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二章

公爵忽然走到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跟前。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公爵一把拽住他的手,用奇怪的激昂语调说,“请您相信,不管怎样,我认为您是个极其高尚的、非常好的人;请相信这一点……”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惊讶之余,甚至倒退了一步。瞬息间他竭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纵声狂笑的愿望;但在仔细近看之后,他发现公爵的神态反常,至少有些异样。

“我敢打赌,”他嚷道,“公爵,您想说的完全不是这样的话,或许还完全不是想对我说……。不过,您怎么啦?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也许如此,很可能是的,您非常精细地注意到了,或许我并不想找您!”

说了这话以后,他作一个有些奇怪、甚至有些滑稽的微笑,但一下子好像又亢奋起来,大声表示:

“请不要向我提起三天前我的举动行为!这三天我感到非常惭愧……。我知道是我不对……”

“可是……可是您究竟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情?”

“我看得出,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您为我害臊的心情也许超过为任何人感到的羞愧;您的脸在红起来,这是美好心灵的标志。我马上就走,请放心。”

“他这是怎么啦?他这样是不是表明快要发病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恐地问郭立亚。

“您不必在意,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不是发病;我马上走。我知道自己……得天特薄。我病了二十四年,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四岁。现在也请听我作为一个病人说几句话。我马上走,这就走,请放心。我不感到脸红,——要知道,为此而脸红岂不怪哉?——但在与人交往方面我是多余的……。我并不是因为爱面子说这话……。这三天来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一有机会就应该真心诚意和光明磊落地向你们讲清楚。有这样一些思想,有若干崇高的思想我不该随便谈论,因为我一定会使大家觉得滑稽可笑;刚才Щ公爵提醒我的正是这一点……。我不会做得体的姿态,也缺乏分寸感;我词不达意,说的话与想法并不相符,这样就糟蹋了那些想法。所以我没有资格……何况我又多疑过敏,我……我确信,这一家人不可能亏待我,在这里我能得到超过我所值得的爱;但我也知道(我完全可以肯定),二十多年的病必然会留下若干后遗症,因此我……有时候……不能不令人发笑……可不是吗?”

他环顾众人,似乎在等候回答和决定。大家都被这一意外和病态的、至少是看不出什么原因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难堪地站着无所适从。然而,这一举动却引出一段奇怪的插曲。

“您在此地说这些话做什么?”阿格拉雅突然喊叫起来,“您向他们说这些话做什么?为什么向他们,他们?”

看来,她气愤到了极点,她的眼睛里快要迸出火花。公爵站在她面前无言以对,一下子脸色煞白。

“此地没有一个人配听这样的话!”阿格拉雅发作了,“此地所有的人通通都及不上您的一个小指,无论头脑还是心灵都谈不上!您比所有的人更诚实、更高尚、更厚道、更善良、更聪明!此地有些人甚至不配弯下腰去拣您刚才掉在地上的手绢儿……。您为什么要贬低自己,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您何苦曲解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您就没有自尊心?”

“主啊,这能料到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双手一拍失声惊呼。

“可怜的骑士!乌拉!”郭立亚欣喜若狂地高喊。

“住口!……有人居然敢在此地您的家里欺负我!”阿格拉雅忽然冲着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吼叫,她已经处在无视任何界限、敢越一切障碍的歇斯底里状态。“为什么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折磨我?整整三天,公爵,他们老缠着我,说您如何如何,这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不嫁给您!决计不嫁,永远不嫁,您得知道!这一点您必须知道!怎么能嫁给您这样可笑的人?您现在不妨照照镜子,瞧您这模样配得上哪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故意逗我,说我要嫁给您?您必须知道这件事!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气的!”

“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没有逗过!”阿黛拉伊达惊恐地嘀咕了一句。

“谁也没有这样想过,谁也没有这样说过!”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嚷了起来。

“谁逗她来着?几时有人逗过她?谁会对她说这事儿?她这是醒着还是在说胡话?”气得发抖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所有的人。

“人人都说过,每一个人都说了,说了整整三天!我决不嫁给他,决不!”

这样叫喊过后,阿格拉雅涕泗滂沱地伤心痛哭,她用手绢儿捂住面孔倒在椅子上。

“他还没有向你求过……”

“我没有向您求过婚,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公爵此话一下子脱口而出。

“什——么?”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拉长调子问道,惊讶、愤怒、震骇之状溢于言表。“你说什——么?”

她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公爵急得直哆嗦,“我只是想对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说明……希望我能有幸解释,我完全不打算……不指望有幸能向她求婚……哪怕在任何时候……。这完全不能怪我,上帝可以作证,不能怪我,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我从来都不想,从来没有这个念头,永远不想,将来您会看清楚的,请相信我!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您面前诽谤我!您不用担忧!”

说着,他走到阿格拉雅近旁。阿格拉雅揭去捂住面孔的手绢儿,迅速地看了一下公爵和他整个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明白了他的话意,突然直接冲他放声大笑,——这是一阵乐不可支的狂笑,一阵滑稽透顶、拿别人开心的狂笑,阿黛拉伊达第一个忍不住,尤其是在她也看了一下公爵以后,立刻扑到妹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和她一样像小学生似的乐不可支、纵声狂笑。公爵望着她俩,一下子也笑逐颜开,并且带着欢快和幸福的表情连连念叨: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时,亚历山德拉也忍不住打心眼儿里大笑起来。这三姐妹的狂笑简直没个完似的。

“哼,疯疯癫癫!”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嘟哝道,“一会儿把人吓得半死,一会儿又……”

但现在连Щ公爵也笑了,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也笑了,郭立亚笑得不亦乐乎,公爵瞧着大家也哈哈大笑。

“散步去吧,散步去吧!”阿黛拉伊达嚷着,“大伙都去,公爵也一定得跟我们同往,您不许走,可爱的人哪!他这人真可爱,阿格拉雅!您说是不是,妈妈?不但如此,我还要,一定要吻他一下,一定要拥抱他,作为……作为对他刚才向阿格拉雅表明心迹的报答。妈妈,亲爱的妈妈,可不可以让我吻他一下?阿格拉雅!让我吻一下你的公爵吧!”这调皮的二小姐叫嚷着果真蹦到公爵面前,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公爵抓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差点儿没握得阿黛拉伊达叫起来。公爵无比喜悦地瞧着她,把她的一只手举到嘴唇边,接连吻了三次。

“咱们走吧!”阿格拉雅在召唤大家,“公爵,您搀着我。让拒绝了我的人搀着,这样行不行,妈妈?公爵,您不是永远拒绝了我吗?您的姿势不对,伸出胳膊让女士扶着,可不是像您这样。难道您不懂得该怎样搀着女士?这才对了,走吧,咱们走在最前头;您愿不愿意走在所有的人头里,没有旁人在场?”

她不住口地说着,还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再念叨,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真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Щ公爵心想,自从和他们结识以来,恐怕他已经是第一百次这样想,然而……他喜欢这些奇怪的人物。至于梅诗金公爵这个人,他也许不太欣赏;当大家出外散步的时候,Щ公爵脸色比较阴沉,好像有什么心事。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似乎情绪极佳,一路上直到火车站不断逗亚历山德拉和阿黛拉伊达发笑,而她们俩对他的戏谑也特别乐于报以笑声,简直太利索了,以致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也许她们压根儿不在听他说话。这个念头使他骤然间不说明原因就扬声大笑,笑得够厉害的,而且绝非做作(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那姐妹俩此时就像过节一般高兴,她们老是望着走在头里的阿格拉雅和梅诗金公爵;看得出,小妹妹给她们出了个高度费解难猜的谜题。Щ公爵一直试图跟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谈些不相干的事情,也许是想让她散散心,结果却使她腻烦得要死。她头脑里好像一团乱麻,往往答非所问,有几次干脆不搭茬儿。不过,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这天晚上的谜题还没有完。最后一道是归梅诗金公爵独个儿受用的。他们走到离别墅大约一百步的地方,阿格拉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很快地对坚持沉默的男伴说:

“往右边瞧。”

公爵照办了。

“仔细瞧瞧。您看见林苑里那条长椅没有?就在三棵大树那儿……绿颜色的长椅。”

公爵回答说看见了。

“您是否喜欢这个地方?有时候一大早,上午七点钟左右,大家还在睡觉,我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坐在那儿。”

公爵喃喃地说这地方挺不错。

“现在您离开我走吧,我不想再跟您挽手同行。或者这样更好:您仍旧搀着我走,但一句话也不要跟我说。我要独自默想……”

其实,这番告诫毫无必要,因为即使不下禁令,公爵一路上也肯定不会开口。他听了关于座椅的那些话后,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过一会儿,他想通了,并且惭愧地驱散他那荒唐的念头。

众所周知,至少大家都认为,平日到巴甫洛夫斯克车站一带去的人“比较整齐”,不像星期日和节日“各色人等”纷纷从城里涌来。人们虽然不是过节的打扮,衣着穿戴却很雅致。来此听音乐算是消夏一景。那里的乐队也许是我国的花园乐队中最好的一支,演奏的曲目也比较新。人们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尽管总的看来有一种家常气氛,甚至亲密无间。熟人大都是消夏客,通常到这里来互相看望。许多人由衷地喜欢这样做,来此就为这个目的;但也有专门去听音乐的。吵架之类煞风景的事情极少发生,不过即使平日也不是完全没有。反正这是少不了的。

这天晚上天气很好,游人也相当多。正在演奏的乐队近旁的座位都占满了。我们那一拨子在比较靠边的几把椅子上坐下,离火车站最左边的一个出口不远。人群和乐声使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精神振作了些,也使小姐们得到消遣;她们已跟一些熟人目光交接,并远远地向一些人点头致意;她们已仔细看过人家的服装,注意到某些奇特之处,并就这些异点交谈几句或付之一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也频频欠身行礼。阿格拉雅和公爵还在一起,他们已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不多一会儿工夫,熟人中就有几位青年向将军夫人母女们这边走来;有两三位留下来聊聊;他们都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朋友。其中一位长得十分英俊的青年军官性格开朗,非常健谈;他赶紧同阿格拉雅攀谈,并且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阿格拉雅在他面前显得挺随和、非常爱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征得公爵同意向他介绍了这位朋友;公爵几乎没弄清楚别人要他怎么样,反正双方算是认识了,两人互相鞠躬、握手致意。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朋友提了一个问题,但公爵好像没有作出回答,或者颇为奇怪地嗫嚅一通,致使那位军官集中注意向他瞧了瞧,然后又看看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并且立即明白后者给他们作这次介绍的用意,便淡然一笑,接着重又转向阿格拉雅。只有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注意到这时阿格拉雅突然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留意别人在跟阿格拉雅殷勤交谈,间或甚至于差点儿忘了自己正坐在她旁边。有时他想走开,完全从这里消失,哪怕到一个阴森荒凉的地方去他也乐意,但求能够一个人静思默想,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何处。或者待在家里廊台上也行,但希望别人一个也不在那儿,无论列别杰夫还是孩子们都不要来打搅,让他扑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就这样躺上一天一夜,再加一天。有几次他在瞬息间也梦想着峰峦山岭,特别是他始终喜欢回忆的山中一个熟悉的小点儿,他生活在国外的那几年,经常喜欢到那里去,从那里俯瞰村庄,眺望山下恍如白练的瀑布、天上飘浮的白云、远处废弃的古堡。啊,此刻他多么希望能立刻到那里去!去思索一件事情——这辈子光想这一件事情亦不为过,够想上一千年的!让这里的人彻底忘掉他。哦,这甚至是必需的。要是大家根本不知有他这么个人,要是眼前的一切纯粹是春梦一场,反倒更好。是梦也罢,是真也罢,还不是一样?!有时他忽然开始对阿格拉雅仔细观看,一连五分钟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庞。但他的眼神太奇怪了:他望着阿格拉雅,仿佛在看一个离他有两里之遥的目标,或者仿佛在看她的画像,而不是看她本人。

“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公爵?”她中断了与周围一些人兴致勃勃的谈笑,忽然问道,“我怕您;我总觉得您想要伸手用指头够着我的脸触摸一下。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他是不是这样看着我?”

公爵听到别人在对他说话,似乎很觉诧异,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可能并不十分明白,也就没有回答;但他见阿格拉雅和其余的人在笑,忽然张开嘴巴自己也笑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响了;那位军官想必是个爱找乐子的人,他索性扑哧一声喷出笑来。阿格拉雅蓦地悻悻然低声自语:

“白痴!”

“上帝啊!难道她会对这样一个人……莫非她真的疯了不成!”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透过牙缝嘀咕道。

“这是闹着玩儿的。跟朗诵‘可怜的骑士’那回一样,”亚历山德拉用肯定的口气向她耳语,“就这么回事儿!她照例又在拿他开心。不过这种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应该加以制止,妈妈!刚才她装神弄鬼演了一出戏,只顾自己调皮,把我们吓得半死……”

“幸好她撞上的是这样一个白痴。”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和她窃窃私议。女儿的话毕竟使她松了口气。

然而,公爵听见了有人管他叫白痴,并且打了个寒战,但不是因为被称为白痴的缘故。“白痴”两个字他随即忘了。但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的人群中,好像从旁边某处——他绝对没法指出究竟在哪个方位,究竟在哪一点——有一张脸倏地一闪,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拳曲的黑色头发,带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冷笑和眼神,——?一闪即逝。很可能这仅仅是他的幻觉;整个画面留在他印象中的只是冷笑、眼睛以及那位一闪即逝的先生脖子上一条时髦的翠绿色丝织领带。那位先生在人群中消失了呢,还是一溜烟钻进了车站,公爵也无法肯定。

但过了一分钟,他忽然迅速而又焦灼地开始四顾张望;那第一幅幻象可能是第二幅幻象的预兆和先驱。这是肯定无疑的。刚才跟大伙一起来火车站的时候,难道他忘了有可能狭路相逢?诚然,当他来火车站的时候,好像根本不知道在往这儿走,——他所处的精神状态便是这样。倘若他善于或者有可能比较细心地行事,那么一刻钟以前他就会注意到,阿格拉雅有若干次也好像忐忑不安地东投一瞥、西看一眼,似乎也在周围寻找什么。现在,他的焦灼之状已变得非常明显,阿格拉雅的激动和惶惑也随之加剧;只要他朝后张望,阿格拉雅几乎立即跟着也回过头去。惶惶不安的疑团不久便解开了。

从公爵和将军夫人母女们所坐的地方近旁车站最左侧那个出口处,一下子走出一群人来,至少有十个人。走在头里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个美得出奇,无怪乎她们后面跟着这么多的崇拜者。但是,这几个女人也好,她们的崇拜者也好,都有点儿特别,跟其他来听音乐的游人完全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但大多数人竭力装作根本没瞧见他们的样子,只有某些年轻人望着他们露出笑容,窃窃私议。对这群人完全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招摇过市、高声谈笑。不难料想,其中好几个还醉醺醺的,尽管看外表有几位的衣着相当摩登和雅致。但里边也有人模样很怪,身穿奇装,脸上火辣辣地红得诧异;其中有几名军人,也有年纪已经不轻的;有的穿着做工讲究、宽舒合身的服装,戴着戒指和领扣,套着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络腮胡子,脸上的表情特别高贵,虽然有些不屑的神态,不过社会上对于这种人都避之唯恐不远,像害怕瘟疫似的。我们的郊外休憩场所中固然不乏高尚体面、名声颇佳的去处;但即使最谨慎的人也不可能每一分钟都提防着砖头从邻屋顶上掉下来。现在,这块砖头即将掉向来此欣赏音乐的体面听众。

从车站走到乐队所在的平台要下三级台阶。那群人就在台阶前面站住,正犹豫不决;但一个女的带头跨步向前,她的随员中只有两人敢步她后尘:一个是样子很不起眼的中年人,其外表各方面都还体面,但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光棍儿,就是说:这等人从来不认识任何人,别人也不认识他们。不甘落后的另一人衣衫颇不整饬,形迹实在可疑。此外没有人跟那位奇特的女士走。但是,她下台阶时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后面有没有人跟来。她仍然大声谈笑。她的穿戴非常高雅华贵,但略微花哨了些。她经过乐队走向平台的另一边,那里的路旁停着一辆马车在等什么人。

公爵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她。自从来到了彼得堡,这些日子他一直打算去见她;但也许是某种隐秘的预感使他踌躇不前。至少公爵怎么也无法揣测与她见面会得到什么印象,而公爵有时怀着恐惧的心情竭力加以想象。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重逢将是痛苦的。这六个月来,他曾几次回想这个女人的面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当时他看到的还只是相片。据他回忆,即使从相片上得到的印象也蕴含着太多的辛酸。在外省的小地方,有一个月他们几乎天天见面,那一个月曾对他产生可怕的影响,以致公爵有时竭力不去想那段并不久远的往事。这个女人脸上老是有一种足以使他肠断的气质。在同罗果仁谈话时,公爵把自己这种感觉归结为无限的怜悯,此话不假,因为她的脸还在相片上就从公爵心中钩起一阵怜悯的痛苦。这种同情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为这个女人忍受痛苦的感觉,从未离开过他的心田,现在还是这样。哦,不,倒是更强烈了。但是,公爵总觉得他向罗果仁说的话不够贴切;直到此刻,就在她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大概是凭直觉理解到,他向罗果仁说的话究竟缺少什么。缺少的是能够表达恐怖心情的词语;对,正是恐怖!此时此刻他才充分感觉到这一点;他相信,他自有特殊的理由充分肯定,这个女人发了疯。如果你爱这个女人甚于世上的一切,或者你正在想象中预先品尝这种爱情的可能性,忽然看到她戴着镣铐在铁窗里边挨看守的棍棒,——那么,你得到的印象与公爵现在的感受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雅很快地悄悄问道,同时打量着他并且天真地扯了一把他的胳膊。

公爵转过头来望着她,看了看她那双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在忽闪忽闪的黑眼睛,尝试着冲她做一个微笑,但一下子仿佛把她忘了,重又把视线右移,又去注意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影。此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正打小姐们的座椅旁边经过,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还在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讲述一件大概非常可笑、非常有趣的事情,他讲得很快,劲头很足。公爵记得阿格拉雅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是多么……”

话没有说完,无法断定是什么意思;她倏地住了口,什么也没有找补,但这已经够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正经过那里,本来好像并不特别注意某人,于是蓦地冲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这才发现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

“咳!原来他在这儿!”她一下子止步惊呼,“人家派专差四出寻找都不见人影,却原来你待在这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在那边……在你伯父那里!”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顿时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眼,但旋又扭头不去看她。

“怎么?!莫非你不知道?天哪,还真的不知道呢!他开枪自杀了!今儿个早晨你伯父开枪自杀了!下午两点钟人家就告诉我啦;现在半个彼得堡都已经知道;据说三十五万卢布公款不见了,有的说是五十万。我老是指望着他还要传一大笔遗产给你呢,谁知他悄没声儿地花了个精光。真是个放荡透顶的老家伙……。那好吧,再见了,祝你交好运!难道你不想去一次?怪不得你及时引退,好狡猾的小子!不,胡说,你知道,你事先知道,也许昨天就已经知道……”

尽管这种胡搅蛮缠和故意显示事实上并非如此的熟不拘礼肯定包含着目的,——这一点现在已毫无疑义,——但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起先还打算不了了之,说什么也不理睬那位出言不逊的女士。然而,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话像当头一个霹雳击中了他;听到伯父的死耗,他顿时脸色煞白,转身面向带来凶信的人。这时,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霍地离座起身,让别人也都跟着她站起来,几乎像逃跑一般从那里走开。只有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暂时留在座位上,似乎拿不定主意,还有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仍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但是,叶班契娜母女们才走开不到二十步,一场可怕的轩然大波已经闹开。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好朋友,就是刚才跟阿格拉雅交谈的那位军官,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应当用鞭子对付她,此外没有旁的办法管束得了这臭娘们!”这话他几乎是大声说的。(看来他以前就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密友)。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倏地面朝他转过头来。只见她目光一闪,向站在她两三步外那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扑去,夺过握在他手中的一根辫状细鞭,使劲在辱骂她的人脸上斜抽了一鞭。这一切是在霎时间发生的……。军官气疯了,冲她直扑过去。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身边的随从已经不见:外表体面的中年绅士早就溜之大吉,而醉醺醺的那一位站在一旁狂笑不已。当然,警察马上就会来的,但若非救兵突然赶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眼前难免吃亏。当时也近在咫尺的公爵及时从后面抓住军官的胳膊。军官为了挣脱束缚,猛推前胸把他推开。公爵踉踉跄跄倒退三步,跌在一把椅子上。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身边已经出现了另外两名保镖。在正欲发动攻击的军官面前站着一位拳击手,他就是读者已经知道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也是过去罗果仁一帮的正式成员。

“凯勒尔!退伍中尉,”他以炫耀的口吻自我介绍,“如果您要徒手较量的话,大尉,我愿代替妇道人家奉陪;在下曾学完英国式拳击的全套教程。别推推搡搡,大尉;我同情您受到的奇耻大辱,但我不能容忍您当着大庭广众对一个女人动拳头。如果能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那么,您当然会懂得,大尉……”

但是大尉已经定下神来,已不去理会他说些什么。这时,从人丛里出现的罗果仁迅即拉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胳膊把她带走。罗果仁本人看来也震惊得厉害,面色煞白,颤栗不已。在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带走的时候,他居然还顾得上冲着军官的脸发出冷笑,像个叫卖小贩一般得意扬扬地说道:

“呦!瞧这模样儿!脸上都挂了彩啦!呦!”

军官清醒过来以后,完全猜到了对方是什么人,于是他很有礼貌地(不过用手帕捂着脸)向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公爵说:

“请问,我有幸认识的是不是梅诗金公爵?”

“她是个疯子!有精神病!请相信我的话!”公爵用发抖的声音答道,并且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出哆嗦的双手。

“我当然不能自夸了解这样的情况;但是我必须知道尊姓大名。”

他点点头走开了。在最后几位登场人物消失以后过了五秒钟,警察赶到。其实,这场风波前后持续至多两分钟。某些游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另一些仅仅换了一下座位;也有一些人看到这意外的一幕非常高兴,还有些人更是兴致勃勃地议论开了。总而言之,这件事的结束与惯例没什么不同。乐队重又奏起音乐。公爵走去跟上叶班契娜母女们。刚才他被军官一推跌倒在椅子上的时候,如果想得到或顾得上朝左边瞥上一眼,他就会看见阿格拉雅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地方驻足观望这一场纠纷,并不理会已经走得更远的母亲和姐姐的叫唤。后来,是Щ公爵跑到她跟前,才劝得她从速离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记得,阿格拉雅回到她们那里时激动异常,几乎没有听到她们催促的呼声。但是仅仅过了两分钟,当他们一行刚进入林苑,阿格拉雅又用她惯常那种淡漠而调皮的口吻说:

“我倒要瞧瞧,这出闹剧怎样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