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三十六章

在弗兰克·肯尼迪旋风式的追求下,斯佳丽两个星期后便跟他结了婚。她红着脸对他说,他的追求让她透不过气来,实在无法再拒绝他的热情了。

可他并不知道,在那两个星期中,她每天夜里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对他的反应迟钝恨得咬牙切齿,恨他不理解她的暗示和鼓励,她还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他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苏埃伦的来信,毁了她的计划。幸亏她这个妹妹最懒得动笔,只喜欢收别人的来信,却不愿给别人回信。在漫长的深夜,她把埃伦那条褪色的披肩紧紧裹在睡衣外面,在卧室里冰凉的地板上来回踱着步,心里紧张得想了又想,妹妹写信的机会总是存在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啊。弗兰克也不了解,她收到过威尔的一封短信,信中叙述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去过塔拉庄园,得知她去了亚特兰大,气得暴跳如雷,最后威尔和阿希礼把他赶出了庄园。威尔的信再次强调了一个她非常清楚的事实———那笔额外税金的缴纳期限越来越近了。看到时间一天天逝去,她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抓住沙漏,阻止沙粒落下。

但是,她把自己的心情掩饰得滴水不漏,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结果弗兰克丝毫没有起疑心,只看到她做的表面文章———查尔斯·汉密尔顿年轻漂亮的遗孀无依无靠,每晚都在佩蒂帕特小姐的客厅里迎接他,心怀敬佩,屏息静听他的店铺经营计划,倾听他说起买下那家锯木厂预期能赚多少钱等等。她两眼闪闪发亮,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出同感和兴趣,这无疑是一剂药膏,治愈了苏埃伦所谓的变心带给他的创伤。苏埃伦的行为让他痛心也让他迷惑,他敏感而羞怯的虚荣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是个中年单身汉,虽有虚荣心,却意识到自己对女人已经不再有吸引力了。他不能写信给苏埃伦谴责她的不忠,这种念头他想都不敢想。不过他可以跟斯佳丽谈论她,让自己的心情得到安慰。斯佳丽用不着说苏埃伦的一句坏话,她告诉他说,她理解自己的妹妹太对不起他,还对他说,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得到一位有慧眼的女子真诚相待。

年轻的汉密尔顿太太竟是如此漂亮的红颜美女,她想起自己的悲哀处境禁不住忧伤叹息,听了弗兰克开导她的小笑话又会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她身上那条绿裙袍让黑妈妈收拾得干净整洁,把她的纤细腰肢勾勒得尽善尽美。她的手帕和头发总是飘出淡淡的幽香,令人着迷!如此娇艳孱弱的少妇竟然孤苦伶仃生活在这个乱世上,她甚至都不了解世道有多暴虐,这真是太遗憾了!如今没有任何人保护她,没有丈夫,没有兄弟,甚至连父亲也不能保护她。弗兰克认为,世界太残暴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简直无法单独生活下去,斯佳丽默默表示衷心的赞同。

弗兰克每晚都要来访,因为佩蒂家愉快的气氛能抚慰他那颗心。黑妈妈露出专门迎接贵客时的笑容,在正门前迎接他,佩蒂用咖啡搀白兰地招待他,嘴里还对他恭维备至,斯佳丽则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他下午出去做生意,请斯佳丽也坐他的马车一道去。让她坐在马车里真是件快乐事,因为她总要提许多幼稚的问题。“真是女人见识,”他得意地自忖道。她对生意上的事务一窍不通,让他不禁发笑,她也附和着笑笑说:“嗨,我这种傻女人,当然不懂得你们男人的事啦。”

她让这个老男孩头一回感觉到,他拥有天造地设的优秀品质,比其他男人更具有堂堂男子汉气概,是专门为了保护无依无靠的幼稚女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们终于站在教堂圣坛前结了婚。他握住她信赖的小手,看着她低垂的眼皮上浓密乌黑的睫毛,那睫毛如两弯新月,投在粉红的脸颊上。他稀里糊涂,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根本就没明白过来,只知道自己平生头一回干了桩又浪漫又激动的事。他弗兰克·肯尼迪,把这么个美人搞得神魂颠倒,竟然投入自己的怀抱,真是一种让他禁不住狂喜的感觉。

没有亲戚朋友参加他们的婚礼。证婚人是个从马路上叫进来的陌生人。斯佳丽坚持这么做,他也就勉强让了步。他原打算从琼斯博罗把妹妹和妹夫请来作陪,还想在佩蒂小姐的客厅举办一场招待会,让兴高采烈的朋友们向新娘敬酒,那样他心里才会感到喜悦。但是斯佳丽甚至不愿请佩蒂小姐参加婚礼。

“就我们俩,弗兰克,”她捏捏他的胳膊乞求道。“就像私奔一样。我心里一直盼望着私奔式的结婚!求求你,亲爱的,就按我的意思办吧!”

他耳畔至今还响着这些亲密的话语,还能看到她抬起头哀求般的目光,淡绿色的眼珠周围涌出亮晶晶的泪水。他被打动了。毕竟,男人对新娘应该迁就,尤其在婚事上更得迁就她,因为女人对感情之类事情总是看得很重。

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便结了婚。

弗兰克给了她那三百块钱。起初他很不情愿,因为这意味着马上买下锯木厂的希望要落空,但是她甜言蜜语解释,把事情说得非常紧迫,他当然不能眼看着她的家人被赶出家门。他见她乐得笑逐颜开,失望情绪才有所减轻,她以缠绵的爱感激他的慷慨,让他彻底把失望情绪抛在了脑后。还从来没有女人如此对弗兰克表示过感激呢。这笔钱毕竟花得很值。

斯佳丽立刻为了三重目的打发黑妈妈回塔拉庄园:一是把钱交给威尔;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把韦德接到亚特兰大。没出两天,她便收到威尔写来的一纸便条,她不忍释手,把便条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欣喜。威尔在信里说,税金已经缴了,乔纳斯·威尔克森得知此事后“举止很尴尬”,迄今还没有进一步威胁。威尔在信末尾写了句祝福的话,无非是句简短的套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她知道威尔理解她做的事,也清楚背后的原因,因此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赞扬。“但是,阿希礼会怎么想呢?”她焦躁不安地想道。“我在果园跟他说过那番话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会怎么看我呢?”

她还收到苏埃伦一封错字连篇的信,用恶毒的词语狠狠咒骂她,信纸上泪痕斑驳,对她性格的评论倒也恰如其分,她永远忘不掉这封信,也忘不掉写这封信的人。但是,塔拉庄园安全了,至少暂时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她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苏埃伦的话并没有减轻她的愉快心情。

如今,她永久的家是在亚特兰大,而不再是塔拉庄园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不择手段地设法搞那笔税金时,脑袋里除了塔拉及其命运外,其他什么都没顾上考虑。即使是在结婚的那一刻,她也丝毫没想过,自己为保全家园要付出永远离开家的代价。如今买卖已经成交,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驱之不散的思乡情。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既然已经做成了交易,她就要信守诺言。弗兰克救了塔拉,她非常感激他,对他爱恋有加,心中打定主意,永远不为嫁给他而后悔。

亚特兰大的妇女对邻居家的事向来如数家珍,兴趣浓得超过对自家事的关心。她们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已经跟苏埃伦·奥哈拉有多年的“默契”了。事实上,他自己还怯生生地说过,打算明年春天成婚。因此大家得知他跟斯佳丽举行过平静的婚礼后,各种传言、猜度、疑心一起出笼,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梅里韦特太太从来不放过自己好奇的疑点,只要自己力所能及,就一定要尽快解开各种谜团。她直截了当问弗兰克,既然跟妹妹订了婚,为什么娶的却是姐姐?后来她向艾尔辛太太报告说,她费了老大的劲,得到的结果却是他的一脸傻相。不过,就连梅里韦特太太这么泼辣的女人,也不敢当着斯佳丽的面扯起这个话题。这些日子,斯佳丽显得非常温存妩媚,可她眼睛里有一种得意洋洋的神色,看了恼人,而且还有一副挑衅架势,谁也不想惹她。

她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她,可她并不在乎。毕竟嫁男人并不是什么道德过错。塔拉庄园安全了。人们想说随他们去好了。她脑子里要操心的事多着呢。眼下顶要紧的是委婉地让弗兰克意识到,他应该设法让店铺尽量多赚钱。受过乔纳斯·威尔克森那顿惊吓后,她和弗兰克手头不积攒点钱,她就安不下心。即使没遇上紧急情况,弗兰克也需要多多赚钱,她得为缴纳明年的税金攒足钱才行。另外,弗兰克说的那个锯木厂让她一直放不下心。弗兰克得到这座厂子,准能赚大钱。现在木料贵得惊人,谁拥有一座锯木厂都能赚大钱。她心里暗自着急,因为弗兰克的钱缴了塔拉的税就不够买厂子。因此她打定了主意,要想方设法在店铺里多赚钱,而且要快,这样弗兰克就能抢在别人前头买下锯木厂。她看得出这是桩划算的买卖。

假如她是个男人,她会买下那座锯木厂,为了筹钱就是把店铺抵押出去也行。她在婚后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想法暗示给弗兰克,他听了微微一笑,要她别让漂亮的小脑袋费心考虑生意上的事。但是,他感到吃惊,没想到她居然知道什么是抵押。起初他觉得可笑,可很快便觉得不那么可笑了,在他们新婚的日子里就换成了震惊的感觉。一次,他不经意地对她说,“有人”(他十分谨慎,没有提到人名)欠他的钱,可现在还不起,他也不愿讨债,因为毕竟都是老朋友啦,而且还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弗兰克真后悔不该当着她的面提起这事,因为她后来一再追问这事,总是装出一副孩子气,说自己只是好奇,想知道谁欠他钱,欠他多少。弗兰克对这事一再推托搪塞,往往不安地咳嗽几声,挥动一下双手,然后重复那套让她讨厌的老话,说些别让漂亮的小脑袋费心之类的话。

他开始意识到,这颗漂亮的小脑袋也是个“善于算计的脑袋”。其实比他自己的脑袋还精于计算呢。弗兰克发现这一点后,感到忧虑。他发现,她能靠心算迅速加起一长串数字,他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自己要算三个以上的数字就非用纸笔不可。她搞分数计算也一点不困难。弗兰克觉得,女人懂得分数计算和生意上的事似乎有失体统,即使一个女人不幸熟悉这种不符合上等女子身份的东西,也应该装作不懂才对。没结婚的时候,他喜欢当着她的面谈生意经,可现在他不喜欢跟她谈了。原先,他以为她的脑袋不可能理解,便乐于向她作解释。如今他发现,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便心生恼怒,像男人发现女子有双重性格时的感觉一样。另外,他还像男人发现女子颇有头脑时那样,不禁萌发出男人通常有的希望幻灭感。

谁也说不准弗兰克婚后多久才发现,斯佳丽嫁给他原来是个骗局。也许他是在汤尼·方丹进城做生意时发现真相的,汤尼自然绝对没有想像到其中的奥妙。也可能是她妹妹从琼斯博罗写信来,更为直截了当把事情告诉他的。他肯定不是从苏埃伦那里了解到的,因为她从来没给他写过信,他也自然不能写信向她做出解释。既然已经跟别人结了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一想到苏埃伦永远不了解真相,还以为是他无情无义抛弃了她,他心里就觉得苦恼。或许人人都这么想,都在指责他呢。这的确让他处在尴尬境地,而且要想洗刷自己也毫无指望。一个男人哪能对别人说自己为一个女人昏了头,再说,一位绅士也不能公开说,老婆用谎言让自己落入了圈套。

斯佳丽是他的妻子,妻子就有权要求丈夫对她忠诚。再说,他无法让自己相信她嫁给自己并非出于爱情。男子汉的虚荣心不允许他在脑袋里给这种想法以立足之地。换一种角度来看,她是突然爱上他的,为了得到他才撒了个谎,这种想法才比较愉快。但是,这个想法的真实性大可怀疑。他知道,自己很难迷住年龄比自己小一半的女人,尤其迷不住漂亮精明的女子。但弗兰克是个正人君子,只能把自己的迷惑藏在心底。斯佳丽是他的妻子,他不能提出难堪的问题侮辱她,何况问了也于事无补。

弗兰克也不是特别想要挽回任何事,因为他的婚姻表面上十分幸福。斯佳丽是个最迷人不过的女人,总是令他怦然心动,他觉得她在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只是有点任性。婚后不久,弗兰克便体会到,只要依着她,生活就非常愉快,但是假如不由着她的性子来,那就……只要依了她,她就会欢乐得像个孩子,满屋子欢声笑语,满口说些傻乎乎的笑话,爬到他膝头上捋他的胡子,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她的温柔和体贴有时出乎他的意料。他晚上回来,她把他的鞋放在炉前烘烤,遇上雨天他把脚弄湿了,或者一连几天感冒不好,她就大惊小怪忙个不停,她忘不了他喜欢吃鸡胗,也记得他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总之,与斯佳丽过夫妻生活既甜蜜又舒适———只是凡事都要依着她。

婚后过了两个星期,弗兰克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要他卧床休息。战争爆发后第一年,弗兰克患过肺炎,住了两个月医院,打那以后,他一直害怕再得肺炎,所以心甘情愿躺在床上,盖上三层毯子发汗,每隔一小时就喝一次黑妈妈和佩蒂姑妈给他端来的热汤药。

一天天在床上养病,弗兰克越来越担心店铺里的事情。店铺由一个活计掌管,这人每天晚上来家里报告一天的买卖,但是弗兰克不满意,心里焦急。斯佳丽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这时伸出一只凉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听我说,亲爱的,你老这样可让人担心死了。我去城里看看情况吧。”

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些不赞成的话,都让她微笑着反驳回去,结果她去了。新婚后这三个星期里,她一直迫不及待地想查看他的账簿,想知道他的财产底细。如今他病倒了,这是个多幸运的机会啊!

那间店铺就在五角广场附近,翻新过的屋顶在烟火熏黑的旧墙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人行道上的木质遮阳篷一直搭到马路边,柱子间的长铁杆上拴着骡马,骡马背上披着破烂毯子和棉被,正低着脑袋淋着细细的雨丝。店铺里面的格局很像在琼斯博罗的布拉德家那间店铺,只是熊熊炉火旁没有一群闲散的人用刀切嚼烟,往沙箱里吐嚼过的烟草。这间店铺比布拉德家的大,但是里面的光线暗得多。门外的木质遮阳板把冬季的阳光大半挡住了,店里一片昏暗,只有山墙高处的几扇污渍斑驳的小窗户透进一线亮光。地板上尽是沾着泥的木屑,到处是灰尘和污垢。店堂正面还显得有点秩序,高高的货架一直高耸到黑黢黢的上方,货架上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和小饰物。可是用板壁隔开的店堂背面就是一片混乱了。

店堂背面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货物。昏暗中,她看见装在箱子和麻袋里的货物,有犁头、马具、马鞍、廉价的松木棺材,还有各种旧家具,从橡胶木的到红木的、檀木的都有,统统堆在黑黢黢的阴暗处,色泽艳丽但已经磨损的织锦面马毛垫子光彩夺目,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一套套瓷盆瓷碗瓷水罐摆得满地都是,靠墙放着一圈木箱,箱子里黑黢黢的,她把灯举到箱子上面,才看清里面放的是种子、铁钉、门闩和木工工具。

“我原以为像弗兰克这么婆婆妈妈爱挑剔的人能收拾得整洁些呢,”她想道,用手帕揩了揩弄脏的手。“这地方简直是个猪圈。什么管理方法!要是他把这些东西上面的灰尘掸干净,摆在前面让人看见,准能卖得快些。”

他的货物尚且乱成这样,账目就更可想而知了!

“我去看看他的账目。”她想着,拿起灯走到店堂前面。那个叫威利的伙计挺不情愿地把一大本分类账递给她,账本封面积满了污垢。很显然,虽然他还年轻,却跟弗兰克观点相同,认为女人不该管生意上的事。斯佳丽厉声呵斥他一声,让他住了口,打发他出去吃午饭。他走之后,斯佳丽觉得情绪好了一点,店伙计也敢不赞成她查看账目,让她觉得恼火。她把一条腿盘起来,坐在火炉旁一张铺着破坐垫的椅子上,把账簿摊在腿上。这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街上行人稀少,没有顾客来买东西,铺子里就她一个人。

她慢慢翻看着账簿,仔细审视上面一行行的名称和数目,字迹娟秀却难以辨认。弗兰克缺乏生意意识,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至少有五百块钱的欠账,有几笔已经欠了好几个月,欠债的有些是她熟悉的人,其中有梅里韦特家和艾尔辛家。弗兰克不愿提到欠债者的人名,她以为数目很小呢。结果数目竟这么大!

“他们付不起钱,干吗还不断地来买东西呢?”她恼火地想道。“既然他知道他们付不起钱,干吗还不断地卖给他们东西?只要他催他们,这些人大半还是付得起的。艾尔辛家既然给范妮买得起缎子裙袍,办得起排场的婚礼,就当然付得起欠账。弗兰克心肠太软,结果受人欺负。嗨,要是他收回半数欠账,早就买得起锯木厂,还能留点余钱攒下替我付塔拉的税金呢。”

接着她想道:“想像一下弗兰克会怎么经营那个锯木厂吧!活见鬼!他开这间店铺就像办慈善机构,怎么能指望他开锯木厂赚钱呢?开上一个月准会被收税官没收掉。这间店铺要是让我管,准比他干得好!尽管我对木材生意一窍不通,经营锯木厂也准比他干得好!”

这是个让她震惊的想法。女人能像男人一样搞生意,甚至能比他们干得好,这本身对斯佳丽就是个革命性的观念。在她生长的那个环境里,传统观念认为,男人无所不能,而女人却没一个聪明伶俐的。当然,她已经有过发现,认为这种观念并非完全正确。她脑子里至今仍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愉快幻想。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妙的想法说出口。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账簿摊在腿上,嘴巴微微张开,心里感到惊讶。她回顾起在塔拉庄园的那几个月艰难时光,自己干的可是个男人的活计,而且干得相当好。她从小受过的教诲让她相信,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的帮助,什么事都干不成。但是在威尔来塔拉前,她并没有得到男人的帮助,却把庄园经营得不错。她脑子里断断续续自忖道:“没错,对,我相信,没有男人的帮助,世界上没有女人干不了的事,只有生孩子是个例外,上帝明白,凡是心智正常的女人,只要有半分奈何,没一个愿意生孩子的。”

想到自己跟男人一样能干,她心里不由涌起一阵自豪感,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要像男人一样为自己挣钱。那将是她自己的钱,用不着向别人索取,也用不着向哪个男人报账。

“要是我有足够的钱买下那家锯木厂就好了,”她把话说出了口,接着叹了口气。“我肯定能把它办得繁荣兴旺。而且我连一个小木片也不赊给人。”

她又叹了口气。她没有任何办法弄到钱,所以这个想法行不通。弗兰克只要把欠账收回,就能买下那家锯木厂。那是个可靠的赚钱途径。等他得到锯木厂后,她准能找到某种办法,让他具有经营头脑,不会像开这间店铺一样糊涂。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一页,开始抄录几个月没还钱的欠债人名单。等会儿回了家,她马上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跟弗兰克商量。她要让他意识到,尽管这些人是老朋友,尽管催账确实让他难为情,但他们得还账。这事可能让弗兰克感到心烦,他胆子小,还喜欢受朋友们称赞。他这人脸皮子太薄了,宁肯赔本也不愿公事公办去讨债。

说不定他会对她说,这些人谁都没钱还债。嗯,这话可能不假。贫穷不是桩新鲜事,这个她知道。但是几乎人人都有点银餐具或珠宝,手头也有点房地产。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当现金收起来嘛。

她能想像出,假如把这种想法提出来跟弗兰克商量,他准会唉声叹气地抱怨。从朋友手里夺走珠宝和财产!她耸了耸肩想道:“嗨,他唉声叹气随他的便,可我要告诉他,他可以为朋友甘愿受穷,我可不愿意。弗兰克要是没有点进取心,就休想干出一番事业!他一定得干出一番事业!就是我不得不在家里掌权逼他,也一定得让他赚钱。”

她颦蹙眉头,舌头从上下牙中间探出来,正忙着抄写,这时前门打开了,一阵冷风猛然刮进店里。一个高个头男子迈着印第安人似的矫健步伐走进这个邋遢的店堂。她抬头望去,见是瑞特·巴特勒。

他衣着华丽,崭新的衣服外面套一件厚大衣,宽阔的肩膀上披一袭短斗篷。她的目光跟他相遇时,他正脱下高顶帽,一只手按在胸口那件洁白无瑕的衬衫褶边上,向她深深鞠躬。他的牙齿在古铜色皮肤衬托下,显得雪白闪亮,十分炫眼,一双鲁莽的眼睛扫视着她的脸。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来。“我非常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说着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起初她吃了一惊,仿佛一个鬼魂闯进店铺来了,接着她匆匆把压在身子下面那条腿放下来,挺直腰板,冷冷瞪了他一眼。

“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去过佩蒂帕特小姐家,得知你结婚了,便连忙赶来向你道喜。”

斯佳丽想起自己受到他那番羞辱,脸不由自主羞得通红。

“真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她嚷道。

“正相反!你怎么还有脸面对我?”

“哈,你这个最……”

“咱们吹响休战号好不好?”他低下脑袋对她微笑着。微笑中包含着厚颜无耻,却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也没有对她的行为表示谴责的意思。她不由得失笑了,不过那是一种苦笑。

“真可惜,他们没有绞死你!”

“恐怕其他人也有同感。得了吧,斯佳丽,别激动。你这副模样像吞了根捅枪杆一样难看。过了这么久,你肯定已经忘记我的……哦……我那个小小的玩笑啦。”

“玩笑?哈!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嗯,不对,你会忘掉的。你装出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以为这样才得体,才能保住自己的面子。我能坐下吗?”

“不!”

可他跌坐在她身旁的一把椅子里,咧开嘴笑了。

“我听说你不愿等我,连两个礼拜都等不了,”他说着嘲弄般叹了口气。“女人真是反复无常呀!”

她没有回答,他便接着说下去:

“告诉我,斯佳丽,说点朋友间的知心话,你我是非常熟悉非常要好的朋友嘛。难道你等我从牢里放出来不是更明智吗?你跟弗兰克·肯尼迪那个老头结了婚,难道比跟我偷情还有诱惑力?”

一如往常,他的讥讽总是惹得她满腔愤怒,他的厚颜无耻总是让她不知该放声大笑还是该义愤填膺。

“别胡说八道!”

“有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嫁的男人不但自己不爱,而且连好感都没有,可你嫁了一个还不算,还要嫁第二个,难道你没有一点女性的厌恶感,也没有一点娇弱的畏缩感吗?要不就是我误解了我们南方女性的敏感啦?”

“瑞特!”

“我有自己的答案。我从来感到女人有一种刚毅,男人却不具备这种品质。这与我自幼受到的教育不符。灌输给我一种思想说,女人是脆弱的、温柔的、敏感的。不过按照欧洲大陆的规范,若夫妻相爱,那可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结合。的确是一种非常糟糕的趣味。我从来觉得欧洲人在这种事情上的观点是正确的。为方便而结婚,为快乐而恋爱,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传统,你觉得不对吗?你比我更接近古老国家的观念。”

斯佳丽恨不得朝他大喊:“我不是为方便才结婚的!”然而,她不幸被瑞特言中了。她如果为自己的清白抗辩,只能引来他更加尖锐的挖苦。

“你还有完没完!”她冷冷地说。她急于改变话题,便问道:“你怎么会出狱呢?”

“噢,这种事!”他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道。“没什么大麻烦。他们今天早上释放了我。我有位朋友在华盛顿联邦政府的参议院身居高位,我给了他点巧妙的敲诈,事情就解决了。那是个挺好的人儿,是坚定的联邦爱国者,我以前通过他为邦联政府购买毛瑟枪和带裙箍的裙袍。我使用适当方式让他得知我所处的困境后,他便连忙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于是他们就把我释放了。斯佳丽,影响力就是一切。万一你将来遭到逮捕,要记住这句话,影响力就是一切。至于是有罪还是无罪,那不过是个理论上的问题。”

“我敢发誓,你不是无辜的。”

“没错。既然我现在已经出狱了,我可以老实承认,我就像该隐(1)一样有罪。那个黑鬼确实是我杀的。他对一位女士态度傲慢,我们南方绅士哪能容忍?既然我对你坦白,我还得承认,我在一个酒吧里因为口角开枪打死过一个北佬骑兵。我没有因为这桩小事受到控告,说不定哪个倒霉鬼替我上了绞架,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起自己杀人的行径,口气竟这么轻松,让她不由毛骨悚然。她几乎脱口而出给他一通道德训斥,可她突然想起埋在塔拉乱蓬蓬的葡萄架下那个北佬。他并没有激起她良心上对他的谴责,就像她自己免不了一脚踏死只蟑螂。她自己也像瑞特一样有罪,哪能裁判他呢。

“既然我好像把自己的心都向你敞开了,我必须告诉你,不过这是绝对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佩蒂帕特小姐!我的确有那笔钱,稳稳当当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钱?”

“没错,就是北佬渴望查出的那笔钱。斯佳丽,我那天没给你钱绝对不是因为我吝啬。要是我给你开张支票,他们就会查出钱在哪里,到头来,你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的惟一希望就在于无所作为。我知道那笔钱非常安全,因为万一发生最糟糕的情况,假如他们搞清楚钱存在哪里了,并且设法把它夺走,我就会把战争期间卖给我子弹和机器的北方爱国者一个个供出来。那他们可就臭名远扬了。那些人有的正在华盛顿身居要职。事实上,我这次能出狱就是使用了威吓手段,以供出真情为筹码要挟他们。我……”

“你是说,你真的掌握着邦联政府的黄金?”

“不是全部。天哪,根本不是全部!除了我,另外还有五十多个闯封锁线的商人,他们把许多钱存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邦联政府的人很不喜欢我们这种人,因为他们没有我们精明。现在我手头有五十万。斯佳丽,想想看,五十万块钱哪,要是你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不急着再次套上婚姻枷锁,那该多好!”

五十万块钱。一想到那么多的钱,她就觉得像真的生了病似的难受。他后来那句挖苦她的话从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压根儿就没听见。世道如此艰难贫困,竟然还藏着那么多的钱,她简直无法想像。那么多的钱,多得数不清的钱,却让别人拿去了,轻而易举地拿去了,而且没有多大用场。可她只得到这么个年迈多病的丈夫,还有这个肮脏邋遢的小店铺。除了这些,便是充满敌意的世界。简直太不公平了,瑞特·巴特勒这样的流氓拥有那么多钱,而她肩负重担却两手空空。她恨他,恨这个打扮成花花公子模样坐在面前奚落自己的家伙。她才不想恭维他耍的小聪明呢,否则他准会愈发得意忘形。她真想找几个恶毒刻薄的字眼刺一刺他。

“照我看,你拿了邦联政府这笔钱,还觉得挺正当吧。哼,那是邪门歪道。你自己清楚,这完全是偷窃。换了我,才不要那种昧良心的钱呢。”

“哎呀呀!如今这葡萄多酸呀!”他惊叫着,把脸使劲皱起来。“那我这钱是从谁的腰包里偷来的?”

她不吱声了,仔细琢磨他到底偷了谁。毕竟,他跟弗兰克做的事性质一样,只是弗兰克干的规模小些罢了。

“这钱的一半是我正当赚来的,”他接着说,“是靠联邦爱国者们真诚相助赚得的,他们心甘情愿出卖联邦,销售他们的商品,而那些商品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可图。一部分钱是我在战争初期做棉花生意赚的,我廉价买进棉花,后来见英国纱厂急需棉花,我就按一块钱一磅的价钱卖给他们。还有一部分钱是我搞粮食投机赚来的。我哪能让北佬夺走我辛辛苦苦劳动的成果呢?不过其余部分的确属于邦联政府,是卖邦联的棉花得到的。我闯过封锁线,把棉花运到利物浦以无比的高价销售掉。当初政府信任我,把棉花交给我卖,然后把卖得的钱用来买皮革、步枪和机器。我也诚心诚意收下货物,忠心耿耿去买办货物。我奉命把卖棉花得到的黄金以我的名义存在英国的银行里,为的是让我有良好的信用。你记得后来封锁线收紧了,我的船一条也驶不出邦联的港口,也驶不进来,因此钱就留在英国了。可我当时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难道能像个傻瓜一样把黄金从英国银行里提出来,设法运进威尔明顿港?然后让北佬夺走?封锁线吃紧难道是我的过错?我们的事业失败难道也是我的过错?钱的确属于南部邦联政府。可现在邦联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有些人说那可不一定。但是我该把这些钱给谁呢?交给北佬的政府?那样人们就会说我是个贼,我可不愿担这个名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长雪茄烟,凑到鼻子下面惬意地闻着,一面装出一副焦急神色,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遭瘟疫的家伙,”她想道,“他总是先我一步。他的说法里从来都有漏洞,可我就是找不出毛病在哪儿。”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把这笔钱散发给最需要钱的人。邦联政府不存在了,可拥护邦联的人还多得很,他们的家人都在挨饿呢。”

他把脑袋朝后一仰,放肆地笑了。

“你装出这种伪善模样,就是最迷人的时候,也是最荒唐可笑的时候,”他嚷道,显得非常开心。“你最好一直说真话,斯佳丽。你不会撒谎。全世界最不善于撒谎的就是爱尔兰人了。行啦,说实话吧。你才不会关心那个该死的邦联政府,更不操心拥护邦联的人呢。要是我提出把钱全散发给人们,你准会惊叫着表示反对。除非让你得到最多的一部分。”

“我不要你的钱。”她努力装出冷淡庄重的神色。

“噢,你不要!你的手掌此刻已经发痒了。假如我把四分之一的钱拿给你看,你准会扑上去。”

“如果你来这儿为的是嘲笑我穷,我就跟你说再见了,”她反驳道,一边把沉重的账簿从腿上搬开,好站起身子加重语气说话。他立刻跳起身,俯身面对她,笑着把她重新推回到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听了真话不发脾气呢?你谈论别人的时候可是从来不在乎说实话的,干吗不许别人实话实说谈论你呢?我并没有侮辱你。我认为占有欲是一种很好的品质。”

她不太理解“占有欲”这个字眼的含义,但是,既然他赞扬这种品性,她也稍稍觉得有点心平气和了。

“我绝不是来嘲笑你穷,而是来祝福你长寿,祝你们婚姻美满。顺便问一声,苏埃伦妹妹对你的侵占行为有什么看法?”

“我的什么?”

“你从她鼻子底下偷走弗兰克。”

“我没有……”

“得啦,我们不要玩弄字眼了。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斯佳丽说。他的眼珠迅速上下打量她,像是指责她的谎言。

“她可真无私哪!那我们说说你的贫穷吧。既然你不久前去监狱请求过我,我当然有权知道。弗兰克的钱难道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多?”

她躲不开他的粗鲁。此刻,她要么忍受,要么赶他走。可她没想要他离开。他说话带刺,但说得一针见血,都是事实。他知道她做过什么事,也知道她做那些事的缘故,可他似乎并不因此轻视她。尽管他的问题直率得让她难堪,却都是出于善意的关切。他是惟一可以让她吐露心里话的人。这倒是一种安慰,因为她很久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事和心里的打算了。她只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别人听了都会感到吃惊。跟瑞特谈话嘛,就像跳舞后脱下紧绷绷的舞鞋换上双旧拖鞋那么舒服自在。

“你搞到缴税款的钱啦?塔拉门外那条狼已经不在了吧?”他说这话的语气变了。

她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遇。他的表情先是让她震惊,让她不知所措,接着她忽然嫣然一笑,这种甜蜜妩媚的笑容近来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他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恶棍,但有时候心肠却好得难以置信!现在她明白了,他来的真正目的不是来嘲弄她,而是询问她是不是弄到那笔急需的钱了。她知道,他一出监狱就赶来找她,虽然他表面上装得从容不迫,可是,假如她仍然需要钱,他会借给她的。可他仍然要折磨她、羞辱她,遇到她指责他时,他就拒不承认。他这个人让她完全无法捉摸。难道他心里真的喜欢她,只是口头上不愿承认?要不就是他别有用心?她想道,也许还是别有用心。但是谁说得准呢?他有时做的事真怪。

“对,”她说道,“门外的狼已经不在了。我……我弄到那笔钱了。”

“不过还是费了一番周折,这我敢保证。你一直忍着没说,直到戴上结婚戒指才开口,对吧?”

他对她的行为归纳得如此准确,她竭力忍住没笑,可还是露出了酒窝。他再次坐下,把两条长腿舒舒服服伸展开。

“好吧,说说你的贫穷状况吧。弗兰克那小子是不是以光明前景引诱过你?要是他这样欺骗一个弱女子,就该结结实实吃顿皮鞭。好啦,斯佳丽,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我没有秘密。你最糟的情况我都了解。”

“唉,瑞特,你真是个最坏的……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他确实没有欺骗我,不过……”她突然有一种说出心里话的欲望。“瑞特,只要弗兰克愿意把欠他的钱收回来,我就什么都用不着担心啦。可是,瑞特,有五十个人欠他的钱,可他就是不愿跟人家要。他这人脸皮太薄。他说,正人君子不能那么对付另一个正人君子。这样一来,要想得到这笔钱,恐怕要等上好几个月,说不定永远也要不回来。”

“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收不回这些钱你们就没饭吃啦?”

“那倒不是,不过……唉,问题是,我现在要用点钱,”一想到那家锯木厂,她的眼睛顿时熠熠放光。也许……

“用钱做什么?又增加了新的税赋?”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关,因为你心里正想着向我借一笔钱。噢,你的心思我全知道。我愿意借给你,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还用不着你不久前提出的那种担保。当然啦,除非你坚持担保。”

“你是个最粗野的……”

“根本不是。我只是想让你放心罢了。我知道你在为这个条件担心。虽然我不担心,不过担心还是有一点。我愿意借钱给你。不过我想了解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我相信我有这个权利。假如为的是买条漂亮裙子或购置一辆马车,我会心甘情愿借给你。但是,如果你用这钱给阿希礼·韦尔克斯买条新裤子,恐怕我就得拒绝借给你。”

她突然怒火中烧,一时气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阿希礼·韦尔克斯从来没要过我一分钱!他就是饿肚子也不接受我的一分钱!你根本不懂他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当然啦,你也不可能理解他,因为你是个……”

“我们还是别谩骂的好。我有的是骂你的话,比你骂我的话更高明。你忘了,我通过佩蒂帕特小姐不断了解你的情况,她是个老好人,遇上知心朋友就无话不谈。我知道阿希礼离开罗克艾兰回了家,还一直住在塔拉庄园。我也知道你甚至容忍他带着妻子住在那里,你一定为此感到难过吧。”

“阿希礼是个……”

“啊,可不是嘛,”他挥了一下手,不愿听她说下去。“阿希礼太崇高了,我这种俗人不可理解。但是别忘了,我可是个见证人,目睹了你在十二橡树庄园跟他演出的那一幕。我还看得出,自从那时以来,他没发生变化,你也没改变。假如我没记错,他那天的角色演得并不崇高。我看他目前扮演的角色也不怎么高尚。他为什么不带着家眷出去找个工作?为什么要赖在塔拉庄园?当然啦,这不过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不过我可不愿借给你一个子儿,让你花在塔拉庄园供养他。要是哪个男人要靠女人养活,那在我们中间是桩非常丢人的事。”

“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他一直在田里干庄稼活!”她一时怒火满腔,想到阿希礼劈木头做栅栏的情景,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我敢说,他那身子板可真够金贵的。那双手干起上粪之类活计……”

“他在……”

“噢,没错,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在尽力干活,不过我看他对你没多大帮助。他们韦尔克斯家的人永远干不了庄稼活……也干不了任何有用的事。他们那种人纯粹是个摆设。行了,别像只好斗的公鸡乍起羽毛,我评论这位体面自豪的阿希礼,说的都是粗话,你可以抛在脑后别想。真奇怪,你这么坚定的女人怎么会一直抱着那种幻觉。说吧,你到底要多少钱?用来做什么?”

她缄口不语,他再次问道:

“你要钱做什么用?看看你能不能讲实话。说真话跟说假话一样有效。其实说真话更好。因为你说了假话,我肯定能发觉,想想看,那多尴尬。斯佳丽,这一点你永远要记住: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说谎。我可以忍受你对我的厌恶,可以忍受你对我发脾气,可以忍受你对我耍恶毒手段,但是不能忍受你说谎。现在说吧,你要钱做什么?”

尽管她听了攻击阿希礼的话心里怒不可遏,恨不得唾他一口,渴望骄傲地回绝他借钱的提议,回敬他的嘲弄,她一时真想这么做,但是,仿佛有一只冷静的手拉回了她的判断力。她强咽下愤怒,却有点失态,又努力恢复和蔼庄重神态。他的身子靠回椅背上,两腿伸向炉火。

“我平生最大的乐趣,”他评论道,“就是看着你左右为难,在原则与金钱之类实际问题之间拿不定主意。当然,我知道最终还是实际问题在你脑袋里占上风,不过我还是禁不住要看看,你的高尚本性会不会有一天突然胜出。等到那一天到来时,我就收拾起行李永远离开亚特兰大。天下高尚品质永远占上风的女人多的是……噢,咱们还是谈生意吧。你需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具体需要多少钱,”她神色阴郁地说。“不过我想买下一家锯木厂……我想价钱一定便宜。另外我还需要两辆马车和两头骡子。我要的是两头好骡子。还要一匹马和一辆二轮轻便马车,供我自己用。”

“一家锯木厂?”

“对,如果你肯借给我钱,你能得到一半的利润分成。”

“我要个锯木厂干什么?”

“赚钱哪!我们可以赚很多钱呢。要不我可以付你贷款利息———我们谈谈,贷款利息多少为好?”

“百分之五十就很好了。”

“百分之五十———啊,你这是说笑话吧!别笑,你这个坏蛋。我是认真的。”

“所以我才笑。除了我谁都想不出,在你这张漂亮诱人的脸蛋后面,脑袋里都转些什么念头。”

“嗨,谁在乎呢?瑞特,你听听这对你算不算一桩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说,桃树街上有个人有家小锯木厂要出手。他急等着要钱用,打算廉价出卖。这一带没多少锯木厂,可是大家都在重建房子,我们的木料能卖大价钱,不是吗?那人要留在厂子里挣工钱管理工厂。是弗兰克告诉我的。弗兰克要是有钱,自己就会买这厂子。我猜,他给我缴税金的那笔款子,原本是打算买这家锯木厂的。”

“可怜的弗兰克!等到你告诉他说,你已经背着他买下厂子了,他会怎么说呢?你又打算怎么向他解释我借给你钱的事,才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斯佳丽一心想着锯木厂能替她挣钱,却没想过这种事。

“嗯,我干脆不告诉他。”

“他准会知道你的钱不是从树丛里捡来的。”

“那我就告诉他说……对了,我就告诉他说,我把钻石戒指卖给你了,我原本就打算给你的。当做我的抵……抵什么品吧。”

“我不会要你的耳坠。”

“我也不要了。我不喜欢这耳坠。其实,它们本来就不是我的。”

“那它们是谁的呢?”

斯佳丽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炎热的中午,塔拉庄园沉浸在乡间的平静中,门厅里躺着那个身穿蓝军装的死人。

“是别人留给我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拿走吧。我不要了。我宁愿用它们换成钱。”

“天哪!”他不耐烦地嚷道。“难道你脑袋里除了钱什么都不想了?”

“不想了,”她坦率地说,一双碧绿的眼珠转过来坚定地望着他。“假如你有过我的那种经历,你也会跟我一个样。我发现了,世界上只有钱最要紧,上帝作证,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没钱的日子了。”

她脑子里又出现了炽热的太阳,想起脚踏松软的红土地,头晕目眩,又回忆起十二橡树庄园的废墟上臭气熏天的黑人小屋,回想起自己心里反复念叨过的话:“我再也不要挨饿了。我再也不要挨饿了。”

“将来我会有钱的,有很多的钱,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让我的餐桌上摆出玉米糊糊和干豌豆。我要买很多漂亮衣服,全都是丝绸的……”

“全都是?”

“对,全都是,”她说得十分干脆,对他的挖苦想都没想,脸也没有红一下。“我要有足够多的钱,北佬休想夺走我的塔拉庄园。我还要在塔拉建造新屋子,盖个新牲口棚,养一批好骡子用来耕地,种很多很多棉花,多得你从来没见过。韦德总是得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绝对不让这事再发生了!要让他需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我全家人,他们再也不能挨饿了。我说到做到,每句话都要做到。这个你不懂,你这条自私自利的猎犬,从来没有哪个投机商要把你赶出家门,你从来没挨过冻,从来没穿过破烂衣裳,也从来没有为了不挨饿干活累折了腰!”

他平静地说:“我在邦联军队里干了八个月。要说挨饿,什么地方都没那儿凶。”

“军队!哈!可你从来没摘过棉花,没在玉米地锄过草。你从来没有……你别笑我!”

她提高嗓门,嗓音变得粗哑了,他的手再次按在她手上。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这种差别,你如今的模样与你的真实本色差别太大了。我想起在韦尔克斯家的野外烧烤宴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你当时身穿一条绿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绿舞鞋,男人绕膝,踌躇满志。我敢打赌,你当时恐怕连一块钱能换成多少分还不知道呢。那时候你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诱惑住阿希……”

她猛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回去。

“瑞特,要是你想好好待一会儿,就别跟我谈阿希礼·韦尔克斯。我们一谈他就吵架,因为你不理解他。”

“这么说,你对他了解得很深喽,”瑞特不怀好意地说。“不行,斯佳丽,要是我打算借给你钱,我就保留谈论阿希礼·韦尔克斯的权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放弃收利息的权利,但不放弃谈论他的权利。有关这个年轻人,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要了解。”

“我没必要跟你讨论他的事。”她干脆地说。

“噢,有必要!你知道,我抓着扎钱袋口的绳子呢。等到有一天你富有了,可以用同样手段对付别人……显然你仍然喜欢他……”

“我不喜欢。”

“啊,这事是明摆着的,你这么气急败坏替他辩护。你……”

“我的朋友受人挖苦,让我受不了。”

“好吧,我们暂时不谈这事。他仍然喜欢你呢,还是关在罗克艾兰让他把你忘了?或许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妻子有多宝贵了?”

一说起玫兰妮,斯佳丽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几乎忍不住想说出真相,说出阿希礼仅仅是为了顾全名声才不愿离开玫兰妮的。话到嘴边,她又打住了。

“啊,这么说,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头脑去赞赏韦尔克斯太太?在俘虏营吃的苦头仍然没有扑灭他对你的热情?”

“我看没必要讨论这个问题。”

“可我想讨论,”瑞特说。斯佳丽不理解他为什么用那么沮丧的声调讲话,只觉得讨厌。“哼,我一定要讨论这事,你要回答我。这么说,他还爱着你?”

“那又怎么样?”斯佳丽被激怒了,大声嚷起来。“我不愿跟你讨论他,因为你不理解他,也不理解他那种爱。你只知道……只知道对那个叫沃特林的那种爱。”

“嚯,”瑞特温和地说。“这么说我只有肉欲喽?”

“哼,这你自己最清楚。”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讨论这事了。怕我的脏手和脏嘴玷污他纯洁的爱。”

“嗯,没错……差不多吧。”

“我对这桩纯洁的爱倒挺感兴趣的……”

“瑞特·巴特勒,别那么下流。要是你卑鄙下流的脑子里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

“噢,说真的,这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也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你们之间为什么不曾有过不正当的事情呢?”

“你以为阿希礼会……”

“啊,这么说,是阿希礼努力维护这种纯洁的爱,而不是你。斯佳丽,说真的,你不该这么轻易就说出真心话。”

斯佳丽望着他平静的面孔,他的神情让她难以理解。她既困惑又愤怒。

“我们不再谈这事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了。快滚吧!”

“噢,不对,不对,我的钱你是要的,我们都谈了这么多了,干吗中断呢?既然你跟他没有不正当关系,谈谈这段纯洁的浪漫史也没什么害处嘛。这么说阿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的高尚品格喽?”

这番话让斯佳丽心里痛苦。当然,阿希礼爱的确实是她的这些方面。她正因为知道这个,才觉得生活还能忍受。她清楚,只有阿希礼才能看到自己身上深藏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只是受到名誉的束缚,他只能在心里爱着她。但是,经瑞特把事情一挑明,尤其是让他用平静的声调和挖苦的口吻说出来,这些品质似乎便不那么美好了。

“这就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期,那时有过一个理想,相信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这种纯洁的爱情是可以存在的,”他接着说。“这么说,阿希礼的爱并不触及你的肉体?那么,假如你长得很丑,没有这么白皙的皮肤,他会照样爱你吗?假如你没有这双让男人想入非非的绿眼睛,他也会照样爱你吗?假如你不会扭动屁股,让九十岁以下的男人见了全都魂不守舍,他也会爱你吗?还有你的嘴唇,这两片嘴唇……嗨,我不该让自己的肉欲掺进来。那么阿希礼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喽?还是他见了也毫不动情?”

斯佳丽脑子里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当时阿希礼搂着她的胳膊在颤抖,他的嘴唇热辣辣贴在她嘴唇上,仿佛再也不愿放开她。那段回忆让她涨红了脸,她的反应自然没有逃过瑞特的眼睛。

“噢,”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仿佛来自心中的愤怒。“我明白了。他只是爱你的心灵。”

他怎么敢把肮脏的手伸进她的心灵,玷污自己生活中惟一美好而神圣的东西,让它显得卑鄙可耻?他既冷静又不可抵抗,正在打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要得到他想要的情况啦。

“不错,他就是爱我的心灵!”她克制住自己跟阿希礼亲吻的记忆,大声说道。

“我亲爱的,他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心灵呢。假使吸引他的真是你的心灵,他就用不着跟你斗争,因为他本来已经在心里有了这种———我们就把它叫做‘神圣的爱’吧!他本来可以放心嘛,毕竟一个男人可以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同时还保持自己正人君子的荣誉,也保持对自己妻子的忠诚。看来他既想顾全他们韦尔克斯家的门风,又觊觎你的肉体,在这二者之间,他一定进退两难吧。”

“你自己心地龌龊,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了!”

“噢,我从来不否认渴望得到你的肉体,这是你指的意思吧?不过,谢天谢地,我用不着为名誉费心。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得到,我就拿,所以,我用不着跟天使或魔鬼搏斗。你给阿希礼造了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我几乎要为他感到难过了。”

“我……我给他造了个地狱?”

“没错,是你!你对他一直是个诱惑,可他就像他那种出身的人一样,宁要那种叫做荣誉的东西,也不要一点儿爱情。照我看,这个倒霉蛋如今既没有爱情,也没有荣誉,没法让自己感到温暖!”

“可他是有爱情的!我是说,他爱我!”

“真的吗?那么再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们就结束今天的谈话,你就能拿到钱了,你就是把钱丢进阴沟我也不管。”

瑞特站起身,把那支吸了一半的雪茄丢进痰盂。他的动作里有一种异教徒的无所顾忌和蓄积的爆发力,就像斯佳丽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注意到的一样,凶狠而吓人。“既然他爱你,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允许你上亚特兰大来搞缴税的钱?要是换了我,让一个我爱的女人做这种事之前,我会……”

“他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

“你想到过他本该知道吗?”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几乎压抑不住的野性。“照你说的他爱你,那他就该知道在你绝望时该怎么办。上帝在上,他就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上这儿来……找我,何况是来找我!”

“可他并不知道!”

“要是非得告诉他,他才知道,那他就是对你和你那珍贵的心灵一无所知。”

这话说得多不公平呀!仿佛阿希礼是个能猜透别人心思的人!好像阿希礼知道这事能阻止她似的!但是,她忽然意识到,阿希礼本来可以阻止她的。假如他那天在果园里稍稍给她点暗示,表示情况总有一天会好转,那她绝对不会想到去找瑞特。她去乘火车之前,假如他说上句温情的话,或者分别时接触一下她的身体,或许就能留住她。可是他只是嘴上讲荣誉。然而……瑞特的话说得对吗?阿希礼能看出她的心思吗?她匆匆把这种不忠的想法抛在脑后。他当然不会疑心她是去干这种缺德事。阿希礼心地太高尚,绝不会动这种念头。瑞特无非想破坏她的爱,想要撕碎她珍视的宝贝。她恶狠狠地想道,将来有一天,等她把这间店铺整顿好,把锯木厂办顺利,手头有了钱,她要让瑞特·巴特勒为她承受的这些痛苦和屈辱付出代价。

他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好笑神色。刚才那阵让他激动的情绪消散了。

“这些到底关你什么事?”她问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也是阿希礼的事,跟你无关。”

他耸了耸肩。

“就这些了。我对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真诚敬意,斯佳丽,我不愿看到你让太多的负担压垮。你有个塔拉庄园的负担,那可是个男子汉才能挑起的担子哪。有你生病的父亲,他永远帮不上你的忙了。还有两个妹妹和那些黑人。如今你的负担上又加了个丈夫,说不定还有佩蒂帕特小姐。就是没有阿希礼·韦尔克斯和他的家眷,你的负担也够重了。”

“他不是我的负担。他帮助……”

“唉,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耐烦地说。“咱们还是别再提这个了。他帮不上忙。他靠你养活,要一直靠你养活,就是不靠你也得靠别人,他到死都不会有用。我讨厌这个人,讨厌谈起这个人……你需要多少钱?”

一串难听的骂人话涌到她嘴边。受了他这么多侮辱,让他把自己心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掏出来蹂躏得一塌糊涂,他还以为她会接受他的钱!

可她还是忍住没说出口。她多想痛痛快快拒绝他的钱,高傲地把他赶出店堂。但是,只有那些真正富有的人,生活有保障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奢侈。只要她还是个穷人,就不得不忍受眼前这种情景。但是,等她富有了———啊,那是个多么美妙诱人的想法哪———等她变得富有了,她决不忍受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她要随心所欲,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决不客气。

“我要对他们说,全都去见鬼吧,”她想道,“瑞特·巴特勒就是头一个这种人。”

这么一想,心里乐了,一双绿眼睛闪亮了一下,嘴唇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瑞特也笑了。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斯佳丽,”他说道。“脑子里转着恶作剧念头的时候就更可爱。就因为看见你这对酒窝,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买上十二头壮骡子送你。”

前门开了,那个伙计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根羽毛管在剔牙。斯佳丽站起身,围上披肩,把帽带在下巴底下系好。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现在能不能陪我去?”她问道。

“上哪儿?”

“我想要你赶车带我去看那家锯木厂。我答应过弗兰克,独自一人不赶车出城。”

“这么大的雨去看锯木厂?”

“对,我现在就要买下那家锯木厂,免得你改变主意。”

他笑了,笑得那么响亮,把柜台后面那位伙计吓了一跳,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他。

“你难道忘记自己已经结了婚?可不能让人看见肯尼迪太太跟巴特勒这个流氓乘车出城。凡是上等人家,都不欢迎我这个人。难道你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名声,瞎扯淡!趁你还没改变主意,也趁弗兰克没发觉,我要买下那家锯木厂。瑞特,别磨蹭。这点小雨算什么?快走吧。”

该死的锯木厂!弗兰克一想起锯木厂就叹气,心里咒骂自己不该当着她的面提起这鬼地方。她把耳坠卖给巴特勒船长就够倒霉了———卖给谁不行,偏偏卖给那个人———而且跟自己丈夫都没商量一下就买了,更糟的是,她不把厂子交给丈夫经营。看样子不妙。好像不信任他,也不相信他的眼光。

弗兰克跟他熟悉的男人一样,认为妻子都该受丈夫指导,因为丈夫的头脑高她们一筹,因此该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见,自己什么看法也不该有。大多数女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是愿意依从的。女人都是些滑稽的小东西,迁就她们的心血来潮倒也没什么害处。他天性温和儒雅,并不会过分拒绝妻子的要求。他很乐意满足某个可爱的小女人提出的愚蠢念头,然后亲切地责备她没头脑,没节制。但是,斯佳丽一心想要的这些东西实在太过分了。

就拿这个锯木厂来说吧,她回答他的询问时嫣然一笑,说她打算自己管这个厂子,他听了大吃一惊。她当时说:“我自己去搞木材生意。”弗兰克一辈子都没这么吃惊过。她自己搞生意!这可简直太过分了。全亚特兰大都没一个女人搞生意的。弗兰克也从来没听说其他地方有女人经商的。就算如今过日子艰难,有些女人被迫挣点小钱贴补家用,也不过是做点女人的营生———就像梅里韦特太太那样烘饼子啦,像艾尔辛太太和范妮那样给瓷器彩绘啦、缝纫啦、收房客啦,像米德太太那样当当家庭教师啦,像邦内尔太太那样教教音乐课啦什么的。这些女子都挣钱的,不过都是在家里干活。但是,一个女人离开自己家庭的保护,冒险闯进粗俗的男人圈子,跟男人家挤在一起,跟他们竞争,就难免遭到诽谤和非议……何况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丈夫完全有能力供养她啊!

弗兰克原来希望这不过是她逗他开心,对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不过这种玩笑的趣味实在有点俗。可他很快就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真的经营起那家锯木厂了。她早上比他起得还早,然后就赶车驶出桃树街,晚上往往在他关上店门回到佩蒂姑妈家吃晚饭了,这才回家。她得赶车走好几英里路才能到锯木厂,经过的树林里到处是自由的黑鬼和北佬地痞,而身边只有个彼得大叔保护她,彼得大叔还是满肚子的不情愿。弗兰克自己不能陪她去,因为店铺的事把他的时间全占了。他一提出不同意见,她马上就反驳说:“要是我不盯着,那个叫约翰逊的滑头就会偷我的木材,卖了木材把钱装进他的腰包。等我找到个合适的人经营这厂子,就用不着常常去了。到时候我就能待在城里卖木材了。”

她上城里来卖木材!那可是再不能的糟糕了。她的确有时抽出一天时间不去锯木厂,带着木材到处兜售。遇到这种日子,弗兰克就恨不得钻进黑黢黢的店堂后面,什么人都不见。他老婆在外面卖木材呢!

人们风言风语议论她,说不定连他也一块儿议论上了,指责他不该允许老婆干这种不该由女人干的营生。在柜台前见到顾客,听他们说:“我几分钟前还见过肯尼迪太太,她在……”弗兰克就难堪得要命。人人都不厌其详地告诉他斯佳丽干过什么事。人人都在谈论新旅馆工地附近发生的事。人们说,斯佳丽赶车经过工地,正赶上汤米·韦尔伯恩跟另一个人买木材,她把两轮马车停在一群粗鲁的爱尔兰泥瓦匠跟前,那些人正在那里打地基,她跳下马车,唐突地告诉汤米说,他让人骗了。她说,她的木材好,价格还便宜,还当即心算了一大串数字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当场给了汤米个估算的数字。她挤进那帮粗鲁的陌生泥瓦匠中间就够糟了,还当众显示自己会算账!后来,汤米接受了斯佳丽的报价,订了她的货,可她并没有马上低眉顺目地走开,反而跟那群爱尔兰工匠的工头闲聊上了,那人名叫约翰尼·加勒吉尔,个头很矮,因为心狠手辣而声名狼藉。这事一连在城里议论了好几个星期。

她经营这个锯木厂确实赚了钱,这才是最重要的,然而,妻子搞这种不适合女人干的行当,还获得了成功,丈夫见了这种情况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再说,她赚了钱也没交给丈夫放在店铺里用,她连一小部分都没给他。她把大部分钱都弄到塔拉庄园去了,还定期给威尔·本蒂恩写信,告诉他钱该怎么用。另外,她还告诉弗兰克说,等到塔拉庄园的修缮完工后,她打算把她的钱拿去放债,收物品做抵押。

“天哪!天哪!”弗兰克一想到这事就不住地叹息。一个女人甚至不该知道抵押放债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做这种事了。

这些日子里,斯佳丽满脑子都是各种打算,照弗兰克看来,她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更糟糕。她甚至谈论起要建个酒吧间,就在谢尔曼的人烧掉的她那个货栈地皮上建。虽说弗兰克不是个戒酒主义者,可他坚决反对这个计划。拥有酒吧房产是个名声不好的事,也不吉利,几乎像出租房子给人开妓院一样。至于为什么名声不好,他也跟她解释不清楚。听了他站不住脚的说法,她嗤之以鼻:“瞎扯淡!”

“酒吧从来好出租。亨利伯伯就这么说过,”她对他说,“租酒吧的人总是按时付租金,再说啦,弗兰克,我可以用卖不出去的劣质木材廉价建起酒吧,还能收很高的租金。有了收来的租金、锯木厂的赢利,还有抵押放债收来的钱,我还能再买几家锯木厂。”

“哎哟,我的心肝,再也别买锯木厂了!”弗兰克吓得大喊。“你该把手头这个厂子也卖掉才对。你的精力都让它耗尽了,再说,你自己也知道,管理那些自由黑人干活把你麻烦死了……”

“自由黑人确实不是些东西,”斯佳丽表示同意,却全然不顾他卖掉厂子的想法。“约翰逊先生说,他每天早上来上班,都拿不准人能不能来齐。黑人根本就靠不住。他们干上一两天,就丢下工作走了,等到把工钱花光了才想到回来再干。说不定整套人马会一夜之间都跑光。哼,解放黑人!这事我越看越觉得是桩罪过。简直是把黑人给毁了。成千上万的黑人根本就不干活,我们厂子里雇用的黑人又懒又笨,简直没什么用。你想让他们学好,不用说动手打了,就是骂他们两句,那个黑奴解放事务局就会像鸭子啄虫似的扑过来。”

“宝贝,你别让约翰逊先生打那些……”

“当然不让,”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刚才没说过吗?要是我那么干,北佬就会把我投进监狱。”

“我敢保证,你爸爸一辈子从没打过一个黑人。”弗兰克说。

“哦,只有一次。那是他一整天打猎回来,马夫没刷洗他那匹马。不过,弗兰克,那时情况不同。自由黑鬼是另一码事,对有些家伙,狠狠抽一顿鞭子对他们大有好处。”

弗兰克不但对妻子的观点和计划感到吃惊,而且对她结婚以来几个月的变化深感诧异。当初跟他结婚时,她是个温柔甜美的娇弱女子,可现在却完全变了个人。他向她求婚的短短几天里,觉得一生从没见过像她一样的女人,她对生活的反应充满女性的魅力,又天真,又羞怯,又无能。可现在呢,她的各种反应全都男性化了。虽然她脸颊粉红,酒窝迷人,微笑甜美,可她的谈吐和举止都像个男人了。她说话声音干脆,态度坚决,做决定迅速果断,没有女孩子那种犹豫不决的作风。凡是她需要的东西,她脑子里非常明确,总是像男人那样走最短的捷径追求它,而不采取女人的躲闪迂回方式。

弗兰克此前倒不是没见过泼辣女人。亚特兰大就像南方的所有城市一样,也有些没人敢惹的有钱寡妇。要论泼辣,谁也比不上身材矮胖的梅里韦特太太,要论专横,谁也比不上体态瘦弱的艾尔辛太太,要论手腕高明,谁也比不上满头银发、嗓音甜蜜的怀廷太太。然而,不论这些夫人们采用什么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无非是些女性常用的手腕。听了男人的意见,她们依从与否权且不论,至少还表现出恭敬。出于礼貌,她们表面上还是听从男人意见的。这一点十分重要。但是斯佳丽只按自己的主张办事,别人的话一概不听,而且是按男人的方式处理自己的事务,所以全城人都对她议论纷纷。

弗兰克苦恼地自忖道:“没准儿大家也谈论我呢,说我让她办这么不守女人本分的事。”

另外,还有那个姓巴特勒的人。他常常来佩蒂姑妈家拜访,这简直是家门最大的耻辱。弗兰克向来讨厌这个人,甚至战前与他一道做生意时就讨厌他。他常常暗自责备自己,想当初真不该把他带到十二橡树庄园,不该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弗兰克鄙视他,因为他在战争期间昧着良心搞投机生意,也因为他没有服兵役。瑞特倒是在邦联军队当了八个月的兵,可这事只有斯佳丽知道,瑞特曾装出一副害怕模样,恳求过斯佳丽别把这桩“丑事”宣扬出去。最让弗兰克瞧不起他的事,是他侵吞邦联政府的黄金,也有人跟他一样掌握着邦联的黄金,但是像海军上将布洛克和其他一些人都很诚实,把成千上万块钱交还给联邦政府的国库了。但是,不论弗兰克是不是喜欢,瑞特还是频繁光顾。

表面上,他来看望的是佩蒂小姐,佩蒂头脑简单,自然信以为真,他来了她还矫揉造作一番。但是弗兰克感到吸引他来访的不是佩蒂小姐,心里便觉得不舒服。小韦德见了大多数人都怯生生的,却非常喜欢他,甚至还叫他“瑞特叔叔”,弗兰克更觉得恼火。弗兰克不禁回忆起,战争期间瑞特曾献殷勤追求斯佳丽,惹得大家议论他们。他能想像出,人们如今对他们的议论或许更加难听。虽然朋友们常常当着他的面公开议论斯佳丽经营锯木厂的手段,可谁也没敢向他提起这方面的事。然而,弗兰克渐渐发现,邀请他和斯佳丽赴宴或参加聚会的情况不像原来多了,上他们家来拜访的人也越来越稀少。斯佳丽对大多数邻居都没好感,虽然有少数几家邻居跟她比较融洽,可是锯木厂的事让她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抽不出时间去拜访,所以近来客人稀少她并没有在意。但是弗兰克却敏锐地感觉到了。

“邻居们会怎么说呢?”弗兰克一辈子都在受这句话的支配。所以,他妻子一再不遵守惯例惹得他震惊不已,让他手足无措。他感觉到,人人都不赞成斯佳丽,也都瞧不起他,因为他允许她变得“不像个女人”了。按照他的观点,她做的许多事情是丈夫们不能允许的。但是,假如他出面阻止她,跟她争执几句,甚至批评她,那么,一场风暴立刻就会劈头盖脑落到他头上。

他无可奈何地想道:“天哪!天哪!她发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发作起来就没个完,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就是在最和睦的时候,只要他开口说:“宝贝,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会……”暴风骤雨便突然降临,在屋子里到处哼着小曲的妻子本来顽皮多情,刹那间就完全变了个人,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只要她那两道乌黑的剑眉往鼻梁中间一拧,眉梢向上一挑,弗兰克马上就吓得瑟瑟发抖,几乎都能让人看出来。她的脾气像鞑靼人一样暴躁,发起火来凶猛得像只野猫,一旦发作,什么话都吐得出口,全然不顾别人受得了受不了。遇上这种时候,整个屋子都像阴云笼罩。弗兰克就早早去店铺,很晚才回家。佩蒂就像只兔子似的钻进自己的卧室,大气都不敢出。韦德和彼得大叔就躲进马车房,厨娘唱赞美诗也不得不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只有黑妈妈泰然忍受着斯佳丽的坏脾气,黑妈妈多年侍奉杰拉尔德·奥哈拉,对他的火暴脾气早已见怪不怪,自己的忍耐力也有了永恒。

斯佳丽并不是存心大发雷霆,也真心想做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一来喜欢他,二来对他帮助拯救塔拉庄园心怀感激。可他常常用不同方式惹得她忍无可忍,把她逼到发作的地步。

她绝对不能尊敬一个甘愿受她摆布的男人。不论是跟她在一起还是跟其他人在一起,凡遇到尴尬场面,弗兰克总是表现出怯懦和犹豫,让她忍不住火冒三丈。如今她手头日渐宽松,原本不必计较这些小事,甚至该高兴才对,但是,许多事情都让她看出,弗兰克自己不是个好生意人,还不想让她做个好生意人,她便时时怒上心头,断不了时常发作。

她原来预料得没错,不等她一再催促,他就是不肯催收那些欠账,即使去催,也是一脸的歉意,没打算真收。这种情形让她切实认识到,要不是当初自己决意动手挣钱,肯尼迪家就休想摆脱紧日子。她终于明白了,弗兰克会满足于一辈子靠那个肮脏小店混日子。他好像没有意识到,如今时局不稳,靠那点微薄收入生活根本没有保障,也意识不到多多赚钱的重要性,因为惟有金钱才能让人应付五花八门的灾祸。

她想道,弗兰克在战前经商,或许能做个成功的商人,如今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变了样,可弗兰克顽固不化,还是想按老一套做生意,这真让她恼火。他完全缺乏适应这个残酷新时代的闯劲,可她却具有闯劲,也打算施展出来,她才不管弗兰克喜欢不喜欢呢。他们需要钱,虽然挣钱是桩辛苦营生,可她的确在挣钱。照她看来,弗兰克至少不干扰她的计划,而她的计划已经有了成效。

由于她缺乏经验,经营这家锯木厂绝非易事,加上如今竞争比起初激烈多了,所以,她晚上回家后总是又疲倦又担忧,脾气自然好不了。所以,遇上弗兰克心怀歉意地咳嗽一声后开口说出:“宝贝,我要是你的话,就不干这事,不干那事”之类评论,她只能拼命耐住性子,不让自己发作起来,但她往往忍不住。既然他自己没胆量出去挣钱,干吗老是找她的茬儿?而且他喋喋不休说的还全是蠢话!赶上这种年头,她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她经营锯木厂不像个女人,可她却能给他们挣回急需的金钱,她自己、她家人、塔拉庄园、弗兰克,大家都急需用钱哪。

弗兰克想要的是休息和平静。他忠心耿耿服役,结果战争毁了他的身体,断送了他的财产,把他变成个小老头。这些他倒并不感到遗憾,经历了四年战争,他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就是和平与安宁,只求看到周围有一张张友善的面孔,只求听到朋友们的声声称赞。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要想实现家庭内部的和平,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随斯佳丽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不论她想怎么搞,一概依她。因为他身心疲惫,就完全依从她的条件,这样就买到了和平。有时候,他在寒冷的暮色中从外面回到家,斯佳丽开门迎接他,对她嫣然一笑,还在他耳朵上、鼻子上或者其他不合适的地方没头没脑地吻上一下,晚上睡在温暖的被窝里,感觉到她沉睡的脑袋依偎在自己肩膀上,他便觉得为和平付出如此代价还是很值。只要事事依从斯佳丽,家庭生活就能过得十分愉快。然而,他实现的和平是空洞的,徒有一个和平的外表,因为他为了购买这和平,已经将婚姻生活理应享受的一切都拿来做代价了。

他想道:“一个女人应该把心思多花在自己家和家人身上,而不是像个男人那样在外面东跑西颠。假如她能有个孩子……”

一想到孩子,他脸上便露出微笑,从此他便常常想到孩子。斯佳丽公开说过不想要孩子了,但是孩子是用不着请的。弗兰克知道,许多女人都说自己不想要孩子,可那不过是出于她们的愚蠢和恐惧罢了。如果斯佳丽有了孩子,她准会爱孩子,还会像别的女人一样,乐于待在家里照顾孩子。到那时,她就不得不卖掉锯木厂,他的麻烦就解决了。只有孩子才能让女人真正感到快乐,弗兰克认为,斯佳丽并不快乐。虽然他对女人十分无知,可是,斯佳丽常常不快乐,这一点他还看得出来。

有时候,他半夜醒来,听见枕畔有压抑的啜泣声。他第一次感觉到床在微微颤动,还听到呜咽声,他曾惊慌地问她:“宝贝,怎么啦?”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暴躁的呵斥:“嗨,别管我!”

没错,有了孩子会让她快乐的,也能让她撇开不该干的蠢事。有时候,弗兰克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娶的妻子就像只羽毛艳丽的热带海鸟,其实,能有只养在家里的学舌鹪鹩本来就挺好,而且对他更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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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隐:《圣经·旧约》中人物,亚当与夏娃的长子。他杀害了自己的亲弟弟亚伯。———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