车旁边蹲下来,顺着那排帐篷斜望过去。有人在帐篷之间的土地上竖了一根小小的木桩。“不,”他说,“妈准不愿意让你走。”

“,我觉得一个人更容易找到工作的机会。”

“也许是吧。可是妈反正不会赞成这么办。”

两辆汽车装着一些晦气的人开进了停宿场。弗洛伊德抬起头来望着,却没有问他们运气怎么样。他们那布满灰尘的脸是愁苦而又不服气的。太阳正在落下去,黄色的阳光射到胡佛村和它后面的柳树丛上。孩子们开始从那些帐篷里出来,在停宿场上到处走动。各个帐篷里的女人们也走出来,各自生起了小堆的柴火。男人们三五成群地蹲着,大家在一起谈天。

一辆雪佛兰双座新汽车开出公路,朝停宿场开来。它停在停宿场当中。汤姆说:“是谁呀?他们不像是这儿的人。”

弗洛伊德说:“不知道—也许是警察吧。”

汽车的门开了,一个人走出来,站在汽车旁边。他的同伴还是坐在车上。现在所有蹲在那里的男人都望着那两个新来的人,谈话停止了。生火的女人们偷看着那辆闪亮的汽车。孩子们绕着弯走过来,排成长长的弧形,侧着身子朝中心慢慢移动。

弗洛伊德放下扳手,汤姆站了起来,奥尔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擦。三个人朝那辆雪佛兰车走去。从汽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穿着咔叽裤子和法兰绒衬衫。他戴着平边的斯泰森毡帽。他的衬衫口袋里插着一叠纸,前面还有一小排自来水笔和黄色铅笔;屁股口袋里鼓出一本金属封面的笔记簿。他向蹲在那里的一堆人走去,那群男人用疑惑和沉静的神色翻起眼睛来望着他。他们定睛望着,一动不动,眼白显现在眸子底下,因为他们没有抬起头来看。汤姆、奥尔和弗洛伊德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

那个男人说:“你们这批人要做工吗?”那群人还是静静地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随后全场的人都走过来了。

蹲在那里的男人当中,有一个终于讲话了。“我们当然要做工。什么地方有工作?”

“图莱里县,果子熟了,要用一大批摘果子的工人。”

弗洛伊德开口了。“你是来招募工人的吗?”

“对呀,那块地是归我承包的。”

男人们现在紧紧地挤成一堆了。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摘掉黑帽子,用手指把他的黑色长头发向后拢了一拢。“你给多少工钱?”他问道。

“,还不能最后说定。我想大概是三角吧。”

“你为什么不能说定呢?你已经承包下来了,是不是?”

“包倒是包下来了,”那个穿咔叽裤子的人说,“可是这要看货价高低。也许多一点儿,也许少一点儿。”

弗洛伊德走向前去。他轻声说:“我可以去,先生。你是承包人,当然有执照。请你先把执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再给我们订一张招雇的合同,说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工作,工钱多少。你签了字,我们大家都去。”

那个承包人转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是在教我怎样管我自己的事吗?”

弗洛伊德说:“我们要是来给你做工,这也就是我们的事了。”

“,我不能听你管教。我对你们说过,我要雇人。”

弗洛伊德愤愤地说:“你没说明要多少人,也没说明你要给多少工钱。”

“见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呀。”

“你要是真不知道,你就没有招雇工人的权利。”

“我有权利照自己的意思来办自己的事。你们这批人要是情愿坐在这儿熬下去,那也好。我会到别处去,给图莱里县招雇工人。要雇一大批人呢。”

弗洛伊德向大家转过身来。他们现在站起来了,静悄悄地望着这两个人说话,一时望着这个,一时望着那个。弗洛伊德说:“我已经上过两次当了。他也许要用一千人。他就招五千人来,只给一角五分一个小时。你们这些穷鬼也只好接受了,因为你们不干就要挨饿。如果他要招工人,让他去招好了,只是一定得叫他写清楚可以给多少工钱。向他要执照看看。没有执照,他是不准招募工人的。”

那个承包商向那辆雪佛兰汽车转过脸去叫道:“乔!”他的同伴探头往外望一望,随即推开车门,跨出车来。他穿着马裤和系带子的皮靴。一只笨重的手枪套挂在他腰间系着的子弹带上。他的褐色衬衫上别着一只警官的星章。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有什么事?”手枪套在他屁股上溜来溜去。

“从前你见过这家伙吗,乔?”

警官问道:“哪一个?”

“这家伙。”承包商指着弗洛伊德说。

“他干什么了?”警官向弗洛伊德微笑着。

“他在讲赤党的话,鼓动风潮。”

“哼……”警官慢慢地绕过去看看弗洛伊德的侧影,弗洛伊德的脸色慢慢地涨红了。

“你们明白了吗?”弗洛伊德嚷道,“这家伙要是个正派人,他会带警察来吗?”

“从前见过他吗?”承包商继续问道。

“哼,好像见过。就在上星期有人闯进那个旧车场去捣乱的时候。我好像在那一带见过这家伙。对!我敢保证准是这家伙。”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上那辆汽车吧。”他说着,一面解开了盖住自动手枪的枪柄的那条皮带。

汤姆说:“你并没查出他有什么罪名呀。”

警官一下子扭转身来。“你要是也愿意一道去,那你就再张嘴说一句话吧。那个旧车场附近本来有两个人的。”

“我上星期还没到这一州呢。”汤姆说。

“,也许你是别的什么地方要捉拿的人吧。你快住嘴!”

那个承包商又向众人转过身来。“你们这些人别听这种赤党分子的话。这些捣乱分子—他们会叫你们遭殃的。你们到图莱里县去,我可以雇用你们所有人。”

大家没有回答。

警官回过头来,对着他们。“你们还是去的好。”他说。假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卫生局有通知,叫我们把这个停宿的地方拆掉。如果消息传开,人家知道你们中间有赤党—那就说不定有人要受累。你们大家都搬到图莱里去,那可实在是个好主意。这一带没工作可做。我对你们这么说,是一番好意。你们要是不去,也许会有一帮人带着棍子来把你们赶走。”

那个承包商说:“我告诉过你们了,我要雇用工人。你们要是不情愿去—好吧,那就随你们的便。”

警官微笑了一下。“他们要是不肯去做工,这一带也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我们马上就要来赶走他们。”

弗洛伊德直挺挺地站在警官旁边,两个大拇指扣着皮带。汤姆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埋头呆望着地面。

“反正就是这样,”承包商说,“图莱里县要雇人,工作多得很。”

汤姆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弗洛伊德的两只手,看见他手腕上一条条的青筋在皮肤下鼓了出来。汤姆自己的两只手也提起来了,两个大拇指也扣在皮带上。

“是的,话都说完了。一到明天早上,你们这些人就连一个也不许待在这儿了。”

那个承包商上了雪佛兰车。

“喂,你,”警官对弗洛伊德说,“你上这辆车去。”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弗洛伊德的左臂。弗洛伊德使劲把身子一转,拳头砰的一声打在那张大脸上,顺势就沿着那排帐篷跑掉了。警官身子一晃,汤姆伸出脚去把他绊倒了。警官沉重地跌倒在地上,打了个滚,伸手去摸枪。弗洛伊德东逃西窜地一路跑去,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警官从地上开了一枪。一个帐篷的前面,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看看自己的一只手,她的指关节被打断了。几个断了的手指吊挂在她的手掌上,打碎了的皮肉是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弗洛伊德在那条路上远远地现出了身影,他正在向一丛柳树飞跑。警官坐在地上又举起枪来,这时候,凯西牧师忽然从人群里走上前去。他对准警官的脖子踢了一脚,看见那胖子昏倒过去,才退回来。

那辆雪佛兰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地一响,卷起一片尘沙,开跑了。它爬上公路,便箭一般地驶去。帐篷前面那个女人还在看着她那只被打断了的手。小滴小滴的血开始从伤口里流出来。她的喉咙里响起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带哭的笑声,随着每次呼吸,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了。

警官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张开的嘴贴着尘沙。

汤姆把他的自动手枪拾起来,拉出弹匣,扔到灌木丛里去,又从枪膛里取出了子弹。“这种家伙根本就没权利带枪。”他说,随即把自动手枪扔在地上。

打伤了手的那个女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她的歇斯底里更加厉害了,笑声里有了尖叫的成分。

凯西走到汤姆身边。“你得躲开才行,”他说,“你到柳树丛里去等着。他没看见我踢他,可是他却看见了你伸出脚去绊倒他。”

“我不愿意走开。”汤姆说。

凯西把头靠拢来。他轻声说:“他们一对指纹就会把你对出来。你犯了假释的规矩。他们会把你抓回去坐牢。”

汤姆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哎呀!我忘了。”

“快走,”凯西说,“趁他还没清醒过来。”

“我想拿他的枪。”汤姆说。

“不,留着吧。等事情过去,你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高声地吹四下口哨。”

汤姆从容地走开了,但是一离开众人,他就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沿着河边生长的柳树丛里了。

奥尔走到跌倒的警官身边。“好家伙,”他称赞地说,“你们当真把他打倒了?”

那群人一直看着那个昏迷的人。后来老远传来一阵尖厉的汽笛声,忽高忽低,终于变为尖叫,这一回声音更近了。那群人立刻慌张起来。他们把脚挪来挪去,随即一下子走开了,各自进了帐篷。只有奥尔和牧师还留在原处。

凯西向奥尔转过头来。“你走吧,”他说,“走开,快到帐篷里去,你就装作什么也不懂。”

“啊?你怎么办?”

凯西咧着嘴对他笑了笑。“总得有人来担当责任。我没孩子。他们会把我抓去坐牢,反正我就闲坐着,什么也不用干。”

奥尔说:“为什么要……”

“快走,”凯西严厉地说,“你快离开这儿。”

奥尔倔强起来。“我不能听你支使。”

凯西轻声说:“你要是牵连在这场祸事里,那你们全家的人就会受累了。对你一个人我倒不在乎,可是你妈和你爸,他们都会受累。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汤姆抓回麦卡莱斯特去呢。”

奥尔思量了一会儿。“好吧,”他说,“可是我总觉得你是个大傻瓜。”

“说得对,”凯西说,“我为什么不当个傻瓜呢?”

汽笛声接二连三地响着,一声比一声逼近了。凯西跪在警官旁边,把他翻了一个身。那人呻吟着,翻一翻眼睛,竭力想看一看。凯西把他嘴唇上的尘土揩掉。现在各家的人都在帐篷里,门帷都放下了,夕阳使空中呈现出一片红光,把灰色的帐篷照成了青铜色。

车胎在公路上吱吱地叫了几声,于是一辆敞篷汽车飞快地开进了停宿场。四个背着步枪的人推挤着下了车。凯西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跟前。

“这儿出了什么事?”

凯西说:“我把你们那个人打倒了。”

一个带枪的人走到警官跟前。警官现在清醒了,软弱无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

“这儿出了什么事?”

“,”凯西说,“他蛮不讲理,我打了他一下,他就开枪—打中了那边一个女人。我这才再揍了他一拳。”

“得啦,你最先干了些什么?”

“我跟他顶了嘴。”凯西说。

“上这辆车去。”

“好吧。”凯西说,他爬进后座,在那里坐下。两个人扶起那个受伤的警官。他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凯西说:“这排帐篷那头有个女人让他开枪打伤了,血流得很厉害。”

“我们随后再去管这个。麦克,这家伙就是打你的人吗?”

眼光迷糊的警官有气无力地向凯西盯了一会儿。“不像他。”

“是我,不会错,”凯西说,“你刚才冒冒失失地找错了对手。”

麦克慢慢地摇摇头。“我看你不像那个打我的家伙。哎呀,我这回要出毛病了!”

凯西说:“我跟你们去,不用你们操心。你们最好去看看那个女人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在哪儿?”

“那边那个帐篷。”

警官的头目拿着步枪,向那个帐篷走去。他隔着帐篷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就走出帐篷回来了。他有些得意扬扬地说:“嗨,一支0.45英寸口径的手枪多厉害呀!他们已经用上了止血带。我们回头派个医生来吧。”

两个警官坐在凯西的两边。警官头目吹了一声警笛。停宿场上没有动静。门帷紧闭着,人们都在帐篷里。发动机开动了,那辆汽车掉了头,开出了停宿场。凯西得意扬扬地坐在两个看守之间,他昂着头,脖子上一条条的筋都鼓了出来。他的唇边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脸上有一种神秘的胜利的神情。

警官们一走,大家就从帐篷里出来了。太阳现在已经落山,傍晚柔和的青色天光映在停宿场上。东方的群山还有太阳光照着,呈现黄色。妇女们回到已经熄灭的火边。男人们聚拢来,一同蹲在地上,低声交谈。

奥尔从他家的油布篷底下钻出来,向柳丛走去,给汤姆吹了一声口哨。妈走出来,用柴枝生起了一小堆火。

“爸,”她说,“我们现在少吃些吧。上一顿我们吃得太晚了。”

爸和约翰伯伯紧靠着帐篷站在那里,看着妈把土豆削好皮,切碎了,放进煎锅。爸说:“真糟糕,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露西和温菲尔德慢慢走过来,蹲着听他们谈话。

约翰伯伯用一根发锈的长钉子深深地刮着土。“他懂得罪恶的道理。我问过他,他告诉了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对不对。他说,如果一个人自以为有罪,他就是有罪。”约翰伯伯两眼显得又困倦又难受。“我一辈子都把秘密藏着,”他说,“我做了些事情,从没告诉过人。”

妈从火边转过头来。“别告诉人家,约翰,”她说,“告诉上帝就好了。别叫别人为了你的罪过心里难受。这不合适。”

“我心里总觉得难熬。”约翰说。

“,别告诉人家。你到河里去,把头钻到水底下,在流水里轻轻忏悔吧。”

爸听了妈的话,慢慢地点点头。“她说得对,”他说,“告诉人家倒是可以把苦闷减轻些,可是那难免把罪恶散布出去。”

约翰伯伯抬起头来,望望太阳余光照耀下的群山,群山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我真希望能把那些念头除掉,”他说,“可是我办不到。那些念头老在我心里作怪。”

罗莎夏在他后面,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康尼在哪儿?”她焦躁地问道,“我好久没看见康尼了。他上哪儿去了?”

“我没看见他。”妈说,“我要是看见他,就对他说你找他。”

“我不大舒服,”罗莎夏说,“康尼不该离开我。”

妈抬起头来,看看女儿浮肿的脸。“你哭了吧?”她说。

罗莎夏眼睛里又淌下眼泪来。

妈沉着地接下去说:“你得沉住气才行。我们这儿还有许多人呢。你得沉住气才行。你来削削土豆。你是为自己发愁吧?”

罗莎夏本想回帐篷里去。她竭力想避开妈那双严肃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却强制住她,于是她便慢慢地向火边走来了。“他不该走开。”她说,但是眼泪却收住了。

“你得干点儿活才行,”妈说,“老坐在帐篷里,心里就要发愁。我一直没工夫来管你,现在我要管你了。你拿这把刀去削那些土豆吧。”

罗莎夏跪下去照妈的话办了,但她厉声说:“等我见到他再说,我要质问他。”

妈慢慢地微笑了一下。“只怕他会打你耳光呢。你成天唉声叹气,要不就是胡思乱想地哄自己,挨打也活该。他要是真把你打得懂事一点儿,我还要祝福他呢。”罗莎夏两眼闪出怨恨的神色,却没有作声。

约翰伯伯用粗大的大拇指把那根锈钉子深深地按进土里去。“我非向大家说不可。”他说。

爸说:“好,那你就说吧,真见鬼!你杀了谁?”

约翰伯伯把大拇指探进蓝布裤的表袋,挖出一张折着的脏钞票来。他把钞票摊开,让大家看。“五块的。”他说。

“偷来的吗?”爸问道。

“不,是我的,我一直藏着。”

“是你自己的吗?”

“是的,不过我不该把它藏起来。”

“我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罪过,”妈说,“这是你的呀。”

约翰伯伯慢慢地说:“还不单是把钱一直藏起来。我藏着它还打算去喝酒呢。我每逢心里难受就想喝酒,现在我知道又快到想喝酒的时候了。我本来还没这种打算,可是偏巧这时候—牧师为了救汤姆,宁肯牺牲自己,替他受罪去了。”

爸直点头,歪着脑袋听着。露西像一只小狗似的用胳膊肘爬着,移过身来,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罗莎夏用刀尖挖着一个土豆的芽。傍晚的天光暗下来,变得更青了。

妈用一种尖锐的实事求是的声调说:“我不懂为什么他救了汤姆,就使你要喝酒。”

约翰痛苦地说:“这道理也难说。我只觉得非常难受。这件事他随随便便就做了。他往前迈了一步,说:‘这是我干的。’他们就把他带走了。不知怎的,我也就想喝个醉。”

爸还是点着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人家,”他说,“要是我的话,我要喝酒就干脆去喝了。”

“本来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干一件什么事情,赎掉我心灵上的罪过,”约翰伯伯怪难受地说,“可是我错过了机会。我没抓紧那个机会—让它跑掉了。喂!”他说,“钱是归你管的,你给我两块吧。”

爸不大情愿似的伸手到衣袋里,摸出皮夹来。“你要喝醉,也花不了七块钱吧?你用不着喝香槟呀。”

约翰伯伯把自己的钞票递过去。“你拿着这个,给我两块钱。我花两块钱就能喝个大醉了。我不肯再犯浪费的罪过。往后我只花自己挣的钱了。永远这样。”

爸接着那张龌龊的钞票,把两块钱交给了约翰伯伯。“拿去吧。”他说,“一个人非干不可的事,只好让他去干。别人也说不出多大道理去劝阻他。”

约翰伯伯接过钱来。“你不见怪吗?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吧?”

“唉,我知道。”爸说,“你自己非干不可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不这么办,我就熬不过这一夜。”他说。他转过头来看看妈。“你不会怪我吧?”

妈没有抬起头来。“不会,”她轻声说,“不会—你去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在暮色中怪可怜地走开了。他走上混凝土公路,横过路面,到了杂货铺。在铁纱门前面,他把帽子脱下来,扔在尘土里,像是自怨自艾似的用脚跟使劲把它踩了一阵。他让那顶又破又脏的黑帽子留在那里,走进铺子,来到铁丝栏后边放着威士忌酒的橱架跟前。

爸、妈和孩子们瞪圆了眼看着约翰伯伯走开。罗莎夏恼怒地两眼盯着土豆。

“可怜的约翰,”妈说,“不知道喝酒能不能使他—不行—我想那是没有好处的。我从来没见过给逼成这样的人。”

露西在尘土里侧转身子。她把头移近了温菲尔德的头,将他的耳朵拉到她的嘴边。她轻声说:“我要去喝醉了。”温菲尔德哼哼鼻子,把嘴闭得紧紧的。两个孩子一声不响地爬开,他们的脸因为忍住了笑,都涨成紫红色。他们绕着帐篷爬过去,一下子蹦起来,尖声喊叫着,就从帐篷那里跑掉了。他们跑到柳树丛里,一藏好身子,就高声大笑起来。露西把眼睛睃一睃,伸伸腰,东歪西倒,伸着舌头,摇摇晃晃地走着。“我喝醉了。”她说。

“你看,”温菲尔德叫道,“你看,我在这儿,我就是约翰伯伯。”他甩动着两臂,嘴里喷着气,转着圈子,一直转得晕头晕脑。

“不对,”露西说,“要这样做才行。这样做才行。我是约翰伯伯,我喝得烂醉了。”

奥尔和汤姆正静悄悄地穿过柳树丛,撞见了疯疯癫癫、摇摇晃晃走路的两个孩子。暮色现在已经很浓了。汤姆停住脚,偷偷地看一看。“这不是露西和温菲尔德吗?嗐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走过来。“你们疯了吗?”汤姆问道。

两个孩子怪难为情地站住了。“我们不过是玩玩。”露西说。

“这可是疯子似的玩法。”奥尔说。

露西冒冒失失地说:“这并不比许多事情更疯。”

奥尔继续往前走。他对汤姆说:“露西慢慢地学会开玩笑了。她早就在耍这套把戏。现在是顽皮的时候了。”

露西在他背后做了个怪脸,用两根食指绷开嘴,向他伸伸舌头,想尽了办法惹他生气,但是奥尔却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她望望温菲尔德,想继续玩那套把戏,但是已经被打断了兴致,玩不下去了。这是他们两个都明白的。

“我们到河里去,把头钻进水里玩玩吧。”温菲尔德提议道。他们穿过柳树丛走下去,还在生奥尔的气。

奥尔和汤姆在暮色中静悄悄地走着。汤姆说:“凯西不该那么办。可是我早该想到才对。他说他没给我们做什么事。他是个好笑的家伙,奥尔,时时刻刻都在想心事。”

“那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奥尔说,“他们老有许多事在脑子里乱转。”

“你猜康尼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大概是解手去了吧。”

“,他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他们在那些帐篷中间,紧靠帐壁走着。弗洛伊德的帐篷那里有个轻微的呼声喊住了他们。他们走近那个帐篷的门帷,便蹲下来。弗洛伊德把帆布掀起了一点儿。“你们走不走?”

汤姆说:“我打不定主意。你想我们最好还是走?”

弗洛伊德苦笑了。“你听见那个警察说的话了吗?你们要是不走,他们就要放火烧掉这个地方,把你们赶走。如果你以为那家伙挨了一顿打不会再来,那你就是个大傻瓜。赌场里那些流氓今晚上就会上这儿来放火把我们赶走。”

“那么,我看我们还是走的好。”汤姆说,“你要上哪儿去?”

“,往北去,我已经说过了。”

奥尔说:“有个人告诉过我,离这儿很近的地方有个官办的收容所。那是在什么地方?”

“啊,我想那儿一定住满了人。”

“是在什么地方呢?”

“从九十九号公路往南,过十三四英里,再朝东转弯,到青草镇。收容所就在那附近。可是我想那儿一定住满了人。”

“那个人说收容所里好得很。”

“不错,是好得很。把你当人看待,不像对狗那样。那儿也没警察。可是已经住满了人。”

汤姆说:“我真不懂那个警察为什么那么凶。好像他一心要找麻烦,好像他要故意惹人发火,引起纠纷似的。”

弗洛伊德说:“这儿的情况我不知道,可是在北边,我却认识一个干这差事的人,他是个好人。他告诉我说,那儿的警官们非把人抓去坐牢不可。警长领到的囚粮是每个犯人七角五分一天,但他只要花两角五分供犯人吃。他要是不抓到犯人,他就没赚头了。那个人说他一星期里没抓到一个人,警长就对他说,要是他再不抓几个人来,就要把他开除。今天这家伙的确像借故抓人。”

“我们还是得往别处走呢。”汤姆说,“再见,弗洛伊德。”

“再见!也许还能见到你们,但愿还能见面。”

“再见!”奥尔说。他们穿过昏暗的停宿场,向乔德家的帐篷走去。

煎着土豆的锅子在火上咝咝地响着,溅出油来。妈用一只汤匙翻动着那些厚厚的土豆片。爸抱着双膝坐在近旁。罗莎夏在油布篷底下坐着。

“汤姆来了!”妈喊道,“谢天谢地。”

“我们得离开这儿才行。”汤姆说。

“出了什么事?”

“,弗洛伊德说他们今晚上就要来烧掉这个停宿场。”

“究竟为什么?”爸问道,“我们又没犯什么罪。”

“只不过揍了一个警察。”汤姆说。

“,那又不是我们干的。”

“据那个警察说,他们要把我们赶走。”

罗莎夏问道:“你看见康尼吗?”

“看见的,”奥尔说,“他顺着河边走了。他是朝南去的。”

“他—他跑掉了吗?”

“我不知道。”

妈转过脸去望着她的女儿。“罗莎夏,你老在说傻话,举动也很特别。康尼对你讲过什么话?”

罗莎夏愁眉不展地说道:“他说,他当初要是留在家乡学开拖拉机,那倒是个好办法。”

他们都默不作声。罗莎夏望着火,两眼在火光里闪烁着。土豆在煎锅里咝咝地发响。她低声地哭着,用手背揩揩鼻子。

爸说:“康尼有短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没耐性,太自高自大。”

罗莎夏站起来,走进了帐篷。她倒在床垫上,翻过身去趴着,把头埋在交叉着的臂膀中间。

“去把他追回来是没什么好处的,我想。”奥尔说。

爸回答说:“是的。既然他不好,我们就不要强留他了。”

妈向帐篷里望了一望,罗莎夏就躺在她的床垫上。妈说:“嘘!别说这种话。”

“嗐,他是不好嘛,”爸执拗地说,“口口声声说他要干什么。光说空话。他在这儿的时候,我不愿意说这种话。可是现在他跑掉了……”

“嘘!”妈轻声说。

“请问你,为什么不叫我说话?你干吗老嘘我?他的确跑掉了,可不是吗?”

妈用汤匙把土豆翻了翻,煎开了的油溅着飞沫。她把柴枝加到火里,火焰飞腾起来,照亮了帐篷。妈说:“罗莎夏要生小孩了,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长大后,听说他爸不好,那是对他有害的。”

“总比说谎好些。”爸说。

“不,你这话不对,”妈打断了他的话,“就当他死了吧。要是康尼死了,你就不会说他的坏话。”

汤姆插嘴道:“嘿,吵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康尼是不是一去不回来呢。我们没工夫谈这些,我们得吃了东西赶路呢。”

“又要赶路?我们刚到这儿。”妈从火光照亮了的黑暗中窥视着他。

他仔细地解释道:“他们今晚上就要来烧掉这地方,妈。你也知道,叫我睁眼看着我们的东西被烧掉,我可受不了,爸也受不了,约翰伯伯也受不了。我们难免会打起架来,要是把我抓进去办罪,我可吃不消。今天要不是牧师出头顶住,我就差点儿被抓去了。”

妈把煎着的土豆在滚热的油里翻了一翻。现在她打定主意了。“赶快!”她喊道,“我们先把这东西吃掉吧。我们得赶快走才行。”她把铁盘子摆开来。

爸说:“约翰怎么办?”

“约翰伯伯在哪儿?”汤姆问道。

爸和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爸说道:“他喝酒去了。”

“天哪!”汤姆说,“他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去!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爸说。

汤姆站起身来。“喂,”他说,“你们大家吃了东西,就把行李装好。我去找约翰伯伯。他一定是上公路对过那家铺子去了。”

汤姆飞快地走掉了。一家家帐篷和棚舍前面,都烧着小堆的做饭的火,火光照在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的脸上,照在蹲着的孩子们身上。有几个帐篷里,煤油灯的光照透了帆布篷,把人们巨大的黑影映在帆布上。

汤姆沿着遍地尘沙的路走去,横过混凝土的公路,到了那家小杂货铺,他站在铁纱门前,向里望去。老板是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胡子乱糟糟的,眼睛有些湿润,靠着柜台在那里看报。他赤着两条瘦胳膊,身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围腰。他的周围和背后都堆着许多罐头食品,就像一座座的山和金字塔,就像一垛垛的墙一样。汤姆进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眯着眼睛,仿佛是在瞄准一支鸟枪。

“你好。”他说,“缺什么东西吗?”

“缺我的伯伯。”汤姆说,“也许是他缺德,忽然跑掉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显得又诧异,又烦躁。他用手轻轻地摸一摸鼻尖,为了止痒,把它揪了一下。“你们这些外乡人好像老是丢了人,”他说,“一天总有十多次,有人上这儿来说:‘你要是看见一个名叫某某、模样怎样怎样的人,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北去了,好吗?’这样的事情老是不断。”

汤姆笑了。“,你要是看见一个流鼻涕的小伙子,叫作康尼的,模样儿有些像山狗,那就请你叫他滚蛋。我们往南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这儿是不是有个年纪六十上下,穿黑裤子,头发半白的人来喝过威士忌?”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两眼发亮了。“他来过。那样的怪脾气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站在门口,把帽子丢在地上踩了一阵。瞧,我把他的帽子收起来了。”他从柜台底下把那顶沾满灰尘的破帽子拿出来。

汤姆从他手里把那帽子接过去。“就是他,一点儿不错。”

“,他喝了两品脱威士忌,一句话也没说。他拔掉塞子,把酒瓶倒过来喝。我这儿没领喝酒的执照。我说:‘喂,你不能在这儿喝酒。你得上外面去喝才行。’好家伙!他就上门外去,把那瓶酒只不过喝了四口,就喝得精光了。他把瓶子扔掉,斜靠着门。眼睛有些发呆。他说:‘谢谢你,先生。’接着他就走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喝酒的。”

“走了吗?往哪边走的?我要找他。”

“,碰巧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没见过那么喝酒的,所以我就看着他往前走。他是往北去的,后来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把他照得清清楚楚,他就往公路旁边走下去。他那两条腿不大站得直。那时候他已经把第二瓶酒也打开了。照他那个走法,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汤姆说:“谢谢你。我要去找他。”

“他的帽子你要拿去吗?”

“好吧!好吧!他要戴的。,谢谢你。”

“他是怎么回事?”那个灰白头发的人问道,“他喝酒的时候,好像并不痛快。”

“啊,他有点儿苦闷。再见吧。你要是见到那个牛皮匠康尼,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南去了。”

“托我传话的人太多,我得给人家说这说那,实在记不了那么多。”

“你也不必太费心了。”汤姆说。他拿着约翰伯伯那顶沾满灰尘的黑帽子,走出了铁纱门。他横过混凝土公路,沿着路边走去。胡佛村就在他脚下的那片低洼的田野里,小小的柴火堆闪着光,灯光从那些帐篷里透出亮来。停宿场上有个地方传出六弦琴的弹奏声,那是断断续续、慢慢弹着的练琴的声音。汤姆停步听了一会儿,随后就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去,每走几步,又停下来再听听。他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才听到他要听的歌声。路坎下面,有一阵闷沉沉的、不成调的声音单调地唱着。汤姆歪着脑袋,想听清楚些。

那单调的声音唱道:“我把我的心献给了耶稣,耶稣带我回家。我把灵魂献给了耶稣,耶稣就是我的家。”那歌声拖长,变成了低诉,随后就停止了。汤姆朝着歌声,急忙跑下路坎去。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又静听着。这时候,声音很近了,还是那同样缓慢的、不成调的歌声。“啊,麦琪临死的那天夜里,把我叫到她身边,把她穿过的那条红法兰绒旧衬裤交给了我。那裤子的膝部又松又大—”

汤姆小心地走向前去。他看见那黑黑的人影坐在地上,便悄悄地走近他坐下了。约翰伯伯又把瓶子倒过来,酒便从瓶里咕噜咕噜地流出来。

汤姆轻轻地说:“嘿,等一等!也该让我喝一口吧?”

约翰伯伯转过头来。“你是谁?”

“你把我忘了吗?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

“不,汤姆!你别骗我。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你刚才并没在这儿。”

“,我现在反正是在这儿了。给我喝一口好吗?”

约翰伯伯又举起瓶子,威士忌咕噜咕噜地流着。他把瓶子摇了摇。酒瓶已经空了。“没有了。”他说,“我真想死啊,想得要命。只想死一会儿,非死不可,像睡觉一样。真想死一会儿。简直是困极了,困极了。也许—一睡了就不再醒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想戴一顶王冠—一顶黄金的王冠。”

汤姆说:“听我说,约翰伯伯。我们又要搬到别处去了。你跟我走,就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觉。”

约翰摇摇头。“不。你走吧,我不去,我要在这儿休息休息。回去是没好处的。对谁都没好处—只不过像穿着脏裤子似的,带着我的罪过在好人当中晃来晃去。那可不行,我不去。”

“走吧。你不去,我们也走不成。”

“你走吧,赶快。我是不中用的,我是不中用的。只不过带着我的罪过,还连累别人。”

“你的罪过并不见得比别人多呢。”

约翰把他的头靠拢来,狡猾地眨着一只眼睛。汤姆在星光下隐约地看得见他的脸。“除了耶稣,谁也不知道我的罪过。他才知道。”

汤姆跪在地上。他伸手去摸摸约翰伯伯的额头,那额头又热又干。约翰粗鲁地推开了他的手。

“走吧,”汤姆央求道,“快走,约翰伯伯。”

“我不去。累极了。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就在这儿。”

汤姆靠得很近。他用拳头抵住约翰伯伯的下巴尖,试着画了两个小圈,比比距离,把肩膀转动了一下,对准那只下巴,爽脆地打了一拳。约翰的下巴啪嗒地响了一声,他向后倒下去,又竭力想重新坐起来。但是汤姆骑上了他的身子,约翰撑起一只胳臂肘来的时候,他又给了他一拳。于是约翰伯伯便躺倒在地上不动了。

汤姆站起来,俯身扶起那个松软无力的身子,把他扛在肩上。他在那软瘫瘫的身子的压力下有些蹒跚。他气喘吁吁地慢慢爬上路坎,走上公路的时候,约翰那双垂着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辆汽车从旁经过,车灯的光照亮了他和背上扛着的醉汉。汽车开慢了一点儿,随即又呼啸着开走了。

汤姆从公路上下来,回到胡佛村,到了乔德家的卡车跟前的时候,不住地喘气。约翰渐渐苏醒过来了,他软弱无力地挣扎着。汤姆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帐篷在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拆掉了。奥尔把一捆捆的东西搬到卡车上。油布也拆开了,准备绷在行李上。

奥尔说:“他的酒劲倒是发作得真快。”

汤姆抱歉地解释道:“为了把他弄回来,我只好揍了他两下。可怜的人呀。”

“没把他打伤吧?”妈问道。

“我想不会。他快醒了。”

约翰伯伯软弱无力地躺在地上,仿佛有病似的。他一阵阵作呕,短促地喘着气。

妈说:“我给你留下了一盘土豆,汤姆。”

汤姆咯咯地笑了。“现在我不想吃。”

爸喊道:“好了,奥尔,把油布绷起来吧。”

卡车装载好了,准备动身。约翰伯伯已经睡着了。汤姆和奥尔连推带拉,把他弄到行李上,这时温菲尔德在卡车后头发出一阵呕吐的声音,露西用手指堵住了嘴,不让自己叫喊起来。

“全好了。”爸说。

汤姆问道:“罗莎夏呢?”

“在那儿。”妈说,“过来,罗莎夏。我们要走了。”

罗莎夏坐在那儿不动,下巴低垂在胸前。汤姆走到她跟前。“走吧。”他说。

“我不去。”她没有抬起头来。

“你非去不可。”

“我要等康尼。他不回来,我就不走。”

三辆汽车开出停宿场,顺着小路驶到公路上,都是载着帐篷和人的旧汽车。它们咔啦咔啦地爬上公路,便开走了,车上暗淡的灯光一路晃动着。

汤姆说:“康尼会找到我们的。我在那家铺子里留了口信,把我们去的地方告诉了他。他会找到我们的。”

妈走过来,站在他旁边。“走吧,罗莎夏。走吧,好孩子。”妈小声地说。

“我要等着。”

“我们不能等了。”妈弯下身去,揪住女儿的胳膊,把她搀起来。

“他会找到我们的,”汤姆说,“你别发愁。他会找到我们的。”他们一左一右地陪着罗莎夏走。

“也许他去找他想研究的那些书去了,”罗莎夏说,“他也许是要故意让我们吃一惊。”

妈说:“说不定他正是那么干去了。”他们把她引到卡车旁边,搀着她上了行李顶上,于是她爬到油布底下,钻进那昏暗的车篷就不见了。

这时候草棚里那个蓄着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来到卡车跟前。他在旁边等着,把双手攥紧了放在背后。“你们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留下吗?”他终于问道。

爸说:“想不出有什么。我们没什么可以留下来的东西。”

汤姆问道:“你不打算离开吗?”

那个蓄胡子的人瞪着眼对他望了很久。“不离开。”他终于说。

“可是他们会放火把你撵走。”

那双不安的眼睛低下去望着地下。“我知道。他们从前也这么干过。”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走呢?”

那双惊惶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一下,又低下去了,那渐渐熄灭的火在他眼睛里映出了红光。“我不知道。要把东西收拾起来,太费工夫了。”

“要是他们放火把你赶走,那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留下吗?”

“收拾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了。”爸说。那个蓄胡子的人迷惘地走开了。“他怎么啦?”爸追问道。

“让警察吓坏了。”汤姆说,“有人说—他害了什么‘恐警病’。头上挨揍挨得太多了。”

又一个小小的汽车队开出停宿场,爬上公路驶去了。

“走吧,爸,我们该动身了。听我说,爸。你和我和奥尔坐在车座上。妈可以爬到行李堆上去。不行。妈,你坐在当中吧。奥尔—”汤姆伸手到车座底下,拿出一把大活动扳手来。“奥尔,你到后边爬上去。你拿着这个。要谨防出事。要是有人想爬上来—就叫他尝尝这个。”

奥尔接过扳手来,爬上后面的车架,盘着腿坐下,把扳手拿在手里。汤姆从车座底下拉出了摇把,放在刹车脚踏板下面的车底板上。“好了,”他说,“你坐在当中吧,妈。”

爸说:“我手里没拿什么家伙。”

“你可以伸手来拿这个摇把,”汤姆说,“但愿你用不着这个才好。”他踩了一下油门,飞轮呼呼地转动了,发动机一阵响一阵停,后来又响起来了。他拧开车灯,把车子慢慢地开出了停宿场。暗淡的车灯光摇摇晃晃地指着路。他们开上了公路,便转向南去。汤姆说:“有时候,一个人是难免要气得发疯的。”

妈插嘴道:“汤姆—你对我说过—你答应过我,说你再也不这么耍脾气了。你答应过的。”

“我知道,妈。我很想不发脾气。可是这些警官—你看见过一个屁股不胖的警官吗?他们扭着屁股,弄得身上挎的枪左摇右摆。”他说,“妈,要是他们照法律办事,我们还受得了。可是那并不是法律。他们要打击我们的精神。他们只想弄得我们低三下四,趴在地上,像一只挨了鞭子的狗一样。他们想叫我们服服帖帖。唉,妈,将来总有一天,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好把警察揍一顿,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他们是要把我们的面子扫光。”

妈说:“你答应过的,汤姆。弗洛伊德那个可爱的小伙子就是那么干的。我认得他妈。听说人家把他打伤了。”

“我是想不发脾气,妈。我对天赌咒,真想老老实实。可是你总不愿让我像一只挨打的狗一样,把肚子贴着地爬着走,对不对?”

“我祷天祝地。你得安分,汤姆。一家人已经拆散了。你可不能再惹出祸来。”

“我尽量忍住吧,妈。可是那些大屁股的家伙只要有一个惹得我冒火,那我可实在不容易忍住。要是照法律办事,那就不同了。可是把我们住的地方烧掉,那并不是法律呀。”

汽车一路颠簸着往前走。前面公路上横放着一小排红灯。

“我想是要绕道了。”汤姆说。他把汽车开慢,然后停下来,于是立刻就有一群人拥过来把卡车围住了。他们拿着铁镐把儿和散弹枪做武器,有的戴着战壕里用的钢盔,有的戴着美国退伍军人会的帽子。一个人把头探进了车窗,首先带来一股热腾腾的威士忌的气味。

“你们打算上哪儿去?”他把一张红脸冲到汤姆的面孔前面。

汤姆板起了脸。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汽车的底板上去摸那摇把。妈揪住他的胳膊,用力把它抓着。汤姆说:“—”于是他的口气变成了哀求的声调。“我们是外地人,”他说,“我们听说有个叫作图莱里的地方有活干。”

“嗐,他妈的,你们走错路了。我们这个镇上可不让讨厌的俄克佬来。”

汤姆的肩膀和胳膊都绷紧了,他气得全身打了一阵哆嗦。妈还是死抓住他的胳膊。卡车前面全给那些武装的人围住了。其中有几个为了要做出军人打扮,穿着制服,系着山姆·布朗式(山姆·布朗(1824—1901),英国将军,首创一种军官用的有细带斜挂右肩的武装带。)的武装带。

汤姆低声下气地说:“该朝哪条路走呢,先生?”

“你们向右转弯,一直往北去。不到收割棉花的时候,就别回来。”

汤姆全身颤抖了。“是,先生。”他说。他把汽车倒退回去,掉转头,朝来路往回开。妈放掉了他的胳膊,温柔地拍拍他。于是汤姆竭力把憋住的呜咽声抑制住了。

“别难过,”妈说,“别难过。”

汤姆向车窗外面擤了鼻涕,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这些王八蛋……”

“你对付得很好,”妈亲切地说,“你对付得好极了。”

汤姆把车子转上一条土筑的岔路,开了一百码,便关上车灯,停住发动机。他带着摇把,走下车去。

“你上哪儿去?”妈问道。

“出去看看。我们可不能往北去。”公路上那些红灯又向前移动了。汤姆眼看着他们经过了那条土路的路口,继续往前走去。不到几分钟,便传来了一阵喊声和惊叫声,于是从胡佛村那方面升起了熊熊的火光。那火光扩大,蔓延开来,远远地又传来了爆裂的响声。汤姆又回到卡车上。他掉转车头,不开车灯,顺着土路往前走。一到公路上,他就重新往南转过去,拧亮了车灯。

妈怯生生地问道:“我们上哪儿去,汤姆?”

“往南去。”他说,“我们不能让那些混蛋撵着我们到处跑。那可不行。我打算不经过那个市镇,绕着开过去。”

“好。可是我们究竟上哪儿去呢?”爸第一次开了口,“我想知道这一点。”

“打算找那个官办的收容所,”汤姆说,“有人说,那儿不让警察进去。妈—我得躲开他们才行。我怕再撞上这些家伙,我会打死他们一个。”

“忍着点儿,汤姆。”妈抚慰着他,“忍着点儿吧,汤米。你刚才应付得很好,你还可以再那么对付呀。”

“对,老像这样,我的面子就要扫光了。”

“忍着点儿,”她说,“你得有耐性才行。喂,汤姆—别的人全都完蛋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汤姆,我们才是该活在世上的人。他们消灭不了我们。,我们是老百姓—我们是有出路的。”

“我们老是挨揍。”

“我知道。”妈咯咯地笑了。“也许这使我们更坚强。有钱的人发了财还是要死,他们的儿女也没出息,并且都会死掉。可是,汤姆,我们的路倒是越走越宽。你别着急,汤姆。好日子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

“究竟怎么知道的,我也说不清。”

他们进了市镇,汤姆便转上一条背街,避开了中心区。在街灯的光线下,他看了看他的母亲。她的脸色是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那双眼睛就像一尊古老的雕像的眼睛一样。汤姆伸出右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非拍拍不可。随后他就把那只手缩回来。“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见过你一口气说过这许多话呢。”他说。

“过去从来不像这样有头脑呀。”她说。

他开过了几条小街,绕过了市镇的中心,才转了弯。在一个交叉路口,路牌上写着“九十九号公路”。他在这条路上,向南开去。

“哼,他们想把我们赶到北边去,总算没办到。”他说,“我们虽然不得不低声下气,终归还是能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暗淡的车灯在那条宽阔的黑沉沉的公路上摸索着,一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