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七十七章 海蒂

伯爵的马刚奔到街道上的拐角上,阿尔培突然转身向伯爵高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这样大声,似乎像是勉强做作出来的。“喂!”他说,“当查理九世[1]在圣巴托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如何?’”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基度山问。

“指在邓格拉司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个敌手的态度。”

“什么敌手?”

“嘿,问得妙!什么敌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里先生并不是我的被保护人。至少,在他和邓格拉司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形。”

“假如那个青年人真的在那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招怨了。但幸而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以为他在作求婚的准备吗?”

“那一点我可以确定,他对邓格拉司小姐讲话的时候那种色迷迷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调充分说明了他的企图。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琴妮求婚。”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喜欢的是您。”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正巧相反,我是腹背受敌。”

“腹背受敌?”

“的确如此,欧琴妮小姐难得和我搭腔,而她的至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讲话。”

“但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基度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上刺了一千刀——我承认那只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是他却相信那是能够致命的真刀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但是我并不妒忌。”

“他却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狄布雷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可以来打个赌,不用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加以证明。”

“您希望我证明给您看吗?”

“是的。”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瑟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培尽量用最谄谀的口吻说,“您当然不愿意做那种差使的啰,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做,阿尔培,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培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决定要我结婚了。”

“我决定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度山说。“但说到狄布雷,我近来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啊!这句话倒问得很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度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培说。

“从刚果来的,假如您爱那样说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但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到处都是一样的,任何国家的一个丈夫都可以作全人类的好标本。”

“那末邓格拉司和狄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似乎很能谅解呀!”基度山又用那种天真的口吻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2]的秘仪了,可惜我不是个中人。当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分子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止了。“我们到了,”基度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愿意之至。”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在那儿了,”基度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跨出来。他们走进屋里。客厅里已灯烛辉煌;他们走进去。“你给我们煮茶来,培浦斯汀。”伯爵说。培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出现了,手里捧着一只装得整整齐齐的茶盘,像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的从地底下跳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瑟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在于您有钱——因为或许有人甚至比您更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或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侍候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讲话,一会儿,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像是在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猜到您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而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一切东西,都随时准备着似的。”

“您这番话倒或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来举一个例给您看,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嗯,我真喜欢抽烟。”

基度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不到一秒钟,一扇暗门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好上等土耳其烟草。

“真神妙!”阿尔培说。

“噢,不,这实在非常简单,”基度山答道,“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同回家。当我召他的时候,他懂得我为什么要召他,而因为他本国都以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仅仅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近情理,但的确也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于是马瑟夫把他的头侧向门口,门里传出一种像吉他的声音。

“老实说,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要听音乐的,您刚才逃开邓格拉司小姐的钢琴,便又遭到海蒂的月琴的攻击。”

“海蒂!多可爱的一个名字!那末,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蒂这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海蒂这个名字在法国非常罕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很普通。这种名字犹如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就像是你们巴黎人所谓的教名差不多。”

“噢,那真可爱!”阿尔培说,“要是我国的女人称为善良小姐、幽静小姐、慈爱小姐,那该多么好听呀!试想,假如邓格拉司小姐不叫克拉丽·曼丽·欧琴妮,而叫做纯洁·谦恭·天真·邓格拉司小姐,那印在结婚请帖上该多么好呀!”

“轻些!”伯爵说,“别这样大声说笑,海蒂或许会听到的。”

“您以为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带着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末,她是非常和善的了,是不是?”阿尔培说。

“那不叫和善,那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忤拂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在开玩笑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啰,因为海蒂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和旁人不同。基度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至少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数目。她是生在珠宝堆里的,《一千〇一夜》里所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末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但这样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3]那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摆布,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一个秘密吗?”

“对外界是如此,但对您却不是,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假如您答应不传扬出去——”

“噢!我凭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啰!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务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忘记那回事了。”

“嗯!海蒂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里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您的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的时候把她买来的。”

“真神妙!我亲爱的伯爵,一个人和您在一起,他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现在,我或许想提出一个轻率卤莽的要求,但是——”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蒂一同出去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戏院——”

“怎样?”

“我想我或许可以冒昧地要求您赏我这个脸。”

“您可以向我要求任何的东西。”

“好,那末,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吧。”

“我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立刻接受。”

“第一是您决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曾允许您和她会面。”

“好极了,”阿尔培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决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决不告诉她,说令尊曾在她父亲手下服务过。”

“那一点我也发誓。”

“够了,子爵,您会记住那两个誓言的,是不是?但我知道您是一个很有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一下铜锣。阿里又出现了。“告诉海蒂,”他说,“我就来和她一同喝咖啡,让她知道,我希望允许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相见。”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注意,”伯爵说,“别直接发问,我亲爱的马瑟夫。假如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我来问她。”

“同意。”

阿里第三次出现,把掩住门的那张帷幕掀开,向他的主人和阿尔培示意,表示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度山说。

阿尔培用手理一理他的头发,卷一卷他的胡子,对他自己的仪表感到满意了以后,就跟随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事先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像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门外;门口则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海蒂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房间里等候她的客人,那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惊奇和期待的神色,因为除了基度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接见男人。她坐在房间一角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像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是用东方最华贵的绣花绸缎所筑成的。她的身边倚着那只她刚才玩弄的乐器;那种姿态,伴随着那种环境,她显得可爱极了。一看到基度山,她就站起身来,带着一个她所特具的那种同时表达出爱和服从的微笑欢迎他。基度山向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培依旧站在门边,被那种稀有的美迷住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青年女郎用近代希腊语问基度山,“是一个兄弟,一位朋友,一个生疏的相识,还是一个仇敌?”

“一位朋友。”基度山用同样的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培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愿意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谈话?”

基度山转向阿尔培。“您懂得近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懂,”阿尔培说,“甚至连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在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实在再没有比我更疏懒,或甚至竟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末,”海蒂说,她这句话证明她很懂得基度山和阿尔培之间的问答——“那末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假如爷不反对的话。”

基度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然后,又转向阿尔培,“可惜您不懂古代或近代希腊语,那两种语言海蒂都说得非常流利。那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了,那或许会使您对她发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蒂作了一个表示。“阁下,”她对马瑟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了。”这句话是用纯粹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来的,而且带着那种柔软的罗马口音,使但丁的语言听起来像荷马的语言一样明亮悦耳。然后,她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当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青年主妇的命令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培走近来一些。基度山和马瑟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桌子前面,桌子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那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培浦斯汀先生,这块地方他是禁止进来的。阿尔培不肯接受那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拿着吧,拿着吧!”伯爵说,“海蒂几乎也像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气味,但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经准备好,另外还有一只糖缸,那是为阿尔培而设的。基度山和海蒂则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阿拉伯饮料,那就是说,不加糖。海蒂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像一个小孩子吃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每人捧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装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培用意大利语说,“请原谅我这蠢头蠢脑的样子。我简直迷糊了。我是在巴黎的市中心,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辚辚声以及卖柠檬水的小贩的丁零当啷的铃声,可是现在我觉得好像我已突然被送到东方——并不是我曾见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渲染出来的东方。噢,夫人,假如我能说希腊语,则您的谈话,加上我周围这种仙境似的场面,就是可以使我度过终生而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的,阁下,”海蒂沉静地说,“假如您喜欢东方,我当尽力使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培低声对基度山说。

“随便您高兴。您可以跟她谈谈她的祖国以及她幼年时代的回忆,不然,假如您喜欢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培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不值得了,让我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形吧。”

“那末请谈吧,您选中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了。”

阿尔培转向海蒂。“您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才只有五岁。”海蒂回答。

“您还有点记得您的祖国吗?”

“当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切。灵魂也像肉体一样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所看到的东西有时会忘记,灵魂见过的东西却是永远记得的。”

“您对于往事的记忆能回溯到多远呢?”

“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那青年女郎骄傲地昂起了头说——“我的母亲,就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舍钱给穷人,就是放债给主。’当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的父亲一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里,分散给囚犯。”

“您那个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蒂说。

“那末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的种种事情记住了吗?”阿尔培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培低声对基度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讲一些给我听。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但或许她在追述往事的当儿,会自动提到他,假如我们的姓能在两片这样美丽的嘴唇里吐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听了将多么高兴。”

基度山转向海蒂,脸上带着一种命她密切注意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讲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叫什么名字,也不要讲到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对她说什么?”马瑟夫低声说。

“我再提醒她一次,说您是一位友人,她对您不必隐讳任何事情。”

“那末,”阿尔培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来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底下,颤动的枝叶反映在水里,像是照在一面镜子里似的。在一棵最老和枝叶最茂密的大树底下,坐着我的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在玩弄他那飘垂到胸的白胡须,或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钻石的弯刀的刀柄。时时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面前来,对他说一些事情,我对那些事情并不注意,但他老是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又不是在讲小说,”阿尔培说,“而我却从一个青年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话,这实在奇怪极了。您的眼睛既然看惯了那种神奇的场面,那末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如何呢?”

“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海蒂说,“但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真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头脑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似乎老是包围在一片朦胧的气氛里,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是望我那美丽的故乡或望我那受苦遭难的地方而定。”

“这样年轻!难道您对于痛苦,除了知道它的名字以外,就已经能知道它是什么了吗?”阿尔培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蒂把她的眼睛转向基度山,后者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代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提及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年时代的回忆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说吧,夫人!”阿尔培说,“我向您保证,我正带着无法表达的快乐在倾听您呢。”

海蒂用一个抑郁的微笑回答他这句话。“那末,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那些其他的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样做。”阿尔培回答。

“好吧!我才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被我的母亲惊醒。我们那时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榻上抓起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我看见她哭,我也就开始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别的时候,不论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老是要仗着一股孩子的任性脾气哭一个够,把我的悲伤或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一次,我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这种强烈的恐怖,以致我立刻停止哭泣。她抱着我急急地走开。我那时才看到我们正走下一座宽大的楼梯。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全部用人,背着箱子、包裹、摆饰、珠宝和成袋的金洋,都仓皇地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武装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立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已知道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惊的、不祥的事情了,”海蒂摇摇头,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苍白起来,“在这一长串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是清醒的——或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因为我自己简直也还没有完全清醒。楼梯的墙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硕大无朋的影子,在松枝火把颤抖的火光里跳动着,似乎一直跳到上面那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末端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使每一个人都对它低头,就像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了这个声音也发抖。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扶着他心爱的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像一个牧童赶他那溃散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蒂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骄傲和庄严得无法形容,阿尔培听了不知为什么竟吓了一跳;他好像觉得在海蒂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曾在欧洲轰动一时,她这时像是一个招亡灵的女巫,把那个鲜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不久,”海蒂说,“我们停止前进,发觉已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那气息喘喘的胸怀里。在几步以外,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在焦急地向四周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踏级通到水边,踏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所站的地方望出去,我可以看到湖中央有一大堆黑色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座水寨。这座水寨在我看来似乎相当远,或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不十分看得清楚。我们踏进那只小船。我们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我侧身去探究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裹着我们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依旧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踏级最底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其余那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航。‘船为什么走得这样快呢?’我问我的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是在逃命哪。’我不懂。我的父亲为什么要逃呢?——他是万能的,以前总是旁人逃避他,他常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怕我!’

“但这次的确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蒂向基度山投去一个意义深长的眼光。在她作这一段叙述的期间,基度山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那青年女郎于是又继续讲下去,但讲话很慢,像一个讲历史的人想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培说,他对于这一篇追述非常注意,“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时,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极其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退避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寨里去。”

“而这位法国军官,”阿尔培问道,“您可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度山急速地和那青年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那个动作阿尔培完全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这个时候记不得了,但假如想到的话,我就告诉您。”

阿尔培简直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度山慢慢地举起一只手指,做出责备的表示;那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不出声了。

“我们当时就向这座水寨划过去。我们的眼光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刻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底下,还有一个很深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以及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个地方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就是我刚才向您提及过的那个人。他的责任是日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绑着一支点燃着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的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毁——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至于我,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青年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沉的眼光。不论将来死神在什么时候召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就像西立姆一样。我无法告诉您我们这种状态继续了多久,在那个时期,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意义。有的时候,但这种机会极少,我的父亲会来召我的母亲和我到露台上去,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的哭丧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用严肃的目光搜索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详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的母亲靠在他的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则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稚气的好奇心眺望那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毕露、从蔚蓝的湖水上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的、远看以为是依附在岩石上的苔藓而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的父亲派人来叫我们去,我们发觉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苍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假如我能完全获赦,我们就可以神气地回亚尼纳去,假如消息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假如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那样做呢?’我的母亲说。‘噢!那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回答他们的。他们很乐于看见我死,但他们却不喜欢和我一同死。’

“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底里发出来的,母亲听了只是叹气。她为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里以后,他就连发最猛烈的高热。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接连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注视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渐渐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兀的动作,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最初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拿望远镜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脸色看来比她所靠的大理石柱更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一切的时候快要到了。在半小时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带海蒂到洞里去。’‘我不愿意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假如您死,我就和您一同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像是看见死神已经接近一样。‘把凡瑟丽姬拉开!’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中把我忘记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印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的额头上似乎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花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晰地闯入我们的视界。最初它们看来像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却像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一样了。在这期间,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布置好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眼光注视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武装着嵌珠母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堆在地面上。我的父亲望一望他的表,然后脸上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踱上踱下。在最后的一吻以后我离开父亲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我的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甬道。西立姆依旧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向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忠实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依靠在一起的。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懂得大祸已迫在眉睫。”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培常常听人谈起——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件事。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但那青年女郎的声音和表情给这一段历史赋予了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同时感到又可爱又可怕。至于海蒂,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已暂时把她压倒了,因为她已停止叙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像一朵美丽的花在狂风暴雨的打击下垂下了头一样。她的眼睛凝视着虚空,表示她的脑子里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阴森的画面似乎清清楚楚地在那里面反映了出来。基度山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关切和怜悯的表情望着她。

“讲下去吧,亲爱的。”伯爵用近代希腊语说。

海蒂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基度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里唤醒了过来,于是她继续叙述下去。“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门外的天空虽然很灿烂,但我们在洞里却被包围在阴气沉沉的黑暗里。那儿只有一点孤独的火光,看来像是嵌在黑暗的天空里的一颗星——那就是西立姆的火枪。我的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做起祷告来。西立姆时时重复这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依旧抱着一些希望。当她下来的时候,她好像觉得看到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自然都是心地高贵、义气深厚的。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下。‘他们过来了,’她说,‘或许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是和平与自由吧!’‘您怕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假如他们不给我们带来和平,我们就给他们战争。假如他们不带来生命,我们就给他们死亡。’于是他就挥动他的长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气简直像是古希腊的酒神狄俄倪索斯一样。但我,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态度又凶又蠢,我恐怖地倒退了几步,想躲避空中和火光中那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样的感触,因为我觉察到她在发抖。‘妈,妈,’我说,‘我们快要死了吗?’听到我这句话,奴隶们就加紧他们的祈祷和悲叹。‘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样害怕的死神接近你!’然后,她又低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公是怎样吩咐他的。‘假如他派人拿了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表示皇帝的来意不善,我就得点燃火药。假如他派人拿来的是他的戒指,则正巧相反,表示皇帝已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那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当你主公的命令到来的时候,假如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我们那样害怕的惨死吧,请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肯不肯?’‘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宁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大喊起来。我们仔细倾听——那是欢喜的喊声。我们的卫兵到处都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答复,而且那个答复是有利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瑟夫说。他很想给叙述者的记忆力帮一个忙,但基度山向他作了一个表示,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不记得了,”海蒂说,于是继续讲道,“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大,脚步声逐渐接近。通到洞里来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西立姆准备好他的枪。不久,在洞口灰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一点点反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是谁?’西立姆喝道,‘但不论你是谁,我命令你不许再前进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影说,‘他完全饶赦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他的财产。’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呼,把我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站住!’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呢。’‘不错。’我的母亲说。于是她跪下来,同时把我举向天空,像是她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使我更和他接近一些似的。”

海蒂再度中止她的叙述,她的情绪激动得这样厉害,以致她那苍白的额头上冒出大滴的汗珠;她似乎已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是这样的焦干枯燥。基度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意味的口吻说:“勇敢一点。”海蒂抹干她的眼睛,继续讲道:

“这个时候,我们的眼睛因为习惯于黑暗,已认出总督的那个使者——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已认出他。但那勇敢的青年只知道有一种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公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假如你是阿里本人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得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显示那件信物,但相隔的距离太远了,光线又不充分,西立姆从他所站的那个地方望过去,无法辨认对方给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不见你手里是什么东西。’西立姆说。‘那末,走过来吧,’那使者说,‘不然,假如你愿意的话,我走到你这儿来也可以。’‘这两种办法我都不赞成,’那青年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在那有光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让我来察看。’‘这样也好。’那使者说。他先把那件信物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因为放在那儿的似乎的确是一只戒指。但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依旧握住那支燃着的火绳,向洞口走过去,在那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拾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于是他把火绳抛在地上,用脚踩熄它。那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击掌。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每一个人都分别戳他一刀。他们简直沉醉在他们的罪行里了,他们先在洞窟里到处搜索,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旧还很苍白,恐惧的神色还未消退,他们却开始把装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这时,我的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无数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转角曲径,寻到一座通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形混乱得可怕极了。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士兵。那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当我的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气势汹汹的洪亮声音。母亲把她的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一个小洞,使我可以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文件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把陛下的意思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看见这份圣旨吗?’‘我看见的。’我父亲说。‘好,你自己读吧,他要你的头。’

“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恐吓更可怕,而笑声未绝,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枪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已打死两个人。卫兵们本来俯伏在我父亲的脚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烟火弥漫。同时,对方也开始开火了,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候看来是多么高贵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往来砍杀,面孔被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多么厉害呀,甚至在那时,他们一见他也还要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尽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破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向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到枪弹打成的洞里,掀起一整块地板。但从这个缺口里,立刻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冲上来的烟火像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发出来的一样,但立刻就被上面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吓人的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使人心惊肉跳的尖呼。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重创了我的父亲,这种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旧站着,紧紧地攀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在一起,但门是从里面扣住了的。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轻伤,正努力想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屈下一条腿,这个时候,二十只手向他伸过来,武装着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于是我父亲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消失了,真像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向地上倒下去,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蒂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呻吟,同时望着伯爵,像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服从命令感到满意。基度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执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这样一想,你就会勇敢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培说,他被海蒂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只怪我自己不应该提出这样残酷非礼的要求。”

“噢,没有什么!”基度山说。然后,他用手抚着那青年女郎的头,继续说:“海蒂是非常勇敢的,她有的时候甚至以叙述她的不幸来寻求安慰。”

“因为,我的爷呀!”海蒂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您的好处。”

阿尔培好奇地望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希望知道的那一部分,就是:她怎样会成为伯爵的奴隶。海蒂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表示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当我母亲恢复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了。‘杀死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

“‘这种话你不必向我说。’高乞特说。

“‘向谁说呢,那末?’

“‘向你们的新主人说。’

“‘他是谁?在哪儿?’

“‘他就在这儿。’

“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深的人。”海蒂用一种含蓄的愤恨的口吻说。

“那末,”阿尔培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

“不,”海蒂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所以我们就被卖给一个到君士坦丁堡去的奴隶贩子。我们越过希腊,半死半活地到达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聚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接触到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底下,写着这样几个字——

‘这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

“我痛哭,我想扶我的母亲起来,但她已经死了!我被带到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亚美尼亚人买去。他请教师教导我,当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度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培,就是那块和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真伟大,我的爷!”海蒂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属于这样的一位主人,真是幸运极了。”

这所见所闻的一切简直使阿尔培糊涂了。“来,喝完您那杯咖啡吧,”基度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完了。”

* * *

[1] 查理九世(1550—1574),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在圣巴托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

[2] 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繁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

[3] 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