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七十二章 圣米兰夫人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发生了一幕悲哀的场面。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斋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吃惊,但平常总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盛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反省。门已经闩上,仆人那里也已吩咐过,除非有重要大事,不许来打扰他,于是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已的那些事情。然后,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一按密钮,抽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记录,都是他在政治途径上、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敌人。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有力,却也曾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像是一个旅客在到达山顶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他曾惊险万状地爬上来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在他的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他低声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心工作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

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

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像一个磷火似的,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个教士,那个教士就把它传扬开去。基度山先生或许曾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问。“但这和这位基度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现在是初次来访问巴黎——他何必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那个朋友和那个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尽符合,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不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维尔福所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他可以辩护或否认它的真实性;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在墙上出现的血字[1];他真正急于想发现的是,究竟这些血字是哪一个人的手把它写下来的。他竭力抑平自己的恐惧,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有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睡了这么久的敌人,只为自己想象一幅限于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他正在这样幻想的时候,前庭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切主人的伤心事。他拔开门闩,几乎立刻就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并不先等仆人通报。白发压着她那黄色的额头,她的眼睛本来已经因年老而深陷下去,现在则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阁下,”她说——“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于是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梯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起来,向他的岳母——因为这位老太太就是她——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难过!圣米兰先生没有和您一同来吗?”

“圣米兰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她看来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个星期以前,”圣米兰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米兰先生已经有几天感到不怎么舒服。但是,想到又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凡兰蒂,他就鼓起勇气,不顾自己的病,照常起程。当我们离开马赛十八法里路,吃了一些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他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的睡觉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好像觉得他的脸色转红,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凶。但是,因为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喊声,像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痛苦似的,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我喊住车夫,我唤叫圣米兰先生,我用我的嗅盐给他闻,但一切都完了,我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简直吓呆了。“您当然去请医生啦?”

“立刻去请,但是,我刚才说过,那已经太迟啦。”

“是的,但他至少能说出可怜的侯爵是什么病死的。”

“噢,是的,阁下,他告诉了我,那看来像是一种中风。”

“那时您怎么办呢?”

“圣米兰先生常常表达一种愿望,假如他不是死在巴黎,就把他的尸体搬回到家墓来。我把他装在一具铅棺里,比他先走几天。”

“噢,可怜的妈!”维尔福先生说,“您到了这样的年龄,经过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竟还要完成那种责任!”

“上帝支持我经过了这一切!而且,假如可怜的侯爵在世,我为他所办的那一切事情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不错,自从我离开他以后,我似乎已经失掉知觉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我们是不再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遭到灾难的时候,我们是应该有力量哭的。凡兰蒂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凡兰蒂。”

维尔福觉得假如回答凡兰蒂去参加跳舞会去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可以派人去找她回来。

“马上去找,阁下!马上去找,我求求你!”那位老太太说。

维尔福扶起圣米兰夫人,领她到他的房间里。“您休息一下吧,妈。”他说。

侯爵夫人听到这句话,就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这样强烈地想起她无限悼惜的那个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凡兰蒂的身上,她被“妈”这个字感动了,顿时老泪纵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让女佣人照顾她,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莫过于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当圣米兰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狂热地祷告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瑟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在舞厅门口出现的时候,他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以致凡兰蒂急忙向他奔过来,说:

“噢,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了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凡兰蒂。”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青年女郎浑身颤抖,疑惧地问。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这是时间问题,因为凡兰蒂的头发晕,她的脚步踉跄着站不稳;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拖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呢!啊,是的,这件事真奇怪!”于是,那不幸的一家人走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其他与会的人们。

凡兰蒂发觉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诺梯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真心体贴地觉得目前最需要她帮助的是圣米兰夫人。

凡兰蒂发觉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在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沉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续的叹息、火热的眼泪,就是经过的一切。维尔福夫人依靠在她丈夫的臂膀上,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至少是对那个可怜的寡妇。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假如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更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米兰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凡兰蒂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凡兰蒂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所措,也跟着他的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梯埃,我们前面说过,诺梯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那机敏的眼光就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一件大不幸的事情啦。圣米兰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米兰先生和诺梯埃之间从来不曾发生过友谊。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大大地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梯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凡兰蒂小姐吗?”巴罗斯说。

诺梯埃做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跳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曾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辞别过的。”

诺梯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

诺梯埃又做了个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瑟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我去等着,等她回来的时候请她到这儿来。您是不是想这样?”

“是的。”那个废人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着凡兰蒂,把她祖父的希望通知她。因此,凡兰蒂在离开圣米兰夫人以后,就来看诺梯埃。圣米兰夫人终于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常用的饮料。于是,我们已经说过,那青年女郎就离开床边去看诺梯埃先生。凡兰蒂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情意望着她,以致她自以为已经枯竭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凡兰蒂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的意思正是如此。

“唉!幸而我还有,”凡兰蒂答道,“要是没有的话,我可怎么得了呢?”

这已经是早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很想上床去睡。诺梯埃也不会说,他所需要的惟一休息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就让凡兰蒂走了,因为忧愁和疲乏已使她看来像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凡兰蒂发觉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热并没有退;相反的,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精神上受着极大的痛苦。“噢,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吗?”凡兰蒂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征兆,不禁惊喊起来。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米兰夫人说,“但我有点等得你不耐烦了,我要差你去找你的爹爹来。”

“我的爹爹?”凡兰蒂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凡兰蒂不敢违逆她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米兰夫人说,她免掉了繁文缛节,像是怕她已没有时间可资浪费似的,“你写信给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谈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那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定当的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士·伊辟楠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不是伊辟楠将军,就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在逆贼从厄尔巴岛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掉的那一位吗?”

“正是。”

“他对于娶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倒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吗?”

“幸而我们的内争现在已经消灭了,妈,”维尔福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辟楠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于诺梯埃先生的事情知道得极少,将来和他相处,即使并不愉快,至少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呢?”

“大家对他都很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

在这一段谈话的期间,凡兰蒂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米兰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凡兰蒂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丽妮只剩下她这条命根,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得不使我的孩子有一个母亲。”

“后母绝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关于凡兰蒂的事情。让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开始有点像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思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因为您的意思正巧和我一致。伊辟楠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凡兰蒂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礼制——新近的那件丧事。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吧?”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那些老套头的反对话可以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们别去听信它。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当然并没有为那件事情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想到那件丧事,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吗!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告诉他使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服从不服从我——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假如将来他不完成他的责任,我就可以从我的坟底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必须撇开这些超俗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死人一旦被埋入坟墓以后,就睡在那儿,永远不再起来的了。”

“噢,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心一点吧。”凡兰蒂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似乎我的灵魂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只在头顶上飘来荡去。我的眼睛,虽然我想睁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所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角落里——我看见,我告诉你,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凡兰蒂尖声喊叫起来。“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实情。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像是恐怕我不相信,恐怕我只有一种官感的证明还不够,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移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绝不像是一个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接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嗯,假如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那种关系似乎更直接呀。”

“噢,夫人,”维尔福不禁大受感动,说,“别去想那些悲惨的念头,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长住在一起,受我们的爱,受我们的尊敬。我们要使您忘记——”

“决不,决不,决不!”侯爵夫人说,“伊辟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见他。”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迅速。我也希望见见一位公证人,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传给凡兰蒂。”

“啊,外婆!”凡兰蒂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火烧一般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不是要吓死我吧?噢,您烧得多厉害,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

“还是照平常一样,我的宝贝,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凡兰蒂。”

凡兰蒂把橙汁倒入一只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这就是鬼碰过的那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凡兰蒂在她外祖母的床边坐下来。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那年老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她心里想,要是玛西米兰知道圣米兰夫人非但不是一个助手,而且无意之中成了一个敌人,那时将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假如玛西米兰·摩莱尔的名字是叫阿尔培·马瑟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就一刻都不会犹豫;但摩莱尔只是平民出身,而凡兰蒂知道那心高气傲的圣米兰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非贵族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想到这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这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圣米兰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米兰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走吧,凡兰蒂,”圣米兰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

“离开我!去!”那青年女郎吻了她外祖母一下,用手帕擦着眼睛离开。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跟班,后者告诉她医生已在餐厅里等着了。凡兰蒂立刻奔下去。那个医生是她家里的朋友,也是当代最有才智的人士之一,极其喜欢凡兰蒂,她出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目击的证人。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所以他老是在为他的孩子担忧。

“噢,”凡兰蒂说,“我们等得您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郁郁地微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虽然我们不能不用脑筋,但你千万不要太胡思乱想,我想除了给你这一点忠告外,我对你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凡兰蒂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诊断学几乎像是奇迹,因为他是那些从身体研究到脑子的医生之一。“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您已经知道我们所遭到的不幸了吧,不知道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夫里尼先生说。

“唉!”凡兰蒂忍住她的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米兰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中风死的。”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祖母从来没有和她的丈夫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先生,我求求您,给她想点办法!”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梯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凡兰蒂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

凡兰蒂抑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祖母的病症是怎么样的?”

“精神极其兴奋混乱,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晨在睡觉的时候幻想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而同时她自己竟能看得到,那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她还幻想到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倒不知道圣米兰夫人竟会这样神经错乱。”

“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凡兰蒂说,“今天早晨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还以为她疯了。而家父,您知道,是一个头脑很坚强的人,可是他看来似乎也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似乎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凡兰蒂知道她外祖母房间里已没有第二个人。“上楼去吧。”她对医生说。

“你呢?”

“噢,我不敢——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去清醒一下我的头脑。”

医生握了握凡兰蒂的手。他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而她则走下踏级。至于她喜欢散步的地方是花园的哪一部分,这是不必说的了。根据她往常的习惯,她必定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凡兰蒂照常在她的花丛间漫步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没有时间把她的外表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禁止她作这种朴素的装饰。她转身向那条两旁夹持着大树的走道踱过去。当她前进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下来,于是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她认出那是玛西米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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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本书第124页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