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一 圣安托万城郊区的漩涡,神庙城郊区的险礁

观察社会疾病的人所能列举的最值得纪念的两座街垒,并不在本书所讲故事发生的时期。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不可避免的起义,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巷战,当时从地下冒出的那两座街垒,虽然以两种不同的面貌出现,却都是天下汹汹的象征。

广大的下层民众陷入绝境,陷入深深的惶恐、气馁、贫困、焦灼、痛苦、疾病、愚昧和黑暗中,有时就会冲出这种绝境,奋起抗争,甚至反对道德原则,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甚至反对普选,反对全民做主的政府;刁民,群氓有时会向人民开战。

穷鬼攻击普通法;群氓政府起来反对民主政府。

那种日子非常凄惨,因为,即使在疯狂的暴乱中,总还存在几分人权,在这种决斗中,还有自杀的成分;况且,穷鬼、刁民、群氓、贱民等这些侮辱性的字眼,表明过错主要在统治者而不是在受难者,过错主要在特权阶层而不是在穷苦阶层。

至于我们,我们总是怀着沉痛和敬意,讲出这些字眼;要知道,哲学要是探测与这些字眼相应的事实,常常发现卑贱旁边有伟大。雅典曾是群氓政府;穷鬼创建了荷兰;贱民屡次拯救了罗马;刁民则追随耶稣—基督。

思想家无不观赏过底层的壮观景象。

“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则”[1],圣热罗姆讲这句神秘难解的话时,心中想的无疑是这种群氓,无疑是出了使徒和殉道者的所有受苦受难的人。

这些受苦受难、流汗流血的民众怒不可遏,便横行不法,违反了构成他们生命的道德原则,侵犯了人权,这种暴力行为是民众的政变,应当加以制止。正直的人为此献身,正是由于爱民众,才同他们进行斗争。然而,在同他们对抗中,他又感到他们多么情有可原!在抵制他们时,他又多么敬佩他们!这种时刻真是罕见,人在尽职尽力时又感到为难,几乎感到适可而止;你坚持下去,也是应该的,然而良心得到满足却又悲哀,完成了职守却又痛心。

让我们痛快说吧,一八四八年的事件非同寻常,几乎不可能列入历史哲学的范畴里。这场特殊的暴动,我们从中感到劳工争取权利的神圣忧虑,因此谈及的时候,就应当排除上面提到的那些字眼。应当镇压暴动,这是职责,因为它打击共和。然而,归根结底,一八四八年六月是怎么回事呢?是人民反抗自己的一次暴动。

只要主题没有离开视线,就绝不会扯到题外去,因此之故,请允许我们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那两座街垒,停留片刻,而我们说过,那两座绝无仅有的街垒,显示了那次起义的特征。

一座堵塞了圣安托万城郊大街的入口,另一座阻断进入神庙城郊大街的通道。在六月光辉灿烂的碧空下,那两处内战的惊人杰作高高耸立,谁亲眼目睹,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圣安托万街垒是个庞然巨构,有四层楼高,七百尺宽,从一个拐角到另一个拐角,堵死了这条城郊街的开阔路口,即堵死三条街道。街垒起伏不平,各部位衔接重叠,犬牙交错零乱堆砌,一个大豁口上筑了一排雉堞,起加固作用的大土堆,本身就构成一个个棱堡,各处向外伸出突角,背后则牢牢依着类似岬角的插入街口的两座大楼,犹如一道高大的堤坝,出现在目击过七月十四日的广场底部。在这母垒后边纵深几条街,还排列着十九座街垒。只要望一望这母垒,就会感到这城郊街区民不聊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形势一触即发,每种疾苦都要化作一场灾难。这街垒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有人说特意拆毁了三座七层楼房,取材构筑的。还有人说,是由众怒所创造的奇迹构筑的。它具有仇恨的一切建筑——废墟的那种惨相。可以这样问:“这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问:“这是谁毁坏的?”它是激情沸腾的即兴之作。咦!这扇门!这扇铁栅门!这段披檐!这个门框!这口裂了璺的铁锅!什么都拿来!什么都投上去!推呀,滚动呀,挖呀,拆毁呀,砸烂呀,全都推倒!这是一场大协作:铺路石、碎石块、木柱、铁条、破布片儿、烂砖头儿、坐垫裂开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烂衫,以及诅咒,全都参加进来。既伟大又渺小。这是由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渊。原子旁边的庞然大物;一堵断壁和一只破碗;所有残骸具有威胁性的亲善;西绪福斯[2]把他的岩石投上去,约伯[3]将他的陶片投上去。总之极为可怕。这是赤脚汉的卫城。一辆辆翻倒的小车布列在斜坡上;一辆巨型平板货车车轴朝天,横卧在街垒杂乱的正面,仿佛大脸盘上一道伤疤;一辆公共马车由起哄的众人抬到垒堆顶上,就好像这种野蛮的建筑师要给恐怖增添点儿戏谑,而那指向空中的辕木,不知等待什么行空的天马。这一高大的垒堆,是暴动的冲积层,令人想起历次革命,犹如将奥萨山摞到皮利翁高原[4]上,一七九三年摞到一七八九年上,热月九日摞到八月十日[5]上,雾月十八日摞到一月二十一日[6]上,葡月摞到牧月[7]上,一八四八年摞到一八三○年上。这片广场堪当重任,而这座街垒,出现在巴士底狱的旧址上,也当之无愧。如果海洋要筑堤坝,就应当这样筑法。狂涛恶浪在这畸形堆积物上留下痕迹。什么波涛?民众。人们好像看见化为石头的喧嚣,好像听见神秘的激进大蜜蜂,在蜂巢似的街垒上方嗡鸣。这是一片荆丛吗?这是一次酒神狂欢节吗?这是一座堡垒吗?这仿佛是由眩晕鼓翅建造而成。这棱堡中有垃圾堆,而这破烂堆上又有几分庄严。在这充满绝望的混杂之物堆上,可以看到房顶人字架带有印花壁纸的阁楼棚板、插在瓦砾堆中等待大炮的带玻璃的窗框、拆开的壁炉烟囱、衣橱、桌子、条凳,以及连乞丐都不屑一顾的各种破烂,无不包含激愤和虚无。看这情景,真好像圣安托万城郊大街居民用一把大扫把,将自己的破烂:朽板断柱、破铜烂铁和砖石瓦块,全部扫地出门,用自己的苦难建造了街垒。像砍头木砧的大木块、一段段铁链、好似绞刑架的带撑条的木架、从乱堆中露出来的平卧的车轮,这些拼凑混杂而成的无政府主义建筑,就有一副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阴森面貌。圣安托万街街垒把什么都变为武器;内战中所能用来砸烂社会脑袋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了;这不是战斗,而是冲天的怒火;守卫这座棱堡的卡宾枪中,有大口径的,就发射陶器片、小骨头、衣服纽扣儿,甚至发射床头柜脚下的小滚轮,因为是铜制品,也都能伤人。这座街垒气冲牛斗,无以名状的喧嚣直达云霄;有时,它向官兵挑战,上面就覆盖着人群和雷鸣,冠以如火焰攒动的万头,又像爬满了蚁群,只见垒脊尖刺林立,那是高举的枪支、战刀、棍棒、大斧、长矛和刺刀;还有一面巨幅红旗,迎风啪啪作响;指挥员的口令声、进攻的战歌、咚咚的军鼓声、妇女的啼哭和饿汉的狞笑,都处处可闻。街垒又巨大又活跃,好似带电的神兽,从脊背射出雷电火花。革命精神的战云笼罩,民众在街垒顶上的怒吼,酷似上帝的声音;一种奇异的庄严,从这如山的乱石堆里飘逸出来。说这是一堆垃圾可以,说这是西奈山[8]也可以。

上面讲过,街垒以革命的名义进攻,可是攻击什么呢?攻击革命。它,这街垒,是偶然,是混乱,是惊愕,是误会,也是未知,它面对着立宪议会、人民的主权、普选、国家、共和制;这是《卡尔玛纽拉》[9]向《马赛曲》挑战。

狂妄而又勇敢地挑战呀,只因这老街区是个英雄。

老街区和棱堡互为援手。老街区依靠棱堡,棱堡也凭借老街区。这巨大的街垒横亘在那里,犹如一道悬崖峭壁,粉碎了从非洲凯旋的将军们的战术。它的岩穴、瘿瘤、赘疣和驼背,构成一副怪态,仿佛在烟雾中做鬼脸来戏弄嘲笑。霰弹在这怪物体内消失了;炮弹钻进去被吞没,如沉渊底;圆炮弹也只能打个洞;况且,轰击乱石堆又有什么意义呢?身经百战的那些团队,都战战兢兢地注视着这座堡垒,看似猛兽,鬃毛直竖像野猪,巍巍然又像高山。

离此四分之一法里,到北塔附近,即神庙街与大马路的拐角,有人若是胆敢从达勒马涅商店的突角探出头去,就会远远望见运河那边,在美丽城上坡街道的最高处,有一堵墙十分怪异,高达三层楼,连接左右两侧的楼房,就好像这条街道的上端卷回来,突然封闭起来似的。那堵墙是用铺路石垒成的,笔直、规范、冷峻、垂立,建造时显然用角尺取平,用墨线拉直,用铅坠线码齐。看来没用水泥,但是,像罗马建筑的一些墙壁那样,无损于严谨的建筑体。见其高,则知其厚。顶部和根基完全是平行的。在那灰色的壁面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枪眼,好似黑线,几乎看不出来。那些射击孔都按等距离排列。一眼望去,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顶头那里起了一道屏障,这条街就变成死胡同了。高墙静立不动,上面不见人影儿,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没有叫喊,没有声响,也没有气息。一座坟茔。

这个可怕的怪物,沐浴在六月耀眼的阳光里。

这就是神庙城郊大街的街垒。

一到现场,一面对这神秘的造物,最胆大的人也不免犯寻思。这街垒建造时取齐校准,严丝合缝儿,按迭瓦状排列,既笔直又对称,而且阴森可怕,同时体现了科学和黑暗,令人感到这街垒的首领是个几何学家,或者是个幽灵。看着这街垒,说话也要把声音压低。

时而有个人,士兵、军官或人民代表,冒险穿越这僻静的街道,就只听一声尖厉而细微的呼啸,那过街的人应声倒下,非死即伤,他若是幸免于难,就会看见一颗子弹射进关闭的百叶窗,射进墙壁的石缝里或灰泥中。有时则是火铳的实心弹。要知道,街垒人将两截煤气生铁管制成两个火铳,一端用废麻和火泥堵死,丝毫也不浪费火药,几乎弹不虚发。街面有几处卧着尸体,有几摊血泊。我还记得,一只白蝴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夏天不会撤走。

附近的几个门洞里挤满了伤员。

人一到这里,就感到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瞄准了,而且也知道,整条街都举枪严阵以待。

神庙城郊大街的入口因运河拱桥而隆起,进攻队伍的士兵就集结在隆起地段的后面,一个个神态沉思而严峻,观察这座阴森森的堡垒,这个屹立不动、无动于衷的庞然大物,知道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死神。有几名士兵匍匐前进,爬到桥的拱顶,十分小心,连军帽也不敢暴露。

勇敢的蒙泰纳尔上校对这街垒赞叹不已,他对一个人民代表说:“建得真棒!没有一块石头突出,就跟陶瓷一样平滑。”这时,一颗子弹飞来,打烂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也随即倒下了。

“胆小鬼!”有人说,“有本事就出来呀!让人瞧瞧嘛!他们不敢!他们藏起来!”殊不知神庙城郊大街街垒,由八十人守卫,顶住一万人进攻,坚守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头,进攻部队采用夺取扎阿恰和君士坦丁[10]的办法,即在楼房凿洞,从房顶攻进去,才算攻克了街垒。八十名胆小鬼没有一个打算逃命,除了头领,全部遇难了。关于头领巴泰勒米,下面还会谈到。

圣安托万街垒咆哮如雷,神庙街垒哑然无声。两座堡垒有狰狞和阴险之别:一个就像血盆大口,另一个却似假面具。

巨大而又神秘的六月起义,如果说是由愤怒和谜合成的话,那么我们感到头一个街垒里有条龙,第二个街垒后边是斯芬克司。

这两座堡垒是由两个人指挥建造的,一个名叫库尔奈,另一个叫巴泰勒米。库尔奈[11]造起圣安托万街垒,巴泰勒米修筑了神庙街垒。两座街垒分别呈现建造者的形象。

库尔奈人高马大,膀阔腰圆,一副红脸膛,拳头赛似大锤,天生勇猛,为人忠诚,目光坦率而有威力。他无所畏惧,特别有毅力,不过脾气暴躁,动辄大发雷霆,但又是最热诚的人,最勇猛的战士。战争、搏斗、厮杀,全是他的拿手好戏,一上场就精神抖擞。他曾是海军军官,从手势和声音可以判断出,他来自海洋和风暴。他将飓风的特点贯彻到战斗中。抛开天赋,库尔奈颇似丹东,正如抛开神性,丹东略像赫拉克勒斯。

巴泰勒米身体瘦弱,脸色苍白,总是沉默寡言,就像凄苦无依的流浪儿。他曾挨过一名警察的一记耳光,于是就窥视等待时机,终于干掉那个警察,因而十七岁就入了狱。从监狱里出来,他就建造了这座街垒。

后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二人都被放逐到伦敦,在一场悲惨的决斗中,巴泰勒米打死了库尔奈。时过不久,巴泰勒米又卷入一桩离奇的命案里,其中有情杀的因素,这类灾祸如在法国,法庭就会考虑减罪的情节,而英国司法只认定死刑,于是把他送上绞架。阴暗社会结构就是这样:这个不幸者肯定聪颖过人,也许不乏大勇大智,只因物质匮乏和道德蒙昧,就在法国以牢狱为开端,到英国以绞刑架为收场。在这种情况下,巴泰勒米只打一面旗:黑旗。

二 深渊中不交谈,又有什么可干?

暴动,经历十六年的地下教育,到了一八四八年,就远比一八三二年六月那时老练多了。因此,比起上述两座巨大的街垒来,麻厂街的街垒不过是一张草图,一个雏形,然而在当时,它已相当吓人了。

马吕斯什么也不闻不问了,起义者在安灼拉的带领下,充分利用夜间,不仅修好了街垒,而且加高了两尺。插进石头缝里的铁条,仿佛驻守的长矛。杂品废物从各处搜罗来,堆在垒上,使外观更加纷乱无序。街垒布局很巧妙:里侧修成墙壁,外面呈乱石荆丛状。

他们修复了用路石砌的台阶,登上去,就像登上城堡的一面城墙。

街垒内部也清理了,将楼下厅堂腾出来,把厨房改为战地医院,包扎好了所有伤员,收起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火药,熔化了一些弹头,制造了一些子弹,理出了绷带,分发了失落的武器,又清扫了堡垒内部,集中堆放残余物品,也把尸体运走了。

尸体运到还控制在他们手中的蒙德图尔小街。那里的路面殷红的血迹,很长时间没有褪掉。有四具尸体是城郊国民卫队士兵。安灼拉吩咐人将国民卫队制服收放起来。

安灼拉建议睡两小时觉。安灼拉的提议就是命令,但是只有三四个人接受了。弗伊利用这两小时,在酒楼对面的墙上刻了这样的铭文:

人民万岁!

这几个字是用铁钉刻在砾石墙上的,直到一八四八年还清晰可辨。

三位妇女趁着黑夜停火的时机,逃得不知去向了,这倒让起义者松了一口气。

她们设法躲到别的楼房里了。

大部分伤员还能够,也愿意继续作战。在改为战地医院的厨房里,有五名重伤员躺在床垫和草铺上,其中二人是保安警察。起义者先给保安警察包扎了伤口。

楼下厅堂里只剩下盖着黑布的马伯夫,以及绑在柱子上的沙威。

“这是停尸间。”安灼拉说了一句。

这间厅堂光线昏暗,只是靠里端点着一枝蜡烛,位于柱子后面的停尸台好像一根横梁,看上去,站立的沙威和平卧的马伯夫,恰好构成一个大十字架的轮廓。

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虽被密集的射击打断,但是仍然立在那儿,还可以挂一面旗帜。

安灼拉说到做到,具有首领的作风,他将牺牲的老人有弹洞的血衣挂了上去。

饭是不可能吃上了,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肉。五十号人,在街垒守了有十六小时,很快就把酒楼里有限的食品吃光了。到了一定时候,坚守的整个街垒就变美狄斯号的木排了。肚子饿也得挺着点儿。六月六日,在斯巴达式这个日子的凌晨,在圣梅里街垒,雅纳对围住他要面包的起义者说:

“还要吃!有什么必要呢?现在是三点钟,到四点钟我们就死了。”

由于没有食品了,安灼拉就禁止大家喝酒:不准喝葡萄酒,只定量供给些烧酒。

他们在酒窖里发现封存完好的十五满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飞一瓶瓶检查了。公白飞从酒窖上来,说道:“这是于什卢老伯的老底,起初他开过食品杂货店。”“那一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博须埃插言道,“幸好格朗太尔在睡大觉。他若是站在这儿,那几瓶酒就很难保住了。”安灼拉不管大家的议论,运用否决权,不准碰这十五瓶酒,并且吩咐人放在停放马伯夫老人的桌子下面,当作圣品保存起来。

将近凌晨两点,清点一下人数,还有三十七人。

东天开始泛白了。他们刚熄灭重新插在石笼里的火把。街垒内部,这座在街道上围起来的小院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透过令人惊悚的惨淡曙光,看上去就像一般破损航船的甲板。战士来来往往,犹如移动的黑影。在这幽暗可怕的巢穴上方,寂静无声的楼房开始现出青灰色的轮廓,而楼顶的烟囱则呈现灰白色。天空若白若蓝,色调朦胧悦目。飞鸟畅快地鸣叫。街垒背后那幢高楼东向,楼顶映上淡粉色的反光。在四楼的一个天窗上垂着一个死人头,灰白头发在晨风中飘拂。

“熄了火把我真高兴!”库费拉克对费伊说,“这火把在风中惊慌摇曳,我一看就心烦,那样子就像害怕了。火把的光芒类似懦夫的智慧,因为总颤抖,所以什么也照不亮。”

拂晓唤醒鸟儿,也唤醒了人的精神;大家闲聊起来。

若李望见猫在房顶雨槽上游荡,就引出一套哲学。

“猫是什么东西?”他高声说道,“猫是一种矫正物。仁慈的上帝创造了老鼠,就说:哎呀,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他又创造出来猫。猫是老鼠的勘误表。老鼠和猫,就是造物主校阅的清样。”

公白飞被几名学生和工人围住,在谈论死去的人,谈到了若望·普鲁维尔、巴奥雷、马伯夫,甚至谈到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切的忧伤。他说道:

“哈尔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12]、布鲁图斯、舍雷阿斯[13]、斯特法努斯[14]、克伦威尔、夏洛蒂·科尔代[15]、桑德[16],事后,他们全经历了惶恐不安的时刻。我们的心十分脆弱,人的生命又极为神秘,因此,即使出于公民责任,即使为了解放事业进行谋杀,如果有这类谋杀的话,杀了人的愧疚心情,总要超过为人类效了力的欣喜。”

闲聊东拉西扯,话题常变,一分钟之后,公白飞从若望·普鲁维尔的诗谈到《农事诗》的翻译,比较罗的译文和库尔南的译文,又比较库尔南和德利勒的译文,还指出马菲拉特的几段译文,尤其关于能杀死凯撒的奇迹;一提起凯撒,话题又回到布鲁图斯。

“凯撒倒下,也是合理的。”公白飞说道,“西塞罗对凯撒的态度很严厉,他也做得对。那种严厉绝非谩骂。要知道,佐伊勒[17]辱骂荷马,马维乌斯[18]辱骂维吉尔,维泽[19]辱骂莫里哀,弗雷隆辱骂伏尔泰,无不遵循一条古老的规律:嫉妒和仇恨使焉;人有才华总要招致谤毁,伟人难免要听几声犬吠。然而,佐伊勒和西塞罗,不可同日而语。西赛罗用思想来审判,布鲁图斯则用剑来审判。至于我,我谴责这后一种剑的审判方式,但是古代却允许。凯撒越过了鲁比肯河[20],他把人民给予的高官显位当作他应得的,元老们入场时也不起立,正如欧特罗庇厄斯[21]所说:国王所为,颇类暴君,‘像暴君一样统治’[22]。他是一代伟人,遭此下场,说活该,或者说好极了,总之,教训还要深刻。他受了二十三处伤,也不如耶稣—基督额上遭唾沫令我动心。凯撒被元老们刺死,基督挨了奴仆的巴掌,遭受更大的侮辱,才能令人感知上帝。”

博须埃手握卡宾枪,站在一堆路石上,居高临下,对聊天的人高声说:

“西达特纳乌姆啊,米里努斯啊,普罗巴兰特啊,爱安蒂德的美惠啊!噢!谁能让我朗诵荷马的诗,像拉夫里翁和埃达普台翁那儿的希腊人那样!”

三 明与晦

安灼拉前去侦察,他沿着楼房的墙根拐弯抹角,从蒙德图尔小街出去。

应当说,起义者满怀希望,他们打退了夜晚的进攻,几乎事先就蔑视凌晨的进攻,都以笑脸等待。无论对于自己的事业还是对于成功,他们都毫不怀疑。况且,肯定会来援军。他们指望援军到来,这种预见胜利的乐观性,是法兰西战士的一种力量,他们将面临的一天分成三个明显的阶段:早晨六点钟,他们“做过策反工作”的一团部队就会倒戈;中午,巴黎全面起义;落日时分,革命爆发。

从昨天晚上起,圣梅里教堂的警钟一刻也没有停止,这表明另一座街垒,那个大街垒,雅纳他们始终坚守着。

所有这些希望,从一堆人传到另一堆人,那种愉快而可怕的窃窃私议,听似一个蜂巢里作战的嗡鸣。

安灼拉回来了。刚才他像老鹰一样夜游,到外面黑暗中侦察一番,回来后就叉着胳膊,一只手按在嘴上,听了一会儿这种愉快的议论。继而,在渐白的曙光中,他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朗声说道:

“巴黎所有军队都出动了,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压在你们这座街垒上。此外还有国民卫队。我认出正规军第五团的军帽、第六宪兵队的军旗。再过一小时,你们就要遭到攻打。至于老百姓,昨天他们闹腾一阵,今天早晨却不动了。什么也等不来,什么也期望不上。无论一个街区,还是一团部队,都不会来支援。你们被人抛弃了。”

这番话,句句落在几堆人的嗡嗡议论上,那效果就像暴风雨的第一滴雨点打在蜂群中。大家哑然无声,一时陷入难以名状的惶恐,仿佛听见死神飞临。

但是这一刻很短暂。

一个声音,从人群最隐蔽的后面,冲安灼拉喊道:

“就算这样吧。那我们就把街垒加高到二十尺,大家都守在这里。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来抗议吧。让我们表明,即使人民抛弃共和党人,共和党人也不会抛弃人民。”

在每个人惴惴不安的愁云中,这几句话道出了大家的思想,受到热烈欢呼。

讲这话的人叫什么名字,始终不得而知。那是个身穿劳动服的默默无闻的人,一个陌生者,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个过路英雄,而这种无名的伟人,总是参与人类的危险和社会的初创,在关键时刻,以至高无上的方式,讲出决定性的话,好似一道闪电,刹那间代表了人民和上帝,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气中,弥漫着这种不可动摇的决心,几乎在同时,圣梅里街垒的起义者,也发出这一意义重大而载入史册的呼声:“来不来支援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拼死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

由此可见,两座街垒虽然隔绝,却声气相通。

四 减五加一

一个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尸体来抗议”,表达了共同的心声,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呼:

“死亡万岁!我们大伙全留在这儿!”

这声高呼十分奇异,既称心又可怕,语意凄惨,而声调却像欢呼胜利。

“何必全留下?”安灼拉说道。

“全留下!全留下!”

安灼拉又说道:

“地势有利,街垒也很坚固,有三十人守卫就够了,何必要牺牲四十人呢?”

众人回答:

“因为没有一个人肯离开。”

“公民们,”安灼拉喊道,他那洪亮的声音有几分恼火,“在人才方面,共和国并不富有,不能做无谓的消耗。虚荣就是浪费。对一些人来说,如果职责就是离去,那么履行这一职责,也应当像履行其他职责一样。”

安灼拉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对同道来说,他有一种由绝对产生出来的无上权威。然而,不管这种权威有多么绝对,大家还是窃窃私议。

安灼拉是个彻头彻尾的首领,他见大家有异议,便坚持己见,又高傲地问道:

“谁害怕只剩下三十人,请讲出来!”

议论声变本加厉了。

“要知道,”人群中一个声音指出,“离开,说说容易。街垒被包围了。”

“菜市场那边没有合围,蒙德图尔街还自由通行,而且,由布道修士街,就能走到圣婴市场。”

“到那儿就会给人抓住,”人群中另一个声音也指出。“会碰到正规军或城郊国民卫队的前哨。他们看见一个穿劳动服戴鸭舌帽的人走过,就会盘问他:‘喂,你从哪儿来?你别是街垒的人吧?’再让你伸出手来瞧瞧,闻出你手上有火药味。枪毙。”

安灼拉不忙回答,他拍了一下公白飞的肩膀,二人走进楼下厅堂。

不大工夫,他们俩又出来。安灼拉双手抱着他吩咐放起来的四套军服,公白飞拿着皮带和军帽跟在后面。

“穿上这样军服,”安灼拉说道,“就能混进队伍里再逃脱。这至少够四个人的。”

他将四套军服扔在剥掉铺路石的地上。

这些视死如归的听众没有一个动摇。公白飞接着讲话。

“好啦,”他说道,“总要有点怜悯之心。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问题是妇女。想一想吧。妇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没有母亲用脚堆着摇篮,身边还围着一帮孩子?你们当中,谁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喂奶女人的奶头,请举手。好啊!你们都不想要命了,我也一样,我敢讲这话,可是,我就不愿意感到,女人的阴魂在我周围呼天抢地。你们决心一死,可以,但是,别连累别人也丧命。这里要进行的自杀是高尚的,不过,自杀的面很窄,绝不能拓宽;自杀一旦影响到你亲近的人,就叫做谋杀了。想一想那些金发孩子吧,想一想白发老人吧。听我说,刚才,安灼拉跟我讲一件事,他在天鹅街的拐角,看见一扇窗户有光亮,那是六楼穷苦人家的一扇窗户,点着一枝蜡烛,照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的头影,她好像在等人,通宵未眠。她可能是你们中间哪位的母亲。那么,这个人就应当走,赶紧回去对他母亲说:‘妈,我回来啦!’他只管放心走,这里的事儿还是能做好。一个人要是靠劳动养活亲人,他就没有权利牺牲了,否则,他就是家里的逃兵。那些有女儿的人、有姐妹的人!你们想到这一点没有?你们让人打死,一死倒好了,可是明天呢?女孩子没有面包吃,那就可怕了。男人可以要饭,女人就得卖身了,啊!那些可爱的人儿,多么优雅,多么温柔,头戴着插花的软帽,又爱说又爱唱,让家庭充满贞洁的气氛,如同化为人形的香魂,人间这些处女的纯洁,说明天上确有天使存在,这个雅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招人喜欢的正经姑娘,得到你们的祝福,也是你们的骄傲,噢,上帝呀,她们要挨饿啦!还要我对你们说什么呢?有一个人肉市场,而你们成为幽灵,仅凭发抖的双手,是阻挡不了她们进去的!想一想那些街道,想一想行人熙熙攘攘的马路,想一想那些商店吧,那些袒胸露肩、掉进泥坑的女人,在商店橱窗前走来走去,她们当初也是纯洁的。有姐妹的人,想一想你们的姐妹吧。穷困、卖淫、保安警察、圣拉扎尔监狱,这就是娇嫩美丽的女孩沦落的境地,那些脆弱的奇葩,娇羞、秀雅、美丽,比五月的丁香还鲜艳。哼!你们倒是让人打死啦!哼!你们倒是不在人世啦!这很好,你们要使人民摆脱王权,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了警察。朋友们,当心啊,要有同情心。妇女,不幸的女人,大家没有多为她们着想的习惯。指望女人没有接受男人的教育,阻止她们看书,阻止她们思考,阻止她们关心政治;可是今天晚上,你们能阻止她们去停尸房,辨认你们的尸体吗?好啦,有家室的人还是乖点儿,同我们握握手就离开吧,让我们单独处理这里的事情。我完全清楚,离开这里要有勇气,这是很难的;不过,越难就越值得赞扬。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属于街垒,活该,我留下,活该,说得倒轻巧。朋友们,还有明天呢,明天你就不在世上了,可是你的家庭还在。还要遭多少罪呀!对了,一个好看的孩子,身体健康,脸蛋儿像红苹果,他还咿呀学语,总是叽叽喳喳,总是咯咯笑,你亲吻时感到他细皮嫩肉,一旦他被遗弃了,你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吗?我见过一个、一点点大,就这么高矮。他父亲死了。几个穷人好心收留他,可是,他们自己都没有面包吃。孩子总挨饿,那还是冬天,他一声不哭。有人看见他走到火炉跟前,那火炉从来不生火,你们知道,炉筒子上抹了黄黏土;那孩子用小手指抠下点黄土,放到嘴里吃。他那呼吸声音嘶哑,脸色惨白,两条腿软绵绵的,肚子胀得很大。他一声不吭,问他话也不回答。他死了。要死的时候,才把他送到奈凯救济院,我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当时我是住院部大夫,现在,你们中间,如果有人当了父亲,当父亲的就有这种乐趣,星期天去散步,粗大和善的手握着孩子的小手;请每个当父亲的都想像一下,那孩子就是自己的。那可怜的娃娃,我还记得,仿佛就在眼前。当时,他光着身子躺在解剖台上,肋骨都把皮肤支起来,好似墓地里杂草下的坟穴。在孩子的胃里发现泥土,他牙齿缝儿里有灰渣。好了,让我们拍拍良心,问问我们的心吧。据统计,被遗弃儿童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说一遍,这里的问题是妇女,是关系到母亲、少女和孩子。难道是说你们了吗?都清楚你们是什么人,都清楚你们个个都勇敢,当然啦!也清楚你们为伟大的事业献身,人人都由衷地感到欣慰和光荣,还清楚你们都觉得是最合适的人,要死得有益而壮烈,每人都要为胜利贡献自己一份力量。这很好啊。然而,你们在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其他人需要考虑,不应当自私啊。”

大家都苦着脸低下头去。

在最崇高的时刻,人心会产生多么奇特的矛盾?公白飞虽然这么讲,他自己也并不是孤儿。他想起别人的母亲,却忘记自己的母亲。他要献出生命。他是“自私的人”。

马吕斯饥肠辘辘,情绪狂躁不安,所有希望相继破灭,陷入痛苦中,陷入最凄惨的绝境,感情饱尝了强烈的震撼,感到末日即将来临,越发沉陷在幻觉引起的痴呆中,这是轻生者临终前常有的状态。

一个生理学家若是研究他的状态,就能发现已为科学所确认并归类的狂热性痴迷,其症状越来越明显,而这种由痛苦引起的痴迷,极似从欢乐产生的快感。绝望也能让人销魂。马吕斯正处于这种状态,他目睹一切,却仿佛局外之人,正如我们说过的,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十分遥远,能看到总体情况,却根本无视细节。他透过一片火光看见人来人往,听到人语也恍若来自深渊。

然而,这一情景却令他怦然心动。这一场面中有一点极富穿透力,一直触及到他,把他唤醒了。本来,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死,不愿意再分心;不过,他在阴惨惨的梦游中忽一转念,自己要死也不妨救救别人。

他提高声音说:

“安灼拉和公白飞说得对,不要无谓牺牲。我赞成他们的主张,要赶快行动。公白飞向你们讲的事,全是至关重要的。你们中间,有人有家庭、有母亲、有姐妹,有妻子儿女。这些人都站出来。”

谁也没有动一动。

“已婚男子和支撑家庭的人,全都站出来!”马吕斯重复道。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固然是街垒的首领,但马吕斯却是救星。

“我命令你们!”安灼拉喊道。

“我请求你们。”马吕斯说道。

这些英勇无畏的人,被公白飞的话所触动,被安灼拉的命令所摇撼,也被马吕斯的请求所感动,于是开始相互揭发。一个青年对一个中年人说:“对了,你是一家之长,你走吧。”那人回答:“还是你应该走,你要养活两个妹妹呢。”这就爆发了一场前所未闻的争论。大家都争着别让人赶出墓门。

“要快,”库费拉克说:“再耽误一刻钟就来不及了。”

“公民们,”安灼拉接着说道,“这里是共和制,要由全民公决。你们自己指出应该走的人吧。”

大家服从了。大约过了五分钟,大家一致指定的五个人出列了。

“有五个人!”马吕斯高声说了一句。

而军服只有四套。

“看来,得有一个人留下。”五个人都说。

于是,重又展开一场舍己为人的争论,看该谁留下,都争着找理由说别人不该留下来。

“你呀,你有个老婆非常爱你。”“你呀,你有个老母亲。”“你呀,你无父无母,三个小兄弟怎么办呢?”“你呀,你可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呀,你有权活着,才十七岁,还太早了。”

这种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主义的约会之地。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里极为寻常。这些人彼此都不会感到惊奇。

“快点儿决定。”库费拉克重复说。

人群里有人冲马吕嘶喊:

“您就指定谁该留下吧。”

“对,”五个人齐声说,“由您选定,我们听从。”

马吕斯不相信自己还会冲动。然而,一想到要选一个人去送死,他周身的血液就全涌上心头。他的脸若能再苍白的话,这时肯定要刷地变色。

他走向那五个人;他们都冲他微笑,每人的眼中都燃着熊熊烈火,映现出历史上温泉关的英雄,大家都冲他喊:

“我!我!我!”

马吕斯怔忡地数了数:他们始终是五个人!接着,他垂下目光,瞧了瞧四套制服。

恰巧这时,第五套制服好像从天而降,落到这四套上。

那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吕斯抬眼一看,认出割风先生。

冉阿让刚走进街垒。

可能探明了情况,也可能由本能指引,或许是偶然。他沿着蒙德图尔小街,便来到这里,他能顺利通过,也多亏那身国民卫队制服。

起义者设在蒙德图尔街的前哨,没有因为一名国民卫队员就发出警报信号。哨兵放他进入街道,心想:可能是来增援的,大不了是个囚犯。这种时刻生死攸关,哨兵绝不可玩忽职守。

冉阿让走进街垒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五个人选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让全看到,也全听见了,于是他不声不响,脱下自己的制服,扔到那堆制服上。

激动的场面无法描摹。

“他是什么人?”博须埃问道。

“他是来救别人的人。”公白飞回答。

马吕斯郑重地补充一句:

“我认识他。”

有这一保证,大家就无话可说了。

安灼拉转身对冉阿让说:

“公民,我们欢迎您。”

他又补充说:

“您知道大家要死的。”

冉阿让没有应声,只顾帮着他救下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的制服。

五 街垒顶上放眼望

在这一危难时刻,在这种绝地,安灼拉无可比拟的忧伤,是众人处境导致的结果,也是最高的体现。

安灼拉体现了革命的完整性;然而,他并不完美,正如绝对也可能不完美那样;他学圣鞠斯特有余,像阿纳卡尔西·克洛斯[23]不足。不过,在ABC朋友会上,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终究接受了公白飞思想的同化;近来,他渐渐走出信条的狭路,不由自主地踏上人类进步的大道,他开始承认,法兰西共和国,经过宏伟壮丽的演进,最终要变成人类大同的共和国。至于眼下所应采取的手段,既然形势凶险残暴,他也就主张使用暴力;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改革,始终信奉那史诗般的可怕学派,一言以蔽之:九三年。

安灼拉站在铺路石砌成的台阶上,一个臂肘靠着他的枪筒,正自沉思默想,有时战栗一下,就好像穿堂风吹过。死亡所在的地点,总给人以三脚祭台[24]的印象。他那内视反省的眸子,射出了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一扬头,金发往后一甩,犹如驾着由星辰构成的四马黑战车的天神长发,又像惊狮竖成火红光环的鬃毛。这时,安灼拉朗声说道:

“公民们,你们是否展望过未来?城市的街道沐浴着阳光,家家户户门前绿树成荫,各族人民都亲如兄弟,人人都讲公道正义,老人为孩子祝福,往昔也喜爱现世,思想家完全自由地思考,各种信徒完全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没有仇恨了,工厂和学校都友好和睦,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享有权利,人人都过着安宁生活,再也不流血了,再也没有战争了,母亲都非常幸福。要控制住物质,这是第一步;再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大家想一想,现在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从前,在远古时代,九头蛇妖兴风作浪,恶龙喷火,鹰翼虎爪的怪鸟在天空盘旋,人类看到就惊恐万状,感到受那些可怕的怪物的威胁。然而,人布下了陷阱,用智慧布下神圣的陷阱,终于捕获了那些怪物。

“我们降伏了九头蛇妖,那就是轮船,降伏了恶龙,那就是火车头;降伏了怪鸟,已经抓住了,那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开创的事业,有朝一日,人类终于完成了,可以随意驾驶九头蛇、恶龙和怪鸟这三种古老的怪物,也就是说,成为水、火和空气的主宰,那么,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像古代天神在人心中的地位。勇往直前吧!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政府的科学,走向变成惟一公共力量的物力,走向赏罚分明、自行颁布的自然法则,走向和旭日同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民族的大团结,走向人的一体化。再也没有空幻,再也没有寄生虫了。由真理统御事实,这就是目的。文明将在欧洲的峰巅举行会议,然后就在各大陆的中心,召开智慧的大议会。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了。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要举行两次,一次在诸神之地德尔斐,一次在英雄之地温泉关。将来,欧洲也要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全球也要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兰西正孕育着这种光辉灿烂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孕期。古希腊的始创,要由法兰西来完成。听我说,弗伊,你是勇敢的工人,是人民之子,也是各国人民之子。我敬重你。对,你清楚地望见了未来的岁月,对,你有道理。弗伊,你没有父母,就认人类为母亲,认正义为父亲。你在这里捐躯,就是在这里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情况,不管是失败还是胜利,我们进行的都是一场革命。大火照亮全城,同样,革命会照亮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一场什么革命呢?就是我刚才说的,一场求‘真’的革命。政治上只有一个原则,即人的自主。所谓自己做主,就叫做自由。两个或多个自我做主的人合作的地方,就出现了国家。不过,参加这种合作并不放弃任何东西。自主的权利,每人让出来一份,就组成了公法。每人让给全体的部分都相等,这种等量就叫做平等。所谓公法,无非是保护所有人,照耀每个人的权利。所有人保护每个人就叫做博爱。人人自主的聚合点则称为社会。这种聚合即是结合,这一点即是扭结。所谓社会关系就是由此而来的。有人称为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最初形成就有联系的意思,我们要弄清平等的涵义,因为,如果说自由是顶峰,那么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并不意味所有植物都长得一般高,并不意味社会要由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树构成,也不意味相互阉割的各种嫉妒比邻并立,而是在公民方面,各种才能都能同样施展;在政治方面,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样分量;在宗教方面,各种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是一种机制:无偿义务教育。读书的权利,应当从这方面动手。强迫所有人接受初等教育,而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敞开大门,这就是法律。同等教育产生平等的社会。对,教育!光明!光明!一切来自光明,一切回到光明。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但二十世纪将是幸福的。到那时,再也没有类似旧历史的东西了;人再也不必像今天这样害怕征服、侵略、窃国篡权,再也不必害怕国家之间的武装对抗,王室之间通婚而文化中断,世袭专制诞生一个暴君,再也不必害怕因议会分歧而民族分裂,因王朝崩溃而国土四分五裂,不必害怕两种宗教狭路相逢,就像两只影子山羊在无限的独木桥上相遇;人再也不必害怕饥荒、剥削、因穷困而卖淫、因失业而穷困,不必害怕断头台、利剑、战事,以及无数变故的强暴。几乎可以说到那时,再也不会有变故了。到那时,人人都会幸福,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实现自己的法则,心灵和天体之间又恢复和谐。心灵将围着真理运行,如同星辰绕着太阳旋转。朋友们,我们所处的时刻,我向你们讲话的时刻,正是黑暗之际,但这是为获取未来的惊人付出。每场革命都是一笔通行税。啊!人类将得到解放,站立起来,并得到安慰!我们站在街垒上,向人类作出这种保证。如果不是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又能从什么地方发出这种爱的呼声呢?弟兄们啊,这里就是思考的人和受苦的人相会合的地方;这街垒既不是铺路石、梁柱,也不是由废铜烂铁造起来的,而是由两大堆,即思想堆和苦难堆筑成的。在这里,苦难和理想相遇。在这里,白昼拥抱黑夜,并对黑夜说:‘我和你一道死去,而你和我一同复活。’拥抱所有的苦痛,并从拥抱中迸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垂死挣扎,而思想则在这里获得永生。这种挣扎和这种永生将要结合,合成我们的死亡。弟兄们,谁死在这里,就是死在未来的光辉中,我们要走进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安灼拉停下了,他不像结束,而是中止发言,只见他嘴唇翕动,仿佛自言自语,还在继续,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望着他,想听他接着讲下去。大家没有鼓掌,但是低声议论了很久。议论的话语好似清风,智慧的颤动,犹如树叶刷刷作响。

六 马吕斯怔忡,沙威干脆

现在谈谈马吕斯的思想活动。

回想一下他当时的心态。刚才我们又提到,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幻觉了。他的判断力已经混乱。我们再强调一遍,马吕斯处于笼罩着垂死者的巨大黑暗翅膀的阴影下,觉得进入坟墓,已经置身于墓壁之内,完全用死者的目光看活人的面孔了。

割风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呢?他为什么前来?来干什么?这种种疑问,马吕斯根本没有在心里提出来。况且,绝望有这样一个特别,它也像裹住我们一样裹住别人;马吕斯觉得,所有人也都必死无疑。

不过,他想到珂赛特,却心如刀绞。

再说,割风先生不同他讲话,也不瞧他一眼,那神情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吕斯高声说的话:“我认识他。”

至于马吕斯,他见割风这种态度,倒松了一口气,甚至说颇为高兴,如果能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这种感觉的话。他始终觉得,这个谜一般的人既暧昧又威严,绝不可能与之交谈。况且又很久没见面了,马吕斯天生腼腆而稳重,更不可能搭话了。

五个指定的人完全像国民卫队员,临行前拥抱了所有留下的人,他们从蒙德图尔小街走出街垒,有一个人还边走边哭。

送回生路上的人走了之后,安灼拉想起判了死刑的那个人。他走进楼下厅堂,见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在沉思默想:

“你需要什么?”安灼拉问他。

沙威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处死我?”

“等一等。眼下,我们所有子弹还有用处。”

“那就给我一点水喝吧。”

安灼拉亲手倒一杯水,由于沙威手脚捆着,就送到嘴边喂他喝下。

“不需要别的啦?”安灼拉又问道。

“我捆在这柱子上很难受,”沙威回答,“你们就让我这样过夜,心肠也太硬了。你们怎么捆绑都行,总得让我像那一位,躺在桌子上啊。”

他说着,朝马伯夫先生的尸体扬了扬头。

我们还记得,厅堂里端有一张大长桌案,本来在上面用熔化的弹头做子弹,火药用光,子弹全做好之后,桌案就空出来了。

四名起义者按照安灼拉的命令,给沙威解开绳索,从柱子上放下来,而第五个人则用刺刀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双手始终反绑着,再用一根结实的细鞭绳捆住他的脚脖子,只容他迈尺半小步,就像上断头台的死犯那样,让他走到厅里端的长案旁边,把他扔上去,再拦腰捆个结实。

为了保险起见,按照监狱里所说的马颔缰砳,又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从颈后拉到腹部,再分叉从双腿掏到身后,连在反绑的手上,这样捆绑就万难逃走了。

就在捆绑沙威的时候,有一个汉子站在门口,格外注意端详他。沙威看见那人的影子,不禁扭过头去,抬眼一看,认出是冉阿让,他身子甚至没有抖动一下,只是傲慢地垂下眼睑,说了一句:

“这是显而易见的。”

七 形势严重

天很快就亮了。但是,一扇窗户也没有打开,一扇门也没有推开一条缝儿;这是黎明,还不是苏醒。正如我们说过的,部队从街垒对面麻厂街的尽头撤走了;那里似乎向行人开放,畅通无阻,但是一片沉寂中隐藏着杀机。圣德尼街就像底比斯城的斯芬克司大道,静悄悄的,十字街头阒无一人,只见白晃晃的阳光。这种亮堂堂的无人街道,比什么都凄凉。

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动静。一种神秘的运动在远处进行,显然紧急时刻到了;又像昨晚那样撤回哨兵,这回全部撤回来了。

街垒比初次遭受攻击时更牢固。那五人走后,大家又把街垒加高了。

安灼拉采纳监视菜市场一带的前哨的意见,担心背后遭到袭击,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让人将一直能通行的蒙德图尔小街堵死。为此又掀起长达几间屋子的铺路石块。这样一来,街垒的三个通口:前面的麻厂街、左侧的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右侧的蒙德图尔街,全部堵死,确实难以攻破了;不过既已封死,大家就得同归于尽。街垒三面临敌,却没有一条退路。“是堡垒,也是捕鼠笼。”库费拉克笑着说道。

安灼拉让人把三十多块石头堆在酒楼门旁。“是多揿起来的。”博须埃这么说。

要发动进攻的那个方向,现在一片死寂,安灼拉就吩咐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每人按定量分了一份酒。

一座准备迎击进攻的堡垒,比什么都新奇。就像看演出那样,每人选好自己的位置。有的斜靠着,有的用肘撑着,有的用肩偎着,有的甚至用石块垒了一个单座。碰到一处墙角碍事就避开,找见一处可防身的梯形壁就躲进去。左撇子就更难得了,可以拣别人觉得不顺手的地方。不少人安排好坐着战斗。大家要舒舒服服地杀敌,安安逸逸地死去。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伤亡惨重的战争中,有个起义者射击特别可怕,他是把伏尔泰式的扶手椅搬上屋顶平台,坐在上面战斗,后来在密集射击中被打死。

首领一发出准备战斗的命令,一切乱说乱动立即停止了,大家不再东拉西扯,不再扎堆,不再窃窃私语,也不再三五一伙离队,人人都全神贯注,等待敌人的进攻。一座街垒,在面临危险之前,一片混乱,一遇危险,就纪律整束。危难能整顿秩序。

安灼拉一操起双响卡宾枪,进入战斗岗位,守住他为自己保留的枪眼,大家就肃静下来。继而,一阵清脆的声音,沿着路石堆起的墙壁隐隐回响。这是在给枪上子弹。

而且,他们的姿态格外自豪,格外自信;誓死献身,也就义无反顾了;他们没有希望了,但是还有绝望。绝望这件最后的武器,有时会带来胜利;维吉尔就这样讲过。拼死一搏,往往绝处逢生。登上死亡之船,或可逃脱翻船的危险;棺材盖能变为一块救命板。

他们又像昨晚那样,全部注意力转向,几乎可以说盯住街道的另一头:现在,那里阳光照耀,看得一清二楚了。

没有等待多久,圣勒那个方向就清晰地传来骚动的声音,但是这次行动不像第一次进攻那样,只听铁链的哗啦声、庞然大物令人不安的颠簸、青铜物体在铺石路上跳动,汇成隆隆的声响,宣示狰狞钢铁之物逼近了。古老而宁静的街道五脏六腑都为之震动,须知当初修建这些街道,只为了利货和思想的流通,绝不是为了战车巨轮的滚动。

大家注视街道另一端的目光变得凶狠了。

一门大炮出现了。

炮兵推着炮身;拖车已经卸下,炮身安进了射击架;两人扶着炮架,四人推着轮子,另一些人跟随弹药车;只见点燃的导火线在冒烟。

“开火!”安灼拉一声令下。

整个街垒一齐射击、枪声大作,一片浓烟吞没了大炮和士兵。过了一会儿,等硝烟散去,大炮和士兵重又显现。炮兵们不慌不忙,缓慢地前进,准确地把大炮推到街垒对面。他们无一伤亡。接着,炮长用力压低炮后座,抬高炮口,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那样,认真地瞄准炮口。

“棒极啦!炮兵们!”博须埃嚷道。

街垒里的人都鼓起掌。

不大工夫,大炮就跨着水沟,稳稳地安放在街道正中,张着巨口对着街垒。

“喂,真开心!”库费拉克说道,“野蛮的家伙上阵了。先弹弹手指头,再来挥拳头。军队的大爪子伸向我们啦。这里街垒可要剧烈地摇晃了。火枪探路,大炮攻打。”

“这是一门八磅重弹的新型铜炮,”公白飞接口说,“这种炮,一旦锡的用量超过铜的百分之十就会爆炸。锡的比例大了就太软。有时火门里还会有砂眼和气孔。要避免这种危险,并能加强火力,也许还要回到十四世纪的老办法,给炮筒加箍,用一连串的无缝钢环,从炮门一直箍到炮耳。眼下,只能尽量弥补缺陷,有人用‘猫’探测炮筒里的砂眼和气孔。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就是用格里博瓦尔的运动星[25]。”

“十六世纪,炮筒里就有来复线。”博须埃指出。

“是啊,”公白飞答道,“这样就增加了弹道的强力,但也降低了准确性。此外,射程短时,弹道就达不到要求的板直,抛物线过大,弹道就不大直了,难以击中射程之内的所有目标,而这正是战斗的需要,敌人越迫近,发射越快,这一点也就越发重要。十六世纪那种有来复线的炮,发射的炮弹缺乏这种直接打击力,就因为火力弱;对这种炮来说,火力弱,完全是由弹道学所规定的,比如说要保持炮架的稳固。总之,大炮这个独裁者,还不能为所欲为。威力本身就是一大弱点。一颗炮弹时速只能达到六百法里,而光速每秒就有七万法里。这就是耶稣—基督比拿破仑高超之处。”

“重压子弹!”安灼拉说道。

炮弹打来,街垒的保护层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打出个缺口呢?这倒是个问题。起义者这边重上子弹,炮兵那边也在装炮弹。

堡垒里的人深为焦虑。

轰隆一声,大炮发射了。

“到!”一个欢快的声音喊道。

炮弹击中街垒,伽弗洛什也同时跳了进来。

他是从天鹅街那边赶来的,敏捷地跨越正对小丐帮街的那道辅助街垒。

伽弗洛什闯进街垒,比炮弹击中的反响更大。

炮弹消失在碎石烂瓦堆里,多说不过摧毁那辆公共马车的一个轮子、安索那辆旧板车。街垒里的人见状哄然大笑。

“接着来呀!”博须埃冲炮兵们喊道。

八 炮手引起重视了

大家围住伽弗洛什。

但是,马吕斯没容他说什么,就颤抖着将他拉到一边。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咦!那您呢?”孩子回答。

他极为放肆地直视着马吕斯,那双睁大的眼睛射出由衷自豪的光芒。

马吕斯声调变得严厉了,接着问道:

“是谁让你回来的?起码,你把我的信送到地方了吧?”

提起这封信,伽弗洛什倒有点儿心虚,他急着要赶回街垒,就匆忙脱手,而没有直接交给收信人,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儿轻率,连面孔还没有看清,就把信交给了那个陌生人。诚然,那人没戴帽子,但是仅凭这一点还不够。总之,在这件事上,他有几分内疚,害怕马吕斯责怪,就以最干脆的办法脱身,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公民,我把信交给看门的了。那位夫人睡下了,睡醒了会看到信的。”

马吕斯写这封信有两个目的:向珂赛特诀别并救出伽弗洛什。现在,他的心愿只满足了一半。

他的信送到,割风先生来到街垒,他在头脑里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就指着割风先生问伽弗洛什:

“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伽弗洛什回答。

的确,我们刚才提过,伽弗洛什是在黑夜里见到冉阿让的。

马吕斯混乱而病态的头脑萌生的猜测,就这样消除了。况且,他了解割风先生的政见吗?割风先生可能是共和派,那么前来参加战斗,也就极其自然了。

这工夫,伽弗洛什已经窜到街垒的另一头,嚷道:

“我的枪呢?”

库费拉克让人把枪还给他。

伽弗洛什告知他所称呼的“同志们”,街垒已经被包围了,他费了很大周折才进来。小丐帮街有一营兵力,枪支都架在那里,监视天鹅街的方向;市国民卫队则占据布道修士街,与之遥相呼应。街垒正面是主力部队。

伽弗洛什介绍完情况,又补充一句:

“我准许你们袭击,给他们一排枪。”

安灼拉一边听着,一边从枪眼往外窥视。

放了一炮,进攻部队显然不大满意,就没有再放。

一连步兵开来,占据这条街的另一头,布在大炮的后面。他们掀起马路石块,正对着街垒筑成掩体似的矮墙,约有十八寸高。通过这道掩体的左角,可以望见纵队的排头,那是集结在圣德尼街的一营城郊国民卫队。

安灼拉一直在观望,他仿佛听见特殊的声响,好像从弹药箱里取出霰弹,还望见那炮长调整目标。将炮口略微朝左边移了移。接着,士兵开始装炮弹,炮长亲手操起点火棒,伸向火门。

“低下头,快回到垒壁!”安灼拉喊道,“沿着街垒全俯下身子!”

刚才,起义者看见伽弗洛什回来,就离开了战斗岗位,三三两两聚在酒楼门前,一听安灼拉呼唤,就乱哄哄地冲向街垒;还未来得及执行命令,大炮就发射了,只听噪音一声巨响,像是霰弹,也的确是一发霰弹。

大炮瞄了堡垒的豁口,弹片霰子反弹到垒壁,杀伤力极大,当即两死三伤。

照此下去,街垒就守不住了。霰弹能打进来。

街垒里一阵慌乱。

“无论如何也得阻止第三炮。”安灼拉说道。

于是,他压下卡宾枪,瞄准此时正缩向炮门最后校正方位的炮长。

那名中士炮长是个英俊的青年,一头金发,面目非常和善,那副聪明的样子,正适合使用这种劫数命定的可怕武器。而这种武器越来越完善,威力越来越猛,最终要消灭战争本身。

公白飞站在安灼拉身旁,注视那个青年。

“真可惜!”公白飞说道,“这样杀戮,多么丑恶啊!好了,将来没有了国王,也就没有战争了。安灼拉,你瞄准那个中士。但是不要看他。想像一下,那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英勇无畏,看得出来他有思想,那些年轻的炮兵都很有知识;他有父亲,有母亲,有家庭,他很可能在恋爱,多说才二十五岁,可以做你兄弟。”

“他就是我兄弟。”安灼拉答道。

“对呀,”公白飞又说道,“他也是我兄弟。算了,别打死他了。”

“不要管我。行所当行。”

一滴眼泪,沿着他那大理石般的面颊缓缓流下。

与此同时,他一钩卡宾枪的扳机,就喷出一道火光。那炮手身子转动两下,伸出双臂,仰起头来,好像要深呼吸,接着侧身瘫到大炮上不动了,只见他后背正中冒出一股鲜血。子弹打穿他的胸膛。他死了。

将他抬走,再换上一个人来。总归争取了几分钟的时间。

九 运用偷猎者的古老技巧和这种百发百中的枪法影响了一七九六年的判决

街垒里众说纷纭。那门炮又要射击了。这样炮击,不用一刻钟就完蛋了。无论如何要削弱霰弹的威力。

安灼拉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豁口必须放上一张床垫。”

“床垫没了。”公白飞说道,“上面全躺着伤员。”

冉阿让单独一人,坐在酒楼拐角的护墙石上,步枪夹在两腿中间,直到这时为止,他没有参加任何行动。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旁边的战士说:

“这儿有支枪闲待着。”

听到安灼拉的命令,他却站起来:

想必还记得,一个老太婆看见麻厂街来了一帮人,为防备流弹,就把床垫遮在窗前。那是靠街垒外面一点的七层楼的一扇阁楼窗户,床垫横放在两根晾衣竿上,用两根绳子拉住,拴在窗框上的两根铁钉上。那绳子远望像两根线,看得很清楚,仿佛吊在空中的发丝。

“谁能借给我一支两响的卡宾枪?”冉阿让问道。

安灼拉将刚上好子弹的枪递给他。

冉阿让瞄准阁楼,放了一枪。

床垫的一根吊线打断了。

现在,床垫只有一根绳子拉着了。

冉阿让又放第二枪。第二根绳子断时抽了一下窗玻璃,床垫从两根杆子中间滑落,掉在街道上。

街垒里的人都鼓掌叫好。

大家齐声喊道:

“有个床垫啦!”

“对呀,”公白飞说,“可是,谁去拿回来呢?”

不错,床垫掉在街垒外边,正是攻守双方夹击的地方。而那个炮兵中士被打死激怒了部队,这阵工夫,步兵就在石砌的掩体后面卧倒,朝街垒放枪,以便填补大炮因重新组织炮手而沉默的空隙。起义者为了节省弹药,不予反击。那排枪打在街垒上,街道中间枪弹横飞,十分危险。

冉阿让从豁口冲到街上,冒着弹雨奔向床垫,拾起来背回街垒。

他又亲手将床垫立在豁口,紧靠住墙壁,不让炮兵看到。

放好床垫,大家就等待霰弹轰击了。

没用等多久。

大炮一声怒吼,发射霰弹,但是霰子并没有反弹,让床垫破坏了。达到了预期效果,街垒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对冉阿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笑着高声赞叹:

“一张床垫威力这么大,也太邪门啦。这就是柔韧战胜雷霆。不管怎么说,光荣属于床垫,大炮在它面前也失灵啦!”

十 曙光

这时,珂赛特睡醒了。

她的卧室狭小、整洁而幽静,朝东一扇长窗正对着楼房的后院。

巴黎发生的情况,珂赛特一无所知。昨天晚上她已经离开那里了,而且早早回卧室,没有听见都圣说的那句话:“好像闹起来了。”

珂赛特只睡了几小时,但是睡得很香,而且做了甜美的梦,这可能同她那张小床非常洁白有点关系。她梦见一个人,是马吕斯,出现在光亮中。她醒来时阳光耀眼。恍惚还在梦境流连。

她从梦中醒来,头一个念头是喜悦的。珂赛特感到完全放下心来。几小时之前,她同冉阿让一样,心灵起而抗争,绝不接受不幸。不知为什么,她又不顾一切地燃起希望,继而只觉得一阵揪心。——已经有三天没见到马吕斯了。不过又一转念,他一定收到了她的信,知道了她的住址,而他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找来。——毫无疑问就在今天,或许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是阳光平射进来,她觉得时间还太早,不过为了迎接马吕斯,也就该起床了。

她感到没有马吕斯,就活不下去了,仅此一点,马吕斯就会赶来。任何异议都是不能接受的。这一点确切无疑。已经苦熬了三天,这就够残忍的了。仁慈的上帝啊,马吕斯三天没露面,这实在可怕!上天这样残酷的戏弄是一场考验,现在总算通过了。马吕斯就要到来,还会带来好消息。青春年少就是这样;她很快擦干了眼睛,认为用不着痛苦,也不肯接受这种痛苦。青春,就是未来冲着本身这个陌生者的微笑。她觉得幸福是自然而然的,就连她的呼吸也是由希望构成的。

再说,珂赛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马吕斯对她说是去干什么事要离开一天,他是怎么对她解释的了。大家都注意到一个现象,一枚钱币滚落到地上,会多么巧妙地隐藏起来,以何等技巧让人找不到。有些意念也跟我们搞同样的恶作剧,忽然缩在我们头脑的角落里,完了,丢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想不起来了。珂赛特稍微努力回想一下,可是徒然,心里不免嘀咕,她这样很不好,简直是罪过,居然把马吕斯讲过的话遗忘了。

她起了床,即进行心灵和身体的双净:祈祷和梳洗。

我们带领读者,顶多能进洞房,而不能进闺房。诗歌只敢窥探一下,而散文就不该妄为了。

闺房是含苞待放的花心,是暗影笼罩的洁白,是闭合未开的百合花内室,只要太阳还未观看,人就不应该窥视。花蕾女子是神圣的。那掀开的纯洁的床铺、那甚至怕见自己的半裸的美妙肢体、那藏匿在拖鞋里的雪白的芳足、那在镜子前也遮掩起来的胸脯,仿佛镜子是个眸子、那稍有动静就拉上盖住肩头的衬衫,不管是家具咯的一声,还是一辆车驶过;还有,那些系结的缎带、搭起的纽钩、拉紧的束带、那种微颤、由于凉爽的羞怯的那种抖动、一举一动的那种美妙的惊慌神态、在无需害怕的地方几乎要惊飞的那种不安、赛似曙天云彩一样绚丽的衣着打扮的那种千变万化,凡此种种,本不宜讲述,在此略一提及,就已经有饶舌之嫌了。

人的目光面对晨起的一位少女,应比面对初跃的一颗星辰还要虔敬。万一触及了,也要转而倍加尊重。桃子上的绒毛、李子上的白霜、雪花的荧光晶体、蝴蝶的粉翅,比起这种甚至还不自知的贞洁来,就全是些俗物了。少女仅仅是梦的幽光,还未成为雕像。她的闺房隐蔽在理想的暗影中。目光贸然窥探,就是唐突这种朦胧幽微。如若仔细观赏,那就是亵渎了。

因此,我们绝不描绘珂赛特起床时小小忙乱的整个妙景。

一则东方故事讲,由上帝造的玫瑰是白色的,可是,它开放时让亚当瞧见了,就害羞变成粉红色。我们认为少女和花儿是可敬的,一见到少女和花儿就要目瞪口呆。

珂赛特很快穿好衣裙,梳头发,当时女子的发式很简单,发髻和贴鬓长发并不用垫子和卷筒衬起,也不加硬衬布。梳妆完毕,她打开窗户,游目四望,期望发现街上哪处墙角,哪处角落,能窥见马吕斯在那里,可是户外什么也没有瞧见。后院的围墙相当高,只从空隙间望见几座小花园。珂赛特断定那些花园很丑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鲜花难看,还不如十字街头一小段水沟那么可意。她干脆仰望天空,就好像以为马吕斯会从天而降。

忽然,她泪如泉涌,倒不是情绪变化无常,而是一时沮丧扼断了希望,这就是她的状态。她隐约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的确,看着天上飘走的东西,就想到她什么也没有把握,从眼前消失,也就等于消失,马吕斯可能从天而降这个念头,现在觉得不是吉而是凶了。

继而,如同那些云彩,她心情平静下来,又恢复希望。脸上不由得泛起依赖上帝的微笑。

楼里的居民还都在睡觉。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在外省。一扇窗板也没有推开。都圣没有起床,珂赛特自然以为父亲仍在睡觉。那时她一定十分痛苦,现在还忧心如煎,只因她想父亲心太狠了;不过,她可以指望马吕斯,而这样一线光明绝不可能消失。于是她祈祷。远处不时传来低沉的震动声响,她心中暗道:“好怪呀,这么早就打开又关上走车的大门。”其实,那是攻打街垒的炮声。

珂赛特窗下几尺远有个雨燕巢,筑在污黑的旧墙檐上,往外突出一点儿,因而俯视能看见这个小天堂的内部。母燕在巢里展开扇状翅膀护着雏燕,那公燕在飞旋,不断往返,喙上叼来食物和亲吻。初升的太阳给这安乐窝镀上金黄色。“繁衍”这一伟大法则,在这里显示其欢笑和庄严,这种温馨的神秘在朝阳的灿烂光辉中展现。珂赛特,头发淋浴着阳光,心灵耽于幻想。内心由爱情,外面由曙光照耀,她不由自主地俯瞰,同时想到马吕斯,但是心里几乎不敢承认,她怀着处女见到鸟窝时荡漾的春心,注视这些燕子,这个家庭,注视这只雄燕和这只雌燕,这个母亲和这些幼小。

十一 弹不虚发,却不伤人

部队继续以火力进攻,轮番发射排枪和霰弹,但实际上并没有造成多大破坏。只是科林斯上半部门脸遭了殃,二楼窗户和阁楼被霰子和枪弹打得百孔千疮,慢慢变了形。把守在那里的战士只好避开了。其实,这是攻打街垒的一种战术,长时间射击,旨在消耗起义者的弹药,如果他们判断错误而回击的话。一旦发现他们火力缓慢下来,没有弹药了,部队就可以发起攻势。然而,安灼拉并不上当,街垒根本不回击。

每射来一排枪,伽弗洛什就用舌头顶起腮帮子,表示极大的藐视。

“好哇,”他嚷叫,“扯开床垫的布,我们正需要绷带呢!”

库费拉克质问霰弹那么不中用,他冲大炮嚷道:

“伙计呀,你变得松散啦!”

战场上就像舞会上,彼此虚虚实实。攻方见堡垒没有动静,大概担起心来,害怕发生变故,认为有必要弄清石堆后面的情况,了解那道只挨打不还击的冷漠大墙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起义者忽然望见毗邻楼顶上,有一顶头盔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那是一名消防队员靠在高烟囱上,仿佛在那儿站岗。他的视线正投落在街垒里。

“来了个碍事的监督员。”安灼拉说道。

冉阿让已将卡宾枪还给了安灼拉,但是他还有自己的步枪。

他并没应声,只是瞄准那消防队员,一秒钟之后,那头盔中了一弹,丁丁当当滚落到街上。那士兵也惊慌躲开了。

第二名观察哨来接岗,这回来个军官。冉阿让装上子弹,又瞄准新来的人,送那军官的头盔去会那士兵的头盔了。军官不敢久留,赶紧撤走。这回,他们明白了这种警告,再也没人上房顶了,放弃这样侦察街垒的办法。

“您为什么不击毙那人?”博须埃问冉阿让。

冉阿让不予回答。

十二 混乱维护秩序

博须埃对着公白飞的耳朵,低声说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他是个用枪行善的人。”公白飞答道。

那个时期已经相当遥远了,还留有记忆的人都知道,在同起义者作战中,城郊国民卫队相当勇敢。尤其在一八三二年六月那几天,他们表现得特别英勇无畏。庞丹、力天使或小排水沟[26]等地方和善的小酒店老板,看到暴动搅了他们的“生意”,看到酒馆舞厅没人了,一个个就变成狮子,舍命维护由郊区小酒店代表的秩序。在这兼有市侩气和英雄气概的时期,每种思想都有各自的骑士,每种利益都有各自的勇士。动机平庸,丝毫也不减损行动的勇敢。银币堆降低了,银行家就唱起《马赛曲》。他们为了钱柜慷慨流血;为了保卫小店铺这个无限缩小的祖国,他们表现出了斯巴达人的热忱。

这一切说到底,绝无半点不严肃的成分。这是社会各阶层进行的纷争,直至达到平衡的那一天。

那个时期还有一种特色,就是无政府主义同惟政府主义(正统派的怪名)相混杂。维护法纪又横行不法。国民卫队某一上校一声令下,就突然敲起集合鼓;某一上尉灵机一动,就冲上火线;某一卫队受“主义”指挥,去为个人战斗。在危急的时刻,在那些“日子”里,大家不去问长官,主要凭本能的反应行事,在治安部队中,存在名副其实的游击队员,有人像法尼科那样拿起武器作战,还有人像亨利·封弗雷德[27]那样拿起笔战斗。

那个时期的不幸,代表文明的,主要是各种利益的一种杂糅,而不是道德原则的一种组合。文明面临或者自以为面临危险,就惊叫起来;于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守卫,援救并保护文明;于是拯救社会,匹夫有责。

这种狂热有时还会导致屠戮。国民卫队的一个支队,就私自组成军事法庭,用五分钟审判并处决被俘的一名起义者。正是这样一种临时机构杀害了若望·普鲁维尔。残酷的私刑,哪一方也无权责怪对方,因为这种私刑,欧洲的君主政体实行,美洲的共和政体也实行。私刑又因误会,事情就越发复杂了。在一场暴动的日子里,有一个叫保罗—埃梅·加尼埃[28]的年轻诗人,在皇家广场被人挟刺刀追逐,逃到六号的门洞躲起来。追赶的人喊:“又发现一圣西门信徒!”要抓住杀掉他。当时,他不正是腋下夹了一本圣西门公爵的回忆录。一名国民卫队员瞧见书皮上有“圣西门”的字样,就高喊:“打死他!”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城郊国民卫队一个连,由上边提到的法尼科[29]上尉指挥,就是任性妄为,在麻厂街造成大量伤亡。这一事件尽管十分特殊,还是在一八三二年起义之后,由司法预审记录在案了。法尼科上尉是个性情急躁、胆大妄为的市民,类似维持秩序的雇佣兵角色,具有我们上面描绘的特征,既是狂热的惟政府主义者,又无法无天,总是按捺不住要提前开火,野心勃勃想独自夺取街垒,也就是说只靠他一连的兵力。他望见红旗倒下,又树起他当作黑旗的旧衣衫,简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那些将军和各部队长官;他们还在开会研究,认为总攻的时刻还未到,借他们之间一个人的名言说:“让起义在原汤里煮熟。”然而,法尼科却认为街垒已经“熟”了,熟了的东西就该落地,因此他要试一把。

他率领一伙同他一样坚决的人,按照一个见证人的说法,他率领“一群疯子”,正是杀害诗人若望·普鲁维尔的那一连,即部署在街拐角的那个营的第一连。就在谁也想不到的时刻,上尉率人向街垒发起攻击。这一行动只凭良好愿望,却不讲战略战术,使一连人伤亡惨重。这条街还没有走到三分之二,他们就遭到街垒所有火力的射击。四个最大胆的士兵跑在前头,冲到堡垒脚下被击毙了。国民卫队那帮人群威群胆,非常勇敢,但是毫无军人那种顽强精神。一遭到迎头痛击,便迟疑了一下,又不得不退却,在街道上丢下十五具尸体。起义者趁他们犹豫,就抓紧时间重新装上子弹,又第二次射击,杀伤力很大,打中了还未来得及撤到街拐角掩蔽所的连队。有一阵,那个连处于两颗霰弹的夹击中,因为没有接到停火的命令,大炮还继续轰击。那个英勇无畏而又冒失的法尼科,也是中霰子死掉的一个。他被炮火击毙,也就是说被当局击毙。

这次气急败坏而不严肃的进攻,激怒了安灼拉。

“这帮蠢货!”他说道,“他们打死自己人,还白白消耗了我们的弹药。”

安灼拉这样讲,不愧是领导暴动的一位名副其实的将军。起义一方同镇压一方作战,力量相差悬殊,起义者弹药有限,人力有限,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一个子弹盒空了,一个人战死,都不可能补充。镇压一方拥有大军,不计较人员,还拥有万森兵工厂,也不计较弹药。他们拥有的团队,等于街垒的人数,他们拥有的兵工厂,等于街垒的子弹数,因此,这是以百对一的战争,最后总能摧毁街垒,除非革命突然爆发,将它那天神的火焰剑投在天平上。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一切都起来,街道全部沸腾,民众的街垒如雨后春笋。巴黎受到极大的震动。某种神迹[30]显现,空中飘浮着一个八月十日,飘浮着一个七月二十九日,出现一道奇异的光,张着血盆大口的暴力后退了,而军队这只猛狮,会看见对面泰然伫立着这个先知:法兰西。

十三 掠过的希望之光

在保卫街垒的民众里,各种感情和各种情绪相混杂,无不具备,有英勇无畏,有青春意气,有荣誉感、激情、理想、信念,还有赌徒的执迷,尤其有断断续续的希望。

就在这样一个间歇,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这样一种模糊的希望,忽然颤动着穿过麻厂街街垒。

“你们听啊,”始终警戒的安灼拉突然叫起来,“我觉得巴黎醒来了。”

六月六日清晨,在一两个小时期间,起义确实得到了声援。圣梅里教堂警钟长鸣,催促一些决心不大的人行动起来。梨树街和格拉维利埃街那里也筑起了街垒。在圣马尔丹门前,一名青年独自作战,用卡宾枪射击一个骑兵连;他就在大马路上,完全暴露自己,单膝跪下,枪抵着肩膀射击,打死了小队长,回头说道:“又少了一个,他再也不能残害我们了。”那青年被马刀砍死。圣德圣街有一名妇女,在放下的百叶窗里面,朝保安队射击,只见她每放一枪,百叶窗帘就颤动一下。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科索纳里街被捕,搜查发现他几个兜装满了子弹。好几处哨所遭到袭击。在贝尔坦—普瓦雷街路口,由卡维尼亚克·德·巴拉涅将军[31]率领的铁甲骑兵团,遭到猛烈的枪击,完全出乎意料。在米勃雷木板街,居民从房顶往经过的部队头上扔破盒烂罐,真是不祥之兆;苏尔元帅,拿破仑这位老副将,听人报告了这种情况,不免陷入沉思,他想起苏舍元帅[32]在萨拉戈萨讲的一句话:“什么时候老太婆往我们头上倒尿壶,我们就完蛋了。”

就在人们认为暴动的势头已经控制住的时候,各处又出现肇事的苗头,怒火重又燃起,火花又在所谓巴黎城郊区的大柴堆上飞舞,整个形势令军事长官们忧虑。急于要扑灭刚刚起势的火灾,扑灭各处的火星儿,进攻莫布埃街、麻厂街和圣梅里几处街垒的行动就推延了,到时候好全力对付,一举攻占。有些部队派往酝酿闹事的街区,扫荡大街,探测左右小巷,时而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时而突击快速行动。见到有的房舍射击,官兵就破门而入。与此同时,骑兵则驱散聚集在大马路上的人群。这种镇压的行径,不免激起众怒;引起军队和百姓的冲突。安灼拉在枪炮间歇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种喧闹嘈杂之声。此外,他还望见那边路口伤员的担架抬过去,就对库费拉克说:“那可不是我们打伤的。”

希望没有持续多久,光亮很快就消失了。不过半小时,空中飘浮的东西就无踪无影了,好似没有雷声的闪电,起义者感到这种铜罩重又落到头上,是由冷漠的民众扔到这些被抛弃的顽强者身上的。

普遍行动的局面,仿佛已经隐约形成,不料又流产了。国防大臣的注意力和将军们的战略战术,现在能集中到三四座仍然屹立的街垒上了。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名起义者质问安灼拉:

“这儿的人都饿了,我们真的什么也不吃,就这样死了吗?”

安灼拉臂肘撑在枪眼处,始终注视着街道另一端,只是点了点头。

十四 安灼拉的情人留名处

库费拉克坐在安灼拉旁边的石块上,还继续笑骂那门大炮;每次大炮一声巨响,发射所谓霰弹的一片弹子乌云,就招他一通讥讽。

“可怜的老畜生呀,你又声嘶力竭。你吼不响啦,真叫我替你难受。这哪儿像雷鸣,就是咳嗽啊!”

他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英雄气概的快活情绪,在库费拉克和博须埃身上,与危势同时增长,既然没有葡萄酒了,他们就给大家的杯子斟满欢乐,就像斯卡隆夫人[33]那样,用开心话代替食品。

“我敬佩安灼拉,”博须埃说道,“他那么沉着勇敢,真叫我赞叹不已。他过着独身生活,可能因此有点忧伤;安灼拉抱怨把他系于鳏居的这种伟大。而我们这些人,谁都多多少少有些使我们发狂,也就是说使我们勇敢的情妇。一个人恋爱时像猛虎,那么作战时至少像狮子;这也是我们的一种报复方式,回敬那些女工夫人给我们的姿色。罗兰[34]战死,就是要让安琪莉嘉烦恼。我们的英勇精神,全是我们的女人激发起来的。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就好比一支枪没有扳机;是女人把男人发射出去的。安灼拉没有女人,没有恋情,却设法具有大无畏精神。真是前所未闻,一个人冷若冰霜,又能猛如烈火。”

安灼拉似乎没有听人讲话,然而,有人若是在他身边,就会听见他喃喃自语:“祖国”[35]。

博须埃还在说笑,库费拉克忽然喊道:

“又有新花样儿!”

他又模仿执达吏通报的声调,补充一句:

“在下名叫八磅炮。”

果然,一名新角色登场,那是第三门火炮。

炮兵动作麻利,卖劲地操作,将第三门炮安放在第一门的旁边。

这是来收场的。

不大工夫,两门炮都迅速上了炮弹,并排向堡垒发射,同时,一队正规军和城郊国民卫队用火力支持炮兵。

别处也传来炮声。就在两门炮轰击麻厂街街垒的同时,另外两门炮,一门对准圣德尼街,一门对准欧伯里屠户街,将圣梅里街垒轰得千疮百孔。四门大炮此呼彼应,凄厉的声响在空中回荡。

阴森的战犬狂吠应答。

现在,两门大炮轰击麻厂街街垒,一门发射霰弹,一门发射实心弹。

实心弹炮口调得高些,瞄准街垒顶端,以便削平,将垒顶的石块击碎,变成霰子击伤起义者。

这种炮击法旨在将垒顶上的战士赶下去,迫使他们蜷缩在街垒里面;这就表明要总攻了。

实心弹将战士赶下街垒,霰弹再把起义者从酒楼窗口赶开,这样,进攻部队就可以大胆冲到街上,不会遭到射击,也许还不会被人发现,像昨天晚上那样,突然登上街垒,谁说得准呢?或许偷袭成功,一举拿下堡垒。

“无论如何得压一压那两门炮的骚扰,”安灼拉说道,随即又喊了一声,“向炮兵开火!”

大家都严阵以待。街垒沉默了这么久,这时便拼命射击,接连打出七八排枪,以逞一时之快;只见街上硝烟弥漫。叫人睁不开眼睛。过了几分钟,透过蹿着火苗的烟雾,隐约望见三分之二的炮兵倒在炮轮旁边。剩下的几名炮兵还不慌不忙,继续装炮弹发射,不过势头缓慢下来。

“干得好!”博须埃对安灼拉说,“成功啦。”

安灼拉摇了摇头,答道:

“这种成功再持续一刻钟,街垒里连十粒子弹也剩不下了。”

伽弗洛什好像听见了这句话。

十五 伽弗洛什出击

库费拉克忽然发现,有个人在街垒外墙脚下,在街道上,冒着弹雨。

原来是伽弗洛什,他从酒楼操了一只装酒瓶的篮子,从街垒豁口走出去,挨个拜访击毙在街垒斜坡上的国民卫队员,从容不迫将他们弹盒里满满的子弹倒进篮子里。

“你到那儿干什么?”库费拉克问道。

伽弗洛什扬起鼻子:

“公民,我要把篮子装满。”

“你没看见打来霰弹吗?”

伽弗洛什回答:

“是啊,下起弹雨。那又怎么样呢?”

库费拉克喊道:“回来!”

“一会儿的。”伽弗洛什答道。

他纵身一跃,到了街上。

我们还记得,法尼科连退却时,丢下了一长趟尸体。

二十来具尸体,零乱地躺在整条街的路面上,对伽弗洛什来说是二十个子弹盒,对街垒来说是一大批弹药。

街上的硝烟好似迷雾。谁见过一块乌云落入高山狭谷的峭壁之间,就能想像出这片烟雾,拥挤在两排阴森森的高楼之间,仿佛浓缩了。烟雾缓缓上升,又不断生成补充,渐渐遮蔽阳光,大白天也昏黑幽暗了。这条街虽短,可是据守两端的交战双方,彼此几乎瞧不见。

这种烟幕,也许是攻打街垒的指挥官有意布下的,但也给伽弗洛什提供了方便。

伽弗洛什个子矮小,又有烟幕遮掩,能在街上走出挺远而未被发现,他倒空七八个子弹盒,也没有遇到多大危险。

他贴着地面,用牙咬住篮子,四肢快速往前爬行,身子像蛇一般摇摆蠕动,从一个死人爬到另一个死人,倒空子弹盒和子弹夹,真像一只剥核桃的猴子。

街垒里的人见他离开相当远,怕引起注意,又不敢喊他回来。

他从一名士兵的尸体上,发现一个火药壶。

“到时候用得着。”他说着就揣进口袋里。

他总往前爬行,终于到了烟雾稀薄的地段。

这样一来,排列在石块掩体后面的部队射手,以及聚在街拐角的城郊国民卫队的狙击手,都突然指指点点,发现烟雾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伽弗洛什正从倒在石桩旁边的一名中士的弹盒里取子弹,忽然一颗子弹打中尸体。

“好家伙!”伽弗洛什说,“他们还要打死我这些死人。”

第二颗子弹打在他旁边的石头路面上,迸出了火星。第三颗子弹打翻了他的篮子。

伽弗洛什张望一下,看见枪是城郊国民卫队打来的。

他干脆站起来,身子挺得直直的,头发随风摆动,双手叉腰,眼睛盯着那些射击的国民卫队员,开始唱道:

南地人是丑八怪,

这事全怪伏尔泰;

帕来索人是蠢货,

这事还要怪卢梭。

接着,他扶起篮子,将翻出来的子弹一粒不落地捡进去,又朝射击的方向继续前进,去解另一个子弹盒。这时,射来第四颗子弹,又打偏了。伽弗洛什唱道:

公证人我干不来,

这事全怪伏尔泰;

小小鸟儿才是我,

这事还要怪卢梭。

第五颗子弹,也只是打出了他的第三节歌词:

我的性格乐天派,

这事全怪伏尔泰;

这事还要怪卢梭。

我的生活是穷果,

这种情况还延续了一会儿。

这情景又恐怖又迷人。伽弗洛什成为射击的目标,却嘲笑射击。他那神情简直开心极了,就像小麻雀儿追着狩猎人。每次射击,他就唱一段回敬。射手不断瞄准他,但总是打偏。国民卫队员和部队士兵一边瞄准,一边哈哈大笑。他忽而趴下,忽而起来,忽而躲到门的角落,忽而跳出来,总之忽隐忽现,忽而逃开,忽而回来,冲着枪弹做鬼脸,同时还抢劫子弹,倒空子弹盒,装满他的篮子。起义者目光追随他,一个个担心得屏住呼吸。整个街垒都为他发抖。而他还在唱歌。他不是个孩子,也不是个大人,而是精灵似的奇异的流浪儿,真像混战中刀枪不入的侏儒。他比追逐他的枪弹还灵活,不知跟死神玩什么骇人的捉迷藏游戏;每次追魂的鬼脸逼到眼前,这流浪儿就一手指头给弹开。

然而,有一颗子弹比其他的要准,或者说比其他的要险诈,终于打中这磷火似的孩子。只见伽弗洛什打了个趔趄,随即瘫倒了。街垒里的人都惊叫一声;不过,这小小躯体里有安泰的神通[36],这孩子一接触路面,就像那巨人接触大地一样,刚倒下去,就又抬起身,坐在原地,脸颊流下一长条鲜血,他举起双臂,注视射来子弹的方向,又唱起来:

我一跌跤倒尘埃,

这事全怪伏尔泰;

鼻子偏往水沟落,

这事还要怪……。

他没有唱完。又一颗子弹,还是同一个枪手射来的,戛然打断他的歌声。这次他脸朝地倒下,不再动弹了。这孩子的伟大灵魂飞升了。

十六 长兄如何成父亲

人间悲剧的目光应当无所不在。正是在这段时间,有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在卢森堡公园里。一个约有七岁,另一个约有五岁。他们全身给雨淋透了,大的领着小的,走在向阳一边的路径上;他们衣衫褴褛,面无血色,那样子就像两只小野鸟儿。小的说:“我饿得慌。”

大的已经有点保护人的架势,左手拉着弟弟,右手拿着一根棍子。

公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由于起义,警方采取措施。公园关闭。在里边宿营的部队已经调去战斗了。

两个孩子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呢?也许是从哪处栏杆宽缝儿钻进来的;也许是从附近,地狱城关、天文台广场,或门楣挂着“拾到襁褓裹着一个婴儿”[37]的牌子的十字街头,从卖艺的木棚里逃出来的;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公园关门时,他们趁看门人不注意溜进来,在阅报亭里过了一夜吧?其实他们在流浪,好像自由自在。人一旦流浪并显得自由自在,那就完蛋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确实无望了。

读者想必还记得,他们正是伽弗洛什惦念的那两个孩子,正是德纳第的孩子,也正是马侬借来充当吉诺曼先生的儿子的那两个孩子,如今成为无根断枝的落叶,随风在地上飘转了。

住在马侬家的那段时间,他们衣服整洁,好让吉诺曼先生看得过去,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

这些孩子从此由警方列入“弃儿”名单,被收容,又走失,在巴黎大街上又让人发现踪迹。

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也是碰到这样动乱的日子,才能待在公园里。看门人若是发现,就会把小叫花子赶走,须知穷孩子是不能进公园的,不过应当想一想,他们是孩子,也有权欣赏鲜花呀。

这两个孩子能待在公园里,也多亏铁栅门关闭了。他们违章溜进公园,还待在里边不走。铁栅门关闭,检查人员并不放假。按规定,还要继续巡视,但执行起来松懈了,往往停歇,巴黎人心浮动,检查人员的情绪也受到感染,关注园外远胜于园内,他们不再视察公园,也就没有看到两个轻罪犯人。

昨天夜晚下了雨,今天早晨还淅淅沥沥。不过,六月阵雨根本不算什么。一阵雨过后一小时,人们就觉不出金灿灿的响晴天还哭过。夏天地面好似孩子脸蛋儿,泪水很快就干了。

夏至这种时节,正午的太阳可以说是火辣辣的,什么都烧灼,阳光紧紧贴在地面上吮吸。太阳好像渴极了,一阵大雨不过是一杯水,一下子就喝干。早晨到处还湿漉漉的,下午就尘土飞扬了。

草木青翠的叶子由雨打湿,再由阳光拭干,比什么都赏心悦目,这是炎热中的清爽。花坛和草坪,根须吸饱了水,花间充满阳光,就变成了香炉,一齐吐放芬芳。万物都在欢笑,歌唱,都在奉献。人人感到微醺。春天是暂时的天堂,太阳助人增长耐心。

有些人别无奢求,只要有蔚蓝的天空,他们就说:“这就足够啦!”他们耽于奇妙的幻想,崇拜大自然,反而对善恶采取冷漠的态度;那些人畅想宇宙,超尘脱俗,根本不考虑人,头脑安谧而可怕,只求心满意足而冷酷无情,他们实在不明白,人既然能在树下玄想遐思,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些人的饥饿、那些人的干渴呢?为什么还要关心冬天衣不蔽体的穷人、因淋巴体质而脊椎佝偻的孩子呢?为什么还要关心什么破床、阁楼、地牢和冻得发抖的衣裙褴褛的姑娘呢?怪事,有无限的太虚,他们就满足了,而人的大需求,能实现博爱的这种有限,他们却不闻不问。能实现进步,能完成这卓越任务的有限,他们却连想也不想。这种不定限,即无限和有限的神人结合的产物,他们同样一无所知。只要面对茫茫天宇,他们就露出笑容,总那么心驰神往,却从来谈不上喜悦。沉溺其中,这便是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看来,人类的历史不过是局部,这一环节不能包容万有;真正的万有在此之外,人何必为这局部环节焦虑呢?人在受苦,这有可能,那就望望那颗升起的亮星吧!母亲没有奶水了,新生婴儿要饿死,这我一无所知,还是看看显微镜下杉木断面那奇妙的圆形花案吧!拿最精美的花边来比一比!思想家们把爱置于脑后。他们的眼睛盯着黄道十二宫,就看不见啼哭的孩子。上帝遮住了他们的灵魂。这种类型的思想家,既伟大又渺小。贺拉斯如此,歌德如此,也许拉封丹也如此。崇拜无限的非凡自私者,冷眼旁观人间痛苦,只要天气晴朗就看不见暴君尼禄,因为太阳遮住了火刑台;而他们观赏断头台行刑时,还在寻觅阳光的效果,根本听不见呼喊,号啕和咕噜的倒气声,也听不见警钟;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五月时节,一切都美好,只要头顶还有绛紫和金灿灿的彩云,他们就心满意足,乐此不疲,直到星光消逝,鸟儿不鸣为止。

他们是光辉灿烂的黑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可怜虫。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可怜虫。没有怜悯的眼泪,眼睛就一无所见。他们既值得赞颂,又实在可怜,正如兼为昼夜的人,眉毛下没有眼睛,额头正中有一颗星,也是既值得赞颂,又值得可怜。

有人认为,思想家的冷漠,是一种超等的哲学。就算这样吧,然而,这种超等中却有残缺。一个人可以不朽又是跛子;伏尔甘[38]就是明证。一个人既能高人一头,又能矮人半截。大自然中这种不完整层出不穷。谁说得准太阳就不是瞎子呢?

这样说来,又该信赖谁呢?“谁敢指控太阳为虚假?[39]”这样说来,就是一些天才,一些高人,一些神人,也可能失误?那个高高在上者,在极顶、高峰、上天者,向大地发射多少光明,它究竟看见很少,看不清还是看不见呢?这难道不让人气馁吗?不见得。那么太阳之上还有什么呢?还有上帝。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上午,约莫十一时,卢森堡公园寂无游人,景色非常美。布成梅花形的树木、各处花坛,在阳光下竞吐芬芳,争艳斗丽。近午火光通明透亮,树枝欣喜若狂,仿佛相互拥抱。埃及无花果树丛里,莺群一片鸣啭,鸣禽高唱凯歌,而啄木鸟则攀援栗树啄树洞。花坛拥戴百合花为王;最高贵的芳香,自然出于洁白色。康乃馨香气馥郁。玛丽·德·梅迪契的小嘴老鸦,在高树冠中谈情说爱。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金香一片金黄紫红,仿佛在燃烧,而五颜六色的火焰化作鲜花。蜜蜂围着郁金香花坛飞舞,正是这些火焰花迸出的火星儿。万物都是那么曼妙而欢快,甚至包括欲来的阵雨;骤雨一再来犯也不足惧,连铃兰和忍冬都能受益;燕子低飞,来势汹汹,姿态又那么优美。谁在这里都会感到幸福,生命显得多么美好;自然万物焕发出纯真、救护、接援、慈爱、抚慰、曙光。天上降下来的思想就是温存,好似我们吻的孩子小手。

树下的雕像裸露而洁白,穿着斑斑光洞的绿阴长袍;这些女神全都披着褴褛的阳光衣衫,只见条条光线从她们身上披散下来。大水池四周地面已经晒干,甚至有点滚烫了。风还相当猛,从几处卷起一点灰尘。去年秋天残留的几片黄叶,欢快地相互追逐,好像流浪儿在戏嬉。

阳光灿烂,令人感到莫大的安慰。生命、汁液、暑热、气息无不漫谧;我们感到万物下面的巨大源泉。在浸透爱的所有这些气息里,在回光反射的这种往返中,在阳光的这种肆意挥洒中,在流金的这种无限倾泻里,我们感到挥霍着用之不竭的东西;而在这辉煌的后面,如同在火焰的幕后,我隐约望见拥有亿万星辰的上帝。

多亏沙子,地面没有一点泥迹;也多亏雨水,空中没有一粒灰尘。花族刚刚洗过,从地里钻出来的所有丝绒、所有绸缎、所有彩釉和所有黄金,都呈花状,都完美无瑕。这种华美是纯粹的。幸福的大自然的无边寂静笼罩着花园。上天的静谧,同万籁,同鸟巢的咕咕、蜂群的嗡嗡、风的刷刷相得益彰。这个季节万象和谐,汇成一个优美的整体,春天的物候嬗变更替有序;丁香谢了,茉莉花开;有些花开得迟,有些昆虫来得早;六月红蝶的前锋队,同五月白蝶的后卫队亲如兄弟。梧桐换上新装。和风在英挺纷华的栗树林吹起涟涟,景象十分壮观。附近兵营的一名老兵,隔着铁栅栏观赏,赞了一句:“这真是全副武装的春天!”

整个自然界在会餐,万物已经就座,到了开筵的时间。天空铺上了巨幅蓝台布,大地铺上了巨幅绿台布;太阳照得通明透亮。上帝邀请天地万物用餐。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食品和糕点。野鸽找到大麻籽,燕雀找到粟籽,金翅鸟找到繁缕,知更鸟找到虫子,蜜蜂找到花朵,苍蝇找到纤毛虫,翠雀则找到苍蝇。物种之间不免相互吞噬,这是善恶混杂的神秘现象,但是没有一个动物空着肚子。

两个弃儿走到大水池岸边,被灿烂的阳光一照不免慌乱,就打算躲起来,绕到天鹅亭的后面;这是穷人和弱者的本能,见到豪华宏伟,即使见到自然的豪华宏伟,也要畏葸退缩。

上风头时而隐约传来喊叫、喧闹、嘈杂的枪声和隆隆低沉的炮响。菜市场那一带房顶浓烟滚滚。远处传来仿佛召唤的钟声。

两个孩子似乎没听见那喧声。那个小的不时轻声说一句:

“我饿了。”

还有一对人,几乎和这两个孩子同时走近大水池。那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家伙,手里拉着一个六岁的小家伙。大概是父子俩。六岁的小家伙拿着一大块奶油蛋糕。

那个时期,夫人街和地狱街的一些临街住宅,居民掌握卢森堡公园的钥匙,关门后也能进去,后来这种特许就取消了。这对父子大概就从那种住宅前来的。

两个穷孩子瞧见那位“先生”走来,就藏得更隐蔽些了。

那是个有钱的主儿,也许正是马吕斯在热恋时,在大池旁听见教训自己儿子“凡事不要过分”的那个人。那人神态又和蔼又高傲,嘴唇合不拢,总在微笑。这种机械的笑容,是因为小嘴唇包不住过大的颌骨,但露出来的是牙齿而不是心灵。孩子好像吃得太饱,手里拿着咬剩的蛋糕。儿子因为动乱而换上一身国民卫队服,而父亲出于谨慎则仍然一身市民打扮。

父子二人停在两只天鹅戏水的大池旁边。这个有产者看来特别欣赏天鹅,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天鹅。

这工夫,天鹅在游泳,这是它们的专长,那姿态简直优美极了。

两个穷孩子若是注意听,并且到了能听懂的年龄,他们就会记取一个严肃人的话。父亲对儿子说:

“智者有少许东西,生活就满足了。瞧瞧我吧,我的儿子。我就不爱奢华。别人从来没有看见我披金挂银,满身珠宝;这种虚假的光彩,我让给那些心灵不健全的人。”

这时,菜市场那一带,钟声和喧嚣变本加厉,远远传到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儿?”孩子问道。

父亲回答:

“那是胡闹呢。”

猛然,他瞥见绿色天鹅亭后面,一动不动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这不开始了。”他说道。

他沉吟一下,又补充说道:

“无政府势力进入公园了。”

这时,儿子咬了一口蛋糕,又吐出来,忽然呜呜哭了。

“你哭什么呀?”父亲问。

“我不饿了。”孩子回答。

父亲的笑口咧得更大了。

“用不着非等饿了才吃蛋糕。”

“这块蛋糕我讨厌,不新鲜了。”

“你不想要啦。”

“不想要了。”

父亲指了指天鹅。

“那就抛给那些带蹼的鸟儿吧。”

孩子犹豫起来。不想要蛋糕了,但这也不是白送给人的理由。

父亲接着说:

“要人道一点儿。应当可怜动物。”

说着,他从儿子手里拿过蛋糕,扔进水池。

蛋糕掉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

天鹅在水池中央,离岸较远,正忙着捕捞食物,既没有看见这个有产者,也没有瞧见蛋糕。

此公感到蛋糕有点白扔的危险,未免痛惜无端的损失,于是他手舞足蹈,传出焦急的信号,终于引起天鹅的注意。

天鹅望见水面上漂着什么东西,就像帆船转舵一般,缓缓驶向蛋糕,那怡然自得的高贵神态,正是白色动物所特有的。

“天鹅理解天礭[40]。”这个有产者说道,他因说了这句话而得意洋洋。

这时,远处市中心喧嚣突然又加剧了,这回变得可怖了。几阵风送来的汹汹之声更加清楚,而此刻一阵风更清晰地送来战鼓声、聒噪、齐射的枪声,以及警钟和大炮凄厉的呼应。恰巧这时,一块乌云蓦地遮住太阳。

天鹅还没有游到蛋糕那里。

“回家吧,”父亲说,“他们在攻打土伊勒里宫。”

他抓住儿子的手,又接着说道:

“从土伊勒里宫到卢森堡宫,只有从王位到元老[41]这段距离,相隔并不远。枪弹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他望望乌云。

“雨也可能真的要落下来,老天也来凑热闹;王室的旁支[42]完蛋了。快回家吧。”

“我要看天鹅吃蛋糕。”孩子说。

父亲回答:

“这可太冒失了。”

说着,他把小有产者拉走了。

孩子恋恋不舍,还频频回头望水池里的天鹅,直到梅花形林阴道的一处拐角遮住视线为止。

这工夫,与天鹅同时,两个流浪儿也朝蛋糕凑过去。蛋糕一直漂在水面上。小的那个注视着蛋糕,大的那个则盯着走开的有产者。

父子二人走进纵横交错的林阴小径,那里通向夫人街那边树木密集的大坪台。

等他们一走没影儿了,大孩子就急忙趴在圆形水池边上,左手抓住边沿儿,身子俯向水面,几乎要掉下去,伸出右手拿棍子去够蛋糕。天鹅发现来了敌手,就加快速度,速度一加快,前胸冲起波浪,反而对小渔夫有利了,只见荡起的一圈圈波纹,将蛋糕慢慢推向孩子那根棍子。等天鹅赶到,棍子也够着蛋糕了。孩子拿棍子用力一拨,既吓走天鹅,又拨过来蛋糕,一把抓住,就站起身。蛋糕泡湿了,但是他们又饥又渴。大孩子将蛋糕掰开,一大一小,小块儿留给自己,大块儿给弟弟,对他说:“塞进你的枪管里吧。”

十七 死去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儿子[43]

马吕斯冲出街垒,公白飞也跟出去。可是太迟了。伽弗洛什已经死去。公白飞拎回那篮子弹药,马吕斯抱回孩子。

唉!他心中暗道,这孩子的父亲为他父亲所做的。他只能报答给这孩子;然而,德纳第救活了他父亲,而他只抱回一个死孩子。

马吕斯抱着伽弗洛什走进堡垒时,脸上跟孩子一样鲜血淋淋。

刚才他弯腰去抱伽弗洛什,脑门儿让一颗子弹擦伤了,而他却没有觉察。

库费拉克解下自己的领带,给马吕斯包扎了额头。

大家把伽弗洛什抬到停放马伯夫的那张桌案上,用同一块黑纱巾盖上,刚好盖住这一老一少两具尸体。

公白飞将拎回篮子里的子弹分发给大家。

每人分得十五发子弹。

冉阿让坐在护墙石上,一直没动窝儿。当公白飞送给他十五发子弹时,他却摇摇头。

“这个怪人,真少见!”公白飞小声对安灼拉说,“他来到街垒,还想法儿不作战。”

“这不妨事,他照样保卫街垒。”安灼拉答道。

“有英雄精神的人,都有点怪癖。”公白飞回答。

库费拉克听见这话,就加了一句:

“他是另一类人,跟马伯夫老爹不一样。”

有一种情况应当交代一下:向街垒射击,几乎骚乱不到街垒内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类战争漩涡的人,就想像不出在这种战乱中还有特别宁静的时刻。大家走来走去,随便聊天,插科打诨,还有人懒懒散散。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就在霰弹轰击中听见一个战士对他说:“我们在这儿,就像单身汉会餐。”我们再重复一遍,麻厂街街垒内部似乎挺平静。所有波折和各个阶段都已完结或即将结束,处境由危急转为凶险,也许危在旦夕了。虽然形势越来越黯淡,可是英雄的光芒越来越映红街垒。安灼拉神情严峻,掌握全局,那姿势好似一个斯巴达青年,拔出剑来,为可怜的守护神埃庇陀塔斯效命。

公白飞围着围裙,给伤员包扎;博须埃和弗伊在造子弹,用的是伽弗洛什从一个下士尸体取下的一壶火药。博须埃对弗伊说:“不久我们就要乘坐驿车去另一个星球了。”库费拉克将全部武器,摆放在他在安灼拉身边保留的几块铺路石上,有他的杖剑、步枪、两支马枪和一支手枪,那细致的样子就像整理针线盒的一位少女。冉阿让沉默不语,凝视对面的墙。一名工人戴了于什卢大妈的大草帽,用线绳系上,说是“怕中暑”。艾克斯的库古尔德社几个青年正谈得高兴,就好像最后一次机会,要赶紧讲讲家乡话。若李将于什卢寡妇的镜子摘下来,检查自己的舌苔。几名战士从一个抽屉里翻出几块面包皮,差不多发霉了,还是贪婪地吃下去。马吕斯担心父亲会对他说什么。

十八 秃鹫变成猎物

应当强调指出街垒所特有的一种心理状态。凡能标举这种惊人的街垒战特征的,都不该遗漏。

这座街垒,正如我们提到的,不论内部安宁得多么出奇,在里面的人看来,仍然是一种幻象。

内战中有难以理解的征象,未知的各种迷雾,同这种熊熊大火搅在一起,革命成为斯芬克司,谁经历一场街垒战,谁就以为做了一场梦。

在谈到马吕斯的时候,我们就提出人在这种地方的感觉,我们还会看到其后果既超出又不及人生。人一走出街垒,就不知道所目睹的景象了。在街垒里,人变得可怕而不自知。在街垒里,包围人的战斗思想具有人的面孔,人的脑袋举到未来的光明中。那里尽是躺着的尸体和站立的鬼魂。时间漫长,仿佛度过永恒的时刻。人生活在死亡中。鬼影憧憧。是什么呢?看到的是沾满鲜血的手,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声响,但有时又一片死寂;张开的大口,有的呼号,有的却不出声;人在烟雾中,也许还在黑夜里,真以为触摸到了未知深渊的凶险的湿壁;事后只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红色的东西,经历的事却一概想不起来了。

扯回话题,还是谈麻厂街。

在两阵枪炮的齐射中间,忽听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

“到中午了。”公白飞说道。

未等十二响敲完,安灼拉就霍地站起来,从街垒顶上,声音如雷,发出号令:

“将铺路石块搬上楼,码在窗台和阁楼上。一半人持枪守卫,一半人搬运石头。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街口出现一队消防队员,肩上扛着大斧,排成战斗队列。

那只能是大队人马的排头,什么人马呢?显然是进攻队伍。消防队奉命先拆毁街垒,然后大队人马才冲上来,一举攻占。

此刻面临的行动,显然是一八二二年德·克莱蒙—托奈尔[44]先生所称的“加把劲儿”。

大家快速准确地执行安灼拉的命令,这是战舰和街垒所具有的特点,因为,惟独这两种阵地没有退路。不到一分钟,安灼拉吩咐堆在科林斯门口的石块,就有三分之二搬上二楼和阁楼了;第二分钟还未过完,石块都整齐地码起来,堵住二楼的半截窗户和阁楼的天窗。以弗伊为主建造,他精心设计,留了几个缝隙:能让枪筒探出去。霰弹停止发射,窗口这样部署就更容易办到了。现在,两门炮放实心弹,轰击垒壁中心,要打出大洞,如有可能就打个缺口,以利攻取。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石块布置完毕,安灼拉命令将置放在马伯夫停尸案下的瓶酒搬上二楼。

“这酒给谁喝?”博须埃问道。

“给他们。”安灼拉回答。

接着,大家又动手堵死楼下的窗户,还把夜晚酒楼从里面插门的大铁杠准备好。

这是名副其实的堡垒:街垒是城墙,酒楼是堡垒主塔。

余下的石块,就用来砌死街垒的豁口儿。

守卫街垒的战士必须时刻注意节省弹药;围攻者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调动人马,部署兵力,显得悠闲自在,令人气恼,往往提前就暴露在火力之下。然而这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从容不迫,总是有条不紊地部署进攻,接着,就是疾雷闪电。

敌方缓慢地部署,安灼拉就有时间全面检查,全面改善。他感到这里的人既然要捐躯,那就应当死得壮烈。

他对马吕斯说:“我们二人是首领。我进楼去最后布置几件事,你留在外面观察敌情。”

马吕斯坐在街垒顶端观望。

安灼拉让人将厨房门钉死,我们记得厨房改为战地医院了。

“不能再让弹片打中伤员。”安灼拉说道。

他到楼下作了最后指示,说话简短,语气十分镇定;弗伊听着,并代表大家回答:

“二楼,要准备好斧子砍断楼梯。斧子有没有?”

“有。”弗伊答道。

“有多少把?”

“两把大斧、一把砍柴斧。”

“好。我们活着的,还有二十六名战士。枪有多少枝呢?”

“三十四枝。”

“多出八枝。这八枝也装好子弹,放在手边。战刀和手枪,全别在腰上。二十人在街垒,六人埋伏在阁楼和二楼窗口,从石缝里向进犯者射击。一个人也不要闲着。等一会儿,一敲起冲锋战鼓,安排在下面的二十人就奔向街垒,先到就占好位置。”

布置完了,他又转向沙威,说道:

“我没有忘记你。”

他把手枪放在桌子上,补充说道:

“最后离开这里的人,要一枪把这密探脑袋打烂。”

“就在这儿吗?”有人问道。

“不,这死尸不能跟我们的混在一起。蒙德图尔小街的街垒只有四尺高,一跨就能出去。这人捆得很结实,可以押到那儿去,执行枪决。”

此刻,有谁比安灼拉还镇定,那就是沙威。

恰好这时,冉阿让出现了。

他原在起义者人堆里,现在站出来,对安灼拉说:

“您是指挥吗?”

“对。”

“刚才,您向我表示感谢。”

“以共和国的名义。街垒有两位救星:您和马吕斯·彭迈西。”

“您认为应该奖赏吗?”

“当然了。”

“那好,我就要求一个。”

“什么奖赏?”

“我亲手打死这个人。”

沙威抬起头,瞧见冉阿让,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咕哝道:

“这样公道。”

安灼拉给卡宾枪重新压上子弹,这时他环视周围,问道:

“没有异议吗?”

他随即转向冉阿让:

“将密探带走吧。”

冉阿让坐在桌子一端,确实把沙威掌握在手心里了。他拿起手枪,只听咔嗒一声,表明子弹上了膛。

几乎同时,他们又听见军号声。

“准备战斗!”马吕斯在街垒上喊道。

沙威笑起来,那种无声的笑是他特有的,同时眼睛盯着起义者,说道:

“你们的身体状况并不见得比我好。”

“大家都出去!”安灼拉喊道。

起义者乱哄哄往外冲,后背挨了沙威这句,恕我们实录:

“回头见!”

十九 冉阿让报复

冉阿让等到只剩下他和沙威了,他就摸到桌子下面的绳结,将拦腰捆绑犯人的绳子解开,然后示意让沙威站起来。

沙威照办了,但是他脸上那种难以描摹的微笑,集中表现了虎落平原的高傲神态。

冉阿让揪住沙威的腰带,就像抓住干活的牲口的肚带那样,拖着他慢慢走出酒楼,因为沙威的两腿有绳索绊着,只能迈极小的步子。

冉阿让握着手枪。

他们穿过街垒里的梯形空场。起义者都已转过身去,集中对付即将发生的攻势。

马吕斯单独守在街垒的左端,看见他们走过去。这受刑人和刽子手一组形象,是由他灵魂中的阴森光亮照见的。

冉阿让费了很大劲,才把绊住双腿的沙威拖过蒙德图尔小街的街垒,但是他一刻也不松手。

他们跨过这道街垒,来到小街,就只有他们二人了,又让楼房的拐角遮住,谁也望不见了。前面几步远,就是从街垒里抬出来的一堆可怕尸体。

死人堆里能分辨出一个半裸女人的惨白的脸、披散的头发、一只打穿的手和胸脯,那就是爱波妮。

沙威侧着打量那具女尸,又极为平静地小声说:

“我好像认识那个姑娘。”

接着,他又转向冉阿让。

冉阿让把枪夹在腋下,目光盯着沙威,分明表示这种意思:

“沙威,正是我。”

沙威回答:

“你报复吧。”

冉阿让从坎肩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

“刀子!”沙威叫了一声,“你做得对。你用这个更合适。”

冉阿让却割断套住他脖子上的绳子,又割断绑他手腕的绳子,再弯腰割断他腿上的绳子,直起身说道:

“您自由了。”

沙威不轻易大惊小怪,然而,他再怎么善于控制自己,这回也不免为之一震,一时呆若木鸡。

冉阿让接着说:

“看来我从这里出不去了。不过,万一出去,告诉您,我住在武人街七号,化名为割风,”

沙威像老虎似的皱了皱眉头,扯开一点嘴角,他咕哝一句:

“小心点儿。”

“走吧。”冉阿让说道。

沙威又问道。

“你说化名为割风,住在武人街?”

“七号。”

沙威低声重复一遍:“七号。”

他重新扣好礼服纽扣,双肩一端,又恢复军人笔挺的姿态,转过身去,叉起双臂,用一只手托住下颏儿,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冉阿让目送他。沙威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冲冉阿让喊道:

“您真叫我厌烦了,干脆打死我吧。”

沙威自己都没有觉察,他对冉阿让不再直呼“你”了。

“您走吧。”冉阿让又说道。

沙威缓步走开,片刻之后,他就拐进布道修士街。

等沙威不见踪影了,冉阿让便朝空中放了一枪。

继而,他回到街垒,说了一句:

“完事儿了。”

而这工夫又发生了一个情况。

马吕斯更关注外面,而不大了解酒楼里的情况,没有仔细瞧一瞧楼下厅堂里侧捆绑的密探。

刚才在阳光下,他看见密探跨过小街垒去送死时,才认出来了,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记忆,想起蓬图瓦兹街的那个警探,以及警探交给他的两把手枪,这正是他马吕斯在街垒里使用的;他不仅想起那人的相貌,还想起那人的姓名。

然而,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同他所有的意念一样。他不能肯定,而是产生一个疑问:

“他是不是那个对我说叫沙威的警探呢?”

出面替那人说个情儿,也许还来得及吧?不过,先得弄清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沙威。

马吕斯招呼刚回到街垒另一端的安灼拉。

“安灼拉?”

“什么事儿?”

“那人叫什么名字?”

“谁呀?”

“就是那个警察。你知道他姓名吗?”

“当然知道,他告诉我们了。”

“他叫什么?”

“沙威。”

马吕斯霍地站起来。

这时传来一声手枪响。

冉阿让回来,嚷了一句:

“完事儿了。”

一股阴森的寒气透进马吕斯的心。

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无过

街垒就要进入临终状态。

一切都助长这最后时刻的悲壮。空中回荡着千百种神秘的声响:大部队在望不见的街上行动的喘息、骑队断断续续的奔驰、炮队行进的沉重震动、齐射的枪声和炮声在迷宫似的巴黎的交织、房顶上升起的金黄色战云、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什么人的可怕呼号、到处迸发的危险的火光、圣梅里已变为呜咽的警钟、温和的季节、飘着白云的蓝天阳光灿烂、美丽的日子和房舍恐怖的寂静。

要知道,从昨天晚上起,麻厂街的两排楼房变成两堵墙,两堵拒人之外的墙,楼门紧闭,窗户紧闭,窗板紧闭。

那个时期同现在大相径庭。那时,一旦民众要结束一种持续过久的局面,要结束国王恩赐的宪章或享有的政治权利,一旦众怒扩散到大气中,城市同意掀起路石,一旦起义者对市民耳语传告口令而引起他们微笑,那么暴动就深入人心,可以说居民就会协助起义战士,而民宅也会同靠着民宅临时建造的堡垒亲密无间。然而,只要形势还未成熟,只要起义还未得到民众的认同,广大群众否认这场运动,那么起义战士就注定完蛋,起义周围的城区将化作沙漠,人心化作冰雪,避难所全部堵死,街道成为掩蔽地带,有利于军队攻取街垒。

我们不能出其不意,硬推老百姓加快步伐。谁强迫老百姓谁就要倒霉!老百姓绝不任人摆布。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老百姓就会抛弃起义者,把他们看成鼠疫患者。一幢房子就是一面峭壁,一扇门就是一种拒绝,一个住宅的门脸就是一堵墙。这堵墙看得见,听得清,却不肯通融,本来它开个缝儿就能把你救了。但是它不肯。这堵墙就是法官,它注视你并判你死刑。门窗紧闭的房舍,是多么黯淡的景象!那房舍仿佛死了,却还活着,里面的生命暂时停止,但仍然坚持。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一个人走出门,但是一个人也不缺少。在这岩石内部,居民走来走去,睡觉,起床,全家聚在一起,又吃又喝,大家提心吊胆,这真是可怕的事!因恐惧而采取不好客的可怕态度,是可以谅解的,恐惧中夹杂着惊慌失措,更加情有可原了。有时甚至还会出现这种情况:惧怕变为义愤,惊恐变为震怒,同样,谨慎变为疯狂,从而引出这种极为深刻的说法:“温和的人发疯。”极端恐惧的烈焰中,会冒出一股凄惨的黑烟,那就是怒气:“那帮家伙要干什么?他们就没有满意的时候,还连累过安宁日子的人,就好像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让他们自己想法脱身吧。他们活该倒霉,自作自受,怪他们自己。这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可怜的街道打得净是枪眼。他们是一群无赖,千万可不要开门啊。”于是,住宅就像一座坟墓。起义者在住户门前奄奄一息,他们眼见霰弹打来,刺刀逼近;他们知道如果喊叫,就会有人听到,可是谁也不会来救;这些墙壁可以保护他们,这里的人也可以救他们,然而,墙壁即使长了有血有肉的耳朵,人却是一副副铁石心肠。

怪谁呢?

不怪任何人,又怪所有人。

怪我们生活在不完善的时代。

乌托邦转化为起义,哲学的抗议转化为武装抗议,密涅瓦转化为帕拉斯[45],总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乌托邦明明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也要急躁冒进,转化为暴乱,几乎总是操之过急,结果无可奈何,看不到胜利,只好以隐忍的态度接受灾难。乌托邦为否认它的人们效命,毫无怨言,甚至还为他们辩解;它的崇高就在于能接受遗弃,它无坚不摧,却和蔼地对待忘恩负义的人。

况且真就是忘恩负义吗?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就是。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不是。

进步是人的生存方式。人类总的生活称为进步,人类的集体步伐称为进步。进步在向前跨越,所做的是世人走向天上和神圣的伟人旅行,有时停一停,等候落伍者赶上来,在间歇站思考。面对赫然展现远景的某个光辉灿烂的迦南[46];它也有睡眠的夜晚,而思想家在黑暗中摸索,看到阴影蒙住人的灵魂,又呼唤不醒酣睡的进步,就不禁焦急万分。

“也许上帝死了。”有一天,杰拉尔·德·奈瓦尔[47]对本书作者这样说道,他将进步和上帝混为一谈,将进程中止认作上帝之死。

谁丧失希望都是错误的。进步必然要醒来,甚至可以说它在睡梦中还前进。因为它长大了。等它再站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它长高了。进步犹如江河,想永远静止都不可能;大家不筑一座街垒、不往河中投一块石头;遇到障碍水流照样激荡,人类照样沸腾,从而出现混乱局面。然而,混乱局面过后,我们就会看到事实上又前进了。进步总是以革命划分阶段,直到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到和谐统一主宰世界的时候为止。

进步是什么?我们刚才说过,进步是人民持久的生命。

然而,个人暂时的生命,有时却抗拒人类的永久生命。

我们无需沉痛地承认,每人都有私利,谋求并保卫这种利益也无损大局;现时总有理由图点私利;有限的人生自有权利,不必为了未来不断地牺牲自己。现时这一代人该从尘世走一趟,不能为了后代就被迫缩短自己的路程,归根结底,各代人都是平等的,将来自然会轮到后代到尘世走一遭。“我活在世上,”一个叫做大家的人咕哝道,“我还年轻,正在恋爱,我老了,想要休息,我是一家之长,我要干活,我要生财发达,我要生意兴隆,我有房子出赁,我有钱投放给国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儿子,我爱这一切,我渴望活下去,别来打扰我。”基于这种种原因,大家对人类高尚的先锋队,有时态度就极端冷淡。

此外我们也得承认,一旦开战,乌托邦就走出它那光灿的境界。它是明天的真理,却向昨天的谎言借用了战争的手段。它是未来,却像过去一样行动。它是纯洁的思想,却变成粗暴的行为。它在自己的英勇行为中,掺杂了它理应为之负责的一种暴力;这种暴力虽是权宜之计,却违反原则而难逃惩罚。起义战斗式的乌托邦,手中拿的还是老军事法典:它枪毙密探,处死叛徒,取缔活人,将其投入陌生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情况就严重了,乌托邦似乎对光明丧失了信念,而光明才是它无往不胜并永不腐变的力量。它挥剑砍杀,殊不知没有单锋刃的剑,而每把剑都是双锋刃,一面锋刃伤对手,另一面锋刃则伤自己。

以十分严肃的态度陈述了这种保留之后,我们不能不赞赏未来事业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忏悔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纵然失败,他们也是值得敬佩的,或许未获成功而尤其显得崇高。一次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人民欢呼;然而,一场英勇的失败,也同样值得同情。胜利则辉煌,失败则壮烈。我们更敬佩殉难者而不是成功者,认为约翰·布朗[48]比华盛顿伟大,皮萨卡纳[49]比加里波的伟大。

总得有人站在败者一边。

对待为实践未来而失败的这些伟人,世人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世人指责革命者散播恐怖。每座街垒都好像在行凶。世人诋毁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目的,惟恐他们居心叵测,揭露他们的信念。世人责备他们反对占主导的社会现状,筑起,垒起,堆起如山的贫穷、痛苦、罪恶、怨恨和绝望,责备他们从底层掘出黑暗的石块,筑起雉堞来战斗。世人冲他们喊:“你们掀起了地狱的铺路石!”他们可以回答:“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街垒是由良好愿望造的[50]。”

自不待言,最好还是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总之我们要承认,人们一看见路石,就会联想到那只熊,而社会为之不安的正是一种好愿望。然而,社会应当自救,我们呼唤的也正是社会本身的良好愿望,不必使用任何猛药。要以和善的态度诊断,确定并治好病痛。我们也正是敦促社会这样做。

不管怎么说,这种人分布在世界各个角落,都在注视着法兰西,他们遵循理想的不可动摇的逻辑,为伟大的事业而奋斗,即使倒下,尤其倒下的时候,确实令人敬佩。他们为了人类的进步,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体现了天意,作出了宗教的举动;时候一到,他们就像演员接台词那样,丝毫也不考虑个人安全,服从上天安排的剧情走进坟墓。这种毫无希望的战斗、这种视死如归的消泯,他们都能接受,以便推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开创的所向披靡的人类壮阔运动,最后在普天下结出美不胜收的果实。这些战士是传教士。法兰西革命是上帝的一个举动。

我们在另一章已经指出差别,此外还应当补充一点:有的起义为人接受,称为革命;有的革命被人拒绝,则称为暴动。一场起义爆发了,也就是接受人民检验的一种思想。如果人民让黑球掉下来,那么这种思想就成为枯果,起义也就成为轻举妄动了。

老百姓并不像乌托邦所期望的那样,一声号召就投入战争。随时当英雄和烈士,并不是所有民族都有这种气质。

他们讲求实际,对起义特别反感,一是起义造成的灾难还记忆犹新,二是起义的出发点总那么抽象。

献身的人固然值得赞美,但总是为理想,也仅仅为理想献身。一场起义就是一股激情,而激情却可以化为激愤,于是拿起武器。不过,凡是针对政府或政体的起义,总要瞄准更高的目标。譬如,我们再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起义的领袖,尤其麻厂街的这些热血青年,要打倒的主要不是路易—菲力浦。在坦率交谈中,对于这位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国王的优点,大多数人倒能给予公允的评价,谁也不憎恨他。其实,他们在路易—菲力浦身上攻击的,是世袭神权的旁支,正如早先他们在查理十世身上,攻击的是这种神权的长房。我们已经解释过,他们在法国推翻王朝,旨在全世界推翻人对人的窃夺、特权对人权的窃夺。巴黎一旦没有了国王,世界上就相应除掉独裁。他们是这样推论的。他们的目标肯定很遥远,也许还很模糊,越奋斗就越远离;但目标却是伟大的。

情况就是这样。这些人为幻象献身,而在献身者看来,这种幻象几乎总是幻想,总之是掺杂人类信念的幻想。起义者总给起义镀金并赋予诗意。他们投身到这类悲惨事件中,并沉醉于他们即将实现的壮举。谁知道呢?也许会成功呢。他们只有一小撮,却抗拒一支大军;但是,他们保卫人权、自然法则,保卫每个人都不能放弃的主权、保卫正义、真理,必要时就像那三百名斯巴达人一样战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奥尼达斯。他们勇往直前,一旦投身进来,就决不后退,而是低着头往前闯,希望取得空前的胜利。也就是完成革命,恢复进步的自由,使人类更高尚,解放全世界;最糟也不过成为温泉关式的烈士。

为了进步的这类武装斗争往往失败,上面也谈了失败的原因。民众不肯受这些勇士的驱动。沉滞的民众,正因为滞钝而脆弱,他们害怕冒险,而理想恰恰有冒险的因素。

况且,我们也不能忘记,还有利益摆在这儿,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机。肠胃有时能麻痹心脏。

法兰西伟大和美丽,正在于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样大腹便便,扎腰就方便得多。她总是头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觉。她往前走,还不断探索。

这正因为她是艺术家。

理想无非是逻辑的顶点,同样,美无非是真的顶点。艺术的民族,也必然是始终不渝的民族。爱美,就是寻求光明。因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最早是由希腊举起来,再传给意大利,又传给法兰西。充当先锋队的神圣民族!“他们传递生命的火炬”[51]。

事情妙就妙在,一个民族的诗歌是它进步的因素,文明的量是以想像的量测定的。不过,一个文明的民族应当保持刚强的性格。像科林斯,很好;像锡巴里斯[52]不行。性格柔弱,就要衰退。既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不要当演奏高手,要当艺术家。在文明方面,应当追求的不是精妙,而是高尚。在这种条件下,向人类提供的楷模则是理想。

现代理想从艺术中找到样板,从科学中找到手段。人们通过科学,就能实现诗人的这种神圣幻象:社会的美。用A加B,就能重建伊甸园。文明发展到现在这样高度,精确就成为辉煌的必不可少的一种要素,科学手段不仅辅佐,而且充实艺术情感;梦想必须计算。作为征服者的艺术,必须以善于行进的科学为支点。坐骑是否稳固至关重要。现代精神,就是以印度天才为车驾的希腊天才,就是乘坐大象的亚历山大。

在教条中僵化或受利欲腐蚀的民族,不宜领导文明。面对偶像或金钱顶礼膜拜,行走的肌肉要萎缩,进取的意志也要衰退。一国人民沉迷于宗教或商业,光彩就渐趋黯淡,视野逐渐缩小,水平也逐步降低,从而丧失能使民族肩负使命,并以世界为目标的那种人神兼备的智慧。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也没有。雅典和罗马才有文明的光环,并通过多少世纪的重重黑暗保存下来。

法兰西和希腊、意大利是同样优质的民族。论美,她是雅典,论伟大,她又是罗马。此外,她还善良,乐于奉献。比起其他民族来,她更容易情绪高涨,乐于献身牺牲。不过,这种情绪时来时去。因此,当她只想走时谁偏要跑,或者当她要停下时谁偏要走,谁就冒极大的风险。法兰西也有过惟物是求的失误;在某种时刻,这颗杰出的头脑里充斥的思想,再也没有一丝一毫能令人想起法兰西的伟大,而只有米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那么小的范围了。有什么办法呢?巨人装矮子;泱泱法兰西也好任性,充充蕞尔小国,事情不过如此。

这一点无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样,也有暂时隐没的权利。只要还会重现光明,只要隐没不是转化为黑夜,那么一切就好。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再现和“我”的持续是同一的。

让我们冷静地对待这些事实。战死在街垒还是进入流放的坟墓,这对于献身者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一种后果。献身的真正名称,就是无私。遭人遗弃就遗弃吧,流放就流放吧,我们只求伟大的人民后退时不要退得太远。不应当借口恢复理智,就在下坡路上滑过了头。

物质存在,时光存在,利益存在,肚子也存在;然而,不要把肚子看成惟一的明哲。短暂的人生有其权利,我们承认这一点,但是永久人生也有其权利。唉!升高了也难免跌下来。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一个民族极盛一时,品尝到理想,继而又陷入泥潭大啖污泥,还觉得这样很好;如果问他们何以抛弃苏格拉底而看好法斯托夫[53],他们就这样回答:“因为我们喜欢政客。”

回到混战之前,再讲几句。

我们在此讲述的这样一场战争,无非是趋向理想的一阵痉挛。受到阻遏的进步呈现病态,于是这种可悲的癫痫症就发作了。进步的这种疾病,内战,我们在途中不免遭遇。这也是一出戏中必然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而这出戏的主角是社会的受苦人,真正名称叫:“进步”。

进步!

我们经常发出的这一呼喊,体现了我们的全部思想。这场悲剧发展到这一点,包含的思想虽然还要不止一次地经受考验,但是也可能允许我们拉起幕布,至少要让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出来。

此刻读者展阅的这部书,无论存在怎样的间歇、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从整体到细节,全是讲述人从恶走向善,从非正义走向正义,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光明,从欲望走向良心,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起点是物质,终点是灵魂。始为九头蛇,终成为天使。

二十一 英雄们

冲锋的战鼓突然敲响。

攻势好似飓风。昨夜在黑暗中,街垒仿佛觉得有一条蟒蛇逼近。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街道空荡荡的,根本不可能偷袭,况且大部队已经暴露了目标,大炮已经开始怒吼,官兵朝街垒冲来。现在,猛烈的气势就是技巧。强大的步兵纵队之间,按平均距离穿插了国民卫队和保安队,并有看不见却听得见的大队人马作后援。擂着战鼓吹着军号,跑步进入这条街,全端着刺刀,由工兵开路,冒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冲向街垒,就像一根大铜柱重重地撞击墙壁。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竞相攀登的人,给街垒披上电光石火的鬃毛。攻势极为迅猛,进攻队伍一时如潮水一般;不过,街垒甩掉士兵,就像狮子摆脱狗群;街垒被进攻的潮水淹没,但是一阵浪涛之后,重又显露那悬崖峭壁,黝黑而巨大。

进攻队列被迫后撤,聚集在街上,没有物体掩护,但是很凶,他们以猛烈的齐射回击街垒。看过放花的人就能想起,有一种叫做大花篮的交叉烟火。试想这束花不是冲上,而是横向,每束火花的顶端都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或一颗霰子,携着隆隆响雷撒播着死亡。街垒正处于下风头。

双方都同样坚定不移。在这里,勇敢近乎野蛮,英雄行为带几分残忍,而出发点就是置生死于度外。这个时期,国民卫队打起仗来就像朱阿夫兵[54]。部队想尽快结束战斗,而起义者还要坚持斗争。年轻力壮的人要拼命,就能把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具有临终时刻的高大形象。街上堆满了尸体。

街垒一端有安灼拉,另一端有马吕斯。安灼拉关注整个街垒,善于保存实力,也善于隐蔽;三名士兵连看都没有看到他,就相继倒在他的枪眼之下。马吕斯作战却毫不隐蔽,从堡垒顶端探出大半截身子,成为射击的目标。一个吝啬鬼一旦发狂,不惜一掷千金,比谁挥霍得都厉害;同样,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要可怕。马吕斯非常勇猛,又若有所思。他作战如同做梦,真像一个鬼魂在打枪。

被围困的人子弹逐渐打完,而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卷入坟墓的旋风中,还在嬉笑怒骂。

库费拉克光着脑袋。

“你的帽子哪儿去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答道:

“他们总开炮,到底把我的帽子给打飞了。”

有时,他们还谈起一些傲慢的东西。

“莫名其妙,”弗伊提高嗓门儿,辛酸地说道(他列举姓名,有的知名,甚至大名鼎鼎,有些是旧军界人士),“他们答应来参加,并发誓帮助我们,还以荣誉保证,他们是我们的将军,却把我们抛弃啦!”

公白飞只严肃地微微一笑,答道:

“有些人遵守荣誉的信条,就像观望[55]星体,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街垒里满地弹片,真像下了一场雪。

攻方人多势众;守方地势有利,起义者守在高墙上,看着士兵在尸体和伤员之间踉踉跄跄,攀登时跌跌撞撞,等靠近了才开枪。这道街垒如此构筑,支撑得十分牢固,令人赞叹,可以说固若金汤,少数人坚守,就能击退一个军团。然而,尽管枪林弹雨,突击队不断补充兵员,还是无情地迫近了,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而且胸有成竹,官兵逼近街垒,就像压榨机在拧紧螺丝。

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场面也越来越可怖了。

就在这铺路石堆上,在这条麻厂街道上,这时展开一场搏斗,比得上特洛伊一道城墙的保卫战。这些人一天一夜没吃饭,也没睡觉,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全都精疲力竭,只剩下几发子弹,还摸索空了的子弹袋,差不多全受伤了,头和胳臂缠着血污发黑的破布条,衣服的弹洞还涔涔流血,他们的武器只有几杆破枪,几把带豁口儿的旧马刀,这时都变成巨人提坦了。敌军十几番攻打,冲击,攀登上来,但是始终未能占领街垒。

对这场战斗要有个概念,就得想像一大群猛士身上全点着火,再来观看熊熊烈火的场面。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大炉膛:每张口都吞吐火焰,每张脸都异乎寻常,完全丧失人形了,战士们浑身烧成火球,而这些混战的火蛇在红色硝烟中游来游去,看着真是惊心动魄。大规模杀戮的场面,既同时发生又连续不断,我们在此就不描述了。只有英雄史诗才有权用一万两千行诗来叙述一场战役。

这场景就像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是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56]里称剑林渊。

现在展开肉搏战,短兵相接,有手枪的射击,拿刀的就砍,手无寸铁就抡拳头,远处,近处,上面,下面,到处狙击,还有的人从房顶,从酒楼的窗口射击,还有几个人钻进地窖,从通风口射击。他们以一对抗六十。科林斯酒楼门脸毁损过半,惨不忍睹。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木框都已打飞,只剩下畸形的窗洞,用铺路石块胡乱堵死。博须埃打死了,弗伊打死了,库费拉克打死了,若李打死了;公白飞去扶一个伤员时,胸口挨了三刺刀,只翻眼望一下天空就断气了。

马吕斯还继续战斗,他浑身受伤,尤其头部,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仿佛盖了一块红手帕。

惟独安灼拉没有受伤。武器没了,他向左右伸手,一名起义者随手塞给他一把刀。他用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儿,比弗朗索瓦一世[57]在马里尼亚诺还多用坏一把。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击倒了阿克苏洛斯,家住幸福的阿里斯贝的丢斯拉斯之子;墨西斯泰的儿子欧鲁阿洛斯杀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俄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即溪泉女神阿芭耳芭拉给勇武的布科利昂生的两个儿子;俄底修斯杀了来自裴耳科忒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干掉阿伯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杀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杀掉库勒奈的俄托斯、丢克罗斯杀掉阿瑞塔昂。墨岗西俄斯死在欧鲁普洛斯的长矛之下。阿伽门农,英雄之王,放倒了厄拉托斯,家住波涛滚滚的萨特尼俄埃斯河畔、陡崖峭壁的裴达索斯[58]。”

在我们古代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狄安[59]用喷火的大斧,袭击巨人斯汪蒂波尔侯爵,而侯爵为了自卫,就连根拔起塔楼,掷向那个骑士。我们古老的壁画表现布列塔尼和波旁两位公爵,都全副武装,带有徽章和盔顶图案,戴着铁面罩,足登铁靴,戴着铁手套,在马上举着战斧,其中一匹披着白鼬皮马衣,另一匹则披着蓝呢马衣;布列塔尼公爵战盔两角之间有狮子图案,而波旁公爵铁盔脸甲上装饰一朵硕大的百合花。要有一番辉煌,其实不必像伊翁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狄安那样挥舞喷火的兵器,也不必像普鲁达马斯的父亲潘苏斯那样,从厄芙拉[60]带回欧菲忒斯王的礼物——一副好盔甲,只需为了信仰或为了忠诚,献出自己的生命就行了。这名天真的小士兵,昨天还是博斯或里摩日的农民,腰上别着砍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保姆周围打转,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学生,专注解剖的一个部位或一本书,是个用剪刀修胡须的金发青年,把这两个人弄到一起,向他们鼓吹一点天职,再把他们面对面置于布什拉十字街头,或米勃雷木板死巷里,让其中一个为自己的旗帜而战,让另一个为理想而战,并让双方都认为是在为祖国而战,那么二人就会拼命搏斗;这名小兵和这名外科学生相搏,投在人类相搏的大战场上的影子,比得上虎国吕基亚王梅加里翁同赛似天神的大埃阿斯搏斗所投的影子。

二十二 步步进逼

现在,还幸存的首领,只剩下安灼拉和马吕斯了,分别守在街垒的两端;由库费拉克、若李、博须埃、弗伊和公白飞坚守很久的中段,终于抵抗不住了。炮火轰击,虽然没有打开畅通的缺口,却将中段削出一个大洼儿。垒顶被炮弹摧毁,碎石杂物塌落下来,时而倒向里侧,时而倒向外面,在屏障内外堆成两个大斜坡,而外面的斜坡则有利于攻打了。

敌军发动了最后的攻势,终于得手。大队人马,刺刀如林,小跑冲上来,势不可挡;在硝烟中,密集的突击队登上街垒。这回大势已去,守卫中段的起义者乱哄哄地退却了。

这时,求生的欲望,在一些人的心中朦胧醒来。面对着枪林弹雨,好几个人不想死了,于是,保命的本能发出嗥叫,人又恢复了兽性。他们被逼退至街垒所依傍的一幢七层楼前。这楼房可以救命,它从上到下门窗紧闭,好似砌成的高墙。在敌军冲进堡垒之前,还来得及,楼门只需突然一开一关,一眨眼的工夫就够了,这些陷入绝境的人就能得救。这楼房后面临街,有空场,可以逃跑。于是,他们又喊又叫,用枪托砸门,用脚踢门,还合拢手掌哀求,就是没有人来开门。只有那个死人头,从四楼窗口望着他们。

这时,安灼拉和马吕斯,以及聚拢来的七八个人,都冲过去保护他们。安灼拉冲官兵喊:“不要往前走!”一名军官不听这一套,被安灼拉一枪撂倒。现在,他在堡垒的小小内院,背靠着科林斯酒楼,一手持剑,一手拿枪,将酒楼门打开,并阻击进攻的队伍。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喊道:“只有一扇门开着,就是这一扇。”他用身体掩护,独自对付一营兵力,让自己人从身后过去。所有人都冲进楼里。安灼拉以马枪当棍抡起来,耍起棍棒行家所说的“玫瑰罩”的招数,挡开左右和正面的刺刀,最后一个进门。这一时刻惨不忍睹:士兵要冲进去,起义者要关门,门扇关得十分迅猛,关严之后,只见门框上挂着一个抓着门不放的士兵的五根断指。

马吕斯还在外面,他刚挨了一枪子,锁骨打碎,只觉得要昏倒,眼睛已经闭上,忽然感到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要昏过去的当儿,最后念起珂赛特,同时也掺杂着这种念头:

“我被俘了,要被枪毙。”

安灼拉在逃进酒楼里的人群里不见马吕斯,也产生了同样想法。然而此刻,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安灼拉搭上门闩,插上插销,门钥匙拧了两圈,又加挂锁,而这工夫,外面猛烈砸门,士兵用枪托,工兵用斧子。官兵集在门外,开始围攻酒楼了。

应当说,士兵们都怒气冲天。

炮兵士官之死,早就把他们激怒了,尤为糟糕的是,在这次进攻前的几小时里,他们中间传说起义者残害俘虏,据说酒楼里就有一名士兵的无头尸。这种引起恶果的谣言,通常总伴随着内战;也正是这种无中生有的谣传,后来造成特朗斯诺南街的灾难[61]。

楼门关死之后,安灼拉对大家说。

“我们不能便宜了他们。”

接着,他走向停放马伯夫和伽弗洛什的桌案。大家看到黑纱巾下面两个挺直僵硬的形体,一大一小,隐约辨出殓单冷纹下两张面孔。一只手从单子探出来,垂向地面。那是老人的一只手。

安灼拉俯下身,吻了这只可敬的手,一如昨天晚上,他吻了老人的额头。

他一生给予的吻仅此两个。

长话短说。街垒守卫战好似底比斯城门守卫战,酒楼守卫战,又好比萨拉戈萨的巷战。这种抵抗英勇顽强。绝不饶恕战败者,也毫无谈判的余地。苏舍说:“投降吧!”帕拉福克斯[62]则回答:“炮战之后肉搏战!”攻打于什卢酒楼,也无所不用其极;铺路石块从窗口和屋顶像冰雹一般,砸到围攻者头上,士兵伤亡惨重,越发气急败坏;从地窖和阁楼不时打冷枪,攻打凶猛,抗击也激烈;最后楼门攻破,又逞疯狂,赶尽杀绝。冲进酒楼的士兵,被打烂倒地的破门板绊住脚,却找不到一个起义战士,螺旋楼梯被大斧破断,躺在楼下厅堂中央,几个伤员刚刚断气;没有被打死的人全上了二楼,从天棚上原来的楼梯口向下猛烈射击。这是他们最后的子弹。等子弹用尽,这些宁死不屈的勇士既没有火药,也没有枪弹了,每人操起两个易碎的瓶子,对付攀登者。前边交代过,这是安灼拉保存的瓶子,里面装着镪水。我们如实地叙述这种残杀的可悲情景。唉!被围困的人,把什么东西都变成武器。希腊火硝并未损害阿基米德的声誉,滚沸的树脂也没有损害巴雅尔[63]的名望。战争无不恐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攻打的士兵从下往上射击,虽然不大方便,但是齐射杀伤力很大。不大工夫,天棚上的楼梯口周围就有一圈死人头,长长的血流还冒着热气。喧嚣之声无法形容;滚烫的硝烟憋在楼里,像黑夜笼罩了战斗。恐怖达到如此程度,就不是语言所能描绘了。现在已入地狱,不再是人之间的搏斗,不再是巨人对巨人的搏斗。这场面不像荷马史诗,而像弥尔顿[64]和但丁的诗篇了。恶魔进攻,鬼魂顽抗。

这是超群绝伦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65]挨饿,皮拉得斯大醉

二十多进攻的人,有士兵、国民卫队和保安警察,他们叠起人梯,利用半截楼梯,顺墙往上爬,抓住天花板,劈伤最后几个在洞口顽抗者,终于冲上二楼;他们在可怕的攀援中,大多面部受了伤,血流满面,迷住眼睛,一个个火冒三丈,野性大发。可是,二楼大厅里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就是安灼拉。他既无子弹,又无利剑,手里只握着一根枪筒,那枪托早已在入侵者的头上砸断了。他退到屋角,用弹子台挡住进攻者,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眼睛放射自豪的光芒,手中握着枪筒,那样子还很凶,谁也不敢轻易靠近。突然有人嚷道:

“他是头儿。正是他打死了炮手。他主动站到那儿了,还真不错。别动弹了,就地枪决。”

“打死我吧。”安灼拉说道。

他把枪筒一扔,叉起双臂,把胸膛挺过去。

英勇就义的行为总能打动人心,一旦安灼拉叉起双臂,只待一死,大厅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嘈杂声便戛然而止,顿时出现一种阴森的肃穆气氛。手无寸铁而又岿然不动的安灼拉,显示出威严的气势,似乎震住了这乱哄哄的场面;这个惟一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却满身是血,神态高贵,形容可爱,就像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对周围无动于衷,单凭他那沉静目光的威力,就似乎迫使这群穷凶极恶的人,怀着敬畏的心情枪杀他。他那容貌,因为高傲的神态尤显英俊,此刻神采奕奕,经过二十四小时恶战,就好像不会受伤,也不知疲倦,脸色仍然那么红润鲜艳。事后在军事法庭上,一个证人谈到的人大概就是他:“有一个暴乱分子,我听大家叫他阿波罗。”一名国民卫队员举枪瞄准安灼拉,然后又把枪垂下去,说道:“我就觉得是要枪杀一朵花。”

在安灼拉角落的对面,十二名士兵排成一列,一声不响地上好子弹。

然后,一名中士喊了一声:“瞄准。”

一位军官干预进来。

“等一下。”

他问安灼拉:

“您要不要蒙上眼睛?”

“不要。”

“真的是您打死了炮手吗?”

“是的。”

格朗太尔已经醒来一会儿了。

我们还记得。从昨天晚上起,格朗太尔就醉卧酒楼,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酣睡。

他竭尽全力实现了古老的比喻:醉死。可恶的春药苦艾—黑啤—烧酒,将他投入醉乡。他的桌子太小,街垒用不上,也就给他留下了。他始终保持同一姿势,胸脯折在桌面上,脑袋平枕着胳膊,周围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摆了一圈儿。他睡得很死,就跟冬眠的熊和吸足血的蚂蟥。无论排枪齐射,炮弹轰击,还是从窗口打进来的霰弹,甚至连攻打的喧嚣声,对他都丝毫不起作用。有时,他只以鼾声呼应炮声。他好像在那儿等待飞来一颗子弹,就免得醒来了。周围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乍一看,他同这些死亡的沉睡者并无区别。

一个醉汉,喧嚣吵不醒,寂静反而会醒来。这种怪现象,我们多次观察到。周围全都坍塌坠毁,格朗太尔在摇晃中睡得更加深沉。可是,那些人面对安灼拉突然停止喧嚣,对这个沉睡者倒不失为一种摇撼,其效果颇似飞驰的车辆戛然停下,车里昏睡的人就会猛丁醒来。格朗太尔惊抖一下,直起身子,伸伸胳臂,揉揉眼睛,瞧了瞧周围,打了个呵欠,这才省过神儿来。

醉意消失,就好比一下子撕开帷幕,只要扫视一眼,就全部看清幕后隐藏的东西。一切都赫然浮现在记忆中:这个醉汉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四小时发生了什么情况,可是他刚睁开睡眼,就全明白了。他的意识又蓦然清醒,原来犹如雾气的醉意充塞头脑,现在一消散,就让位给清晰真切的现实来困扰了。

士兵们的目光,都盯着退至墙角仿佛用弹子台掩护的安灼拉,居然没有瞧见格朗太尔。中士正要重复发命令:“瞄准!”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在他们身边喊道:

“共和国万岁!也有我的份儿。”

格朗太尔已经站起来。

他错过的整个战斗的无限光辉,此刻在这醉时改观的明眸中闪耀了。

他重复喊着:“共和国万岁!”以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面对一排枪站到安灼拉身边。

“你们一次打死两个人吧。”他说道。

他扭过头,声音柔和地对安灼拉说:

“你允许吗?”

安灼拉微笑着握住他的手。

未等笑完就枪声大作。

安灼拉中了八枪,仍然靠墙站立,仿佛被子弹钉住,只是脑袋耷拉下来了。

格朗太尔被击毙,瘫倒在他脚下。

过了一会儿,士兵就把躲在楼上的最后几名起义者赶出来。他们在阁楼隔着板条栅壁打枪。双方在顶楼上搏斗,把人从窗户扔出去,有几个是活活扔下去的。两名轻骑兵想 起打坏了的公共马车,却被阁楼里射出的两枪打死了。有一个穿劳动服的人,肚子挨了一刺刀,被人扔了出来,还倒在地上呻吟。一个士兵和一名起义者拼死搏斗,扭在一起,从瓦顶斜坡滑下,摔到地上还不放手。地窖里也展开同样的战斗。呼号、枪声、仓皇的脚步,继而沉静下来。街垒被攻占了。

士兵开始搜查周围的楼房,追捕潜逃者。

二十四 俘虏

马吕斯确实被俘,成了冉阿让的俘虏。

当时,他正要摔倒并失去知觉,忽然感到被一只手从背后揪住,而那正是冉阿让的手。

冉阿让并不投入战斗,只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街垒。况且,在这最危难的阶段,除了他,谁也想不到伤员。在这屠杀场上,他就像天神无处不在,幸亏有他救护,倒下的人得以扶起来,送进楼里包扎。他趁战斗间歇,修补街垒。不过,类似放枪、打击,甚至自卫的动作,都不会出自他的手。他默不作声,一心救护别人。再说,他仅仅稍许擦破点儿皮。子弹不愿意沾他。他来到这座墓地,如果是怀着自杀的梦想,那么他绝没有成功。但是我们怀疑他会想到自杀,会有这一违反宗教的行为。

战斗的硝烟很浓,冉阿让好像没有瞧见马吕斯,其实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他。当一枪打倒马吕斯的当儿,冉阿让立刻来个饿虎扑食,敏捷地蹿过去,把他当猎物抓走了。

那工夫,进攻的风暴十分猛烈,但是集中在酒楼门口和安灼拉身上,也就没人看见冉阿让。冉阿让抱着昏过去的马吕斯,穿过剥去路石的街垒战场,拐过科林斯酒楼不见了。

我们还记得,酒楼突向街口所形成的岬角,既能挡住子弹和霰弹,也能挡住人的视线,护住几尺见方的一块地盘。这种现象常见到:在火灾中,一间屋完全幸免;在惊涛骇浪的大海,在岬角的另一边或暗礁脚下,却有一个平静的小角落。街垒里这个梯形隐蔽所,也正是爱波妮咽气的地方。

冉阿让走到这儿便收住脚步,将马吕斯轻轻放到地下,他靠着墙四下观察。

形势万分危急。

眼下,也许还有两三分钟,这扇墙还算隐蔽,然而,如何从这屠戮场逃出去呢?他想起八年前,在波龙索时多么惶恐,又是怎样逃脱的;当年逃脱很难,如今则根本不可能。对面矗立一幢无情的七层聋哑楼,仿佛只住着那个趴在窗口的死人,右边是堵死小丐帮街的低矮街垒,这道障碍跨过去似乎容易,但是垒顶一排刺刀尖赫然可见,那是部署埋伏在街垒外侧的军队。显然,跨越街垒,必遭排枪射击,谁敢从路石堆起的墙上探探头,谁就要成为六十发枪弹的靶子。左边又是战场,这墙角后面便是死亡。

怎么办?

除非鸟儿才能逃脱。

必须当机立断,想个办法,打定主意。几步开外正在战斗,幸而所有人都激烈争夺一个点,即酒楼的门;然而,万一有个士兵,哪怕有一名士兵,想到绕过酒楼或从侧面攻打,那就全完了。

冉阿让望望对面的楼房,看看旁边的街垒,又瞧瞧地面,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简直要用目光挖出个地洞。

他极力注视,在这穷途末路上,还真的隐约抓住点什么东西,就在脚旁边显现成形了,好像是目力将所需要的东西给逼出来了。只离几步远,在那道从外面严厉监守的矮垒脚下,他看见有一扇安在地面上、被塌下来的路石部分覆盖的铁栅门。那扇门约有两尺见方,是用粗铁条造的。石砌的框子已经拆毁,铁栅门也好像分离了。从铁条空隙看下去,只见一个幽暗的洞口,类似烟道或水槽管道。冉阿让急忙冲过去。他那越狱的老本领像一道亮光,突然照亮脑海。他搬开石块,掀起铁栅,扛起死尸一般一动不动的马吕斯,驮着这个重负,用肘臂和膝盖支撑用力,慢慢滑落,降到这口幸而不深的井里,再让头上沉重的铁栅盖落下来,而石堆受震动又坍落在铁栅盖上。冉阿让下到三米深的铺石地面,他就像人发狂时那样,以巨人的力量、雄鹰的敏捷,只用几分钟,就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冉阿让和一直昏迷的马吕斯,进入一种地下长廊。

这里极度宁静,一片死寂,是黑沉沉的夜。

从前,他由大街翻墙进入修院的印象又浮现在眼前。不过,他今天背负的不再是珂赛特,而是马吕斯。

现在,那攻占酒楼的沸反盈天的喧嚣,他在下面只能隐隐听见,就好像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