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一 戈尔博先生

四十年前,有个孤独的行人,偶尔闯到妇女救济院的僻静地段,从济贫院大道沿上坡路朝意大利门走去,走到可以说成巴黎消失的地点。那里并不是荒无人烟,还是有过往行人;也不是旷野,还有房屋和街道;但是算不上城市,街道跟大路一样,有辙沟,长了荒草;同样不是乡村,房舍都很高。那是什么地方呢?那是个无人居住的住宅区,是个还有人的荒僻之地,是大都市的一条大道,巴黎的一条街,夜晚比森林还荒蛮,白天比墓地还凄怆。

那就是马市老街区。

那行人若是信步走过马市的四堵老墙,将右首围着高墙的花园丢在后面,穿过小银行家街,经过一片牧场,只见场上耸立着一垛垛鞣料树皮,好像巨大的水獭窝,再往前走,又见一片围着的空地,里边堆满了木料、树根、锯末和刨花,顶端有一条大狗汪汪狂吠,接着便是长长的一道矮墙,已经颓塌,上面长满青苔,春天还开花,旁边有一扇服丧似的黑色小角门,又经过最荒僻的地段,只见一座破旧建筑的墙上写着“禁止张贴”的大字,他就走到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拐角,那是很少人知道的地方。在那一座工厂附近,当时还能看到花园两堵墙之间有一所破房子,乍一看像一栋茅屋,而其实有主教堂那么大,因为山墙对着公路而显得狭小。整座房子几乎被遮住了,只能看见房门和一扇窗户。

那所破房只有两层。

仔细观察一下,最显眼的是那扇门,只配安装在破窑子上,而那扇窗户,如果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开在方石墙里,就像一座公馆的窗户了。

房门是用几块虫蛀的木板和几条粗制的横木条胡乱拼凑的。一进门便是很陡的高台阶楼梯,和门一样宽,满是污泥、灰浆和尘土,从街上看好似一架直立的梯子,隐没在两面墙的暗影里。在畸形的门框上方有一块窄木板,中间锯出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关门时的天窗和气窗。门背后用毛笔蘸墨水两下子涂写出数字五十二,而在门楣上,用同一支笔涂写了五十,因而叫人游移不定。究竟是几号?门楣说是五十号,而门则反驳说:不对,是五十二号。三角气窗上充当帘子的,不知是什么灰不溜秋的破布片。

窗户又宽又高,装有百叶窗和大格玻璃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虽然巧妙地糊上纸,却更明显暴露了破损处;两扇百叶窗已经支离脱节,保护室内居住者不足,威胁窗下行人则有余。遮光的横板条有些脱落,便天真地钉上几块竖板条代替,结果原来的百叶窗变成窗板了。

房门一副邪恶的形象,而窗户虽破,却还显得正派,两者同在一所房屋,看上去就像两个不相配的乞丐并肩而行,虽然同样穿着破衣烂衫,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神态:一个始终是个穷鬼,另一个则曾经是个贵绅。

楼上的建筑体极其宽阔,仿佛是仓库改建成房子,中间有一条长廊作为通道,两侧是大小不等的隔门,必要时可以住人,但是更像小摊铺而不像单人房。这些房间好像在这周围空地上聚会,全都这么昏暗、丑陋、凄惨、忧伤、阴森可怕;而且屋顶或房门有缝隙,能透进寒光或冷风。这种住宅还有一种有趣的特色,就是蜘蛛个头儿大得出奇。

房门左侧临街的墙上,离地面约一人高有一个堵死的方形小窗,成为壁龛,里面堆满了过路孩子扔的石子。

这所房子不久前拆除了一部分,如今所余的部分仍能让人想见当初的全貌。整体建筑也就有一百来年。到一百岁,一座教堂还年轻,而一所住房却老迈了。看来,人的居所随人而寿短,上帝居所随上帝而永生。

邮差称这所破房为五十至五十二号,但是在本街区则以戈尔博老屋而知名。

谈谈这个名称的来历。

爱搜集奇闻轶事并制成标本的人,总把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记忆上,他们都知道上个世纪,在一七七○年前后,巴黎沙特莱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人称乌鸦的柯尔博,一个人称狐狸的列纳。这两个名字,拉封丹早有预见,两个人有这种大好机会,自然要巧鼓舌簧。不久,法院的长廊就开始传诵这样一首打油诗:

乌鸦柯尔博高栖在案卷上,

嘴里叼着一张拘捕状;

狐狸列纳嗅到味儿跑来,

大致这样巧鼓舌簧:

“喂,早安!……”[55]

这两位有教养的实干家忍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昂首走过时听到背后狂笑,不禁气急败坏,决意更名改姓,便呈请国王恩赐。申请书呈给路易十八的那天,正巧教皇的使臣和拉罗什—艾蒙红衣主教一边一个,手拿拖鞋跪在地上,当着陛下的面,要给下床的杜巴丽夫人穿上。国王笑声不止,兴致勃勃地将话题从两位主教转到两位检察官身上,要赐姓或者近乎赐姓给两个法官。国王恩准,柯尔博头一个字变动一下,改称戈尔博;列纳的运气差点儿,只在前面加一个“普”字,改称普列纳,结果新改的姓跟原来的差不多,都同样名副其实。

根据当地传说,戈尔博先生曾是济贫院大街五十至五十二号的房主。甚至那扇大窗户,也是他雇人安装的。

这就是戈尔博老屋名称的来历。

大道旁的树木中,有一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树,正对着五十至五十二号;戈布兰城门街口也几乎正对着,当年那条街没有铺石,两旁没有房屋,只有发育不良的树木,一直通到巴黎城墙脚下,随着季节不同,有时绿树成荫,有时满是污泥。附近一家工厂的房顶冒出一股股硫酸化合物的气味。

那座城门离得很近,一八二三年时城墙还在。

那座城门令人想起凄惨的景象。那是通往比塞特的道路。在帝国时代和波旁王朝复辟时代,死囚押回巴黎就刑那天就经过那里,一八二九年那桩神秘的凶杀案,所谓“枫丹白露城门案”,也是在那里发生的,至今仍是个无头案,没有抓到凶犯,真相不明,没有揭开可怕的谜团。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不祥的落须街:当年在隆隆的雷声中,乌巴克一刀刺死伊弗里的一个牧羊女,就像舞台上的一幕场景。再走几步,就到了圣雅克门,看见那几棵不堪入目的断头榆树,是慈善家用来遮掩断头台的权宜之计,那正是小店主和有钱市民阶层和平庸而可耻的格雷沃广场:他们在死刑面前退缩,既不敢大刀阔斧地废除,也不敢专横跋扈地维持。

按下那片仿佛命定始终恐怖的圣雅克广场不表,三十七年前,整个这条肃杀的大道最肃杀之点,也许就是遇到五十至五十二号破房的地方,至今这里也缺乏吸引力。

二十五年后,有钱市民才开始在这里修建住宅。这地方满目凄凉,置身其间,心情就会抑郁凄惶,感到自己夹在望得见圆顶的妇女救济院,以及城门近在咫尺的比塞特之间,也就是说,夹在妇女的疯癫和男人的疯癫[56]之间。极目望去,所见只有屠宰场、城垣和寥寥几处类似兵营或修道院的工厂门墙;到处都是破房子和剥落的灰泥,老墙黑得像裹尸布,新墙白得像殓单;到处都是平行排列的树木、整齐划一的房舍、平庸单调的建筑,都是长长的冷线条和凄惨的直角。地势毫无起伏,建筑毫无奇处,毫无迂曲。这是一个冷冰冰的、齐整而丑恶的群体。什么也不如对称叫人揪心,因为,对称就是厌倦,而厌倦又是哀伤的基调。失意者爱打呵欠。人可能幻想出比受罪的地狱还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百无聊赖的地狱。如果存在这种地狱,那么,济贫院大街这一段,就可能是它的林阴路。

每当天光消逝,夜幕降临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季,凛冽的晚风吹落榆树上橘黄的残叶,天空黑沉沉的,不见星光,或者狂风撕开乌云,露出月亮,这条大道就骤然变得阴森可怕了。那些直线条隐没在黑暗中,好似无限空间的一段段丝缕。行人不禁想到当地无数凶险的传说。这地方偏僻冷寂,发生许多命案,总叫人胆战心惊。走在这黑洞洞的地方,总觉得处处有陷阱,看到影影绰绰的各种物状也无不可疑,而树木之间隐约可见的幽深方洞,就像一个个墓穴。这地方,白天丑陋不堪,傍晚萧索凄凉,夜晚则阴森可怕。

夏季黄昏时分,零星有几个老太婆,坐在榆树下因雨淋而发霉的椅子上,向过往行人乞讨。

此外,这个街区的外观,与其说是古老,还不如说是陈旧,当时就有改变面貌的趋势了。从那时起,要一睹原貌的人,就得尽快赶来。这个整体每天丧失一部分。二十年来至今,奥尔良火车站在此落成,紧挨着老郊区,在这里就发挥作用了。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建在一个大都市边缘的哪一点,都意味一片郊区的死亡和一座城市的诞生。在各族人民聚散的大中心周围,强劲有力的机车隆隆奔驰,吃煤炭吞烟火的文明巨马气喘吁吁,而布满幼芽的大地则随之震动,裂开,吞没旧住宅,让新住宅冒出来。旧房屋倒塌,新房屋升起。

奥尔良火车站侵入妇女救济院地盘之后,圣维克托城壕和植物园附近的小街古巷都动摇了,驿车、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汇成长流,横冲直撞,每天穿行三四趟,时过不久,就把房舍推向左右两侧;须看有些怪事却千真万确,值得一提;同样,我们说大城市的阳光吸引楼房朝南生长,车辆过往频繁就拓宽街道,也都是千真万确的。新生的迹象有目共睹。在这乡野的老街区,即使最荒僻的角落,也出现了铺石路面,即使尚无行人的人行道也开始伸延。一八四五年七月,一天早晨,值得纪念的一天早晨,人们看见一些煮沥青的黑锅滚滚冒烟;这一天可以说文明到达卢辛街,巴黎进入圣马尔索郊区了。

二 枭和莺的巢

冉阿让走到戈尔博老屋,便停下脚步。如同猛禽一样,他挑选最荒僻的地方做窝。

他摸坎肩的兜儿,掏出一把万能钥匙,开了门进去,又小心关上,一直背着珂赛特登上楼梯。

到了楼上,他又从兜里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另一道门,走进房间,又立刻关上门。这间破屋相当宽敞,就地铺了床褥垫,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靠角落有个生火的炉子,看得见炉火。路灯朦朦胧胧照见这清贫的屋内。尽里边一小间摆了一张帆布床,冉阿让就把孩子抱上床,小心没有把她弄醒。

他用打火石点着一枝蜡烛;两样东西都事先准备好,摆在桌上,然后,他又像昨晚那样,开始端详珂赛特,凝注的眼神充满慈爱和温情,简直达到心醉神迷的程度。至于小姑娘,不知跟谁在一起就睡着了,也不知身在何处还继续安睡,这样坦然的信心,只能属于最强者和最弱者。

冉阿让俯下身,吻了吻孩子的手。

九个月前,他也吻过刚刚入睡的孩子母亲的手。

他心里充满了同样沉痛、虔敬、惨苦的情感。

他跪到珂赛特的床旁边。

天已大亮,孩子还在睡觉。时值十二月份,一线惨白的阳光从窗口射进破屋,在天花板上拖出长条的阴暗和光线。一辆满载的采石车,突然从大街上驶过,真像雷雨大作,震得房子从上到下直摇晃。

“是,太太!”珂赛特一下惊醒,连声喊道,“来啦!来啦!”

她跳下床,惺忪睡眼还半闭着,就伸手去摸墙角。

“哎呀!上帝呀!我的扫把呢!”她说道。

她完全睁开眼睛,看见冉阿让那张笑脸。

“哦!原来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

儿童接受快乐和幸福最快,也最随便,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幸福和快乐。

珂赛特看见卡特琳在床脚下,急忙搂住,她一边玩,一边问个没完,要冉阿让告诉她。——她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很大?德纳第太太离得远不远?她还会不会再来?等等,等等。她突然高声说:“这屋子真好看!”

其实,这是个破烂不堪的房子;但是,她感到自由了。

“我不用扫地了吗?”她最后又问道。

“玩吧。”冉阿让回答。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珂赛特根本不想弄明白,她在这个布娃娃和这个老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

三 两种不幸连成幸福

次日拂晓,冉阿让还在珂赛特的床边,立在那里不动,看着她醒来。

一种新的感受进入他的心扉。

冉阿让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二十五年来,他在世上孑然一身,从未当过父亲、情人、丈夫、朋友。在苦役犯监狱里,他显得凶恶、忧郁、洁身自好、无知而又粗野。这个老苦役犯的心充满童贞。他姐姐及其子女给他留下的印象,已然模糊而遥远,最后几乎完全消逝了。他千方百计地寻找他们,未能找到,也就把他们忘了。这就是人的天性。

他一看见珂赛特,就抓住不放,把她带走并解救出来,当时他感到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他身上的深情和爱心一齐苏醒,冲向这个孩子。他走到孩子睡觉的床前,高兴得浑身颤抖,就像一位母亲似的感到一阵阵激动,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一颗心产生爱时,那种伟大而奇异的悸动,是一件难以捉摸而又十分甜美的事情。

可怜的老人的心焕然一新!

然而,他已经五十五岁,而珂赛特才八岁,他毕生所能产生的爱,全部化为一种难以描摹的光亮了。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颗启明星。从前多亏了主教,他的天际升起美德的曙光;现在多亏了珂赛特,他的天际又升起爱的曙光。

头几天就在这种陶醉的心情中过去了。

珂赛特这方面,她不知不觉也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怜的小东西!母亲离开时,她还太小,已经不记得了。孩子都像葡萄藤的幼枝,遇到什么都攀附,珂赛特也同样试图爱过,但是未能成功。德纳第夫妇、他们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全都排斥她。她曾经爱过一条狗,那条狗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喜欢她了。说起来真惨,我们指出过,她八岁就寒了心。这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绝不缺乏爱的能动性,唉!缺少的是爱的可能性。因此,从第一天起,她身上的所感所想,无不开始爱上这个老人了。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位老人,在她看来甚至不老也不穷了。她觉得冉阿让挺美,正如觉得这破屋漂亮一样。

这是曙光、童年、青春、欢乐所产生的效果。照在陋室的幸福彩光,比什么都美好。在过去的经历中,我们每人都有过这样一间蓝色的陋室。

相差五十岁,这就是一道天然的鸿沟,将冉阿让和珂赛特隔开,然而,命运却将鸿沟填平了。命运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骤然将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结合在一起:他们虽然年龄不同,却经历同样的苦难,正好相辅相成。出于本能,珂赛特要找一个父亲,而冉阿让也要找一个孩子。相遇即相得。在那神秘的时刻,他们的手一经接触,便连在一起了。这两颗心灵一见如故,正好相濡以沫,因而紧紧抱在一起。

从内涵和绝对的词义出发,可以说冉阿让是个鳏夫,珂赛特是个孤女,两者都由墓壁同世间隔绝。这样,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就跟天造地设一样。

前此,在晒勒的密林中,冉阿让在黑暗里抓住珂赛特的手,给她造成的神秘印象,确非幻觉,而是现实。这个人走进这孩子的命运中,就是上帝降临。

而且,冉阿让早已选好了避难所,住在这里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同珂赛特住的是带个小套间的屋子,有一扇临街的窗户。这是楼里惟一的窗户,因此不必担心邻居从旁边或对面窥视。

五十至五十二号楼下是一大间破旧的棚屋,作为菜农的仓库,同楼上完全隔绝,中间隔了一层木板,好似横膈膜,既没有翻板活门,也没有楼梯。前面说过,楼上有好几间屋和阁楼,只有一间由一位给冉阿让收拾房间的老太婆居住,其余的房间空着。

老太婆的头衔是“二房东”,实际是照看门户的;就在圣诞节那天,她把房子租给了冉阿让。冉阿让来找她时,自称是吃年息的人,买了西班牙债券而破了产,要带小孙女儿住到这里。他预交半年的房租,请老太婆给大小房间安好家具,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陈设。他们到达的那天晚上,也是老太婆生着炉火,全收拾妥当。

一周一周过去了,这两个人在鄙陋的居所过着幸福的日子。

天一亮,珂赛特就又说又笑,唱个没完,儿童跟鸟儿一样有晨曲。

有时,冉阿让拉起她冻裂的红红小手亲一下。可怜的孩子挨惯了打,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十分羞愧地走开了。

有时,珂赛特神情变得严肃,打量自己这身黑衣裙。她脱下破衣烂衫,换上一身孝服。她脱离苦难,走进生活。

冉阿让教她识字,有时一边教孩子拼读,心中一边想,当初在苦役犯牢房时,他读书是要做恶。原来的打算变了,现在教起孩子念书,老苦役犯想到这里,若有所思的脸上不由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他感到这是上苍的一种安排,是超乎人的一种意志,于是陷入沉思。善的思想和恶的思想一样,都是深不可测的。

教珂赛特念书,让她玩耍,这几乎是冉阿让生活的全部内容。后来,他向孩子讲了她母亲的事,让她祈祷。

孩子管他叫爹,不知道他有旁的称呼。

有时一连几小时,他观赏孩子给娃娃穿衣脱衣,聆听她喃喃自语。从今以后,他觉得生活充满了情趣,认为世人是善良公道的,内心里不再谴责任何人,现在有了这孩子的爱,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活到很老,享受天年。在他看来,珂赛特宛如一盏美好的明灯,照亮了他的整个未来。最善良的人也不免要替自己打算;有时他欣慰地想到,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丑姑娘。

这只是个人的一种见解;不过,应当说明我们的全部想法,冉阿让爱上珂赛特时的思想状况,并未表明他要在正道走下去,就不需要这一精神给养。不久前,他又看到人的残忍和社会的卑劣新的表现——固然,这种现象并不完整,不可避免地只表明真相的一个侧面;他也看到芳汀身上所体现的女人的命运、沙威所代表的政权;这回,他因做了好事而重新入狱,又饮了新的苦汁,重又产生厌恶和颓丧之感,就连主教的形象有时都在记忆中消逝,虽然过后重现时仍旧光辉灿烂,但是这一神圣的记忆毕竟越来越淡薄了。谁能说得准,冉阿让不是处于气馁和重新堕落的前夕呢?他有了爱,就重又坚强起来。唉!他摇摆不稳,并不比珂赛特强多少。他保护这孩子,这孩子也使他坚强。多亏了他,孩子才能走上人生之路;也多亏了孩子,他才能继续走道德之路。他是这孩子的支柱,这孩子也是他的支点。天命的这种平衡,真是神秘莫测啊!

四 二房东的发现

冉阿让很谨慎,白天从不出门,每天傍晚时分,他才出去一两个小时,有时独自散步,多数情况带着珂赛特,总走大道两侧最僻静的小街,或者在天黑的时候走进教堂。他爱去最近的圣美达教堂。他不带珂赛特时,就把她交给老太婆;不过,孩子还是喜欢跟他出去玩。珂赛特觉得,同卡德琳厮守固然很有趣,但还不如同他待上一小时。他拉着她的手,边走边对她说些开心的事。

有时候,珂赛特乐不可支。

收拾房间,做饭买东西,都是老太婆的事。

他们生活很简朴,炉子里总有点火,但是像生计窘迫的人家那样。头一天摆上的家具,冉阿让一样也没有换,只是雇人把珂赛特小屋门的玻璃换成木板。

他一直穿那件黄礼服、黑裤子,戴那顶旧帽子。走在街上,别人把他当成穷汉。有几次好心肠的女人回过身来,给他一苏钱。冉阿让收下钱,深施一礼。有时候,他遇见乞求施舍的穷人,便回头瞧瞧是否有人看见,再悄悄溜过去,也把一枚硬币放进那人手里,又急忙走开,而他给的往往是一枚银币。这种举动也会招来麻烦。这个街区的人开始认识他,称他是“施舍的乞丐”。

那个“二房东”老太婆,是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人,以嫉妒的眼光注视别人,也特别观察冉阿让,但是没有让他察觉出来。她耳朵有点背,因此爱唠叨。从前满口牙只剩下两颗,一颗在上,一颗在下,还总爱叩齿。她问了珂赛特好多话,而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讲她是从蒙菲郿来的。一天早晨,这个总在窥伺的老太婆发现,冉阿让走进破楼里没人住的一间屋,神色有点不对头,于是她像老猫一样悄悄跟过去,对着门缝观察,却不会被对方瞧见。冉阿让也一定多加了一分小心,背对着房门。老太婆瞧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针盒、一把剪子和一团线,接着拆开上衣下襟儿的衬里,从拆开的缝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将纸片打开。老太婆大吃一惊,她认出那是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二张或第三张,吓得她仓皇逃开了。

过了一会儿,冉阿让来找老太婆,求她把一千法郎换成小票面的钱,并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个季度的利息。“到哪儿取的呢?”老太婆心下暗道,“他昨天傍晚六点钟才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肯定不会还开着门。”她去换了钱,同时也做了各种猜测。这一千法郎的钞票,经过评论和夸大,在圣马赛尔葡萄园街道,引起那些婆娘纷纷议论,大惊小怪。

过了几天,冉阿让只穿着衬衣,在走廊上锯木头,珂赛特在一旁看得出神。屋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收拾东西,她一眼就瞧见挂在钉子上的外衣,便上前察看:衬里又缝好了。她仔细摸了一阵,觉出衣襟和袖子的夹层里有厚厚的纸,一定是一千一千法郎的钞票啦!

此外,她还注意到衣兜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不仅有她见过的针线和剪刀,还有一个大皮夹子、一把长刀,以及可疑的东西:几顶颜色不同的假发套。这件外衣的每个兜儿,仿佛都装有应付意外情况的物品。

住在这座破楼里的人,就这样挨到了冬季的最后几天。

五 一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

有一个穷人,经常蹲在圣美达教堂旁边一口填平的古井台上;冉阿让总爱向他施舍,从他面前走过时总要给几个钱,有时还同他说说话。眼红的人就说那乞丐是“警察的眼线”。那老头儿有七十五岁,从前当过教堂执事,因而口里总念念有词。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又经过那里,这回没带珂赛特,路灯刚刚点上,他看见那乞丐还在老地方,跟平时一样,佝偻着身子仿佛在祈祷。冉阿让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把钱放到他手上。那乞丐猛地抬起头,注视冉阿让,又迅速低下头去。这动作犹如一道闪电,冉阿让心头一惊,刚才借着路灯的昏光,看到的仿佛不是老执事那张平静呆呆的脸,而是一张可怕而熟悉的面孔。当时的感觉,就像黑夜中突然撞见猛虎。他不胜骇然,吓得倒退一步,既不敢喘气也不敢说话,既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乞丐。那乞丐脑袋罩一块破布,低着头,似乎不知道他还站在那里。在这奇特的时刻,一种本能,也许是自卫的神秘的本能,使得冉阿让一句话没讲。那乞丐个头儿、破衣烂衫和相貌,还跟平时一样。“咦!”冉阿让说道,“我疯啦!简直在做梦!不可能啊!”他回到家里,心中惴惴不安。

他几乎不敢承认,看到的仿佛是沙威的面孔。

到了夜晚,他还想这事儿,后悔没有问问那人,好迫使他再抬一下头。

次日要黑天的时候,他又去那里,乞丐还在老地方。“您好,老伙计。”冉阿让给了一苏钱,毅然问道。那乞丐抬起头,以忧伤的声调答道:“谢谢,我的好心的先生。”没错,正是那老执事。

冉阿让完全放下心来。他嘿嘿一笑,心中想道:“见鬼,我在哪儿看到沙威啦?怎么,我的眼睛要花啦?”于是,他不再想这事儿了。

又过了几天,约莫晚上八点钟,他在房间里,正在让珂赛特高声拼读,忽然听见打开并关上楼门的声响,心中诧异。这破楼里除了他,只住着那个老太婆,她为了省蜡烛,总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冉阿让示意珂赛特不要出声。他听见有人上楼。大不了,只能是老太婆病了,出去抓药回来了。冉阿让侧耳细听,脚步很重,那声响像个男人走路;不过,那老太婆总穿一双大鞋,而一位老太太的脚步声,听起来比谁都更像一个大汉了。这工夫,冉阿让吹灭了蜡烛。

他打发珂赛特去睡觉,悄声对她说:“去睡吧,别弄出动静。”就在他亲孩子的脑门儿时,那脚步停下了。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窝儿,不动也不出声响,在黑暗里屏住呼吸。过了好一阵,听不见动静了,他才无声无息地回过身,抬眼望望房门,只见锁眼透进亮光。在黑糊糊的房门和墙壁上,这点亮光真像一颗灾星。显然,门外有人举着蜡烛在偷听。

又过了几分钟,那光亮移走了。不过,一点脚步声他也没听见,这表明来到门口偷听的那个人脱掉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躺下,一夜未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因疲倦昏昏睡去,忽然被开门的声响惊醒:声音是从走廊里端一间阁楼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跟昨夜上楼同样的男人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忙跳下床,一只眼对着锁孔窥视,锁孔相当大,可望见昨夜潜入楼里到他门口偷听的那个人经过时,看看究竟是谁。从冉阿让门外走过去的的确是个男人,这回没有停步。楼道里还太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那人走到楼梯口时,外面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正好鲜明地衬出他的身影,冉阿让看到了他的整个背影。那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礼服,腋下夹一根短棍,正是沙威那副凶相。

冉阿让本可以再从临街的窗户看一看,但是,那必须打开窗户,他不敢妄动。

显然,那人有钥匙,进楼就像进自己家一样。那把钥匙是谁给他的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早晨七点钟,老太婆来打扫房间。冉阿让犀利的目光瞧了她一眼,但是没有盘问,老太婆的神色同往常一样。

她一边扫地,一边对他说:“昨夜,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楼来吧?”

那年头,在那条大道上,晚上八点钟,就是漆黑的夜晚了。

“哦,对了,是听见了。”他以最自然的口气回答,“那是谁呀?”

“是新来的房客,”老太婆说,“住到这楼里了。”

“叫什么名字?”

“弄不清楚。叫杜蒙或者道蒙先生。差不多是这种名字。”

“那位杜蒙先生,是干什么的?”

老太婆挤着一对狡猾的眼睛注视他,答道:“吃年息的,跟您一样。”

说者也许无意,但冉阿让却多心了。

等老太婆一走,他就把放在壁橱里的一百来法郎银币卷起来,揣进衣兜里。他收钱时尽管十分小心,怕人听见声响,还是有一枚五法郎的银币,丁零零滚在方砖地上。

黄昏时分,他下楼到街上,注意察看周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条大道似乎渺无人迹。当然,树木后面也许有人躲藏。

他又上楼去。

“走。”他对珂赛特说。

他拉起孩子的手,二人一道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