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 第十三章 被围的亨利堡

接下去几天,是在被围的艰难困苦、骚动喧嚣和重重危险中度过的。敌人重兵压境,孟罗已无力再和他们对抗了。韦布将军驻守在赫德森河畔按兵不动,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同胞眼下所处的困境。蒙卡姆则在旱道两边的林子里,布满了他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每一声叫喊,都响彻那座英国军营,使那些本来就觉得草木皆兵的部队,更感到胆战心惊。

现在,这种险恶的处境,严重地威胁着威廉·亨利堡的守将,这位坚定果断的苏格兰人的命运。虽然他的对手没有重视那些高地,但是在平原上却周密地部署了炮群,使它们发挥着强大的火力。面对这样的攻击,被围的一方只能利用这座荒野上的堡垒中有限的条件,做出仓促应战的准备。

在威廉·亨利堡被围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海沃德少校回到堡垒的第四天下午,休战的鼓声刚过,海沃德利用这个时间,登上了一座水上碉堡的护堤,想呼吸呼吸湖面上的新鲜空气,同时也想俯瞰一下堡垒前沿的情况。要是不算护堤上那个站岗的哨兵,此时此地,只有海沃德孤身一人,炮兵们也利用这一时刻,暂时停止了执行他们的艰苦任务。这是一个幽静喜人的夜晚,清澄的水面上送来阵阵清凉爽人的微风。在这大炮止吼、枪弹停飞的时刻,大自然似乎也抓紧这一时刻,来表现一下自己那最最温柔、最最迷人的姿态。夕阳往大地上洒下万道金光,但又不使人有在这种时令下的酷热之感。群山碧绿清翠,令人心旷神怡,几片轻薄的浮云飘过山顶,在山头投下浅淡的阴影。霍里肯湖的湖面上,点缀着无数岛屿,有的低低的,仿佛整个儿都浸沉在水中,有的突起在水面,像一座绿色天鹅绒覆盖着的小丘。围攻部队中捕鱼的士兵,正划着小船穿行在岛屿之间,或者在波平似镜的湖面上,捕着鱼虾。

海沃德转身走下碉堡长满青草的台阶;他匆匆地走过练兵场,不多一会便来到孟罗的跟前。海沃德进门时,孟罗正迈着大步,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不安地来回踱着。

“你已经猜到我的心思了,海沃德少校,”他说,“我正想请你到这儿来哩!”

“我感到抱歉的是,上校先生,我看到我极力推荐的信使,已经被法国人押解回来了!我希望,这事不至于有理由怀疑到他的忠诚吧?”

“鹰眼的忠诚我一清二楚,”孟罗回答,“而且也是无可怀疑的,虽然这一次他似乎没能像往常那样交上好运。蒙卡姆俘获了他,还装出他们法国人那套该死的礼貌,把他送还给了我,说什么因为知道我很重视这个人,所以他不便留他。邓肯·海沃德少校,你知道,这是告诉一个人,他已经遭到厄运的一种阴险方法啊!”

“那韦布将军的救兵呢?”

“你进来时,往南望过,没有望见他们吗?”老军人苦笑着说,“嘿!嘿!你呀,真是个急性子的小伙子,少校先生!要知道,从爱德华堡到这儿,你总得给那班老爷有宽裕的时间行军呀!”

“这么说,他们已经往这儿来了?这是侦察员说的?”

“什么时候来?走的哪条路?那个蠢老头(注: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全没告诉我。不过,信似乎倒也有一封,这是惟一使人高兴的事。由于那位蒙卡姆侯爵的一贯殷勤——邓肯,我敢说,这样的侯爵,一个苏格兰人真愿意花钱买上一打——要是信里写的是坏消息,这位法国先生的假仁假义,就一定会逼得他来让我们知道的。”

“这么说,他扣下了那封信,而释放了送信的人!”

“唔,是啊,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表明他们的所谓‘好心肠’。我敢说,要是我们能查清底细的话,这家伙的老祖宗一定是教高级舞蹈的。”

“侦察员是怎么说的?他有眼睛,有耳朵,也有嘴巴,他的口头报告说了些什么呢?”

“啊,少校先生,他的五官毫不欠缺,而且看到的听到的,他全说得上。总的情况是:在赫德森河边有一座英王的堡垒,叫做爱德华堡,你也知道,这个名字是用来纪念仁慈的约克殿下的;在这个堡垒里,像这样一个据点应该有的那样,驻扎了很多武装部队。”

“有没有前来援救我们的行动,或者是准备行动的迹象呢?”

“那儿有的是早晚的操练;只是在有个呆头呆脑的乡巴佬娃儿——邓肯,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这土话,你自己也是半个苏格兰人嘛!——在他错把火药往汤里撒时,不小心掉到了火红的煤块上,那时候火药才会烧着哩!”说到这里,孟罗突然一变那刻薄、讽刺的语气,较为严肃认真地接着说,“不过那封信里,可能而且也一定会有我们知道了很有好处的东西!”

“我们得赶快做出决定了,”海沃德说,他趁对方语气转变之机,急忙提出这次会见中要商讨的更为重要的问题,“我不能瞒着你,上校先生,这个据点已经不能久守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堡垒里面的情况也不太妙,一半以上的枪支都爆裂损坏不能用了。”

“怎么会不呢?这些武器,有的是从湖底捞起来的;有的是从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开始,便一直放在林子里生锈的;还有一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枪炮——只能算私掠船上船员们的玩具!少校先生,你认为在这远离大不列颠三千英里的荒山野地里,会有一座伍利治·华伦(注:指英国最大的兵工厂和军火库,位于伦敦东部的泰晤士河南岸。) 吗?”

“眼看着城墙在我们身旁一块块崩塌下来,而且我们的粮食也开始感到不够了。”海沃德不顾对方的火气又上来了,而是继续说道,“就连士兵也有了不满和惊慌情绪。”

“海沃德少校,”孟罗摆出老军人和老领导的尊严,对年轻的部下说,“我如果连你说的这一切,以及眼下的形势紧迫都不了解的话,那我是白白为皇上服务了半个世纪,弄得满头白发啦!不过,皇家军队的荣誉,个人的尊严,我们还保持着。只要救兵还有希望,即使拾湖滩上的石子来当武器,我也要守住这个堡垒。因此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看看那封信,那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劳顿伯爵(注:约翰·劳顿伯爵(1705—1782)为当时的北美英军总司令。) 留给我们的这位代理人(注: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有没有能效劳的地方呢?”

“有,少校先生;除了种种的客套之外,蒙卡姆侯爵还邀请我同他在我们的堡垒和他们的营地之间进行一次私人会见。按他的说法,可以借此机会告诉我一些补充的消息。可是我觉得要是现在我亲自去见他,会显得过分焦急,这是不明智的,因此我想任命你这样一位高级军官,作为我的代表;因为一位苏格兰的绅士,要是在礼貌上都赶不上一个其他国家的人,那对苏格兰的光荣传统是不相符的。”

海沃德没有多费唇舌地去探究各国在礼貌上有什么优劣之处,便高兴地同意代表他的上级去参加这次即将到来的会晤;于是两人又长时间地进行了一番秘密交谈,海沃德又从这位经验丰富、头脑敏锐的长官那里,得到了对这一次任务的进一步指示,然后才告辞而去。

由于海沃德的身份只是亨利堡司令的代表,因此原定双方首脑直接会晤时应有的种种礼仪,当然也就免去了。这时仍在休战时间,就在接受指示后十分钟,随着咚咚的鼓声,海沃德带着一面小白旗,走出了堡垒的出击口。一个法国军官在阵地前以普通的礼仪迎接了他,并立即陪他到了法军司令、著名的蒙卡姆将军的一座远离前沿的大营帐里。

那位法国将军接见了这个年轻的使节。他的两旁站立着他的主要军官,还黑压压地有一大批随他出征的各土著部落的酋长和战士。当海沃德的目光敏捷地扫过那一批土著战士时,他瞥见了麦格瓦那张狠毒的脸。对方也投过来沉着而阴险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他那狡黠的表情。海沃德看了不由得先是一怔,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他立刻又想起了自己身负的重任,便抑制住一切惊慌的神情,把目光转到了敌军的司令身上,这时,蒙卡姆已举步朝他迎上来了。

海沃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心里虽然已打定主意,时刻警惕着不要中了蒙卡姆的诡计,不要忘记他主公的利益,但对这种礼仪,心里还是感到乐滋滋的。蒙卡姆仿佛要集中起自己的思想,停了片刻然后说道:

“你们的司令是一位勇敢的人,他是完全有能力来击退我的进攻的。可是,阁下,现在不是已经到了应该多考虑一下人道,而少考虑一些勇敢的时候了吗?这两者能够同样有力地反映出英雄的本色。”

“我们认为这两种品质是不可分的,”海沃德微笑着回答说,“可是,当我们发现阁下的每一有力行动,都在于激起我们的勇敢精神时,我们也就暂时没能看到人道的重要了。”

这一回轮到蒙卡姆也微微地鞠了一个躬,但他还是摆出十分老练,对恭维话不大在乎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

“也许是我的望远镜骗了我吧,你们堡垒抗御我们炮火的能力,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强。你们知道我们的兵力吧?”

“我们的估计也不尽相同,”海沃德漫不经意地回答说,“但最高的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万人。”

法国将军咬紧了嘴唇,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对方,像是要看透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接着,又以他那特有的敏捷继续说,而对这种把他的实际兵力增加一倍的估计,仿佛承认是事实似的:

“我们的士兵警惕性实在太差啦!你看,阁下,不管我们怎么保密,还是没能瞒住我们的人数。如果一定得瞒住的话,恐怕只有把整个部队都藏到这些林子里才行。虽然你认为现在专讲人道为时还嫌过早,”接着他狡黠地笑着说,“但我也许可以相信,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对于妇女的殷勤体贴是不会忘记的。据我所知,你们司令的两位小姐,在堡垒开始被围之后,通过包围圈冲到里面去了。”

“是的,阁下;可是她们不但没有削弱我们的力量,她们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反而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英勇无畏的榜样。要是抗击像蒙卡姆侯爵这样一位杰出将领只需决心就够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把威廉·亨利堡的保卫工作委托给那两位小姐中年长的一位来担任。”

“在我们的《撒利克法典》中,有一条英明的法令‘法兰西的君王,不得卑男尊女’,”蒙卡姆带着一点傲慢的神气冷冷地说,但他立刻又恢复原先那种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一切高尚的品质都属遗传,因此你的话是不难使我相信的,可是,诚如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勇敢是有限度的,人道也不能忘记。我相信,阁下,你是受权来谈判投降问题的吧?”

“难道阁下认为我们的保卫力量已经薄弱到必须采取这一步骤了吗?”

“我感到忧虑的是:你们的防卫一直这样拖下去的话,只会激怒我的这些红种人朋友,”蒙卡姆接着说,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认真地倾听着他们谈话的印第安人,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在回答对方的问题,“我现在就已经很难用战时惯例来约束他们了。”

“我看,恐怕阁下对威廉·亨利堡的坚固性,以及它的驻军的实力了解不够吧!”

“我围攻的并不是魁北克,而是一座土堡,守卫它的也只有二千三百名勇敢的士兵。”蒙卡姆的回答十分干脆。

“不错,我们的城堡是土建的,而且它也不是建在钻石岬那样的悬岩上,可是它却位于曾使迪斯科和他的军队覆灭的湖边。而且在离我们几小时路程的地方,还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这也可以看成是我们的力量的一部分。”

“那也只不过六千到八千人罢了,”蒙卡姆显然满不在乎地说,“何况他们的指挥官很明智,认为与其把自己的部队放在战场上,不如留在堡垒里较为安全。”

这一回轮到海沃德咬着嘴唇深感苦恼了,他知道对方所提的部队数超过实际数字,可他提到时仍满不在乎。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蒙卡姆先开口恢复了谈话;他极力表示,他深信海沃德此行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谈判投降的条件。而另一方的海沃德,则千方百计想诱使这位法国将军透露一些他所扣留的那封信的内容。可是,双方的计谋都没有成功;经过长时间、毫无结果的会谈之后,海沃德便起身告辞了。他对这位敌军的名将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既有礼貌,又有才干,但对自己想来打听的东西,却是一无所获。蒙卡姆送他到营帐门口,并再次提出,希望邀请亨利堡的司令,尽快和他在双方阵地中间的那片开阔地上,进行一次会晤。

最后,他们道了别。海沃德仍和来时一样,由人陪着来到法军阵地前沿,然后立即回到堡垒里,朝司令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