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12节

到了利默里奇村里,我们不顾麻烦,四处向各色各样的人打听。但是,结果什么也没问出来。不错,有三个村里人向我们言之凿凿地说,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女人,但是他们谁也不能说清楚她是什么样儿,而且,讲到最后看见她朝哪个方向走时,几个人的说法也不一致,所以,三个人虽然不像一般村人那样一无所知,但并不能比他们那些粗心大意的邻人为我们提供更切实的帮助。我们一路上不得要领地打听下去,终于走到村子尽头费尔利太太开办的那所学校。我们绕过男生上课的校舍时,我提到最后应当去向那位教师打听,因为,既然他担任教职,我们不妨假定他是当地最见多识广的人。

“那女人经过村里再回来的时候,”哈尔科姆小姐说,“也许老师正在给他的学生上课哩。但是,咱们不妨试一试。”

我们穿过操场,绕过教室的窗子,向房子后面的那扇门走过去。我在窗口停了一下,向里面张了张。

教师背对着我坐在他的高桌子跟前,明明是在向学生训话,学生都聚集在他前面,其中只有一个是例外。那是一个身体结实、淡黄色头发的男孩,这时和其他孩子分隔开了,站在角落里一个凳子上——这个孤零零的小克鲁索被隔离在他的荒岛上【注】,正在那里很不光彩地受罚。

【注】英国小说家笛福(约1660—1731)写的《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鲁滨逊·克鲁索航海遇难,在一个荒岛上过了二十八年孤独生活。

我们走过去时,房门半掩着,我们在走廊上停了一下,清清楚楚听见教师说话的声音。

“喂,孩子们,”只听见教师说,“注意我关照你们的话。如果我再听到这学校里有谁提到鬼,你们都要受罚。鬼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所以,如果哪一个孩子相信鬼,那他就是相信一件不可能有的事;如果一个利默里奇小学的学生竟然相信一件不可能有的事,那他就是不讲道理,就是违反纪律,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会儿你们都看到雅各·波斯尔思韦特怎样站在那个凳子上丢脸。他这次受罚,并不是因为他说昨儿晚上看见了鬼,而是因为他太放肆,太倔强,不肯听老师的劝告,我已经告诉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他仍旧一口咬定说看见了鬼。如果再劝告仍旧没用,我就要用棍子把鬼从雅各·波斯尔思韦特身上赶走,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也学他的样,我就要采取下一步的措施,用棍子把鬼从校内所有的学生身上赶走。”

“咱们这次好像来得很不巧哩,”哈尔科姆小姐说,趁老师训完话时推开门,领着我走了进去。

我们一进教室,孩子们就是一阵骚动。看来,他们都以为我们是特地为了看雅各·波斯尔思韦特挨打而来的。

“你们都回家去吃饭吧,”教师说,“单留下雅各。雅各必须继续留在原地;鬼如果高兴,会送饭来给他吃的。”

雅各看到,不但同学们都走空了,而且连吃饭的希望也落空了,于是他那股倔强劲儿也随着消失。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双手,直瞪瞪地瞅着手指节儿,慢慢地把手举起,凑向眼睛,而手一贴近那儿,他就缓缓地来回揉搓着,并且随着这动作每隔一会儿就急促地吸一下鼻子:这是儿童在悲哀中施放的鼻音分炮【注】。

【注】分炮是举行丧礼时每分钟发一次的号炮。

“我们到这儿来,是要请问您一件事,邓普斯特先生,”哈尔科姆小姐对教师说,“可是我们再没有想到,您这会儿正在赶鬼。这是怎么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瞧那个可恶的孩子把全校的同学都吓坏了,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昨儿黄昏看见了鬼,”教师回答,“我无论怎样向他解释,他仍旧说他的荒唐故事。”

“太奇怪了,”哈尔科姆小姐说。“我再也没料到,孩子会这样想入非非,说他看见了鬼。可不是,在利默里奇村教育这些孩子已经够累的了,现在又添上这些麻烦,我真希望您能顺利地解决这件事,邓普斯特先生。现在让我说明,我是怎样会到您这儿来,到这儿来又是为了要做什么。”

于是她向教师提出了我们几乎已向村里所有人提过的那问题。邓普斯特先生的答复同样令人失望。他没有注意到我们寻找的那个陌生人。

“咱们还是回去吧,哈特赖特先生,”哈尔科姆小姐说,“咱们所要了解的事,明明是打听不出来的了。”

她已经向邓普斯特先生鞠躬,准备离开教室,但是走过雅各·波斯尔思韦特身旁时,他正在受辱的凳子上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那副孤苦伶仃的情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止住脚步,且不急于开那扇门,先和颜悦色地向这个小囚犯说几句话。

“瞧你这个傻孩子,”她说,“你为什么不去请邓普斯特先生饶恕,别再去谈鬼呢?”

“哼,我是瞧见了那个鬼嘛!”雅各·波斯尔思韦特仍旧一口咬定,这时他的眼睛恐怖地直瞪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这可是胡说八道!你什么也没看到。真会看见鬼呀!什么样的鬼——”

“对不起,哈尔科姆小姐,”教师插话,显得有点儿尴尬,“我看,您最好别去问这孩子。他又倔强又愚蠢,说的话完全不能相信,您这样问他,他会不知轻重地——”

“不知轻重地怎样?”哈尔科姆小姐应声问道。

“不知轻重地使您受到震惊,”邓普斯特先生说,这时他显得十分不安了。

“嗳呀,邓普斯特先生,您认为我这样敏感,连一个淘气孩子也会使我受到震惊,那您未免把我的感觉评价得太高啦!”她带着嘲笑和挑衅的神气,向小雅各转过身,开始直接向他问话。“喂,”她说,“我倒要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你什么时候看见鬼了?”

“昨儿黄昏,天快黑的时候,”雅各回答。

“哦,你是昨儿黄昏天快黑的时候看见的吗?那么,它是什么样儿?”

“全身白色——鬼都是那样儿,”见过鬼的人回答。没想到他这么小的年纪却这样自信。

“那么,它在哪儿?”

“在外面,那边,坟地里——鬼总在那个地方。”

“‘鬼’都是那样儿——‘鬼’总在那个地方!哟,你这个小傻子,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从小就对鬼的形状和习惯很熟悉嘛!不管怎样,你说起你的故事来倒头头是道呀。大概,接下去你就可以告诉我那是谁的鬼魂了。”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雅各回答,阴沉沉地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点了点头。

哈尔科姆小姐盘问他的学生时,邓普斯特先生已经几次试图插嘴,这会儿终于坚决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对不起,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可要冒昧地说一句,您问孩子这些话,简直是在鼓励他。”

“我只要再问他一句就行了,邓普斯特先生。那么,”她转身向孩子接下去说,“那是谁的鬼魂呀?”

“费尔利太太的鬼魂,”雅各悄声回答。这一句惊人的答话对哈尔科姆小姐产生的影响,说明教师那样急于阻止她听下去是完全有道理的。她恼得涨红了脸,突然怒气冲冲地对着小雅各,吓得他眼泪又一阵扑簌簌地落下,她张开口要对孩子说什么,但接着就克制住自己,且不去责备他,转而对教师说话。

“要叫这样大的孩子对他说的话负责,那是办不到的,”她说,“他会有这种想法,这肯定是别人教的。如果这个村子里,邓普斯特先生,有谁忘了这里每个人都应当尊重和感念我母亲,我一定要把他们查出来;如果我能对费尔利先生施加影响,那些人将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我希望——应当说我肯定,哈尔科姆小姐——您是误会了,”教师说。

“这件事完全要怪这个孩子倔强愚笨。昨天黄昏走过坟地里,他看见了,应当说想象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真的也好,想象的也好,正站在云石十字架旁边,而他和利默里奇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费尔利太太的墓碑。肯定是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这孩子就想出了那句答话,您听了当然感到震惊。”

虽然哈尔科姆小姐好像并没被说服,但是她显然感到教师这样说明问题很有道理,不能公然驳回了它。她不再说什么,只对他的殷勤表示了感谢,还答应等事情查明后要再来看他。说完了这些话,她鞠了一躬,就领着我走出教室。

在这件怪事发生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站在一边留心听着,同时自己在作结论。等到剩下我们两人时,哈尔科姆小姐就问我对所听到的那些话有什么想法。

“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想法,”我回答,“照我看来,孩子说的话是有事实根据的。老实说,我很想去看看费尔利太太的墓碑,在它四周检查一下。”

“那么您就去看那坟吧。”她说完这句话就住了口;我们一路向前走时,她又沉思了一会儿。“教室里看到的情景,”她接下去说,“把我搅得完全忘了那封信的事情,这会儿再要去谈它,我倒有点儿恍惚了。要不,咱们别继续打听这件事了,还是等明儿把它交给吉尔摩先生去办吧?”

“千万别这样,哈尔科姆小姐。教室里发生的事更激发着我要继续追查下去。”

“为什么它激发着您这样做呢?”

“因为,它加深了您给我看那封信的时候我起的猜疑。”

“您把所猜疑的事对我一直隐瞒到现在,哈特赖特先生,这大概有您的理由吧?”

“以前我不敢妄加猜疑。我以为那种想法十分荒谬——恐怕那是出于我本人的一种偏执的想象。可是现在我的看法不同了。不但那孩子回答您的那些话,甚至是老师说明孩子惹事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吐露的那个词,都使我重新转到那个念头。也许将来事实还会证明那念头只是一个幻想,哈尔科姆小姐,但是至少现在我深信,坟地里想象中那个鬼和写匿名信的那个人,她们是同一个人呀。”

她止住了脚步,脸色煞白,急切地瞅着我。

“是什么人?”

“老师已经无意中说给您听了嘛。他谈到孩子在坟地里看见的人,说那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总不会是安妮·凯瑟里克吧?”

“正是安妮·凯瑟里克。”她勾住我的胳膊,沉重地倚在它上面。

“不知道什么原故,”她声音低沉地说,“您这样猜疑,就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感到惊慌不安。我觉得——”她不再往下说,试图一笑了之。

“哈特赖特先生,”后来她又接下去说,“让我先领您看坟地在哪儿,然后立刻回去。我最好是别让劳娜一个人待得时间太久了。我最好是回去陪着她。”

她说到这儿,我们已经走近坟地。教堂是一个灰石头盖的阴森森的建筑,造在一小片低凹地上,这样就可以掩蔽着从荒野中四面吹来的寒风。坟地从教堂旁一直延展到小丘斜坡低处。它四周由一道粗石砌的短墙围着,整个儿光溜溜地敞对着天空,只尽头溪水从石丘旁流下的地方有一丛矮树,把狭窄的阴影投在稀疏的浅草上。就在树林和小溪以外,离开一个墙阶【注】不远的地方(一共有三个石头墙阶,在不同的地方通到坟地里),耸立着那个白色云石十字架,一眼可以看出费尔利太太的那座坟造在四周散布着更低矮的碑碣当中。

【注】围墙两面设有阶磴,可以拾级越过的地方。

“我不必陪您再向前了,”哈尔科姆小姐说时指着那座坟。“如果您发现了什么线索,可以证实您刚才对我谈的那种想法,您就让我知道吧。咱们回庄园里再见啦。”

她离开了我。我立刻向下面坟地里走去,越过直接通向费尔利太太那座坟的墙阶。

周围的草很浅,地面又坚实,看不出什么脚印。我这时很失望,接着就细心地看那十字架和它下面方形的云石座,再看座上刻的碑文。

由于风吹雨打,原来白色的十字架上面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些斑痕,而它下面的方石座上,刻有碑文的一面,也是这个情形。但是,另外的一半上面却没有丝毫污迹和斑痕,这一奇特的现象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更仔细地察看,发现它已被擦洗过,而且是新近从上而下擦干净的。一部分已擦洗过,另一部分不曾擦洗,在云石上没刻碑文的地方能辨出二者之间的分界线,而且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那是用人工方法留下的一条分界线。是谁来擦洗了这云石呢?是谁没把它擦洗完就离开了呢?

我四面看了看,考虑如何解释这个疑点。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四周渺无人烟:荒凉中,这片坟地已成为死者的世界。我回到教堂跟前,绕过了它,走到它的后面,然后越过另一个石头墙阶,走到围墙外边,从那儿起是一条小路,通往一片已经荒废的凿石场。靠凿石场的一边,盖了一所两间房的小屋子,一个老太婆正在门口洗衣服。

我走到她跟前,找一些话和她闲扯,谈到那教堂和坟地。她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几乎是一开头就告诉我,说她丈夫一身兼任文书和教堂司事的职务。

我接着夸奖了几句费尔利太太的墓碑。老太婆摇摇头,说我还没看到它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她丈夫就是照管这块墓碑的,但是,过去好几个月里,他一直病病歪歪,甚至礼拜天都没法蹭到教堂里去当差,也就没法去照管那块墓碑了。现在他一点点好起来了,希望再过一星期或十天就有力气去干活,可以把墓碑擦洗干净了。

听了这些情况,从这些用坎伯兰最粗俗的方言闲扯的一大堆话中得知的情况,我终于掌握了最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给了这个穷老太婆几个钱,然后立即回到利默里奇庄园。

墓碑被擦干净了一部分,这件事分明是一个陌生人干的。刚才听到黄昏见鬼的故事,现在又发现了这些情况,一经将二者联系起来,我就决定趁那天傍晚在暗中监视费尔利太太的坟,准备日落时再去那里,在看得见坟的地方等候到天黑。墓碑没有全部擦洗干净,那个已着手擦洗的人也许会再来做完这项工作。

我回到庄园,把我的打算告诉了哈尔科姆小姐。听我说明这办法时,她显得惊讶不安,但是并没有坚决反对。她只说:“我希望您能顺利完成这件事。”她已经要走开了,可是我拦住了她,竭力装得很镇定,问费尔利小姐身体好吗。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哈尔科姆小姐希望能劝她趁午后还有太阳时出去散一会儿步。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又去整理那些画。这工作本来就是需要做的,现在变得更加需要做了,因为它可以转移我的思想,使我不必多想到自己,更不必多想到我那毫无希望的未来。但是,我仍不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向窗外观察天色,看落日逐渐移近天边。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底下宽阔的石子路上。那是费尔利小姐。

我还是早晨看见她的,当时我几乎什么话都没和她谈。我只能在利默里奇再待一天,此后也许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舍得离开那窗口。我很细心地拉好窗帘,这样,如果向上望时,她就不致于看见我了,然而,经不起引诱,我还是目送她一路走去,直到她从我视野中消失了。

她外面披着棕色斗篷,里面是一件纯黑的绸衣服。她头上仍戴着第一次会见我那个早晨戴的那顶很朴素的草帽。现在由于帽子上搭了一块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她散步时总要带着她宠爱的意大利种小猎狗,狗裹着一条深红色棉布护身,以免娇嫩的皮被冷风吹了,这会儿正在她身旁缓缓地跑着。她好像并没注意到它。她微微低垂着头,双臂裹在斗篷里,笔直地朝前走。那些枯树叶,早晨我听到她订婚消息时被风吹得在我跟前旋舞的,这会儿,她在暗淡的残阳中一路走着时,又被风吹得在她面前旋舞,腾上落下,纷纷散布在她脚跟前。狗颤抖着,紧贴着她的衣服,急着要引起她的注意和鼓励。但是她始终不去理它。她一直向前走,离开我越来越远,只有那些枯树叶在她身旁的路上旋舞——她一直向前走,到后来我眼睛发痛,再看不见她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

一小时后,我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我在门厅里穿了大衣,戴上帽子,不让一个人看见,悄悄地离开了那儿。

乌云在西面天边乱腾腾地涌起,风从大海那面吹得冷飕飕的。虽然海岸离开很远,但是,我走进坟地时,浪涛声卷过沿海一带的荒野,凄厉地传到了我耳朵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四外显得比以前更加冷落,我挑选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等候和看守,眼睛一直紧盯着竖立在费尔利太太坟上的那个白色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