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假如凡兰蒂能看到弗兰士离开诺梯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颤抖的脚步和激动的脸色,甚至她也会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前后不连贯的话,就回到他的书房里,约莫两小时以后,他接到下面这封信:

在今天早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梯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他的家庭和弗兰士·伊辟楠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士·伊辟楠先生觉得维尔福先生似乎早已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而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一番宣布,弗兰士先生深表震惊。

但这时要是有谁看见那位法官,见到他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就不能相信维尔福曾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把这样的一段历史讲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维尔福始终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辟楠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看那个说话的人希望称呼他的家名或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杀死的;因为诺梯埃先生不论对什么事情都从不顾及他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始终不曾向维尔福说明过。这封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截至那时为止,写这封信的人依旧还是这样温文可敬。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里,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士经诺梯埃先生召见以后的突然告辞使每一个人都非常惊奇,维尔福夫人独自和公证人及证人在一起,她这时愈来愈感到困惑。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住了,就起身离开房间,说她去问问原因。维尔福先生对于这件事只说诺梯埃先生向伊辟楠先生和他做了一番解释,凡兰蒂和弗兰士的婚姻将因此破裂了。拿这件事情去向那些等她回去的人报告未免太不愉快了。所以她只说诺梯埃先生在开始讨论的时候突然昏厥,签约典礼将延迟几天再举行。这个消息虽然是假的,但紧接着那两桩同类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这当儿,凡兰蒂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样一下子就打断了那条她一向认为无法解除的锁链,然后要求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诺梯埃表示他可以允许她的请求。但凡兰蒂一旦获得自由,却并不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顿时发觉自己已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而来的怪事发生的期间,凡兰蒂的脑子里老是有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她觉得摩莱尔随时可能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像《拉马摩尔的新娘》[1]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凡兰蒂这个时候的确应该到后门口去一次了。玛西米兰看到弗兰士和维尔福先生一同离开坟场,就已料到他们的意图。他跟踪着伊辟楠先生,看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培和夏多·勒诺进去。事情已再无怀疑的余地了。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待消息——因为凡兰蒂一到能够脱身的时候,一定会赶来见他。他没有料错,他从木板缝里望见那青年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种小心的态度,急急忙忙向他奔来。玛西米兰一看见她,就完全放心了;而她所说的第一句话使他的心欢喜得又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凡兰蒂说。

“得救!”摩莱尔应声说,他不能相信可以有这样的快乐。“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摩莱尔!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处!”

摩莱尔发誓要用他整个的灵魂去爱他。他发这个誓毫不费力,因为他这时觉得只爱诺梯埃如友如父还不够——他把他崇拜得像一位天神。

“但告诉我,凡兰蒂,那是怎么成功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怪的方法呢?”

凡兰蒂正想把经过的一切讲出来的时候,但忽然又想到,假如那样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那个秘密不但牵连到旁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那件事我将来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但那得在什么时候呢?”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的时候。”

话题现在已转入到摩莱尔最喜欢的那一方面,他这时是任何让步都愿意接受的了;他觉得他所知道的这一些消息已足够使自己满意,一天能得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凡兰蒂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相见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凡兰蒂对于摩莱尔向她要求的一切全都答应了,在一小时以前,假如有人对她说她能不嫁给弗兰士,她倒实在难于相信,但现在假如有人向她说她能和玛西米兰结婚,她当然不会那样难于相信了。

在我们刚才描写过的那一场会见发生的期间,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诺梯埃先生。老人像往常接见她的时候一样,带着严厉和厌恶的表情望着她。

“阁下,”她说,“凡兰蒂的婚事已经决裂了,我告诉您这个消息是多余的,因为决裂就是在这儿发生的。”

诺梯埃依旧毫不动容。

“但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我想您大概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始终是反对的,最初谈成这项婚约的时候,绝未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梯埃用那种希望要求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厌恶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不宜由维尔福先生或凡兰蒂提出的要求。”

诺梯埃的眼光问那个要求是什么。

“我来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只有我对于这件事情毫无私人利害关系——我来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梯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怀疑的表情。他显然想发现这个行为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的意见符合我的要求吗?”

诺梯埃表示是的。

“那末,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同时我很感激,也很快乐。”她向诺梯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梯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以前那张遗嘱撕毁,重新另立一张,在那张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凡兰蒂,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已经是圣米兰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恢复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利勿尔的收入。

维尔福先生家里在进行解除婚约的当儿,基度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瑟夫伯爵;然后,马瑟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邓格拉司的尊敬,他穿上中将制服,挂上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扮好以后,就吩咐备上他最雄壮的马匹,驱车到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正在计算他的月结账,假如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却不是最有利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邓格拉司就装出他那种庄严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瑟夫平常是很骄矜拘执的,这一次却面带微笑,用殷勤的态度向那位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会乐于接受,他就省却一切外交式的序言,单刀直入地立刻提到本文。

“嗯,男爵,”他说,“我终于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来,已经过去相当时间了,可是那些计划却还没有实行呢。”

马瑟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他自己的沉默造成的,现在他说出这句话,那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开朗起来;但事实正巧相反,使他极其惊奇的,是那个面孔却更加严肃无情了。

“您是指的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邓格拉司说,像是他始终猜不出将军话里的意义似的。

“啊!”马瑟夫说,“我看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该省却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想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似的生手,好吧,我愿意有所改进。”于是马瑟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身来,向邓格拉司深深地一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的儿子阿尔培·马瑟夫子爵来向您要求与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结亲。”

但邓格拉司非但不像马瑟夫所预期的那样用殷勤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皱紧眉头,依旧让伯爵站着,不请他归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想一想。”

“想一想!”马瑟夫说,愈来愈惊愕了,“自从我们最初谈起这件婚事以来,已经过去八个年头了,在那八年里面,难道您还想得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本来以为是决定的了,但每天所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时停止我们的结论。”

“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阁下。”马瑟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来,已经发生了某些出于预料的事情——”

“原谅我,”马瑟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

“演戏?”

“是的,因为很像在演戏,请让我们说得更直接明了些,努力使互相了解对方的意思吧。”

“那正是我的希望。”

“您见过基度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见到他,”邓格拉司挺直了身子说,“他是我很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的谈话里,您说,我对于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像把它忘记了。”

“我的确这样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您看,我既没有忘记,也没有什么不坚决,因为我已经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邓格拉司不回答。

“难道您这样快就改变了念头,”马瑟夫又说,“或是您想要我再三向您恳求,以我的屈辱来取乐吗?”

邓格拉司觉得谈话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就会对他不利,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瑟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惊奇——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您,在我这方面也觉得非常痛苦。但相信我,当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出于万不得已。”

“这些都是空空洞洞的话,我亲爱的先生,”马瑟夫说,“这些话或许可以满足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但马瑟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当他这样的一个人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假如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则他至少有权要求他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邓格拉司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承认;马瑟夫刚才所用的那种口吻把他惹恼了。“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很充分的理由的。”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难于明说。”

“总而言之,您必须得明白,我对于您的缄默不能表示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您拒绝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邓格拉司说,“我只是延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样自鸣得意,以为我竟肯随便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待到您回心转意的时候吗?”

“那末,伯爵阁下,假如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算是从来不曾谈到过这些计划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高傲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的怒气爆发,他紧紧地咬住嘴唇,直咬到出血,可是,他知道在目前这种状态之下,受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转念一想,便又回来。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额头上的怒意,留下一种淡然的不安的痕迹。“我亲爱的邓格拉司,”他说,“我们相识已经有许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性情。您应该向我解释一下,我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掉了您的欢心,这实在是很公平的。”

“那并非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所能告诉您的只是如此而已,阁下。”邓格拉司回答,他一看到马瑟夫软下来一点,就立刻又恢复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末您对谁发生了恶感呢?”马瑟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未瞒过那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坚定的眼光盯住对方,说:“最好您或许还是不要勉强我讲得更明确吧。”

伯爵气愤得浑身打颤,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坚持要您向我解释清楚。是不是马瑟夫夫人惹您讨厌?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分歧?”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邓格拉司答道,“假若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最初讨论婚约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不,别再追究那个原因了吧。我真的很惭愧使您作这样严格的自我检查。我们暂时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庸之道——就是,搁一搁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不必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待的期间,时间自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来却太清楚了。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便会突然发生。”

“诽谤,您是这样说吗,阁下?”马瑟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难道有人敢造我的谣言?”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避免一切解释。”

“那末,阁下,我就耐心地屈服于您的拒绝吗?”

“这件事在我尤其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痛苦,因为旁人都知道我要和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是比男方更大。”

“够了,阁下,”马瑟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提了。”于是他气愤地紧握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邓格拉司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期间,马瑟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邓格拉司才取消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邓格拉司和几位朋友商量了许多时候;卡凡尔康德先生则在客厅里陪伴太太小姐,他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邓格拉司一醒来就找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香主编的那份报。他急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张地打开那份报纸,轻蔑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留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好极了!”邓格拉司在看完那一段消息以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南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气力,免得向马瑟夫伯爵进行解释了。”

在这同时——那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培·马瑟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衣服,带着激动的态度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度山,但当他语气草率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在半小时以前出去了。

“他有没有带培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末,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寻那贴身跟班,一会儿就带着他一同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培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极想从你的口里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的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培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甚至对我也是这样说?”

“我知道家主人一向如何高兴接见子爵阁下,”培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做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见见他。你以为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早餐的。”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这期间,假如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培浦斯汀说。

阿尔培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预备徒步去兜一个圈子。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打枪吗?”马瑟夫说。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在他说话的时候,阿尔培听到两三下手枪的声音。他往里面走,路上遇到射击房里的侍者。“对不起,子爵阁下,”那孩子说,“请您等一等好不好?”

“为什么,菲力?”阿尔培问。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懂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在房里的那个人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旁人面前练枪的。”

“甚至你也不许去吗?那末谁给他上子弹呢?”

“他的仆人。”

“一个努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末,是他了。”

“您认识这位先生的吗?”

“是的,我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立刻去通知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他自己的好奇心的促使之下走进射击房;片刻以后,基度山在门槛上出现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培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这儿,我必须先告诉您,这种失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错,而只能怪我。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预备散步散到十点钟,忽然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所说的这一番话使我希望你是预备来和我一同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所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那顿饭我们或许可以迟一些,在更恶劣的心情之下再吃。”

“您在谈些什么鬼话呀?”

“我今天要和人决斗。”

“您?为了什么?”

“我要去和人决斗——”

“是的,我懂得的。但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呀?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的决斗是为了名誉。”

“呀!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讨论,让我们回家以后再谈吧。阿里,给我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在事毕以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进来,子爵阁下,”菲力低声说,“我来给您看一件滑稽的事情。”马瑟夫进去,看见墙上所钉的不是通用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培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纸牌,因为他可以从爱司数到十。

“啊!啊!”阿尔培说,“我看您是在预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呢?”阿尔培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爱司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培走近去。的确,纸牌上子弹穿透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合规定。马瑟夫向靶子走去的时候,半路上另外还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鲁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啊唷!”马瑟夫说。

“您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子爵?”基度山一面用阿里拿来的毛巾抹手,一面说。“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情做做呀。但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同走进基度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之内,那辆马车就把他们载到三十号门口。基度山带阿尔培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请他就座,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现在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谈一谈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很平心静气的。”阿尔培说。

“您要跟谁决斗?”

“波香。”

“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当然啰,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的争吵总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

“他对您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但等一等,您自己去念吧。”于是阿尔培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伯爵念道:

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打听到一件截至目前大家还不知道,或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防卫本市的城堡,是由阿里·铁贝林总督极其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南出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度山说,“您对于那段消息有什么可恼的呢?”

“我有什么可恼的吗?”

“是呀,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那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这关系到家父马瑟夫伯爵,因为弗南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里总督手下服务过吗?”

“是的,那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那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谈话得理智一点!”

“我并没想不理智。”

“那末请告诉我,弗南军官和马瑟夫伯爵是合二而一的一个人,这件事法国谁能知道?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攻陷的,现在又有谁会注意它?”

“那正可表示这种奸计的恶毒。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重新翻掘出来,借此作为诽谤的资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誉。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的阴影玷污。我要去找波香,这段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将坚持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前声明更正。”

“波香是决不肯更正的。”

“那末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那也是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南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这样勇敢的军人,他的履历是这样辉煌——”

“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相信这个弗南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马瑟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这个教名。’”

“除非全部更正,我决不能表示满意。”

“您预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前叫他这样做吗?”

“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拒绝我的要求,不肯帮忙了?”

“您知道我对于决斗的看法,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我曾把我对于那件事的意见告诉过您。”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所做的那件事,却和您所抱的那种观念绝不相符。”

“因为,我的好人哪,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执得太过分。假如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习一些傻事。有一天,或许会有一个轻率暴躁的登徒子来找到我。他和我或许也像您和波香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或许会逼迫我负责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我就不得不杀死那个浮躁的家伙。”

“那末您承认是肯决斗的了?”

“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应该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在不曾加以适当的考虑以前,是不应该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加以考虑。”

“假如这是他在匆忙中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样承认,您就应该满意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认真了。假如,譬如说,我说这句话您别生气——”

“嗯!”

“假如那段消息的确是真的呢?”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他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得承认的事情真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

“而您准备要加以改革吗?”

“是的,假如和我有关的话。”

“嗯!您真刚强,我的好人哪!”

“我知道我是的。”

“您一定不愿意听有益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承不承认我够得上那个称呼呢?”

“当然承认。”

“嗯,那末,在带着证人到波香那儿去以前,对于这件事情可以再打听打听。”

“向谁去打听?”

“向海蒂,譬如说。”

“咦,何必把一个女人拉扯在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有什么作用?”

“譬如说,她可以向你宣布,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毫无关系。或是,假如碰巧他的确牵连在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亲爱的伯爵,我决不能承认这样的一个假设。”

“那末,您拒绝这个打听消息的方法了?”

“我最坚决地拒绝。”

“那末让我再贡献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或许您不愿意听吧?”

“正巧相反,我要求您说。”

“当您到波香那儿去的时候,别带证人同去,单独去见他。”

“那是违反往例的呀。”

“您的情形本来就和一般的不同。”

“您为什么要劝我单独去呢?”

“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香自己解决。”

“请解释得清楚一些。”

“可以。假如您要波香更正,您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样做——只要他愿意更正。在您这方面,结果是一样的。假如他拒绝那样做,那时再让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会是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香就是一个榜样。”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审慎。”

“那末您忠告我单独去找波香。”

“是的,而且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当您希望一个人的自爱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须装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这就万幸了。”

“那末我就独自去。”

“好吧,但您能根本不去就更好。”

“那是不可能的。”

“那末去吧,这至少总比您最初提议的好一点。”

“但假如不管我多么审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肯不肯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度山庄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得出,在今天以前,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是悉听您吩咐的。但您刚才所要求的那件事,却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

“为什么?”

“或许您将来会知道。目前,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守秘密。”

“好吧,那么我去邀弗兰士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最适当的人选。”

“那末就这样吧。”

“但假如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当然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啰?”

“那个,也是不可能的。”

“您这个人多古怪!您任何事情都不肯干预。”

“您说得不错——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末,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再会,伯爵。”

马瑟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那个房间。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怒气,立即驱车到波香家里去。波香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从无法记忆的时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培·马瑟夫先生来访。波香要他再重说一遍,可是仍旧还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尔培进来了。波香看到他的朋友跳过和践踏着散堆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一声惊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培!”他伸手给那个青年说。“你是怎么一回事呀?是发了疯还只是来和我一同吃早餐的呢?设法找一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一张椅子,房间里只有这张椅子,提醒我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香,”阿尔培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话来的。”

“你,马瑟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言论应该加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吧。”

“谢谢你。”阿尔培说,冷淡而拘泥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言论的性质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使你不高兴?”

“那段言论妨碍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是哪一段消息?”波香非常惊奇地说。“你一定弄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真的好像完全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凭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波香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培答道。

波香接过那份报纸,低声读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可恼极了。”波香读完以后,马瑟夫说。

“那末这上面所指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亲戚吗?”那位总编辑问。

“是的。”阿尔培说,面孔羞得通红。

“那末,您想要我怎样办呢?”波香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香,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香带着十分亲切的表情望着阿尔培。“来,”他说,“这件事情,须得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一向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来把它再读一遍。”

阿尔培重新坐下,而波香则比第一次更留神地把他朋友所斥责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培用坚决的口吻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持要加以更正。”

“你——坚持?”

“是的,我坚持。”

“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青年站起身来答道。“我再向你说一遍,我决定要更正昨天这段消息。你认识我已经够久了,”阿尔培看到波香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你曾经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是一定要坚持我的决心的。”

“假如我曾经是你的朋友,马瑟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态度却几乎使我忘记我以前曾荣膺过那种称呼,但且等一等,我们不要发火,或至少现在暂且不要发火。你的态度很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南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阿尔培说,“弗南·蒙台哥先生,马瑟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拿阴沟里的烂泥来涂抹他那些光荣的伤瘢。”

“是你的父亲吗?”波香说,“那就又是一回事了。我现在能懂得你这样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培,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字字斟酌,第三次再读那段消息。“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证明这个弗南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旁人是看得出来的,所以我一定要更正这段消息。”

听到“我一定要”这几个字,波香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培的脸,然后他的眼光渐渐低下去,他沉思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肯不肯,波香?”阿尔培说,他愈来愈冒火了,但勉强抑制着。

“可以。”波香答道。

“立刻吗?”阿尔培说。

“当我证实那个消息不确的时候。”

“什么?”

“那件事情很值得调查一下,而我要加以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培怒不可遏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那末请你立刻声明。假如你相信是他,那末请申述你的理由。”

波香脸上现出一个他所特具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表示出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情感。“阁下,”他带着那种微笑望着阿尔培答道,“假如你是要到我身上找满足来的,你应该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不必和我作这种无谓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难道你这次到我这里来,是我促成的吗?”

“是的,假如你不同意更正那种不名誉的诽谤的话。”

“等一等。请你不要恐吓,弗南·蒙台哥先生,马瑟夫子爵!我从来不允许我的敌人向我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采取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段关于弗南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凭人格向你担保,这段新闻与我毫无关系,你还是要坚持吗?”

“是的,我坚持要更正!”阿尔培说,他因为兴奋过度,头脑已开始有点糊涂了。

“假如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香用平静的口吻说。

“是的!”阿尔培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香说,“我的答复是这样,我亲爱的先生。那段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步骤已唤起我对这段消息的注意,它或是更正,或是证实,都有待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培站起来说,“我当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见你,请你劳神和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所用的武器。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我亲爱的先生。”

“那末今天晚上,假如你高兴的话,或至迟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衅的一方——但据我看,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熟练,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差不多相等。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决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或让我自己被你杀死。现在要轮到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申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于你攻击我的那件事情我根本一无所知。我还可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出弗南那个名字就是马瑟夫伯爵。当我作了这样的申明以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假如我不更正,就要和我一死相拼?”

“我维持我原来的决心。”

“好极了,我亲爱的先生,那末我同意和你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到那个时间终了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段消息是不确实的,我愿意更正’,或是,‘那段消息是确实的’。那时,我就立刻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听随尊便。”

“三个星期!”阿尔培喊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那就等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做我的仇敌,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

“好吧,那末就是三个星期吧,”马瑟夫说,“但请记住,当那个时间终了的时候,不要再拖延或推托,借以避免——”

“阿尔培·马瑟夫先生,”波香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能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达以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绅士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吠,像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一段话,波香就冷淡地向阿尔培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他的印刷间。阿尔培把他的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他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乱飞;经过这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向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像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培用力鞭打他的马,犹如刚才鞭打那些造成他的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当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摩莱尔圆睁着眼睛用急促的步伐匆匆走过。他正走到中国澡堂前面,看来像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啊,”马瑟夫说,“那儿倒有一个快乐的人!”阿尔培的判断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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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