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11节

我们走回上房,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哈尔科姆小姐立刻赶往她妹妹屋子里,我回到自己工作室内,把费尔利先生的画,我没裱糊装配完的,一一收拾好了,准备移交。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候,迄今我一直加以遏制的种种杂念,那些使我的处境更加难以忍受的思绪,这会儿一起涌上了我心头。

她已经订婚,即将出嫁,她的未婚夫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一个世袭从男爵爵位的人,一个在汉普郡拥有地产的人。英国有成千上万的从男爵,汉普郡有许多地主。根据一般论证推断,现在我没有任何理由把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和白衣女人向我提出的可疑问题联系到一起。然而,我仍然把二者联系到了一起。这是不是因为:他在我的思想中已经和费尔利小姐有了联系,而我那天晚上发现两个人长得相似,预感到不祥后,费尔利小姐又和安妮·凯瑟里克有了联系呢?是不是因为,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已经使我神思恍惚,所以只要听到一些普通的偶然巧合,我就会想入非非呢?这种想法是难以解释的。我只是感觉到,我和哈尔科姆小姐从凉亭回来时,在路上所说的那些话对我产生了十分奇怪的影响。仿佛有一种至今尚未发现的危机,正在渺茫的未来等候着我们几个人,而且它已露出凶兆,强有力地威胁着我。是不是我已经和一连串事情联系在了一起,即使我离开了坎伯兰,也不能斩断这些联系;是不是我们谁都无法看透将来的结局:种种疑虑越来越使我心情忧郁。这一次为时短促的、痴心妄想的恋爱,它那悲哀的结局虽然给我带来了深刻的痛苦,然而,当我更强烈地感觉到,另有一件事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地向我逼近,在暗中发出威胁时,我的痛苦就显得平淡了,变得麻木了。

我整理那些画,过了半小时多一会儿,听见敲门声。我刚应声,门就开了,没想到走进来的是哈尔科姆小姐。

她带着一副怒恼和激动的神情。还没等我招呼,她已经拉过一张椅子,紧靠着我坐下了。

“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我本来希望,至少咱们今天用不着再去谈那些恼人的话题了。但是,现在看来情形并不是如此。一个卑鄙的坏蛋,因为我妹妹将要结婚,就向她进行恐吓。您看见我叫花匠送去一封信,那封写给费尔利小姐的笔迹很奇怪的信吗?”

“是呀。”

“那是一封匿名信——写信的人要在我妹妹面前恶意中伤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我妹妹看了信很震惊,我安慰她,好不容易把她哄好了,才离开了她,到这儿来。我知道这是一件私事,不应当拿来和您商量,您不会关心这种事——”

“您说错了,哈尔科姆小姐。不管什么事,只要它影响到费尔利小姐和您的幸福,我都十分关心。”

“您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在这个庄园上,里里外外,能给我出主意的就只您一个人。不必去提费尔利先生了,他身体那样坏,对任何困难复杂的事都害怕插手。牧师是个无用的好人,除了自己的例行职务,其他一概都不闻不问,而我们认识的那些邻居又都是一些得过且过、四平八稳的人,你遇到麻烦危难的事,去求教他们是没用的。现在我要知道的是:我应当立刻采取一切措施,追查写这封信的人呢,还是应当暂时等待一下,等到明天再去请教费尔利先生的法律顾问呢?这是一个争取或错过一天时间的问题,也许是十分重要的问题。请告诉我您的看法,哈特赖特先生。如果我不是迫于无奈,已经在十分为难的情况下把那些私事都对您讲了,现在即便是到了这样没有办法的地步,我也不应当来找您。但是,既然咱们连那些话都谈明了,那么,这会儿不管您是三个月的新交,我就采取这种做法,这未必就是错了吧?”她递给我那封信。信前面未注明地址,一开头就这样写道:

“您相信梦吗?为您着想,我希望您相信梦。看《圣经》上怎样谈到梦,那些梦又是怎样应验的(见《创世记》第四十章第八节,第四十一章第二十五节;《但以理书》第四章第十八节至二十五节)【注】,请接受我的警告吧,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注】《创世记》第四十章第八节:“他们(埃及王的酒政与膳长)对他(约瑟)说,我们各人作了一梦,没有人能解,约瑟说,解梦不是出于神么,请你们将梦告诉我。”又第四十一章第二十五节:“约瑟对法老说,法老的梦乃是一个,神已将所要作的事指示法老了。”《但以理书》第四章第十八节至二十五节:“这是我尼布甲尼撒王所作的梦,伯提沙撒啊,你要说明这梦的讲解,因为我国中的一切哲士,都不能将梦的讲解告诉我,惟独你能,因你里头有圣神的灵……”

“昨天夜里我梦见您,费尔利小姐。我梦见自己站在教堂内领圣餐地方的栏围里面:我站在圣餐台的一边,牧师身上穿着白色法衣,手里拿着祈祷书,站在另一边。“过了一会儿,一男一女沿教堂过道朝我这边走过来,他们是来举行婚礼的。那女人就是您。您穿着美丽的白缎子衣服,披着白色的花边长纱,您是多么漂亮,多么纯洁啊,我为您感动得泪水迷住了眼睛。

“小姐,那是上天为爱怜祝福的泪。那泪不像是我们平时洒的,它们不是从我眼睛里流下来,而是变成了两道光,逐渐斜着移近那个和您一起站在圣坛前的男人,最后照射着他的胸口。两道光忽然变成拱形,像跨在我和他之间的两条虹。我顺着这两道光望去,一直看到他心底里。

“和您结婚的这个男人,外表很漂亮。他既不过高,也不太矮——只比中等身材的人略矮点儿。他为人轻率、活跃而又傲慢,看上去大约四十五岁左右。他的面孔白皙,前额上边已经光秃,但其他部分仍有着乌黑的头发。他的下巴剃光了,但是腮帮子和唇上边都留着柔美的深棕色胡子。他那一双眼睛炯炯闪亮,也是棕色的;他那垂直的鼻子很秀美,即使长在妇女的脸上也是好看的。他的一双手也是这样。他会不时接连于咳几声,而当他抬起雪白的右手捂着嘴时,手背上就露出了一道红色伤痕。我梦见的就是那个人吗?这您知道得最清楚,费尔利小姐。我是不是认错了人呢?这可以由您来断定。

再往下读,瞧我看透了的是什么——我恳求您往下读,因为读了对您会有益处。

“我顺着两道光望过去,一直看到他的心底里。那颗心像黑夜一般漆黑,上面有着堕落天使写的红光闪闪的字:‘毫无怜悯之心,毫无忏悔之意。他已使其他人遭到苦难,更要使他身边这个妇女遭到苦难。’我读完了这些话,那两道光就开始移动,照射到他一个肩膀后面;一个魔鬼站在他背后笑。两道光又开始移动,照射到您一个肩膀后面,一个天使站在您背后哭。

“接着,两道光第三次移动,直射在您和那个男人中间。光继续扩展,把你们两人分隔开了。牧师去找婚礼祷文,但是找不到,祈祷书里的婚礼祷文不见了,他合上书本,失望地摆开了它。接着,我醒过来,眼睛里满含着泪,心卜卜地跳,因为我相信我的梦。

“您也相信它吧,费尔利小姐——为您着想,我恳求您也像我一样相信它。约瑟和但以理,再有《圣经》里其他的人,都是相信梦的。在您没答应做那个手上有伤痕的男人的不幸的妻子之前,先打听一下他的历史吧。我之所以向您发出以上的警告,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我这一辈子,直到最后一息,始终关心您的幸福。因为您母亲是我最早认识的、最要好的、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的女儿也是我心爱的。”

离奇的信到此结束,没有签名。无法从笔迹上找到线索。这封难以辨认的信,是用一般习字帖上所说的“小体”字写在一张格子纸上,笔力软弱,字迹不清,有许多涂改,此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信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写的,”哈尔科姆小姐说,“同时,像这样语无伦次,又肯定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上等人写的。信里提到新娘的礼服和面纱,以及其他细节,看来是出自一个妇女之手。您的意思呢,哈特赖特先生?”

“我也是这样想。照我看来,信不但是一个妇女写的,而且写信的妇女一定是精神上——”

“不正常的?”哈尔科姆小姐提醒我。“我也有这种看法。”我不去回答她。我刚才说话的时候,眼光落在信里最后几句话上:“因为您母亲是我最早认识的、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的女儿也是我心爱的。”这几句话,以及我无意中对写信人的精神状态所表示的怀疑,二者一旦在我脑海里交织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我简直不敢明说出来、甚至暗中害怕去想的念头。我开始怀疑自己也有失去理智的危险。我几乎像是患了偏执狂,总是要把发生的每一件奇怪的事,听到的每一句意料不到的话,都追溯到那个神秘的根源,那股凶恶的力量。这一次,为了证明我的勇气和理智正常,我对凡是未经真情实况证明的现象决不作出结论,对任何要我推测的事决不妄加猜疑。

“如果可以追查写信的人,”我说着把那信递还给哈尔科姆小姐,“咱们不妨一有机会就进行追查。我认为有必要再去和花匠谈一谈,打听一下那个给他信的老太婆,然后到村里一路追查下去。但是,首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您刚才谈到明天还可以去和费尔利先生的法律顾问商量。难道就不可以早点儿去和他联系吗?为什么不趁今儿就去呢?”

“要解释这一点,”哈尔科姆小姐答道,“我必须详细说明有关我妹妹婚姻财产契约【注】的某些细节,可是我认为今儿早上还不必要,也不适宜于向您提起那些细节。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星期一到这儿来的目的之一,是要商定他的结婚日期,因为婚期至今还没说定。他急于要在今年年底办喜事。”

【注】英国贵族结婚前,规定授与丈夫或妻子遗产的契约。

“费尔利小姐知道他的来意了吗?”我急着问。

“她压根儿没想到,而现在既然发生了这件事,我就不必再去向她提了。珀西瓦尔爵士只把他的意思告诉了费尔利先生,费尔利先生就对我说了,作为劳娜的监护人,他当然急于向我转告。他已经去信伦敦,请我们家的法律顾问吉尔摩先生前来。吉尔摩先生不巧有事要去格拉斯哥,他复信建议,在回伦敦的途中到利默里奇庄园来停留一下。他明天到,准备在我家待几天,这样就可以让珀西瓦尔爵士有时间说明他的理由。如果他获得我们的同意,吉尔摩先生就把有关拟定我妹妹婚姻财产契约的办法带回伦敦去。现在您总明白,哈特赖特先生,我为什么要等明天才去请教律师了吧?吉尔摩先生是费尔利家两代人久经考验的老朋友,也是我们最能信任的人。”

婚姻财产契约!一听到这几个字,一种妒忌与绝望之感就刺痛了我的心,毒化了我更高贵善良的本性。我开始想到(吐露这种心情是令人难堪的,然而,要叙述这篇可怕的故事,我就必须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隐瞒),我开始想到匿名信中对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提出的隐隐约约的指控,恨得只希望那些话都是真的。但是,即使那些荒唐的指控是真实可靠的,那又怎样呢?即使在那几句同意后无法更改的话尚未说出口、婚姻财产契约尚未拟定之前,就证明了信里的话是真实的,那又怎样呢?此后,我也曾自宽自解,设想我当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心情,完全是由于只考虑到了费尔利小姐的利益,然而我毕竟无法使自己真的相信这一点,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现在也不能试图欺骗他人。我之所以出现这种心情,完全说明我已不顾一切,存心报复,和一个要娶她的男子结下不解的冤仇。

“既然咱们要去查出一些线索,”我说这话时完全被另一种指导我思想的力量支配着,“咱们最好一分钟也别浪费。我再一次建议,应当再去问那花匠,然后立刻去村里打听。”

“我想,这两件事我都可以协助您,”哈尔科姆小姐说时站起身。“咱们这就去,哈特赖特先生,一起尽自己的力量去办吧。”

我已经握着把手,准备给她开门,但是又突然停下了,我要在出发之前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

“匿名信里有那么一段,”我说,“对某人作了几句细致的描写。我知道,信里并没提到珀西瓦尔·格莱德的名字,但那段描写究竟和他的外貌相符吗?”

“完全相符——甚至提到他是四十五岁——”四十五岁,可她还不满二十一岁呀!他这样大岁数的男人娶她这样大岁数的妻子,这种事每天都有,经验证明,这样的结合往往是极为美满的。这情形我也知道,然而,只要听人提到这个人的年龄,再将其和她的年龄相比较,我就会对这个人更加盲目仇恨,妄加猜疑。

“也和事实完全相符,”哈尔科姆小姐接着说,“甚至说他右手上有伤痕也是对的,那是他多年前去意大利旅行的时候受的伤。写信的人肯定对他身上的每一个特点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我好像记得,信里甚至谈到他患咳嗽吧?”

“可不是,并且讲得完全对。他自己并不重视,尽管他的朋友有时候为这件事替他着急。”

“大概,没听到谁在背地里说他有什么行为不检之处吧?”

“哈特赖特先生!您总不会偏听偏信,总不会受到那封下流的匿名信的影响吧?”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确是受了那封信的影响。

“我希望不会吧,”我惶窘地回答,“也许我不应当问这句话。”

“我并不因为您问了这句话就感到不快,”她说,“您这样问了,我反而可以趁此机会说明珀西瓦尔爵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品。我和我家里人,哈特赖特先生,从来没听到谁在背地里说他坏话。他两次竞选成功,经过严格考验,从来没出过丑。在英国,一个人能有这样的成就,大家就公认他为人正派了。”

我默默地给她开了门,跟着她走出去。她的话并没有使我相信。即使是记录善恶的天使下凡来证实她的话,并且打开了他的善恶簿,让我用肉眼去看,他也不能使我相信。

我们找到了花匠,他正在做日常工作。无论怎样探听,你也没法从这个冥顽不灵的年轻人口中套出一句关键性的话。给他信的女人是个中年以上的妇女,她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就很匆忙地朝南面走了。花匠所能告诉我们的,总共就是这么几句。

村子坐落在庄园以南。于是我们朝南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