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三部 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五月来临了。这年五月天气无比燥热,花蕾还没开放就让烈日烤炙得枯萎了。谢尔曼将军统率的北佬军队再次打进佐治亚州,攻占了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外的达尔顿一带。谣传说,在佐治亚州和田纳西州交界的地方会有一场恶战。北佬正在集结兵力,准备袭击亚特兰大通往西部的铁路线,就是去年秋天奇卡茅加战役中南部赶运援兵的那条铁路线。

不过,达尔顿即将来临的大战并没有让亚特兰大人感到过分不安。北佬的兵员集结地在奇卡茅加战场东南,距离只有区区几英里。敌人试图穿过山口的时候被打回去了,他们这次还会落得同样下场。

亚特兰大人和佐治亚人都知道,这个州对邦联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决不会让北佬在境内久留。老乔和他的部队也决不会让北佬深入到达尔顿以南,因为邦联要依赖佐治亚州发挥作用,容不得敌人干扰它。这个州是南方的粮仓、机械工厂和给养库,绝对不能让它受到战乱影响。军队使用的大部分弹药武器都是在这里制造的,大部分棉毛产品也是这个州生产的。在亚特兰大和达尔顿之间,罗马城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门类,埃托瓦和阿拉托那的钢铁厂在里士满以南规模最大。至于亚特兰大,这里不仅制造手枪、马鞍、帐篷和军火,而且还拥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几座主要的铁路修车厂和几所大医院。亚特兰大还是邦联四条铁路命脉交汇的车站。

所以,谁也不是很焦急。毕竟,达尔顿靠近田纳西州界,离这儿还远着呢。三年来,人们对田纳西州不断交火都习以为常了,觉得那不过是个遥远的战场,仿佛那地方远在弗吉尼亚州或远在密西西比河畔。再说,还有老乔和他的士兵保卫亚特兰大免遭北佬入侵,人人都知道,石墙将军阵亡后,现在除了李将军就数约翰斯顿将军最出色了。

在五月份一个暖意融融的傍晚,米德大夫在佩蒂姑妈家阳台上谈论到这个问题,他归纳了老百姓的普遍看法,说亚特兰大人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据守山地天堑,如铜墙铁壁般可靠。听他说这话的人各有各的心事。虽然大家表面上十分平静,在暮色渐浓的黄昏中坐在摇椅里享受着闲适,一边摇动一边观赏随季节出现的第一批流萤,望着它们在暮色中飞舞,但是,大家心头都很沉重。米德太太的手搭在菲尔胳膊上,心里惟愿大夫说得没错。假如战火烧得更近些,她知道菲尔也得上战场。他如今十六岁,已经加入了自卫队。范妮·艾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后就一直面色苍白,竭力避免回顾当初那痛苦的一幕。过去几个月里,那一幕深深刻在她脑子里,把她折磨得疲惫不堪——部队冒雨狼狈撤退,在退回马里兰州的长途跋涉中,一辆颠簸的牛车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

凯利·阿什伯恩上尉那条残废的胳膊又让他疼痛不堪了,而且一想到追求斯佳丽毫无进展,他的心情就十分沮丧。自从阿希礼·韦尔克斯被俘的消息传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僵住了,不过,他并没有想过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斯佳丽和玫兰妮两人都在思念阿希礼,一旦眼前没有要紧的事情要办,只要用不着跟别人说应酬话,两人就总是思念阿希礼。斯佳丽心里又痛苦又悲哀:“他准是死了,要不然怎么听不到他的消息呢?”玫兰妮心头不断涌起一阵阵忧虑,她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感觉到的。”瑞特·巴特勒懒洋洋地靠在阴影中的一张椅子上,两条长腿跷着二郎腿,露出脚上考究的靴子,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显得高深莫测。他怀里抱着小韦德,孩子睡得正香,小手里抓着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鸡叉骨。遇上瑞特来访,斯佳丽就准许韦德晚些上床睡觉,因为孩子虽然胆怯,但是却喜欢瑞特,说来也怪,瑞特好像也挺喜欢这孩子。平时,孩子总是把斯佳丽闹得不得安宁,可他让瑞特抱在怀里却一直表现得很乖。佩蒂姑妈今晚老是打嗝,搞得情绪紧张,因为晚饭吃的是只公鸡,肉实在太老了。

这天早上,佩蒂姑妈做出个决定,虽然她心里遗憾,却认为最好马上把鸡群的老族长宰掉,免得它自己老死。一窝母鸡早已一个个下了人们的肚子,这只老公鸡便神色怏怏,思念自己已故的妻妾。近日来它整天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鸣都不打了。等到彼得大叔把鸡宰了,佩蒂姑妈又觉得自家独享美味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她的许多朋友已经多时没尝过鸡肉的滋味了。于是,她便建议晚上请客。玫兰妮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几个星期都不出门,不见客了,一听姑妈的话就吓得心惊胆战。可佩蒂姑妈这次却态度坚定。她说,独自吃鸡显得太自私了,玫兰妮只要把裙箍稍稍抬高一点,谁也看不出来,反正她的胸脯很扁平。

“姑妈,可我不想见客人,你知道,阿希礼他……”

“倒像是阿希礼已经……已经没了似的,”佩蒂姑妈虽然嘴硬,声音却在颤抖,她心里已经认定,阿希礼已经死了。“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再说,见见客人对你有好处。我还要请范妮·艾尔辛来。艾尔辛太太求过我,要我帮帮她,好让她恢复正常,让她答应跟人见面……”

“哎呀,姑妈,她可怜的达拉斯去世还没几天,就逼她见人,这有点太勉强人家了吧……”

“得了吧,玫荔,你再跟我争,把我惹恼,我可要哭啦。我可是你姑妈,懂得该怎么办事。这次请客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佩蒂姑妈自作主张请来了客人。最后一刻,来了位不速之客,她并不十分情愿见到这位客人。就在满屋子烤鸡飘香时,瑞特·巴特勒又一次神秘旅行后返回来,敲响了她家的门。只见他胳膊下夹着一大盒包装精美的糖果,进门后对她满嘴一语双关的恭维话。佩蒂姑妈只得请他留下来做客,可米德大夫和他太太对瑞特的看法她心里很清楚,也知道范妮见了没穿军装的男人就恨之入骨。要是米德夫妇和艾尔辛家的人在街上见了,绝对不会搭理他,不过这是在朋友家,他们当然总得对他表示一下礼貌。再说,虽然玫兰妮身体虚弱,保护他的态度却比以前更坚决。自从瑞特替她打听到阿希礼的消息后,她便公开宣布说,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她都永远欢迎瑞特来家里做客。

佩蒂姑妈见瑞特行为格外得体,一颗焦虑的心这才放下。瑞特诚心诚意问候范妮,不但对她表示同情,也带着深深的敬意,她甚至开恩对他面露微笑,于是晚餐的气氛颇为和谐,饭菜算得上奢侈了。凯利·阿什伯恩带来一点茶叶,是他押送北佬俘虏去安德森维尔途中,从一名俘虏的烟荷包里搜出来的,于是每人都分享到一杯香茶,只是稍稍有点烟草气味而已。每人都分到一小块硬邦邦的老鸡肉,外加一点由玉米粉和洋葱构成的调味料,每人还分到一碗干豌豆,还有丰盛的卤汁浇米饭,只是因为没有面粉卤汁稀如水。甜点是红薯饼外加瑞特带来的糖果。瑞特拿出地道的哈瓦那雪茄请男宾享用,大家边抽烟,边喝黑莓酒,都觉得像是参加了卢库勒斯(1)家的盛宴。

烟酒过后,男宾来到前门廊,与女士们会合,大家便谈起了战争话题。如今人们一交谈,自然要转到战争话题。凡是交谈总离不开战争,不是从战争话题说开来,就是回到战争话题上——有时说来丧气,但愉快的内容居多,不过总离不开战争话题。战时的爱情,战时的婚姻,牺牲在医院里或战场上的事迹,军营里、战场上、行军中的趣闻轶事,有人勇敢,有人胆怯,有的故事幽默,有的故事悲哀,有的让人痛苦,有的给人希望。希望总是存在,尽管前一年夏天接连打了几场败仗,但人们心中的希望却十分坚定。

阿什伯恩上尉向大家宣布说,他已经提出离开亚特兰大回部队的申请,已经得到批准,要上达尔顿前线去。女士们便以亲切的目光打量他那条僵硬的胳膊,大家心里为他骄傲,嘴上却连连说他不能走,他走了谁来陪伴她们呢?

年轻的凯利听她们说了这么多恭维话,心里又欢喜又烦恼,因为恭维他的是米德太太、玫兰妮、佩蒂姑妈和范妮。不过,他但愿斯佳丽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而不是敷衍。

“不消说,他很快就能回来,”大夫搂着凯利的肩膀说。“只要再打一场小战役,北佬就得逃回田纳西。他们到了那儿,就有福雷斯特将军照顾啦。你们妇女用不着大惊小怪,北佬根本打不过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率领的部队据守在山间,就像铁壁铜墙。不错,就像铁壁铜墙,”他重复了一遍,加强自己的语气。“谢尔曼绝对打不过来。他绝对奈何不得老乔。”

女士们面露微笑,表示赞同。他随意说的话都被视作颠扑不破的真理。男人对这种事情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多了,既然他说约翰斯顿是铜墙铁壁,那就准没错。这时瑞特开口说话了。晚饭后,他一直默默坐在暮色中,耳朵倾听人们谈论战争,嘴角往下撇着,熟睡的孩子靠在他肩头上。

“有传言说,谢尔曼的增援部队已经过来,眼下他有十多万人马,对不对啊?”

大夫一进门就觉得有气,没想到同席的还有这么个人,他打心眼里讨厌这家伙。只是出于对主人佩蒂帕特小姐应有的尊敬,他才克制住自己,没明显露出心中不快。此刻听他这么说,就干脆利落地接应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先生?”大夫吼叫着反问。

“记得刚才阿什伯恩上尉说,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万人马,还把逃兵都算在里面了,是些见上次打了胜仗又重新归队的逃兵。”

“先生,”米德太太忿忿然说道。“邦联部队里可没有逃兵。”

“请你原谅,”瑞特的话显得谦恭,口吻中却露出嘲弄。“我说的是好几千名回家探亲忘记归队的士兵,还有伤愈已经半年的士兵,他们却待在家里干起了原来的行当,要不就搞起了春耕。”

他眼睛笑眯眯的,把米德太太气得直咬嘴唇。斯佳丽见她那副窘态,直想发笑,因为瑞特一句话就顶得她张口结舌了。事实上,有好几百人躲进沼泽地和深山里,让宪兵没法把他们抓出来送回部队。他们声称这场战争是“穷人送命,富人受益。”他们实在受够了。还有一种人比这种人更多,在伤亡名单上,这些人属于“开小差”者,但他们并不打算长期当逃兵。他们都是熬三年都没轮上回家探亲,家里频频写信来诉苦,信上连篇都是错别字:“咱们都在爱俄(挨饿)。”“今年庄家(稼)没收成啦——根本没人中地(种地)。咱们都得爱俄(挨饿)。”“受(收)粮的把小猪都受(搜)走了。”“家里几个月没受到(收到)你的钱了。咱只好吃干完豆(豌豆)维持生活。”

这些人收到的信上总是同样的话:“咱全家都在挨饿,你媳妇,你娃娃,你父母都在饿肚子。这事啥时候才到头?你啥时候才能回家?我们都在挨饿啊。”士兵回家探亲让部队人数越来越少,部队干脆不准假,结果这些士兵干脆不请假就回家耕地、修房子、筑篱笆。部队的长官了解到这种情形,眼看大战在即,他们写信给这些人,告诉他们说,只要归队,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通常情况下,这些人把家里安顿好,使全家都不至于挨饿,就返回部队了。大敌当前,回家享受“耕地假”的人也就不作逃兵处理了,不过部队的战斗力毕竟受到了削弱。

米德大夫连忙打破难堪的沉默,他的口吻冷冰冰的:“巴特勒船长,我军与北佬军队人数悬殊,不过这从来就算不得什么。一个邦联军人抵得上十几个北佬。”

妇女们点了点头。这种说法人人都知道。

瑞特说:“战争刚打响的时候这话没错。也许如今也不错,只是邦联士兵的枪里得有子弹,脚上得有鞋穿,肚子要能吃饱。你说呢,阿什伯恩上尉?”

他仍然保持着温和口吻,表面一副谦恭态度。凯利·阿什伯恩不悦,因为他显然十分讨厌瑞特。他倒很乐意赞同大夫的观点,可他不能说谎。尽管他已经残废,可还是申请改派上前线,就是因为他意识到局势严重,可一般老百姓并不知道。许多伤残军人干了后勤工作,他们有的装了假腿,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手指给炸掉了,有的断了一条胳膊,可大家都悄悄调离原来干的军需、医院服务、邮政和铁路服务工作,纷纷回前线找自己原来的部队。大家知道,老乔兵员不足,多一个人是一个。

他没吭声,可米德大夫按捺不住脾气,吼起来:“我们的士兵以前没鞋穿也打过仗,饿着肚子也打过胜仗。他们照样能打,而且准能打赢!我告诉你们,约翰斯顿将军是打不垮的!山涧要塞自古就是抵御入侵的坚固堡垒。想想——想想塞莫皮莱(2)山隘吧!”

斯佳丽拼命回忆,可根本想不起塞莫皮莱是怎么回事。

“塞莫皮莱守军全都战死了,一个也没剩下,对不对,大夫?”瑞特问完话,紧紧绷住嘴免得笑出来。

“年轻人,你这是要侮辱我吗?”

“大夫!我求你原谅!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向你讨教呢。我记性差,古代史都记不得了。”

“如果万不得已,我们的军队就是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放北佬进佐治亚,”大夫厉声嚷道。“但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只要打个小战役,就能把敌人从佐治亚赶出去。”

佩蒂帕特姑妈连忙起身,请斯佳丽为大家弹几首钢琴曲,唱一支歌。她看得出,大家的谈话中火药味太浓,继续下去准得出事。她早知道邀请瑞特吃晚饭就没好事。他一露面总要惹是生非。至于他怎么挑起的事端,她从来都搞不清楚。天哪,我的天!斯佳丽怎么会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优点?玫兰妮怎么要保护这么个人?

斯佳丽遵命回客厅去了,门廊上一时寂静无声,寂静中,人人感到对瑞特的憎恨情绪。谁能不全心全意信赖无敌的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率领的将士?信赖是一种神圣的职责。就算有人离经叛道不肯信赖,至少应该懂点礼貌,免开尊口。

斯佳丽弹了几个音符,歌声也从客厅飘出来。她的嗓音柔美,如泣如诉,唱出一首流行歌曲:

病房里面四壁洁白,

伤员死者一字排开——

枪林弹雨打得遍体鳞伤——

那天姑娘的情郎也躺进来。

姑娘的情郎年轻勇敢!

苍白的面孔还是那么帅——

可惜留不住这青春的风采——

坟头的黄土将他掩埋。

“金黄的鬈发蓬乱潮湿。”斯佳丽唱出的女高音走了调,范妮欠身说:“唱首别的歌吧。”她声音微弱,心烦意乱。

斯佳丽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措,琴声戛然而止。她连忙改唱《灰军装》,刚唱出半句,就赶紧打住,她想起这也是一首伤感的歌。钢琴又一次哑了。她一时愣住了。脑子里一时想不出其他歌曲,净是些生离死别的伤心曲调。

瑞特立即起身,把韦德放在范妮腿上,自己走进客厅。

“弹那首《我的老家肯塔基》。”他口气温和地提议,斯佳丽心里很感激他解围,琴声马上响起,瑞特附和着她歌唱,原来他唱男低音嗓音十分淳厚。两人唱到第二段,门廊上的人们这才舒了口气,可这首歌的歌词也不轻松。

还得再挑几日,这艰难的重担!

眼见它一天重似一天!

还得再挑几日,脚步越来越艰难!

到了我的老家肯塔基,跟你道晚安!

米德大夫的预言没错——至少对现状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将军的确像堵铜墙铁壁,挡在一百英里外的达尔顿山涧。他死守阵地,挫败了谢尔曼穿过山口直插亚特兰大的奢望,最后,北佬只得撤回去商量对策。正面进攻没有突破南军的防线,他们就在夜幕的掩护下走山路迂回了一个弧线,打算袭击约翰斯顿的后路,从达尔顿以南十五英里处的雷萨卡切断他们的铁路线。

邦联军队见宝贵的铁路面临危险,连忙抛下拼命捍卫过的工事,星夜兼程抄近路扑向雷萨卡。等到北佬军队从山里朝他们冲过来时,南方的军队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架起大炮,刺刀闪闪发亮,挖下深深的战壕,工事像达尔顿一样坚固。

达尔顿下来的伤员讲述起老乔撤退到雷萨卡的情况,难免有点走样,亚特兰大人一时感到意外,也有点惊慌,仿佛西北方向的天空出现一小片乌云,预示着夏天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将军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为什么放北佬深入佐治亚腹地十八英里?难道山地不是天然屏障?老乔干嘛不在那里拒敌?就连米德大夫也这么说了。

约翰斯顿的军队在雷萨卡殊死战斗,再次打退北佬。但是谢尔曼故伎重演,指挥他为数众多的士兵再次迂回过来,渡过乌斯坦瑙拉河,打算捣毁邦联军队后方的铁路线。邦联军队再次奉命行军,撇下红土地上挖的战壕,迅速赶去保卫铁路。他们行军加苦战,被拖得疲惫不堪,既缺乏睡眠,又忍饥挨饿。但是,他们又一次沿山谷急行军,抢在北佬前面抵达雷萨卡南面六英里处的卡尔霍恩镇。待北佬军队出现时,他们已经掘好战壕,再次做好战斗准备。进攻开始后,双方又是一场恶斗,北佬最终还是被打退了。邦联军队疲惫不堪,个个抱着枪躺倒在地上,但愿能松口气,喘息一下。但是他们休息不成。谢尔曼冷酷无情,步步进逼,一次次迂回包抄他们后方,逼得他们不得不一再后撤,保护背后的铁路线。

邦联士兵疲于行军,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人们实在太疲惫了,难得有时间动动脑筋,动脑子的时候,也只有一个想法,信赖自己的将军老乔。他们明白是在撤退,不过大家也清楚目前还没有被打败。他们只不过兵员不足,不能既守住阵地,又出兵打退谢尔曼的迂回包抄。不过,凡是跟北佬打阵地战,每次都把他们打得片甲不留。至于究竟要撤退到何时才到头,他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老乔心里有数,他们都满足于知道这一点。老乔部署后撤手段十分高明,因为他们自己的伤亡很小,却让北佬损失惨重,战死的、被俘的人数多极了。他们的部队连一辆马车都没损失,只丢了四门大炮。背后的铁路也没丢。谢尔曼的部队又是正面进攻,又是骑兵突击,又是侧翼包抄,结果还是没有碰到他们的铁路。

啊,铁路。这两条细细的铁轨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往亚特兰大。如今铁路仍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士兵们夜晚睡觉,要找个能在星光下看见铁路闪烁的地方,烈士鏖战至死,迷惘的目光也要朝烈日下热气袅袅的闪亮铁路望上最后一眼。

他们沿着山谷后撤。大批难民抢在他们前面撤离,难民中有庄园主有长工的,有富人有穷人,有黑人有白人,有女人有儿童,老弱病残孕什么人都有,都汇入这股逃往亚特兰大的难民潮。他们有的坐火车,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赶着马车,车顶上高高捆放着衣箱家具。部队在后面撤,难民在前面逃,相距只有五英里。难民每到一个地方就暂时停下,在雷萨卡、卡尔霍恩、金斯敦都打住脚步,希望听到北佬被击退的消息,好转身返回老家。可他们就是不能沿着这条阳光灿烂的道路往回返。身穿灰色军装的邦联部队一路撤退,只见路旁的宅子人去楼空,田地没人耕种,小屋连门都没闭上。偶尔见几个无亲无友的妇女待在家里,陪伴她们的是几个惊恐万状的奴隶,这些人来到路旁向士兵们欢呼,提来几桶井水给士兵解渴,替伤员包扎伤口,把牺牲的战士埋在自家坟地里。不过,山谷里虽然阳光灿烂,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到处是被抛弃的房子和撂荒的干土地。

约翰斯顿在卡尔霍恩再次遭到侧翼包抄,只得后撤,退守阿代尔斯维尔,在那里发生激战后撤退到卡特斯维尔,然后又撤到卡特斯维尔以南。到这时,敌军已经从达尔顿推进了五十五英里。南军继续败退,又后撤了十五英里,到了一个名叫新希望教堂的地方,开始构筑工事,决心死守。北军像条无情的巨蟒,盘起身子恶狠狠扑过来,一段身子受伤后暂时退缩回去,但是不久便再次扑来。在新希望教堂打的殊死一战持续了十一天,北佬每次进攻都被打退,敌军伤亡惨重。后来约翰斯顿又受到两翼包抄,只得再次后撤,兵员也越来越少了。

邦联军队在新希望教堂战役中伤亡惨重。一列列火车满载伤员涌进亚特兰大,把全城的人都吓坏了。亚特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伤员,就连奇卡毛加那一仗打完后,伤员也没有这么多。医院人满为患,伤兵只好躺在空荡荡的仓库地板上、库房的棉花包上。每家旅店客栈都住满了伤兵,就连私人住宅都塞满了痛苦不堪的伤员。佩蒂姑妈家也不例外,她为此提出抗议,说玫兰妮不但有了身孕,而且身子虚弱,让陌生人住在家里极为不妥,因为她见了这番景象难免受惊吓,万一闹得她早产就麻烦了。可是玫兰妮并不为难,只把裙箍往上提一提,掩盖住渐渐隆起的肚子,让自家那座红砖宅子住满了伤兵。从此她们得没完没了地做饭,搀扶伤兵,帮他们翻身,给他们扇扇子,一天到晚洗绷带,卷绷带,找麻布做绷带。炎热的夜晚整夜都有伤兵在隔壁呻吟,让她们无法入睡。到后来,这座城市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伤兵了,只好把继续涌来的伤兵转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

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带来的消息相互矛盾,本来就人满为患的城市又不断涌进惊恐万状的难民,亚特兰大完全乱套了。形势迅速恶化,像天边一小团乌云随着疾风迅速铺散开来,眼看暴风雨将至,让人不寒而栗。

谁也没有对不可战胜的军队失去信心,但是大家对约翰斯顿已经失去了信心,反正老百姓已经不信赖他了。新希望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哪!这位将军没出三个礼拜就让敌人打得后撤了六十五英里!他怎么不抵挡住北佬,却要不断地撤退呢?他是个蠢材,完全是个白痴!自卫队的老头和州里的民兵安安稳稳待在后方亚特兰大,这些人说得挺起劲,声称自己出战也不至于打得这么糟糕,还在桌布上画地图说战事,证明自己有理。约翰斯顿的兵员一日少似一日,不得不进一步撤退,将军向布朗州长紧急求援,要他派地方部队增援。可州里的部队置之不理。原先杰夫·戴维斯总统要求增援,州长尚且不理睬,他哪会答应约翰将军的请求呢?

一交火便撤退!一交火便撤退!邦联军队整整打了二十五天,一天也没停歇过,也一连撤退了七十英里。如今南军把新希望教堂丢了,那地方已经变成他们脑子里的一个记忆。他们的脑袋糊里糊涂,各种记忆模糊一片:滚滚的热浪,飞扬的尘土,辘辘饥肠,疲惫难当,啪嗒啪嗒践踏着轧满了车辙的红土路,扑哧扑哧穿过红色泥泞地,撤退、挖战壕、打仗——再撤退、再挖战壕、再打仗。新希望教堂战役简直是场噩梦,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恍若隔世,在名叫大棚屋的地方打的战役也没什么两样,那一仗他们扭过头跟北佬死拼,把北军士兵打得尸横遍野,军装把地面都盖成了一片蓝色,可北佬的部队源源不断开来,老是没个完。北军总是使狠招,从东南方向插向邦联军队的后方,直插铁路线——直逼亚特兰大!

军队人困马乏,撤离大棚屋,退守肯纳索山,在小镇玛丽埃塔附近摆开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士兵在陡峭的山坡上挖下射击掩体,硬是人推肩扛把一门门大炮推上山坡,设下炮位。人们浑身冒汗,咒天骂地,把沉重的大炮推上险峻的山坡,骡子倒是有力气,可就是在这么陡峭的地方派不上用场。信使和伤兵来到亚特兰大,给恐慌的市民带来让人安慰的消息。肯纳索高耸的山头无论如何是攻不破的。附近的松山和隐山也设了防,一样固若金汤。北佬休想撼动老乔的部队,如今再也不能靠迂回战术对付他了,因为大炮都安置在山顶上,方圆几英里都在射程之内。亚特兰大人这才舒了口气,但是……

但是肯纳索山离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哪!

从肯纳索山下来的伤兵被送到亚特兰大那天,梅里韦特太太一大早就坐着马车来到佩蒂姑妈家门外,时间是早上七点钟,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早来拜访过。黑佣人利维大叔传话上去,要斯佳丽赶紧穿戴好,马上去医院。马车后座上,范妮·艾尔辛和邦内尔家姑娘已经坐在那里,姑娘们连连打着哈欠,一大早就让人叫起来,她们还没完全睡醒呢。艾尔辛家的黑妈妈坐在车夫座位旁,看上去心绪恶劣,腿上放着一篓洗熨过的绷带。斯佳丽满心不情愿,却不能不去。她昨晚在自卫队的舞会上跳了一个通宵,两只脚累得还没缓过来呢。普莉西服侍她穿上那条最破旧的裙子,她去医院帮忙总是穿这条裙子。她心里暗暗咒骂梅里韦特太太,骂这老太太精明强干,从不知疲倦,骂那帮讨厌的伤兵,骂整个南部邦联。她匆匆喝了几口替代咖啡的炒玉米红薯粉糊糊,便出门上车,跟姑娘们坐在一处。

护理伤兵的差事让她腻味透了。今天她非得跟梅里韦特太太请假不可,就说埃伦来信了,要她回家探望。结果根本没用。那位体面的太太当时袖子管卷得高高的,肥壮的腰间系着条大围裙,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说:“别再对我说这种傻话了,斯佳丽·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说我们这里非常需要你,我肯定她能理解,会让你留在这儿。得了吧,快围上围裙,上米德大夫那儿去。他需要人帮着包扎呢。”

“噢,天哪,”斯佳丽闷闷不乐地想道,“这话还真让她说着了,母亲听了准会让我待在这儿。可这种臭味再闻下去,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要是个老太太该多好,要是那样,我不但用不着受欺负,还能欺负年轻女人,我还要狠狠咒骂梅里韦特太太这种刁老太婆!”

说实在的,斯佳丽厌恶了医院,讨厌这里的臭气,讨厌这里的虱子,讨厌这帮伤员的病痛,讨厌他们肮脏的身体。原来她倒是觉得护理工作挺新奇的,不过那种感觉早在一年前就烟消云散了。再说啦,这帮撤退中的伤兵不像早先的伤兵那样讨人喜欢。他们对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话也不多,开口只会说:“仗打得怎么样啦?老乔如今使出什么招儿了?老乔真是足智多谋。”她可不觉得老乔有什么谋略。他的谋略只是让北佬打进佐治亚八十八英里。没错,这帮伤兵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不少伤兵奄奄一息,无声无息就死了,死得真快。早在来到亚特兰大看病前,这些人就患了败血症、坏疽、伤寒、肺炎,体力早已耗尽,根本没力气跟疾病作斗争。

天气炎热,苍蝇从敞开的窗户蜂拥而入,硕大的苍蝇赶都赶不走,比伤痛更让伤员心烦。斯佳丽包围在阵阵恶臭和喧嚣的呻吟声中。她托着盆子,跟在米德大夫身后,浑身冒出的汗水把新浆过的衣服浸得透湿。

给大夫当助手实在太恶心啦,看着他用明晃晃的手术刀切开腐肉,让人恶心得直想呕吐!听着手术间做截肢手术时传出的阵阵惨叫,听了足能让人汗毛倒竖!伤兵个个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等着大夫来检查,那模样让人看了满心的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听到的都是惨叫声,轮到自己时,只有那几个可怕字眼:“真替你难过,孩子,那只手得截掉。没错,没错,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瞧,看见这些红线了吧?非截肢不可。”

麻醉用的氯仿如今奇缺,只有最严重的截肢病例才能使用。鸦片更是稀罕宝贝,不能让活人减轻病痛,只能给垂死的伤员用,好让他们从容升天。如今奎宁和碘酊根本没货了。这一切都让斯佳丽厌恶,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能像玫兰妮一样怀了孕,免得出来受这份罪。这些日子里,要想不出来干护理工作,大家惟一能接受的理由也就是有孕在身。

到了中午,她见梅里韦特太太正忙着替一个不识字的山里青年写信,就急忙摘下围裙溜出医院。斯佳丽觉得再也受不了啦,这副担子太沉重,她实在挑不起来。她知道,中午那趟火车又会送来伤员,又会有大量工作让她天黑前都忙不完,说不定连口饭都吃不上呢。

急匆匆没走多远,过了两条街,她来到桃树街上。虽然紧身衣系得很紧,可她尽量使劲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站在街角上,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她觉得没脸回去见佩蒂姑妈,可又打定主意决不回医院去了。正在这时,只见瑞特·巴特勒驾车从旁经过。

“嘿,你这身打扮真像个捡破烂的。”他打量着斯佳丽身上那套打过布丁的淡紫色印花布裙子,只见上面汗渍斑斑,还有从刚才端的盆子里溅出的污水痕迹。斯佳丽又尴尬又气恼。这个人怎么总是注意女人的衣着,她这副模样心情已经够糟了,他还拿她取笑,真是太无礼了。

“我可不想听你胡扯。快来扶我上车,送我去个谁也见不着的地方。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去医院了!我的天,这场战争又不是我惹出来的,我干吗为它累得死去活来,再说……”

“好哇,你要背叛我们的‘光辉事业’!”

“你这是锅底笑话壶底黑。扶我上车。去哪儿我都不在乎。带我走。”

他翻身从车上跳到地上。她忽然感到,能看见一个完好无损的男人真不错,眼前这个人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瞎一只眼,既没有疼得脸色惨白,也没有让疟疾闹得浑身蜡黄。这个人营养良好,身健体壮,而且衣着还很讲究。他的上衣和裤子不但合身,而且还是同一种衣料做的,不似那种要么松松垮垮裤脚袖管都卷起来,要么紧绷绷动弹不得的样子。他的衣服还是崭新的,不像其他人那样肮脏不堪衣衫褴褛,把满是污垢的肉体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他的神情显得无忧无虑,单单这一点就让人吃惊,如今谁不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他扶她登上马车,古铜色的脸上表情温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像女人的嘴唇一样红,丝毫不掩饰嘴角放肆的微笑。

他登上马车坐在她旁边。瑞特身躯魁梧,合体的衣服下肌肉饱满,充沛的体力从来都让斯佳丽禁不住心头为之震颤。她望着他,浑圆有力的肩膀把衣服高高架起,让她着迷,让她心动,也让她稍有点害怕。看起来他不但思维敏捷让她难以招架,他的身体结实健壮,一样让她不好对付。他文雅随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力量,像一头懒洋洋晒太阳的黑豹,却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扑向猎物。

“你这个小骗子,”他说着吆喝马儿起步。“你陪那帮大兵通宵达旦地跳舞,又是献玫瑰花,又是送彩带,还满嘴的誓言,说自己愿为事业而死,如今为几个伤员包扎伤口,逮几只虱子,你就连忙开小差了。”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不能把车赶得快点?要是撞上梅里韦特老爷子从店铺出来,我又该倒霉了,他准会告诉老太太——我说的是梅里韦特太太。”

他轻轻抽了一鞭,马就快步小跑起来,穿过五角广场,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运伤兵的列车已经到站,担架员顶着烈日忙碌着,把伤员抬上救护车,抬上遮了篷布的军需马车。斯佳丽望着这一切,并不感到良心受到责备,只觉得大大松了口气,庆幸自己逃了出来。

“那座旧医院让我恶心,我在那儿简直烦透了,”她说着整了整风刮起的裙裾,然后紧了紧下巴上的帽带。“送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都怪约翰斯顿将军。要是他在达尔顿顶住北佬,伤兵就……”

“你真是个傻孩子,他本来顶住了。可他不敢死守,要不然谢尔曼从两翼包抄,准得把他全军歼灭掉,要是那样,铁路就保不住了。约翰斯顿的目的就是保住铁路。”

“可是,”斯佳丽对军事战略一窍不通,“反正得怪他。他本该想法子抵挡的,我看该撤他的职。他干吗总是撤退,怎么就不想着抵抗?”

“这话就像其他人说的一样,因为他办不成不可能的事情,大家就嚷嚷着‘砍他的头!’在达尔顿他还是救世主耶稣基督,退到肯纳索山他就成了出卖耶稣的犹大,前后不过六个礼拜。要是他现在能打退北佬,让他们后撤二十英里,他就又成了耶稣基督啦。我的宝贝,要知道谢尔曼的人马有约翰斯顿的两倍,就是用两个人跟我们一个英勇献身的战士拼,他也赔得起。可约翰斯顿却损失不起,他的人马拼一个少一个。他急需增援,可他的援兵在哪儿?只有‘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可那帮人有什么用?”

“民兵真的要出动了?自卫队也要参战?我还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外边到处这么风传,是今天早上从米勒奇维尔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据说民兵和自卫队都要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可不是嘛,布朗州长的宝贝们终于该闻闻火药味了。我看他们大半会吃惊的。他们从没想过要参战。州长原来几乎向他们打过保票,说不会让他们上战场。哈哈,结果开了他们个大玩笑。他们自以为有保护伞,原来州长对杰夫·戴维斯总统的命令都顶住不执行,拒绝派兵去弗吉尼亚作战,说是保留有生力量保卫自己的州。谁料想如今战争会打到后院来呢?谁想过真的需要他们保护自己的州呢?”

“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怎么还笑得出来!怎么就不想想自卫队里那帮胡子兵、娃娃兵!哎呀,小菲尔·米德也得去,梅里韦特老爷子和亨利·汉密尔顿大叔也免不了。”

“我说的不是那帮小娃娃和墨西哥战争中的老兵。我指的是威利·吉南那种勇敢的年轻人,他们平日总是身穿漂亮军服,舞刀弄剑,耀武扬威……”

“还有你自己!”

“亲爱的,你这话不会让我伤心!我既不穿制服,也不舞刀弄剑,而且我根本就不关心邦联的命运。再说啦,我就是进了自卫队或者随便什么部队,也不会束手待毙。我在西点军校受过军事训练,足够我一辈子受用了……但愿老乔走运。李将军派不出援兵救他,他自己在弗吉尼亚对付北佬也自顾不暇。所以,眼下佐治亚州的这支部队是约翰斯顿惟一的救兵了。人们不该那么责怪他,他其实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每次都抢在北佬前头占领要地。可他得保护铁路,就不得不一撤再撤。你记住我这句话吧:等到北军把他逼出山地,撤到这里的平原上时,他就要彻底被歼灭了。”

“撤到这儿来?”斯佳丽嚷了起来。“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北佬永远不会打到这儿来!”

“肯纳索不过二十二英里以外,我敢跟你打赌……”

“瑞特,快看街上!看那群人!是一群士兵。到底怎么回事!哎呀,是一群黑人!”

只见街上一团红尘迎面扑来,飞扬的尘土中,杂沓的脚步声与低沉的嗓音混杂在一起,百十条黑人汉子乱哄哄地唱着一首圣歌。瑞特把车停在路旁,斯佳丽望着这群汗水淋淋的黑人,心里觉得奇怪。黑人个个肩扛镐头铁锹,旁边有一位军官和一个班的士兵押队,士兵戴的是工兵的肩章。

“到底怎么回事?”她再次问道。

接着,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前排一个正在唱歌的黑大汉身上。这条汉子身高近六英尺半,活像个巨人,他肤色乌黑,步伐轻快有力,像头强壮的野兽。他领头唱着《去吧,摩西》,嘴巴一动,两排白牙就闪闪发亮。原来是她家塔拉庄园的工头大个子山姆!这世界上除了他,哪个黑人有这么高的个头和这么洪亮的嗓音呢?可他上这么远的地方来干吗?何况他现在是庄园惟一的监工,还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

她刚从马车上欠起身,那个巨人就认出她了,黑黝黝的脸上马上绽开笑容。他收住脚步,放下肩头的铁锹,朝她这边跑来,嘴里还朝身边的黑人嚷着:“老天爷!是斯佳丽小姐!嘿,你看哪,以利亚!使徒!先知!是斯佳丽小姐!”

队伍一下子乱了,大家莫名其妙,都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笑容。大个子山姆身后跟着三个黑人,穿过马路朝马车跑来。押队的军官紧跟在他们身后大声呵斥。

“归队,你们这帮家伙!都给我归队。不然我……哎哟,是汉密尔顿太太。早上好,夫人,早上好,这位先生。你们在这儿干吗?惹得这帮人不服从命令。天知道,今天上午这帮家伙让我伤透了脑筋。”

“哦,兰德尔上尉,别责怪他们!这几个都是我家庄园上的人。这是大个子山姆,我家的工头,这几个名叫以利亚、使徒、先知,都是塔拉庄园的。他们见了我当然得跟我说句话。你们都好吗,伙计们?”

斯佳丽跟他们一一握手,她的小白手落在他们的大黑爪子里,简直就没了。四个汉子乐得欢欣雀跃,既为这次会面高兴,也想让同伴们看看他们家小姐有多漂亮。

“你们离开塔拉上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我看准是逃出来的吧。你们不知道巡逻队肯定会把你们抓回去吗?”

听了她这番打趣的话,几个汉子乐得直叫。

“逃出来?”大个子山姆说。“哪儿的话呀小姐。咱可不是逃出来的。是他们派人要我们的。论个头论力气,咱四个在塔拉庄园是最好的。”他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得意地笑了。“他们专门派人去要我,因为我歌唱得好。真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老爷来要咱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大个子山姆?”

“天哪,斯佳丽小姐!你没听说过吗?要咱去挖沟呀,北佬来了,咱白人老爷好有个地方躲躲。”

听他把挖掩体说得这么天真,兰德尔上尉和马车上的这两位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他们要我走,杰拉尔德老爷差点发了脾气,说他没我管不了庄园。可埃伦太太说:‘带他去吧,肯尼迪先生。邦联比我们更需要山姆。’她给了我一块钱,要我听白人老爷的吩咐。我们就来了。”

“兰德尔上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这事很简单。我们得加强亚特兰大的工事,要把掩体延长几英里,将军从前线抽不出人,我们就从乡下招募最身强力壮的黑人干这活儿。”

“可是……”

斯佳丽心头一颤,不由感到一丝恐惧。还要挖好几英里的掩体!为什么需要更多掩体?过去一年里,已经在距离市中心一英里外筑起了一圈巨大的土围子炮阵地。这些大型工事与一个个步枪掩体用战壕连接起来,把亚特兰大整个围住了。现在还要挖步枪掩体!

“可是……我们已经有了工事,为什么还需要更多的工事?现有的也用不着。将军肯定不会……”

“现有的工事离城太近,”兰德尔上尉简短地说。“只有一英里,让人不放心,也不安全。新挖的工事比较远。你看,部队再后撤,就要退进亚特兰大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斯佳丽听了这话,吓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部队不会再后撤了,”他连忙补充说。“肯纳索山一带的阵地是不可能攻克的。山坡上架满了大炮,控制了四面八方的道路,北佬休想通过。”

但是,斯佳丽见瑞特锐利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上尉垂下了眼皮。她惊呆了,这时才记起瑞特刚才的话:“等到北军把他逼出山地,撤到这里的平原上时,他就要彻底被歼灭了。”

“哦,上尉,你认为……”

“这还用说,当然不会!你千万别多虑。老乔办事谨慎,只是为了提防。我们多挖战壕就是为这个……哎呀,我得走了。很高兴跟你交谈……伙计们,跟你家小姐说再见,我们得上路了。”

“再见,伙计们。听我说,要是你们谁生了病,伤着了,或者遇上什么麻烦,就给我捎个信来。我就住在桃树街那头,一直走到尽头,差不多是最后一家。等一等……”她伸手到包里掏了掏。“哎呀,我一个钱都没带。瑞特,借给我点钱吧。拿着,大个子山姆,拿去买点烟大家抽抽。要听话。听兰德尔上尉的话。”

队伍重新排好,大队开始出发,又扬起滚滚红尘。大个子山姆又唱起了歌。

去吧,摩西!到遥远的埃及去吧!

去恳求那老法老

把我的百姓——放掉!

“瑞特,兰德尔上尉刚才是骗我呢,男人都会骗人,把真情瞒着我们女人,害怕我们听了会晕过去。他难道不是骗人?你说,瑞特,要是没有危险,他们干吗要挖那么多新战壕?部队要不是那么缺人,他们会用黑人吗?”

瑞特对着马儿吆喝一声。

“部队缺人缺得厉害。要不然干吗要自卫队增援?至于战壕嘛,万一城市受到包围,战壕还是有点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顽抗了。”

“被包围!哎呀,快掉头。我要回家,回塔拉老家去,马上就走。”

“你这是怎么啦?”

“城市被包围!老天哪,围城!我听说过围城是怎么回事!我爸爸就被围住过,要不就是他爸爸,反正他对我说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德罗赫达城让克伦威尔包围那回事,他打败了爱尔兰人。当时弄得城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爸爸说街上到处是饿死的人,后来人们把猫儿老鼠都吃光了,最后连蟑螂之类虫子都拿来充饥。他说后来闹到人吃人的地步也没投降。不过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那种话。克伦威尔攻下那座城以后,城里的所有妇女都……哎呀,围城!我的老天哪!”

“像你这么无知的小姐我还真没见过。德罗赫达那一仗是十七世纪的事,当时奥哈拉先生还没出世呢。再说,谢尔曼又不是克伦威尔。”

“不错,可他更坏!人们说……”

“至于说爱尔兰人在围城里吃的那些异味——我个人倒觉得,与其吃旅馆最近供应我的那种膳食,还不如来一客老鼠肉浓汤呢。我看我得回里士满了。只要有钱,在那儿总能吃上好饭菜。”他望着她恐惧的神色,眼神里带着嘲弄。

斯佳丽为自己表现出惊慌感到难堪,便大声说:“我真不懂你干吗在这儿待这么久!你满脑子想的不就是贪图享受,吃好的享口福,反正……反正就是这类事情!”

“我看没什么事情比吃好的更让人愉快了,反正……反正就是这类事情,”他说。“至于说我为什么待在这儿不走,这个嘛,我在书上读到过许多有关围困城市、围攻城市的事情,可我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所以我想最好留在这里亲眼看看。我不是参战人员,不会有危险,再说我也想亲身体验体验。斯佳丽,千万不要错过新体验。会让人增长见识的。”

“我的见识够多了。”

“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不过要是让我说……这话说出来显得不恭敬……等到城市被包围了,我待在这儿也许能营救你。我还从来没干过英雄救美人的事。那也算得上一种新的人生经历。”

斯佳丽知道他说这话是揶揄她,不过也感觉到话说得很认真。她就把脑袋一扬。

“我用不着你来营救。多谢你啦,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

“斯佳丽,这种话别说出口!你心里有这种想法尽管留着,就是别说出口,绝对不要对一个男人这么说。北佬的姑娘都犯这种毛病。她们本来倒是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爱说什么自己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结果惹人讨厌。好在她们说的大半是实话,所以男人也就随她们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的话可真多,”斯佳丽的口吻冷淡,因为他把她比做北佬姑娘,这简直是对她的极大侮辱。“我看你这围城的说法纯粹是一派谎言。你知道北佬永远也打不到亚特兰大来。”

“我可以跟你打赌,他们不出这个月准来。我输了给你一盒夹心糖,赢了……”他的两只黑眼睛在她脸上扫视着,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你跟我亲个嘴。”

刚才她担心北佬打过来,心里紧张了片刻,一听见“亲个嘴”这几个字,立刻把恐惧抛在脑后。这才是她熟悉的话题,再说比军事行动之类话题有趣多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喜形于色。瑞特自从那天早上送了她那顶绿色遮阳帽,就再也没有进一步对她做过明显的求爱表示。她使出各种手腕,结果都没有逗他说出一句绵绵情话。可现在呢,她什么暗示都没有,他便自己谈起了亲吻的话。

“我可不愿听这种调情打趣的话,”她口吻冷淡,皱起了眉头。“再说,我还不如跟一头猪亲嘴的好。”

“人各有好不能相强,我听说爱尔兰人特别喜爱猪,据说还把猪养在床底下呢。可是,斯佳丽,我知道你特别想亲嘴,却总是没人跟你亲,这就是你的问题。天晓得那帮追求者为什么对你过于尊敬,要不就是他们害怕你,结果没奉承到点子上。结果你总是把嘴撅得高高的,让人看了受不了。应该有个人来亲吻你,而且应该是个亲吻高手才对。”

谈话越来越不合她的意了。她跟他交谈,从来就是这样,总像是一场角斗,结果总是她败下阵来。

“大概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位高手吧?”她好不容易压住心头怒火,挖苦道。

“啊,不错,假如我愿意费心,的确够格,”他漫不经心地说。“人们都说我精通亲吻之道。”

“啊,”斯佳丽怒不可遏了,他对自己的魅力居然不屑一顾。“原来,你……”可是她连忙垂下眼皮,顿时心慌意乱。他脸上挂着微笑,可乌黑的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个亮光,像一簇火苗。

“当然啦,你大概觉得奇怪,我这人到底怎么回事,那天送你帽子时轻轻吻了一下,怎么就没下文了……”

“我从来没有……”

“那你就不是个诚实姑娘,斯佳丽。听了你这话我真觉得难过。真正诚实的姑娘都会奇怪,男人为什么不亲吻她们。她们知道不该让他们亲吻,要是让他们亲了,也该表现出受了委屈的模样,可反正她们喜欢男人亲吻。好啦,亲爱的,振作起来吧。我总有一天会跟你亲嘴,会让你心满意足的。可是现在还不行,所以请你别太性急。”

她知道他是逗她开心,可他的玩笑总是惹她发火,因为他说的全都是事实,太赤裸裸了。嗨,不跟他说了。要是他将来敢对她无礼,看她怎么收拾他。

“巴特勒船长,请你掉头往回赶好吗?我想回医院去了。”

“这话当真?我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么说,跟虱子污水打交道也胜似跟我交谈?好吧,既然人家心甘情愿为‘我们的光辉事业’效劳,我哪敢拉后腿呢?”他掉转马头,循原路返回五角广场。

“至于我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原因,”他口吻冷淡,接着往下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不愿再谈的意思。“我想等你再成熟一点。要知道,现在要跟你亲嘴没多大乐趣,我十分看重享乐,从来没想过跟孩子亲吻。”

他想笑却忍住了,因为他从眼角瞥了一下,见她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却没作声。

“再说,”他口气温和地接着说,“我还要等到那位可敬的阿希礼·韦尔克斯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掉。”

一听他提起阿希礼的名字,她心里立刻感到一阵痛苦,眼眶里突然涌出热辣辣的眼泪,蜇得眼睛生疼。消失掉?阿希礼永远不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就是他死了一千年,她也不会忘掉他。她想起阿希礼受了伤,此刻正在远方一个北佬的监狱里奄奄一息,睡觉没有毯子,也没有亲人握住他的手,可眼前这个家伙脑满肠肥,说话慢吞吞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她心里不由充满了憎恨。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默不作声坐了一段路。

“其实,我已经了解到你和阿希礼之间的全部情况了,”瑞特重新开口说。“最初我是在十二橡树庄园撞见你那个不雅举止,后来便时时留意观察,发现了许多事情。要问是些什么事情?哦,比方说吧,你对他还怀着女学生般的浪漫痴情,他呢,在体面允许的范围内做出反应。我还知道,韦尔克斯太太对你们俩的事完全蒙在鼓里,你一直在耍手腕欺骗她。我其实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有一件事不知道,所以想问问。那位高尚的阿希礼先生有没有不顾危害自家灵魂跟你亲过嘴?”

他得到的回答是她扭过头去,死也不吭一声。

“啊,他果然跟你亲过嘴。我猜是在他回家探亲那阵子发生的。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你就能把这段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啦。不过我肯定,你将来会忘记的,等你忘掉他那一吻,我会……”

她怒不可遏,猛然扭过头来。

“见你的鬼,”她憋足了全身力气迸出这几个字,一双绿眼睛闪烁出怒火。“让我下车,不然我跳车了。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他把车停下,还没来得及下车扶她,她已经跳下马车。她的裙裾让车轮挂住了,里面的衬裙、裤子一时展现在五角广场众目睽睽之下。瑞特连忙弯腰替她解开。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开,连头也没回一下。他轻声笑了笑,赶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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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卢库勒斯:古罗马将军兼执政,以家道豪富盛宴宾客闻名。——译注

(2) 塞莫皮莱:希腊东部山地。公元前四八〇年,古波斯战争期间古希腊王莱奥尼达斯一世率兵固守此山隘,波斯人久攻不下,后埃菲亚蒂斯出卖希腊,波斯人从后面包抄,一千四百名希腊将士全军覆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