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第六章

凯西牧师和小汤姆站在山冈上,望着下面的乔德小农庄。未经油漆的小屋被撞毁了一角,由于墙脚塌陷,屋身倾斜了,前面的板窗指向远在地平线上的一抹天空。篱笆不见了,棉花长在门口的院子里,紧靠着屋边,仓棚四周也长着棉花。门外连着正房的小屋也倒了,旁边也长着棉花。门口的空地上,过去被孩子们的脚、马蹄和宽大的大车轮子轧硬实了的地方,现在都用作了农田,长着深绿的蒙着尘沙的棉花。小汤姆向干涸的马槽旁边那棵破败的柳树,向抽水机原先那块水泥地基定睛看了好久。“天哪!”他终于说道,“这儿弄得天翻地覆了。根本没人住了。”最后,他急忙走下山冈,凯西跟在他后面。他向仓棚里望了望,仓棚已经被遗弃了,地上还铺着一些稻草。他又望了望角落里的一个骡圈。他向里面看的时候,地上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群耗子躲到了稻草底下。乔德在作农具间的披屋进口处站了一会儿,那里面什么农具也没有了—角落里有一个破了的犁头,一堆捆干草的铁丝,一个干草耙子上的铁轮子,一具被老鼠啃过的骡子护肩,一个积着油污的扁油箱,还有一条撕破了的工装裤挂在钉子上。“什么东西也没剩下。”乔德说,“我们从前有些很好的农具,现在一件也没有了。”

凯西说道:“如果我还是个牧师,我就会说这是主伸手打了一拳。可是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这阵子我到别处去了。我没听到什么消息。”他们穿过棉花丛,向混凝土做的井盖走去,棉桃结在茎上,土地已经耕种过了。

“我们从来没在这儿种过庄稼,”乔德说,“我们一向空着这块地。嗐,现在要是牵马进来,就非踩坏棉花不可。”他们在干涸的水槽旁边站住,水槽下面本来该长野草,现在却不见,水槽的那块又旧又厚的木板也已经干裂了。井盖上原来扣住抽水机的大螺丝钉竖立着,螺丝纹上长了锈,螺丝帽也不见了。乔德向井里看了看,吐了一口唾沫,听了一听。他又向井里丢下一块泥土,听了一下。“这原是口好井,”他说,“现在听不出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走进屋里去。他把泥土一块又一块地投到井里。“也许他们都死了,”他说,“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才对。我好歹总该得到一点儿消息呀。”

“也许他们在屋里留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东西,会把情况告诉你。他们会不会知道你放出来了?”

“我不知道。”乔德说,“不,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自己也是一个星期之前才知道的。”

“我们且到屋里去看看吧。这屋子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不知是给什么东西捣毁的。”他们慢慢地走向那所倒塌的房子。门廊的撑柱撞倒了两根,屋顶向一头耷拉下来。屋角也撞倒了。从一大堆碎木片看过去,可以看到屋角上的一个房间。前门向里开着,一扇坚实的矮栅门系着皮铰链向外开着。

乔德在一块十二英寸见方的木踏板上站住。“门口的台阶还在,”他说,“可是人都不见了—只怕妈是死了。”他指着前门外边的矮栅门。“如果妈在附近什么地方,这扇栅门就一定会关好扣好。她有一个老习惯—总要把那扇栅门关好才放心。”他的眼睛发酸了。“从前有只猪闯进了雅各布的屋里,吃了他家的小毛娃娃。米莉·雅各布正好到仓棚里去了。她进来的时候,那只猪还在吃呢。唉,米莉·雅各布肚里正怀着孕,她心疼得发疯了。一直没好,从那以后老是疯疯癫癫的。妈却从这件事得到了教训。她自己不在屋里的时候,从不让猪圈的栅门开着。从来不忘记这件事。唉!—他们走了—也许都死了。”他爬上破裂了的门廊,向厨房里望了一望。窗户都砸掉了,外边抛来的石头留在地板上,地板和墙壁都陷下去了,跟屋门成了倾斜的角度,尘沙蒙在木板上。乔德指着破碎的玻璃和石头。“孩子们,”他说,“往往会跑二十英里路去砸人家的窗户。我自己就干过。每逢谁家屋里搬空了,他们都知道。人家搬家的时候,孩子们最喜欢干这一手。”厨房里家具都没有了,炉子也不见了,墙上圆圆的烟囱洞里透着光。污水槽的架子上放着一只开啤酒瓶的旧起子和一把掉了木柄的叉子。乔德小心地溜进屋里,地板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嘎嘎直响。一份旧的费城《纪事报》靠墙丢在地板上,每页都已经发黄,卷起了角。乔德向卧室里看了看—没有床,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了。墙上有一幅彩色的印第安姑娘的画片,标题是《红翼》。一块床板靠在墙边,一个角落里有一只带纽扣的高筒女鞋,趾尖翘起,鞋背裂开了。乔德拾起来一看—“这我记得,”他说,“这是妈的鞋。现在全穿破了。妈喜欢这种鞋,穿了许多年。不,他们是搬走了—什么都带走了。”

太阳现在已经落得很低,射进房屋尽头那些塌了的窗子,照在碎玻璃的边上发出闪光。乔德终于转身走了出来,穿过了门廊。他在门廊边上坐下,把两只光脚踏在那块十二英寸见方的台阶木板上。夕阳的余光照在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上投下了很长的影子,那棵凋零的柳树也投下了一道长影。

凯西在乔德身边坐下。“他们从来没写信给你吗?”他问道。

“没有。刚才我说过,他们都是不爱写信的人。爸会写信,可就是不肯写,不高兴写。他写起信来就得捏把汗。他能勉强写一封订货清单的信,不比别人差,可是他却不肯随便为了一点儿小事写信。”他们并排坐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远处。乔德把他那卷着的上衣放在身边的门廊上。他用两只空出来的手卷好一支纸烟,摩平了一下,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使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准是出了什么事了,”他说,“我简直莫名其妙。我很担心这里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乱子。只要看看这座房子也撞塌了,家里的人也走掉了。”

凯西说:“对面就是那道水沟,我当初就是在那儿给人家施洗礼的。你并不讨厌,只是脾气很犟。你老像只斗狗似的,揪着那个小姑娘的辫子不放手。我本着神的意旨给你们俩施了洗礼,你可还是揪着。老汤姆说:‘把他按到水里去。’我就把你的头按下去,直到你在水里喷出水泡来,才放开那根辫子。你并不讨厌,只是脾气很犟。犟脾气的孩子长大了倒是有一股劲头呢。”

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地钻出仓棚来,爬过棉花丛,来到了门廊的尽头。它默默地跳上门廊,肚子紧挨近着地面,向这两个人爬过来。它来到了两人背后当中的地方坐定了,把尾巴笔直地伸在地板上,末梢微微地摆动着。这只猫坐在那里,瞪着眼睛,望着这两个人瞭望的远处。

乔德转过头来瞥了它一眼。“天哪!你瞧这是谁?有别人在这里住过。”他伸过手去,但是那只猫却跳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又坐下来,舔着它那举起的脚爪上的肉掌。乔德望着它,脸上显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喊道,“就是这只猫使我猜到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依我看,还出了许多事呢。”凯西说。

“对!绝不光是这个地方遭了殃。这只猫为什么没跟几个邻居一同搬进来?—比如兰斯那一家。怎么没人到这屋里来偷些木板去?这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没住人了,怎么没人到这儿来偷木板呢?仓棚上有好板子,房子上也有许多好板子,还有窗户框子—都没人来拿过。这可不对头。这真叫我焦心,我真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猜是什么事呢?”凯西伸下手,脱掉胶底帆布鞋,在台阶上扭动他那些长脚趾。

“我不知道。好像一个邻居都没有了。如果有,难道这些好板子还会留在这儿吗?唉,天哪!有一年圣诞节那天,艾伯特·兰斯带着一家人,连孩子和狗全都带着,到俄克拉何马城去了。他们是探望艾伯特的表弟去的。这儿的邻居们以为艾伯特悄悄地搬走了—也许因为他负了债,也许是哪个女人要找他算账。过了一个星期,等艾伯特回来的时候,他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火炉不见了,床不见了,窗户框子也不见了,屋子朝南的一边一块八英尺的木板也被揭去了,你可以一眼就望穿整个屋子。后来他赶着车回家来,正好碰上了缪利·格雷夫斯搬着门和井边的抽水机往回走。艾伯特费了两星期的时间,驾着车到四邻兜了一转,才把他的东西要回来。”

凯西舒舒服服地抓着他的脚趾。“谁也没跟他争吵吗?他们都爽快地交还了东西吗?”

“当然喽。他们并不是偷东西。他们以为他丢下了这些东西,因此就拿走了。一切东西他都讨回来了—只有一个丝绒的沙发垫子没收回,那上面绣着一个印第安人的水瓶。艾伯特说这是我爷爷拿走的。说我爷爷有印第安人的血统,所以他才要那个水瓶。嗳,那的确是我爷爷拿的,可是他并不在乎那垫子上绣的水瓶,他不过喜欢那垫子罢了。他老爱带着它到处走,放在他要坐的地方。他还老不肯还给艾伯特。他说:‘如果艾伯特想要垫子想得厉害,那就请他来拿好了。可是他最好带着枪来,因为如果他来找我为这垫子搞麻烦,我就要打破他的脑袋。’艾伯特终于让步了,他把那垫子送给了我爷爷。可是这么一来,我爷爷又转起别的念头来了。他开始搜集鸡毛,说他要做一整床鸡绒铺盖。可是他却永远没做成鸡绒铺盖。有一次,从屋里的鸡毛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把爸爸气得要命,他拿一块木板子把那只黄鼠狼揍了一下,妈把鸡毛全给烧掉了,我们这才能在屋里住下去。”他大笑道,“爷爷是个犟脾气的老怪物。他坐在那个印第安垫子上说:‘让艾伯特来把它拿去吧。’他说:‘哼,我要揪住这个小矮个儿,像拧干一条裤衩似的把他拧死。’”

猫又爬到挨近两人中间的地方,平放着尾巴,不时抖动着胡须。太阳落到地平线上去了,尘沙弥漫的空中呈现出红色和金黄色。猫伸出一只探索的灰脚爪,触到了乔德的上衣。乔德转过头来一看—“糟糕!我把那乌龟忘了。我并不打算包着它到处跑呀。”他把那乌龟解开,往屋底下一推。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出来了,照起初那样,直往西南方向爬。猫向它扑过去,碰着它那伸长的头,按着它那走动的脚。那个又老又硬的、怪有趣的脑袋缩了进去,粗大的尾巴也缩进了甲壳。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便又照直向西南方爬去。

小汤姆·乔德和牧师眼看着乌龟去了—一路上摆动着四条腿,推着它那高耸的沉重的甲壳,向西南方向去了。猫在后面悄悄地跟了一会儿,走了十几码之后,便弓起背来打了个呼噜,偷偷地回到坐着的两个人身边来。

“你猜它要到什么地方去?”乔德说,“我这辈子看见的乌龟多得很。它们老是往一个什么地方爬,它们似乎老要到哪里去。”灰猫又在他们中间的后边坐下了。它慢慢地眨着眼睛。它肩上的皮给跳蚤一叮,向前抽动了一下,又慢慢恢复原状。猫举起一只脚爪,察看了一下,又把爪子轻轻地一伸一缩,算是做做试验,然后又用淡红色的舌头舔舔肉掌。红色的太阳触到了地平线,像水母一般扩张开来,它上面的天空似乎比先前明亮、鲜艳得多了。乔德解开卷着的上衣,拿出那双新黄皮鞋来,先用手把沾着尘沙的脚揩干净了,才把鞋穿上。

牧师向田野对面的远处凝视着,说道:“有人来了。瞧!在那边,正在穿过棉花地。”

乔德朝凯西指点的地方看过去。“是走着来的,”他说,“他扬起了灰尘,我看不清楚。到底是谁上这儿来了?”他们在夕阳里看着那个人影慢慢走近,他扬起的尘沙给落日映得通红。“是个男人。”乔德说。那人走近了,经过仓棚的时候,乔德又说:“嘿,我认识他。你也认识他—他就是缪利·格雷夫斯。”于是他喊道:“喂!缪利,你好!”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他先站住了一会儿,随即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子,个子相当矮。他的动作是摇摇晃晃、急急匆匆的。他手里提着一个粗麻布口袋。他那蓝斜纹布裤子在膝部和屁股上都发白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上装,有好些污迹和斑点,袖子在肩部的背后扯开了,肘部有些破洞。他那顶黑帽子也像他的上装一样,沾有污迹,帽箍扯脱了一半,他走着的时候,这条带子老是上下飘动。缪利的脸很光滑,没有皱纹,却摆着顽皮孩子的一副凶相,嘴巴闭得小而且紧,两只小眼睛有些阴沉,也有些急躁的神情。

“你记得缪利吧?”乔德轻声对牧师说。

“谁呀?”过来的人喊道。乔德没有回答。缪利走近了,他走得很近的时候,才认清了那两张脸。“啊,好家伙,”他说,“原来是汤姆·乔德呀。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汤姆?”

“才出来两天,”乔德说,“搭揩油车回家,费了点儿功夫。你瞧我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缪利?为什么这房子撞倒了,棉花种到家门口来了?”

“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缪利说,“因为老汤姆记挂着你呢。他们收拾东西准备搬走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告诉汤姆,说我不搬。汤姆说:‘我正惦着汤米。他要是回家来,这儿没人了,他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会写封信给他吗?’汤姆说:‘我也许要写。我得先想想。可是我如果没写信,你还在这儿,就请你照看一下汤米,好吗?’‘我不会走,’我说,‘我要留在附近一带,除非到了天崩地裂的时候。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地方赶走。’他们毕竟没把我赶走呢。”

乔德性急地问道:“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你自己怎么对付那些人的话以后再说,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银行派了拖拉机到这地方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枪站在这外头,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可是那东西还是开过来了。你爷爷不打算打死驾驶员—那就是威利·菲利。威利也明白,所以他还是把拖拉机开过来,把房子撞毁了,就像狗咬住猫一甩那样。这吓破了汤姆的胆,把他气疯了。从此以后,他就变了样了。”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乔德气冲冲地说。

“我正要告诉你这个呀。他们借你约翰伯伯的车搬了三趟。炉子、抽水机和床铺都搬去了。搬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和爷爷都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的木板,你哥哥诺亚坐着抽香烟,还冲着车旁边哼小调。”乔德刚想开口要讲话,缪利却抢着说:“他们都在你约翰伯伯家里了。”

“啊!都在约翰伯伯那儿。他们在那儿干什么?你先讲这个吧,不忙讲别的。过一会儿随便你讲什么都行。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他们砍棉花,他们都干这种活,连孩子们和你爷爷也在干。要挣些钱,攒起来好搬到西部去。他们打算买一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容易挣钱。这儿没什么搞头。五毛钱得砍足足一英亩的棉花,大家还拼命央求着干这种苦活呢。”

“他们还没走吗?”

“没有,”缪利说,“据我所知,还没去。四天以前,我看见你哥哥诺亚在外边用枪打兔子,他说他们打算过两星期左右走。约翰也接到通知,叫他迁走。约翰的庄子离这儿只有八英里光景。你去就可以看到你家里的人挤在约翰的房子里,好像冬天的土拨鼠挤在洞里一样。”

“好吧,”乔德说,“你随便取笑好了。你还是老样子,一成没改,缪利。你要讲到西北的事儿,你的鼻子总是对直冲着东南。”

缪利粗蛮地说:“你也没改老样子。你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你现在还是自作聪明。难道你要教我死守规矩吗?”

乔德咧着嘴笑了笑。“不,我没这个意思。你要是想把脑袋钻到一堆碎玻璃碴儿里去,也没人会说二话。你认得这位牧师吗,缪利?凯西牧师。”

“唔,当然认得,当然认得。刚才没看清楚。熟是很熟的。”凯西站起来,两人便握握手。“又见到你,真高兴,”缪利说,“你很久不到这地方来了。”

“我上别处打听一些事情去了。”凯西说,“这儿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地方的人赶走?”

缪利闭紧了嘴,像小鹦鹉的尖喙似的,用上唇尖盖住了下唇。他绷紧了脸。“那些家伙,”他说,“他们那些坏蛋。我告诉你们吧,伙计们,我可不走。他们是赶不掉我的。他们把我赶开了,去一会儿我又回来。他们要是以为我埋在地下就会老老实实,我就要他们的狗命,叫他们的尸首给我做伴。”他拍拍上衣口袋里一件很重的东西。“我可不走。我爸是五十年前上这儿来的。我可不走。”

乔德说:“为什么要把人们赶走呢?”

“啊!他们讲倒讲得很好听。你知道这几年是些什么年头呀。沙土一来,什么都糟蹋了,收的庄稼还喂不饱一张嘴。家家都欠店里的账。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吧?这些地的主人说:‘我们没法养活佃户了。’他们说:‘佃户所得的一份正是我们损失不起的利润。’他们说:‘如果我们把地并作一整片,我们也只能勉强维持。’所以他们就用拖拉机把这地上所有的佃户都赶走了。大家都走了,只有我不走—对天发誓,我决不走。汤米,你是知道我的,你从小就知道我这个人。”

“一点儿不错,”乔德说,“从小就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个傻子。我明知这块地不大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用处。当初根本就不该把这些地开垦出来。现在却种满了棉花。假如他们没叫我滚蛋,那我现在也许就到加利福尼亚随便吃葡萄、摘橙子去了。可是那些混蛋却叫我滚蛋。天哪,那可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随便叫人摆布!”

“当然,”乔德说,“我不知道爸为什么那么轻易离开。爷爷怎么没有打死什么人?从来没有谁支使过爷爷到什么地方去。妈也不是好摆布的人。我记得有一次她抓着一只活鸡把一个铁匠打得晕头转向,因为他跟她顶了嘴。她一手抓着鸡,一手拿着斧头,正要宰鸡头。她一时火起,要拿斧头追过去砍那铁匠,可是她弄错了手,却拿鸡去打他。等到她出了气,却吃不成鸡了,她只剩了一对鸡腿在手里。爷爷简直笑破了肚子。我家里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离开呢!”

“,到这儿来的那个家伙话可说得真甜,像糖饼似的。‘你们得搬走。这不怪我。’‘那么怪谁呢?’我说,‘我要去干掉那个家伙。’‘是肖尼地产畜牧公司。我不过是奉了命令。’‘肖尼地产畜牧公司是谁?’‘这不是什么人。是个公司。’这可把人气疯了。你根本打不着什么人。人家找不到出气的对象,没办法就算了—可是我偏不甘休。我把这一切都恨透了。我要待在这儿。”

一大团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停留了一些时候才落下去,太阳落下的地方,天空灿烂夺目,浮着一片血红的破絮似的彩云。暮色从东方地平线爬上了天空,黑暗从东边笼罩了大地。金星在黄昏中闪烁着。灰猫悄悄地向仓棚溜过去,黑影一般钻到里面去了。

乔德说:“今晚上我们可不要走八英里路到约翰伯伯的庄子上去,我这两只脚丫子痛得像火烧似的。我们上你家里去怎么样?只有一英里光景。”

“那没什么好处。”缪利似乎有些尴尬。“我老婆、孩子和她兄弟都上加利福尼亚去了。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们不像我这么脾气大,所以他们都走了。这儿没什么东西可吃。”

牧师心神不安地动了动。“你也应当去。你不该拆散你的家。”

“我不能走,”缪利·格雷夫斯说,“我有股怪脾气,偏不让我走。”

“唉,天哪,我饿了,”乔德说,“我有整整四年是准时吃饭的。我的肚子现在饿得要命。你打算吃什么,缪利?你近来怎么弄饭吃呢?”

缪利怪难为情地说:“有一段时间,我找些青蛙、松鼠和野狗来吃。只好这样。现在呢,我在干涸的河边矮树林里安上铁丝圈套,可以捉到野物。有时捉到野兔,有时捉到野鸡;黄鼠狼和树狸也捉得到。”他伸手拾起他的口袋,把袋里的东西倒在门廊上。软绵绵地滚出两只白尾灰兔和一只长耳兔来。

“谢天谢地,”乔德说,“我四年多没吃新宰好的肉了。”

凯西拾起一只白尾兔来,拿在手里。“你让我们一块儿吃,好吗,缪利·格雷夫斯?”他问道。

缪利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这事情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得说话的声调太不客气,就停了一下。“我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有东西吃,而另一个人却挨着饿—那第一个人就只有一个办法。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拿着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那还行吗?”

“我明白了,”凯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缪利明白一种道理,汤姆。缪利想通了一番大道理,这对他太好了,对我也太好了。”

小汤姆搓搓手。“谁有刀?我们来收拾这些可怜的野物吧。我们来收拾它们。”

缪利伸手到裤袋里掏出一把牛角把儿的大折刀。汤姆·乔德从他手里接过来,拉开了刀片,闻了一闻。他把刀片向地里插了几下,又闻了一闻,在裤脚上揩一下,又用大拇指摸摸刀刃。

缪利又从裤袋里拿出一瓶水来,放在门廊上。“这点儿水可得省着用才行,”他说,“就只有这点儿水了。这儿的井让人填塞了。”

汤姆把一只兔子拿在手里。“你们谁到仓棚里去找些铁丝来吧。我们用屋里的板子来生个火。”他向那只死兔看了一眼。“再没有比弄兔子吃更容易的事了。”他说。他揪起兔背上的皮,割了一刀,把指头插在切开的缝里,开始剥皮。兔皮像袜子一般脱下来,从身上剥到脖子,从腿上剥到脚爪。乔德又拿起刀,把头和脚爪切掉。他把兔皮放在地上,顺着兔子的肋部剖开,挖出内脏,放在兔皮上,随后又把这堆东西都抛到棉田里。筋肉干净的小兔身子打点好了。乔德割下四条腿,再把正身切成两块。他正要拿起第二只兔子,恰好凯西手里拿着一卷铁丝回来了。“现在生起火来,竖几根桩子吧。”乔德说,“天哪,我看着这些兔肉馋得慌了!”他把其余两只也剖净割好,便将兔子一一串在铁丝上。缪利和凯西从破败的屋角抽出了一些碎木板,生起了火;两边地上都竖了一根桩子,可以拴住铁丝。

缪利回到乔德跟前。“小心,不要把长耳兔烤焦了,”他说,“我吃不惯有乌焦疤的长耳兔。”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布袋,放在门廊上。

乔德说:“这长耳兔可真是干净极了—天哪,你还有盐吗?!说不定你口袋里还带着几个碟子和一个帐篷吧?”他把盐倒在手里,撒在用铁丝串着的兔肉上。

火熊熊地燃烧着,投了好些影子在屋子里,干燥的木板毕毕剥剥地响着。天空现在几乎黑尽了,星星发出闪烁的亮光。灰猫从仓棚里跑了出来,咪呜咪呜地跑向火边,又从火边转开身,一直朝摆在地上的几小堆内脏走去。它嚼一阵、咽一阵,嘴上还挂着一些肠子。

凯西坐在火旁的地上,用碎木片添着火,把火焰烧掉了末端的长板推进去。晚间的蝙蝠在火光里飞进飞出。猫儿弓着背坐下,舔着嘴唇,擦洗它的脸和胡须。

乔德双手提起一串兔肉,向火边走去。“喂,拉住一头,缪利。把你那一头拴在木桩上。好,行了!我们来把它绷紧。我们本该等火小一些再烤,可是我等不及了。”他绷紧了那铁丝,又找了一根细柴,拨动铁丝上一块块的肉,让它们全都烤得着火。火焰在兔肉的周围卷着火舌,使肉的表面变硬,发出油光。乔德在火旁坐下,不过他还是用细棍不住地转动兔肉,免得它粘住铁丝。“这就是聚餐了,”他说,“盐,缪利弄来了,还有水和兔子。我巴不得他袋子里能再拿出一钵玉米片粥来。我很想吃这东西。”

缪利隔着火说道:“我过这种日子,你们两位也许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吧?”

“这不算发神经病。”乔德说,“如果你是发神经病,我想大家都该算是发神经病了。”

缪利接着又说:“嗳,先生,这事情说起来也怪有趣。他们叫我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心里转了个念头。我起先打算豁出去,去把他们那批人杀光。后来我家里的人都到西部去了。我呢,只好四处流浪。只不过在近处转来转去,并没走多远。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睡觉。今天我要在这儿睡一夜,所以我就来了。我本来心里想:‘我这是在照料着一切,使大家回来的时候,还可以住。’可是我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照料的了,大家也绝不会回来。我不过是四处流浪,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

“人们住惯了一个地方,要离开是很难的;”凯西说,“人们习惯了某种想法,要丢开也是很难的。我现在已经不当牧师了,可是我却时刻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还是在做祷告。”

乔德把铁丝上一块块的肉翻转过来。现在肉汁一点点地滴下来了,每一滴落在火里都溅起一团火焰。肉的滑溜溜的表面皱缩起来,变成了淡褐色。“闻闻看,”乔德说,“哎呀哈,低下头来闻闻看。”

缪利继续说:“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我老是到从前出过事情的那些地方去。比如那边有个地方,峡谷里有个矮树林。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野合就是在那地方。那时我才十四岁,像雄鹿似的跺着脚,摆动着身子,喷着鼻子,像公山羊似的撒野。我就到那儿去,躺倒在地上,又觉得当初的事情就在眼前。还有一个地方在仓棚旁边,爸就是在那儿给一头牛用角撞死的。他的血现在还在那块地里—一定还在,谁也没把它洗掉。我把手放在那块地上,那块地的泥土里掺和着我亲爸的血。”他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们俩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吗?”

乔德又把肉翻了一转,他的两眼是向着内心的。凯西把两只脚收缩起来,凝神望着火。他们背后十五英尺的地方,坐着那只吃饱了的猫,灰色的长尾巴乖巧地绕着两只前脚,头上掠过一只大猫头鹰,尖声地叫了一阵,火光映出了它那白色的肚皮和展开的翅膀。

“不,”凯西说,“你只是孤独—并不是发神经病。”

缪利那张绷得很紧的小脸严肃起来了。“我把手正放在留着血迹的那块地上。我仿佛看见我爸胸口上有个窟窿,仿佛感觉到他当初挨着我的身子发抖的样子,仿佛看见他往后一躺,手脚直伸的样子;我又仿佛看见他因为伤痛,两眼发白,接着就一动不动,眼珠亮晶晶的—望着天。我还只是个小娃娃,坐在那儿,既没哭,也没怎么样,只不过是坐在那儿发愣。”他使劲摇了摇头。乔德把肉转了又转。“我还走进乔出生的屋里去。床不在了,可是屋子还是原样。过去的事情全是真的,仿佛又在那儿出现了。乔就是在那儿出世的。他先喘了口气,然后哇地大叫了一声,你在一英里路以外都听得见,他奶奶站在那儿,便连声说:‘是个乖娃娃,是个乖娃娃。’她那天晚上因为太得意了,一连失手,打碎了三个杯子。”

乔德轻轻咳了一声。“我想最好现在就吃吧。”

“让它烤透一些,烤得又黄又透,差不多烤黑了再吃。”缪利烦躁地说,“我还要谈谈呢。我没跟别人谈过话。说我发神经病就发神经病吧,反正就是这样完事。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晚上摸进邻居们的房子里去。彼得家、雅各布家、兰斯家、乔德家都去过,家家都是漆黑的,好像一些破旧的板箱似的竖着,可是那里面却有过热闹的集会和跳舞。还开过祈祷会和教友联欢会。喜事也家家都办过。我钻进这些人家的屋里去过之后,就要到城里去杀人。因为他们用拖拉机赶跑了这地方的人之后,他们夺去了什么?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润,抢走了什么?他们把爸死去的地方、乔哇哇地叫那第一声和我像公山羊似的在矮树林里撒野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天知道这儿的地并不好,谁都有好几年没得过好收成。可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些王八蛋就只为了自己的利润,把这地方的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把这些人劈成了两半,就不管了。大伙儿住家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被人撵出来,紧紧地挤在卡车上,流落在路上,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他们再也不能算是活着了。是那批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他沉默了,他那薄薄的嘴唇还在动,他的胸口还在喘气。他坐在那里,在火光里望着他那两只手。“我—我好久没对什么人说过话了,”他细声细气地道歉说,“我一直像坟场上的鬼一样,悄悄地在四处游荡。”

凯西把几块长板子推进火里去,火焰在木板周围升腾起来,又往那些肉上面跳。晚上的凉爽空气使木质紧缩了,房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凯西轻声说道:“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觉得非去看看他们不可。他们需要人家帮忙,可是布道不中用了。他们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还会希望升天吗?他们的心灵到了悲惨的地步,还会指望你给他们讲什么圣灵吗?他们需要有人帮忙。他们总得先活下去,才能死得起。”

乔德兴奋地喊道:“哎呀,这肉再不吃,就要缩得比烤的老鼠还小了!看一看,闻闻吧!”他跳起来,在铁丝上把一块块的肉移开,使火头烤不到。他拿起缪利的刀,把一块肉从铁丝上锯下来。“这块请牧师吃。”他说。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牧师了。”

“,那么,就请这位先生吃吧。”他又割下了一块。“这块你吃,缪利,只要你心里不太难受,吃得下就好。这是长耳兔,比牛肉还难嚼呢。”他又坐下去,用长牙齿扯下一大块肉来嚼着。“哎呀哈!听这嚼肉的响声!”于是他又贪婪地咬下了一块。

缪利还是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肉。“也许我不该谈这些话,”他说,“这种话也许是该放在心里,不说才对。”

凯西向他那边望过去,满嘴都是兔肉。他嚼着,肌肉发达的喉部咽食物的时候很吃力。“不,你倒是应该说,”他说道,“有时候,伤心人可以把伤心的事从嘴里吐出来。有时候,想杀人的人会把杀人的事从嘴里说出来,可是并不真正去杀人。你说得对,可是你能不杀人就别杀人吧。”于是他把兔肉又咬了一口。乔德把骨头扔到火里,跳起来又把铁丝上的肉割了一块。缪利现在也在慢慢地吃,他那双小眼睛骨碌碌地对着两个伙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乔德像一只畜生似的瞪着眼睛大吃大嚼,嘴边带上了一圈油渍。

缪利有些怯生生地向他看了好久。他放下了那只拿肉的手,说道:“汤米。”

乔德抬起头来看了看,还是不停地嚼着肉。“嗯?”他含着满嘴的肉说。

“汤米,我谈杀人的话,你不生气吗?你是不是不高兴,汤姆?”

“不,”汤姆说,“我哪会不高兴。反正我是干过这种事。”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缪利说,“老特恩布尔说,只等你出来,他还要找你算账。他说谁也不能打死他的儿子。可是这里的人都劝他,总算没事了。”

“我们喝醉了,”乔德细声细气地说,“在舞会上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闹起来的。后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了。我首先看见赫布又拿着刀子向我冲过来。恰巧有一把铁锹在身边,我就拿起来,冲他头上打去。我跟赫布从来没什么仇。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他小的时候,还纠缠过我妹妹罗莎夏呢。我是喜欢赫布的。”

“是呀,大家对他爸说明了实情,终于使他平下气来了。有人说老特恩布尔的母亲家里有赫特菲尔德的血统,所以他也得保持那种人家的作风。这个我倒不清楚。他和他一家人六个月以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乔德从铁丝上把剩下的兔肉拿下来,分给大家。他又坐下去,现在他吃得慢了,细细地嚼着,用袖子揩掉嘴上的油。他那双阴沉的、半闭的眼睛望着熄下去的火出神。“大家都到西部去。”他说,“我假释出来,可得遵守保证,不能离开这一州。”

“保证?”缪利问道,“这我听人说过。保证有什么作用?”

“,我提前出狱了,提前了三年。我得照保证行事,要不他们会把我再关进监牢去。我得经常向他们报告才行。”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怎么样?我老婆的堂兄弟也在麦卡莱斯特坐过牢,他们可把他折磨惨了!”

“并不那么坏,”乔德说,“像别处一样。你要是吵吵闹闹,他们就给你苦头吃。你得老老实实地待着,谨防看守讨厌你。否则你就要倒霉了。我是老老实实的,只管我自己的事。谁都得这样才行。我拼命练习写字。不单是写字,还画些鸟儿、花儿这些东西。爸要是看见我这么一笔就画成一只鸟儿,他一定会生气。爸看见我干这种事,准会气得要命。他可不喜欢这套把戏。他连写字都不喜欢—大概有些害怕吧,我想。爸每回看见人家写字,他总是有些不对劲儿似的。”

“他们没有打你或是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不,我只管自己的事。当然,四年中间,天天叫你干一样的事,你总免不了要厌烦。如果你做过于心有愧的事,你也许会想起来。可是,假如现在赫布·特恩布尔拿着刀来戳我,我还是要用铁锹打破他的头。”

“谁都会这么做的。”缪利说。牧师呆呆地望着火,他那高高的前额在夜色中显得发白。小小的火焰的闪光照出他颈上的筋来。他那双抱住了膝盖的手不停地拉响指头上的关节。

乔德把吃剩的骨头抛到火里,舔舔指头,舔过了又把指头在裤子上揩一揩。他站起来,从门廊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把水瓶递给别人,才又坐下去。他继续说道:“最使我苦恼的就是这么治我实在毫无意义。要是雷打死一头牛,或是河里涨大水,你并不会问那有理没理。这只不过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可是一帮人把你捉去,关上四年,这总应该有点儿意义才对吧?大家都认为人是会把道理想清楚的。他们把我捉进牢去,关了我四年,养活了我四年。这要么就该使我悔悟,不再干这种事,要么就该罚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干这种事才对……”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别的什么人来向我挑衅,我还是要那么干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会干起来,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处罚真是叫人气闷。”

缪利说:“法官说他把你的罪判得比较轻,因为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乔德说:“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有个家伙—是个无期徒刑犯。他一天到晚都在看书。他是牢房里的秘书—给同牢房的犯人写写信件之类。嗐,他是个聪明得呱呱叫的人,读了许多法律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谈到法律的问题,因为这种东西他读得很多。他说读书没什么益处。他说,他读过关于古今监狱的一切书,他说现在比起读书之前,他觉得法律更没有意义了。他说法律这玩意儿到地狱里去过,又回来了,似乎是谁也不能阻止它,谁也没有充分的见识能够改善它。他说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读法律书吧,因为它一则只会使你更加莫名其妙,二则会使你瞧不起那些给政府办事的人。”

“我现在也瞧不起他们了。”缪利说,“我们老百姓只有一种政府,那就是靠在我们身上赚‘可靠的利润’。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就是威利·菲利—他驾着拖拉机来,给大老板当帮凶,霸占他本乡人一向耕种的土地。这真使我难受。要是别的地方来的人对这地方的情形不大熟悉,那我倒能明白,可是威利是本地人。我心里太着急,就到他跟前去问他。他却板起脸孔来了。‘我有两个孩子,’他说,‘我有老婆,还有丈母娘。他们这些人都得吃饭。’他简直气得什么似的。他说:‘我首先只能顾到我自己一家人,至于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跟我不相干。’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

吉姆·凯西一直在呆呆地看着渐渐熄灭的火,他的两眼睁得更大,颈上的筋也鼓得更高了。忽然间,他喊道:“我有主意了!要是有谁得到了圣灵的指点,我算是得到了!是我灵机一动,忽然得到的!”他跳起身,踱来踱去,摇晃着脑袋。“从前我有一个帐篷,每天晚上吸引了五百左右的人。这还是你们俩没见到我以前的事。”他停住了,脸对着他们。“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上这儿来,—在仓棚里,在空地上—对老乡们布道的时候,我是从不收钱的?”

“老天在上,你确实从来没收过钱。”缪利说,“这一带的老乡们不给你钱,已经习惯了。后来有别的牧师来讲道,伸出帽子向人收钱,他们就有些生气了。真的,先生!”

“我只拿些东西吃吃;”凯西说,“裤子穿破了,就收下人家一条裤子穿穿;鞋破了,就收下人家一双旧鞋穿穿。可是原先我有帐篷的时候,却不是这样。有时候我在那儿能收进十块二十块钱。不过那样做,我感觉不痛快,所以我改变了作风,有一个时期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想我有主意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来。我想还是不说的好—可是牧师也许有地方用得着。也许我可以再去布道吧。许多老乡流浪在路上,没有土地,无家可归。他们好歹应当有一种归宿。也许……”他在火边站着。他颈上无数的筋络清楚地显露出来,火光射进他的两眼,照出两团红光。他站在那里望着火,面孔绷得很紧,仿佛他在静听似的,两只手本来像要抓住一些念头,搬弄一番,再抛出去,后来终于不再动弹,片刻之间就溜进口袋去了。暗淡的火光里有几只蝙蝠在飞进飞出,夜鹰颤悠悠的叫声从田野对面传过来。

汤姆悄悄地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他的烟草。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烟,一面卷,一面望着火炭。他完全没有留心听牧师讲的那番话,仿佛那是不应过问的别人的私事似的。他说道:“我在牢里,天天夜里琢磨着回家的时候家里会怎么样。我想也许爷爷或是奶奶已经死了,也许家里添了几个新生的孩子,也许爸的脾气不那么执拗了,也许妈会轻松一些,让罗莎夏去干活。我知道家里是不会跟先前一样了。,我想我们得在这儿睡觉,等天亮就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至少我要去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起去,凯西?”

牧师还是站在那里望着烧剩的火炭。他慢慢地说道:“唔,我跟你一起去。等你们一家人动身上路的时候,我也要跟他们一道走。大家在路上流浪,我总要跟大家在一起。”

“欢迎你去。”乔德说,“妈一向喜欢你,她说你是靠得住的牧师。那时候,罗莎夏还没长大。”他转过头去—“缪利,你跟不跟我们一同到那边去?”缪利正在望着他们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路。“你是不是打算同去,缪利?”乔德重复说了一声。

“唔?不。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什么地方也不离开。你们看见那边老远的一道亮光一上一下地闪动吗?那大概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是有人看见我们的火光了。”

汤姆往那边望一望。那道亮光过了山头,渐渐地近了。“我们并没干坏事。”他说,“我们干脆还是坐在这儿吧。我们并没干什么事。”

缪利咯咯地笑。“哈!我们只要在这儿就不对。我们闯进人家的地界了。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他们打算捉我已经有两个月了。你们再瞧瞧,如果那是一辆汽车来了,我们就得藏到棉花地里去,躺在地上。用不着走多远。他妈的,让他们来找我们吧!他们得在棉花地里一行一行地找。只要不抬起头来就没事。”

乔德追问道:“你犯了什么毛病,缪利?你一向不是躲躲藏藏的人呀。你本来是很凶的嘛。”

缪利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灯光。“唉!”他说,“我本来像一只狼那么凶,现在却像一只黄鼠狼那么狡猾了。你追猎物的时候,你就是猎人,是强有力的。谁也赶不上猎人那么神气。可是等你自己给别人当猎物来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就变了样。你强硬不起来了。你也许还是很凶,可是你终究不能强硬了。现在他们追捕我很久了。我再也不是猎人了。我也许会暗地里开枪打死人,可是我再也不会拿起篱笆上的木桩公然打人了。不管是哄你们或是哄我自己,都不中用。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快走开,去躲一躲吧,”乔德说,“让我和凯西待在这儿,教训教训那些王八蛋。”那道亮光现在更逼近了。它一会儿跳上天空看不见了,随后又跳动起来。三个人都看着。

缪利说:“被人追捕,还有一点叫人难受:你不由得想起各种危险的事情。你自己打猎的时候,就不会想到各种的危险,也用不着害怕。刚才你对我说过,如果你闯什么祸,他们就会把你送回麦卡莱斯特去,让你服满刑期。”

“不错,”乔德说,“他们是对我这么说的,可是坐在这儿休息休息,或者在地上睡睡觉—这却算不得闯什么祸,算不得干什么坏事。这比不得喝醉了酒闹事。”

缪利笑了。“你等着瞧吧。你坐在这儿,汽车就要来了。说不定车上就是威利·菲利,现在他当了警长代理了。‘你闯到这个地界里来干什么?’威利会这么说。你一向知道威利是爱开玩笑的。你就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威利就大发脾气,他说:‘你滚蛋,要不我要把你抓去关起来。’你当然不会因为菲利发了脾气,吃了一惊,就情愿由他摆布。他对你进行威胁,就得一直干到底,你要是耍牛脾气,也要硬着头皮犟到底—啊,倒不如躺在棉花地里,让他们去找,那可省事多了。并且那也更有趣,因为他们手忙脚乱地瞎找一阵,毫无办法,你却在外头拿他们开玩笑。如果你对威利或是什么人去说理,把他们臭骂一顿,他们一定会把你抓去,送回麦卡莱斯特再关三年。”

“你说得有理,”乔德说,“句句都有理。可是,哎呀,我真不情愿让人家随便摆布!我很想揍威利一顿。”

“他带着枪呢。”缪利说,“他是警长代理,可以开枪。到那时候,不是他开枪打死你,就是你夺了他的枪来打死他。走吧,汤米,你还是那样躺在外头,捉弄捉弄他们,很容易心满意足。那才真解恨呢。”强烈的亮光现在又向上照射着天空,汽车发动机轰隆轰隆的响声也听得到了。“走吧,汤米。用不着走远,只要走过十四五行就行了,我们可以看看他们怎么办。”

汤姆站起来。“啊,你说得对!”他说,“不管结果怎样,我反正捞不到什么好处。”

“来,走这边。”缪利绕过房子,在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这地方很好。”他说,“快躺下吧。等他们开始拿电筒照过来的时候,你只要把头缩下去就行了。这挺有趣的。”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来,用胳膊肘支着上身。缪利跳起来,向房子那边跑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把抱来的一堆衣服和鞋子扔在地上。“他们会把这些东西拿去,报复我们。”他说。亮光从山冈上照下来,照到那所房子上了。

乔德问道:“他们会不会带着电筒上这儿来搜我们呢?我真巴不得有一根木棒。”

缪利哧哧地笑了。“不,他们不会来。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像黄鼠狼那么狡猾。有天夜里威利来搜寻,我拿一根篱笆上的木桩从后面敲了他一顿,打得他够呛。他后来告诉人家,说有五个人揍了他一顿。”

汽车向房子这边开过来,车灯突然开亮了。“把头钻下去。”缪利说。一道冷森森的白光从他们头上掠过,扫射着田野。躲着的三个人看不见有什么动静,但是他们听见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还有人说话。“当心避开这道光。”缪利轻轻地说,“我扔石头打过一两次车灯,威利这才提防了。今天晚上他还带了一个伴来呢。”他们听到木板上的脚步声,后来就看见房子里照着一道电筒光。“我扔块石头到房子里去好不好?”缪利轻轻地说,“他们不会知道那是从什么地方丢来的。也好给他们一些教训。”

“好,快干吧。”乔德说。

“别这么干,”凯西轻轻地说,“这没什么好处。白费劲。我们应当想些有用的办法才对。”

房子近处传来一阵拨动的声音。“他们把火弄灭了,踢了一些沙土在火上。”缪利轻轻地说。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车灯的光转了方向,又照着那条路了。“快把头埋下去!”缪利说。他们都低下了头,电筒的光扫过他们身上,向棉花地里四处探照了一番,接着汽车就开动起来,上了山冈的顶,消失了。

缪利坐起来。“威利老在临去的时候照一照电筒。他老要来这一手,所以他什么时候要照,我算得出来。他还自以为聪明得很呢。”

凯西说:“说不定他们留了人在那所房子里。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好把我们抓住。”

“这也难说。你们两人在这儿等着吧。我知道这套把戏。”他悄悄地走去,经过的地方只有泥土被踏碎的微微的响声传来。等着的两个人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可是他已经走远了。不一会儿,他从房子里喊道:“没有人。回来吧。”凯西和乔德吃力地爬起来,向那黑黝黝的房子走回去。缪利在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附近迎接他们。“我没想到他们没留下什么人。”他得意地说,“我揍过威利一顿,还对车灯扔过一两次石头,这就使他们小心了。他们弄不清是谁干的,我可不让他们抓住我。我并不睡在房子附近。如果你们两人愿意跟我去,我可以把睡的地方指给你们看,到了那儿,保证谁也不会在你身上绊倒。”

“你领路,”乔德说,“我们跟你走。我从来没想到我居然要在我老爹的庄子上躲躲藏藏。”

缪利开始穿过田野走去,乔德和凯西跟着他。他们一边走,一边把棉花秆踢开。“你要躲的东西多着呢。”缪利说。他们排成单行穿过棉田,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很轻易地便溜下沟底去了。

“哎呀,我知道这地方,”乔德喊道,“是不是岸边上有个洞?”

“对了。你怎么知道?”

“是我挖的,”乔德说,“我和我哥哥诺亚挖的。我们说要挖金子,其实我们只不过像一般孩子似的,挖着玩罢了。”现在河沟的两岸在他们头上了。“应该很近了,”乔德说,“我记得仿佛离这儿不远。”

缪利说:“我已经用柴草把洞口盖住了,谁也找不到这个洞。”河床越往上越平坦了,浮面是沙地。

乔德坐在干净的沙地上。“我不要睡在洞里,”他说,“我就睡在这儿好了。”他卷起上装,把它枕在头底下。

缪利挪开盖住洞口的柴草,爬进洞里。“我喜欢在这里面,”他喊道,“我想让谁也找不到我。”

吉姆·凯西挨着乔德坐在沙地上。

“且睡一觉吧,”乔德说,“天一亮我们就要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了。”

“我不想睡,”凯西说,“我心里转的念头太多了。”他缩拢两只脚,把双腿交叉。他仰起头来,看看晃亮的星星。乔德打了个呵欠,把一只手伸到后面枕着头。他们都默不作声,于是地面、洞穴、草丛里的生物又渐渐活跃了:土拨鼠爬动着,兔子向有绿叶的东西当中钻过去,耗子在泥土上来回地蹿着,猎食的飞虫在头上无声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