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三部 第一章

时常可以听到这样的抱怨之声,说我国没有实干人才;比方说,政治家就很多,将军[1]也不少,各种各样的监督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没有做实际工作的人。至少大家都这样抱怨。据说,若干条铁路线上连称职的服务员都没有;想要在一家轮船公司建立一套差强人意的管理机构据说绝对办不到。君不闻,在某一条新近铺设的铁路线上,有火车相撞或从桥上塌下去;君不见,报载有一列火车险些封冻在茫茫雪原之中,因为这列火车只走了几个小时,却在雪地里停了五天。听说,成千上万担货物在某处等候发运,一搁就是两三个月,东西都腐烂了;有人告诉我(不过简直叫人没法相信),某商人的雇员敦促主管者——也就是站长——把他的货发运出去,可是站长非但不发,竟以打对方嘴巴子来行使其职能,还把他的这种管理手段解释为“一时冲动”。为国家办事的有那么多机关衙门,简直想都不敢想;那么多人担任过公职,那么多人正在担任公职,那么多人有意担任公职,——似乎很难设想,具备这样的条件怎么连一套像样的轮船公司管理机构都凑不起来?

对此作出的回答有时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无法相信这样的解释。有人说:不错,我国担任过公职或正在担任公职的人是不少,这套制度按照最佳的日耳曼模式从老祖宗到重孙的重孙已经沿袭了二百年,——但是,公职人员恰恰是最不善于实干的人,而且流风所及,直到不久以前,空泛浮漂和缺乏实际知识,甚至在公职人员之间几乎还被视为至上美德和最大长处。其实,我们无须议论公职人员,我们要谈的是实干人才。毫无疑问,胆小怕事和绝无半点主动精神,素来被认为是实际工作人员最主要和最优秀的特征,——甚至到现在还这样看。不过,假如认为这种意见是指责的话,我们又何必单单指责自己呢?缺乏独创性自古以来在全世界无时无处不被看作一个能干、勤恳、踏实的人必须具备的首要品质和最大优点,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是最低估计)一贯作如是想,过去和现在顶多只有百分之一的人经常持不同的看法。

发明家和天才在其生涯之初(往往还有自始至终不变的),几乎总是被周围的人目为比傻瓜好不了多少,——这是无人不晓的最守旧的看法。比方说,几十年间人们都把自己的钱送进银号,按四厘年息把数十亿卢布存到那里去,如果一旦银号没有了,人人都得自己拿主意,到那时,不言而喻,这亿万资金大部分必将在狂热的股票交易中丧失或落入骗子手中,——这甚至是符合体面和中规中矩的。确实如此;既然在我国至今普遍承认,谨小慎微和求稳守成是一个勤恳的正派人必不可少的品质,那么,要是一下子变化太大就太不正派,简直太不体面了。比方说,一个钟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果发现儿子或女儿稍稍有些逸出轨道,岂不要惊慌失措或吓出病来?“不,宝贝,你最好不要与众不同,还是太太平平过安稳日子吧,”每个做母亲的在催摇篮里的孩子入眠时都这样想。而我们的保姆在哄孩子入睡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念念有词、轻轻哼唱的:“宝宝长大满身金,步步高升当将军!”可见,连我们的保姆也把将军的头衔看成俄国式幸福的极限,也是象征安富尊荣的最通俗的民族理想。的确,只要考试及格,任职满三十五年,——到头来我们哪一个不能当上将军并在银号里积下一笔款子?因此,一个俄国人几乎无须作任何努力,最终也可以博得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美名。实质上,在我国当不上将军的只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不甘苟安的人。这里头也许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是,总的说来,大概这是对的,我们的社会为理想的实干家所下的定义理由非常充足。

不过,以上毕竟还是说了好些多余的话;笔者其实只想就我们所熟悉的叶班钦一家作一些说明。这些人,或者至少是这一家中最有头脑的几位,经常感到烦恼,原因在于他们几乎全体共有的一种家风,与我们前面所议论的那些美德直接抵触。尽管对事实并不完全了解(因为了解事实是困难的),他们却往往怀疑他们家似乎什么都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顺顺当当,他们家疙疙瘩瘩;人家循着轨道滑行,他们总是不断出轨。人家每时每刻谨小慎微,他们却不是这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固然有些大惊小怪,甚至过于紧张,但这毕竟不是他们渴念的那种处世谨慎。其实,也许只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因为小姐们还年轻,虽则她们洞察力颇强,对事物持冷嘲态度;而将军纵使也想洞察幽微(应该说是相当费劲的),但遇到比较棘手的场合只会说:!到头来还是一切仰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所以,责任全在她肩上。倒不是这一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主动精神,或者故意为了标新立异而越出轨道,那是完全要不得的。才不呢!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说,并没有任何存心追求的目标,然而结果又如何?叶班钦一家尽管深受尊敬,却总不像一切受尊敬的家庭应该有的那个样子。近来,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开始把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一个人和她的“不幸的”性格,——因而增添了她的痛苦。她不时痛骂自己是个“愚蠢、荒唐的怪女人”,老是疑神疑鬼、心慌意乱,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就毫无办法,老是夸大不幸。

还在本书的开始部分,我们就曾提到,叶班钦一家享有普遍的声望而非徒有虚名。即使将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无疑到处受人尊敬。他之所以赢得尊敬,首先因为他拥有财富,是个“数得着”的人物,其次因为他十分正派,尽管才智有限。然而,头脑比较迟钝看来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品质,即便不是对任何事业家如此,至少每一个认真赚钱的人都在此列。最后,将军的举止非常正派,为人谦逊,善于保持缄默,同时也不让别人踩他的脚,这不光因为他是将军,也因为他是个正直和高尚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有坚强的靠山。至于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前文已经说明,她的出身本来就好,尽管在我们的社会里对出身看得不是太重,除非在这同时还有必要的关系。但她也有必要的关系;有这样一些人瞧得起她和喜欢她,继那些人之后自然大家都尊敬并欢迎她。可以肯定,她的家庭烦恼并没有根据,究其因都是些鸡毛蒜皮,却偏偏被夸大到可笑的程度。但是,如果您鼻子上或脑门上长了个瘊子,您总觉得所有的人在世上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瞧您的瘊子,并为此笑您、骂您,即使您发现了美洲大陆也无济于事。同样可以肯定,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她所结交的人中间确实被认为“古怪”,但人们无疑又都尊敬她;最后,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再相信别人对她的尊敬,——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瞧着自己的女儿,禁不住为心中的疑团所苦恼,她怀疑自己老是有什么地方妨碍着她们的前程,怀疑自己的性格可笑、荒唐、讨人嫌,——不用说,为此她不断责怪女儿们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整天跟他们怄气,同时又对他们爱到不顾自己和近乎狂热的程度。

最使她感到苦恼的是:她怀疑女儿们正在变得和她一样“古怪”,认为上流社会中没有、也不应该有像她们那样的姑娘。“她们不长成一伙虚无主义者才怪呢!”她经常忖道。这一年来,特别是最近,这个可悲的想法在她头脑里愈来愈牢固。“首先,她们为什么都不出嫁?”她时刻这样问自己。“就为了折磨我这个做母亲的,——她们把这看作生活的目的,事情当然是这样,因为这一切都是所谓的新思想,都属于该死的妇女问题!阿格拉雅半年前不是忽发奇想要把她那美丽的头发剪短吗?(天哪,当年我还没有这样的头发哩!)她已经把剪子拿在手里,是我跪在地上求她才放下的!……就算这一个存心要折磨母亲,因为这丫头狠心、任性、娇惯了,但主要是狠心、狠心、狠心!还有,那个胖胖的亚历山德拉,不是学她的样也要把自己蓬蓬松松的头发剪掉吗?她这已经不是闹别扭,不是耍脾气,而是真正的愚蠢,因为她听信了那个阿格拉雅的话,说剪掉头发以后她会睡得比较好,头也不疼了。已经五年了,供她们挑选的对象前前后后有过不知多少,不知多少,不知多少!其中确有人品好的,甚至出类拔萃的!可她们为什么不嫁?她们究竟等什么?就是要气我这个做母亲的,——此外没有任何理由!什么理由也没有!绝对没有!”

她这颗做母亲的心总算盼到了太阳升起;至少一个女儿,至少阿黛拉伊达的亲事终于可以定下来了。“能甩掉一个也好,”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有机会出声表达自己的想法时会这样说(其实她暗自思量时措辞要亲切得多)。事情自始至终进行得很顺利、很体面;甚至在上流社会中也已开始受人称道。Щ是个有名望的人,既是公爵,又有家产,人品也好,加以称她的心、中她的意,难道还有什么不够完美的?但是,对于阿黛拉伊达她操的心本来就比另外两个少,虽则她的艺术家脾性有时也颇使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永远七上八下的心中惶惶不安。“不过她的性格开朗,而且有头脑,——这丫头大概不至于栽跟头,”最后她算是放下心来。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格拉雅。至于说到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要不要为她操心?她时而觉得“这丫头没指望了”,今年已二十五岁,看来只好做老姑娘。“辜负了一副好相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夜里甚至为她流泪,而就在这样的夜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却睡得十分安稳。“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虚无主义者,还是傻瓜一个?”其实,她并不傻,——在这一点上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可以肯定,因为她非常认真对待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见解,喜欢同她商量。但她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偎灶猫”——这一点也毫无疑义。“她可实在沉得住气,怎么也推她不动!不过,‘偎灶猫’也有外松内紧的——嗐!我给她们彻底闹糊涂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怜惜和好感,甚至超过对她的偶像阿格拉雅。但是,刺耳的唠叨(这是她的母爱和好感的主要表现方式)、故意找麻烦、诸如“偎灶猫”之类的雅号只能使亚历山德拉感到可笑。有时候甚至极其不足道的些许小事也会惹得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动肝火、暴跳如雷。比方说,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十分喜欢睡懒觉,而且往往会做好多梦;但她的梦总是非常空幻和幼稚,——若是七岁的孩子如此还差不离。可就是这种幼稚的梦不知什么缘故会惹得妈妈生气。有一次,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梦见了九只母鸡,这件事竟引起她和母亲之间一场不折不扣的争吵,——为什么?——很难解释清楚。另一次,只有这么一次,她总算做了个比较别致的梦,——她梦见一个修士,独自待在一间黑屋子里,而她始终不敢走进去。这梦马上由两个妹妹呵呵笑着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料妈妈又发起火来,把姐妹仨通通斥为傻瓜。“噷!瞧她那副不紧不慢的傻样,完全像一只偎灶猫,怎么也推不动;可是她闷闷不乐,有时候显得十分郁悒!她在想什么,犯什么愁?”她间或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这个问题,而且照例用歇斯底里的威胁口吻,立等回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先是支支吾吾,皱皱眉头,耸耸肩膀,最后两手一摊,发表他的看法:

“需要一个女婿!”

“上帝保佑千万别找一个像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像炸弹一样爆炸起来,“千万别跟您的见解和判断相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千万别像您这样一个粗野的村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立即走为上计,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爆炸之后也就平静下来。不言而喻,当天晚上她必定一反常态,以体贴、温顺、亲切和恭敬的态度对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粗野的村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她那善良、可爱的心肝宝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因为她一辈子钟爱乃至热恋着她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一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也非常清楚,并为此而无比尊敬他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但她主要的心病和经常为之苦恼的还是阿格拉雅。

“完全像我,跟我一模一样,在各方面都是我的写照,”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忖道,“任性、可恶的鬼丫头!虚无、古怪、疯狂、狠心、狠心、狠心!哦,天哪,她将是多么不幸啊!”

不过,我们已经说了,太阳升起,一度曾把一切融软、照亮。差不多有一个月,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摆脱生活中所有的焦虑,得到了休息。由于阿黛拉伊达出阁在即,外界也开始谈论阿格拉雅,加以阿格拉雅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显得那么优美,那么大方,那么聪明,真是所向披靡;尽管有些傲慢,但这一点跟她正相称!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是那样亲昵,那样和蔼!(“不过,对那个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还得好好察看,看个真切,把他彻底摸透,再说,阿格拉雅对他似乎也并不特别有好感!”)不管怎样,这姑娘毕竟一下子出落得令人惊叹,——她多俊哪!上帝啊,她太美了,简直一天胜似一天!可现在……

可现在这个蹩脚的公爵、这个可怜的白痴刚一露面,一切又都乱了套,家里变得一团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别人看来,肯定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她具有一种永远戴愁帽的本领,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她随时都能从中看出什么有时能吓得她病倒的危机来,这种恐惧纯属捕风捉影,完全莫名其妙,因而却是最难克服的。如今,透过这一切荒唐可笑的天倾之忧,果真开始露出某种似乎确实重要的苗头,某种似乎确实堪虑和可疑的迹象,她又该作何感想呢?

“怎么有人竟敢……竟敢写匿名信给我,说那个贱货跟阿格拉雅有联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拖着公爵一路想,到了家里让他在全家人聚会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后还在想。“怎么有人竟敢这样想?万一我信了上面的片言只字,或把这封信给阿格拉雅看了,我不羞死才怪!对我们、对叶班钦家居然如此嘲弄!都怪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切都由您而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啊,为什么我们不去耶拉京消夏?我明明说过去耶拉京的!信可能是瓦丽卡写的,我知道,或者可能……全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过错,都怨他!这是那贱货对他恶作剧,算是纪念过去的交情,把他当傻子展览,就像过去拿他当傻子取乐、牵着他的鼻子走一样,那时他还给那贱货送去珍珠……。反正我们是被卷了进去,您的女儿都被卷了进去,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她们都是黄花闺女、千金小姐、待嫁的姑娘;当时她们都在,就站在那里,全听见了;还有那几个小子的事情也把她们卷了进去,她们也在场,也都听见了,您就高兴吧!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个公爵仔,决不原谅!为什么阿格拉雅三天来动不动就发歇斯底里?为什么跟两个姐姐几乎闹翻?阿格拉雅素来尊敬亚历山德拉,总是像吻母亲的手一样吻她的手,而这次甚至跟亚历山德拉也吵架。为什么这三天她让所有的人都摸不着头脑?这跟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有无关系?为什么昨天和今天她夸起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来,并且哭了?为什么匿名信中提到了那位可诅咒的‘可怜的骑士’,而阿格拉雅甚至没有给两个姐姐看公爵的信?刚才我像一只发疯的猫似的跑去找他,现在亲自把他拖到这里来,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天哪,我干出这种事来,准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青年人谈女儿的秘密,而且……谈的还是几乎涉及他本人的秘密!上帝啊,幸好他是个白痴……又是……又是我们家的朋友!不过,难道阿格拉雅竟迷上了这么个活宝?主啊,我在胡扯些什么呀!呸!我们全是些罕见的标本……该把我们一个个罩在玻璃框内供人参观,首先把我拿去展出,门票每张一毛。这件事我不能原谅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决不原谅!阿格拉雅现在为什么不熊他?说是要狠狠地熊他,可就是不熊!瞧,瞧,光是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则声,站着不走,可明明是她自己不让他来……。他坐在那里,脸色煞白。讨厌,这个饶舌的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真讨厌,尽是他一个人说话!滔滔不绝,一句也不让别人插嘴。我马上就能了解全部底细,只要把话题转过去……”

公爵坐在圆桌旁,面色确实近乎惨白,他好像在同一时间内既非常惶惑,某些片刻他又处在自己也莫名其妙并且充塞于胸的狂喜之中。哦,他不敢朝那边看,因为从那个角落有两只熟悉的黑眼睛直盯着他;同时他又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又坐在此地这些人中间,将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且是在收到了她这样的一封信之后。“上帝啊,她马上就要说什么了!”他自己还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怀着紧张的心情在听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滔滔悬河”——这一位难得像今晚此刻那样得意亢奋。公爵听着他说,可是半晌几乎未曾弄懂一句话。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外,其余的都到齐了。Щ公爵也在这里。他们似乎准备待会儿在进茶点之前去听音乐。刻下的谈话显然是在梅诗金公爵还没来的时候就开始了的。不一会,不知打哪儿出现的郭立亚一下子溜到廊台上。“可见,这里照旧接待他。”公爵心想。

叶班钦家这所别墅相当豪华,是按瑞士村居精舍的格局构造的,左右前后都用鲜花绿叶装点得优美雅致。别墅四周有一座不太大、但很漂亮的花园环抱。大家都坐在廊台上,同公爵那里一样,只是这儿的廊台比较宽敞,布置得也花哨些。

正在议论的话题好像并不合多少人的意;不难料想,谈话是由一场火气很大的争执引起的,大家当然都愿意换个题目,但是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大概因之而更加坚持不顾别人的反应;公爵的到来似乎越发使他上劲儿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虎着脸,尽管并不完全了解情况。阿格拉雅坐得比较靠边,几乎在角落里,并不走开,一直在听,始终不开口。

“不,”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劲头十足地提出异议,“我决不反对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不是罪过;它是一个整体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少了它,整体就会瓦解或毁灭;自由主义跟最安分的保守主义同样都有存在的权利。但我攻击的是俄国的自由主义,我再说一遍,我之所以攻击它,就因为俄国的自由派并不是俄罗斯自由派,而是非俄罗斯自由派。给我一个俄罗斯自由派,我当着你们的面马上和他亲吻。”

“不知他愿不愿意和您亲吻。”激动异常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甚至她的两颊也比平时更红。

“说来也怪,”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思忖,“往常她不是睡就是吃,如同大象的屁股推不动,可是一年中也会有那么一次突然奋发起来,并且说出的话能叫人目瞪口呆。”

公爵匆匆一瞥注意到,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似乎很不喜欢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用过于轻松的口吻说话——他谈论的题目是严肃的,自己大概也有激烈的见解,可同时又像在开玩笑。

“刚才,正好在您光临之前,公爵,我提出自己的看法,”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继续说,“我认为,我们的自由派至今只来自两个阶层:一是过去的地主(如今农奴制已经废除);一是教会学校培养的人。由于这两个阶层最后都成为不折不扣的社会等级,成为某种完全独立于民族之外的东西,而且一代比一代愈来愈明显,结果凡是他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非民族的……”

“什么?难道所做的一切通通是非俄罗斯的?”Щ公爵听了不以为然。

“非民族的;尽管是俄国的,但并不是民族的;我们的自由派既不是俄罗斯的,保守派也不是俄罗斯的,都不是……。您可以放心,民族不会承认地主和教会学校学生所做的任何事情,现在不承认,以后也不会承认……”

“好极了!如果不是开玩笑的话,请问,您怎么能提出这种奇谈怪论?我无法接受关于俄国地主的这些邪说;您自己也是俄国地主。”Щ公爵坚决不赞成。

“关于俄国地主我并不是从您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说的。这是一个受尊敬的阶层,单凭我自己也属于这一阶层就够了;尤其在它已不再存在的今天……”

“难道文学界也没有任何民族的东西?”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不等他说完便问。

“文学我并不在行,但依我看,俄国文学也压根儿不是俄罗斯的,只有罗蒙诺索夫、普希金和果戈理算是例外。”

“这已经不少了,——此其一。其中一位是平民出身,其余两位也是地主,——此其二。”阿黛拉伊达笑道。

“确实如此,但是请不要高兴得太早。在所有的俄国作家当中,只有这三位每人道出了某些真正是他们自己的、而不是从任何别人那里拣来的东西,正是凭着这一点,这三位便成为民族的了。任何俄国人只要能说出、写出或做出一点自己的东西——非他莫属而又不是拣来的自己的东西,他就必定能成为民族的,哪怕他俄国话都说不好也无所谓。这是我的信条。不过最初我们不是讨论文学来着,我们刚才谈的是社会主义者,话题就从他们那儿扯开去了。我认定,我们没有一个俄罗斯社会主义者;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因为我们所有的社会主义者也都来自地主或教会学校学生。所有我们那些大言不惭、招摇过市的社会主义者,包括在国内和在国外的,无非都是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不妨把他们的著作、他们的学说、他们的回忆录拿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却可以保证写出最有说服力的文学批评来,最清楚不过地向你们证明,他们的大本书、小册子、回忆录每一页都显示其作者首先是个旧式的俄国地主。他们的憎恨、愤怒、机智都是地主的(甚至是法穆索夫[2]以前的!);他们的欢欣、他们的眼泪也许是真诚的,并非做作,然而是地主的!地主的或教会学校学生的……。你们又笑了,连您也在笑,公爵?您也不同意?”

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不觉莞尔。

“我还不能一下子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公爵说;他突然敛容并且打了个寒噤,宛如一个小学生调皮捣蛋给当场抓住,“但您可以相信,我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在恭听……”

他说这话时几乎气喘吁吁,额上甚至冒出冷汗。这是他在那里坐下来以后第一次开口。他本欲尝试环顾在座的人,但没敢这样做;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察觉了他的动作意向,淡然一笑。

“诸位,我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他仍用原先那种口吻继续说,那就是:一方面异常热烈认真,一方面却差不多在笑,也许在嘲弄他自己的话,“观察这一事实、或者不妨说发现这一事实的人,我可以荣幸地指出就是我自己,甚至只有我一个人;关于这一点,至少还没有别人谈过或写过。从这一事实可以看出我所指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首先,什么是自由主义?一般说来,自由主义无非要向事物的现行秩序发起攻击(至于攻击是有道理的还是错误的——则另当别论)。难道不是吗?好,那么我说的事实却是: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攻击事物的现行秩序,而是攻击事物的实质,攻击事物本身;不是单单攻击秩序,不是攻击俄国的制度,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说的自由派甚至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恨自己的母亲,打自己的母亲。俄国每一件不幸的、不顺利的事实都会把他们逗乐,甚至引起他们的狂喜。他们痛恨民间习俗、俄国历史,痛恨一切。如果要为这种人辩解的话,只能说他们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把他们对俄国的憎恨当作最最卓有成效的自由主义(哦,你们经常可以遇见我们有些自由派接受其他人的捧场,实质上这些自由派也许是最荒唐、最顽固和危险的保守派,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直到不久以前,我们的某些自由派还把这种对俄国的憎恨几乎视为对祖国的真正热爱,并自诩在怎样才算爱国这一点上看得比别人清楚;但现在他们已变得更加坦率,甚至开始羞于提‘爱祖国’这样的话,连爱国的概念也被当作有害的、无聊的东西加以排除和废弃了。这个事实不容怀疑,我坚持这个看法,并且……早晚总得把真相完全、如实、坦率地说出来;但这同时又是无论何时何地、自古以来在任何一个民族中从未有过、从未发生过的事实,所以这一事实并非永久性的,迟早会成为陈迹,这我同意。无论何处都不可能有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那么,我们这里的一切究竟该如何解释呢?只能如此解释:俄国的自由派目前还是非俄罗斯的自由派。依我看,舍此没有别的解释办法。”

“我认为你说的都不是正经话,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Щ公爵严肃地指出。

“我没有看见过所有的自由派,所以不敢妄加评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但听了您的高见觉得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夸大为普遍规律,可见这是诽谤。”

“个别现象?啊——啊!话出了口,”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立刻接过茬儿,“公爵,您认为这是不是个别现象。”

“我也必须声明,我很少见过、很少接触过……自由派,”公爵说,“但我觉得,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您所说的俄国自由派,确实有一部分倾向于憎恨俄国本身,而不是单单憎恨它的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当然,决不可能人人如此。”

他开始嗫嚅了,结果没有说完。尽管他自己心情激动,这次谈话还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公爵身上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总是非常天真地注意听引起他兴趣的话,并且在人家向他提问时也认真作出回答。他的面容及至他的体态似乎反映出这种天真、这种对于调侃或幽默概不怀疑的轻信。虽然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对他说话久矣乎总是带着若干特别的嘲意,但现在听了他的回答,却正经八百地瞧了瞧他,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不过,这倒有点儿怪,”他说,“您确实是认真这样回答我的吗,公爵?”

“难道您不是认真问的吗?”公爵诧异地反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相信他吧,”阿黛拉伊达说,“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任何时候把任何人都当傻子捉弄!您不知道,有时候他会正经八百地讲好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我认为这样的谈话很不愉快,压根儿就不该开这个头,”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指出,“本来我们想出去走走……”

“那就走吧,多么美妙的夜晚!”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大声说。“但是为了向你们证明这回我说的话决非开玩笑,尤其要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可以向您起誓,我还不是像别人肯定会得到的印象那样无聊的一个人,——尽管我这个人确实无聊!),现在……如果诸位允许的话,我还想问公爵最后一个问题,这纯粹是出于好奇,问过以后就结束。事有凑巧,这个问题是两小时前在我头脑中产生的(您瞧,公爵,有时候我也思考一些严肃的事情);我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但我想听听公爵的意见。刚才谈到了‘个别现象’。这名词儿在我国颇有代表性,经常可以听到。前不久,大家都在交谈中和文章里议论那个……青年杀害六条人命这桩惨案,议论律师的那篇奇怪的辩护词,其中竟说,被告在贫困的处境中自然会想到杀害那六个人。原话虽然不是如此,但大概是这个意思,或者接近这个意思。我个人认为,辩护人发表这一奇怪的见解时,完完全全确信他说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所能说出的最具自由主义色彩、最人道和最进步的话。好,现在请问:你们认为,像这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从这样歪曲而奇特的角度来看问题——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这番话引起哄堂大笑。

“个别现象;当然是个别现象。”亚历山德拉和阿黛拉伊达也笑了起来。

“让我再一次提醒你,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Щ公爵补充说,“你这个玩笑已经老掉牙了。”

“您以为如何,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注意到梅诗金公爵正以好奇而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于是不等Щ公爵说完便问道,“您觉得,这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是特地为您想出来的。”

“不,这不是个别现象。”梅诗金公爵回答的声音不高,但语气肯定。

“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Щ公爵有些着恼地叫道,“难道您看不出他正等着您呢?他肯定在找乐子,故意设这么个圈套等您上钩。”

“我以为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是认真说的。”梅诗金公爵涨红了脸垂目下视。

“亲爱的公爵,”Щ公爵继续说,“请回忆一下大约三个月以前我跟您的一次谈话。当时我们恰恰谈到这样一点:我们的新司法制度实行不久,却已经可以举出那么多出类拔萃、才华超群的辩护人!而且,陪审团作出的决议也有好多是极其出色的!当时您非常高兴,瞧着您那样高兴我也高兴……我们说可以引为骄傲……。而这篇欠妥的辩护词、这种奇怪的论点当然是极个别的,仅为千万分之一。”

梅诗金公爵想了想,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但态度十分坚定地回答:

“刚才我只是想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用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话说)实在屡见不鲜,很遗憾,这是一种比个别现象远为普遍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倘若这种现象不是那么普遍的话,也就不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罪行,比方像那些……”

“不可思议的罪行?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同样的罪行,也许还要可怕些,过去也有过,而且向来都有,不光在我国,到处都一样,依我看还将在很长时间内不断反复。区别仅在于过去我国没有那么多舆论,而现在对这些案件人们公开谈论,甚至发表文章,因此使人感到那些罪犯好像是新近才有的。这就是您的错觉,一种非常天真的错觉,公爵,您可以相信我的话。”Щ公爵揶揄地一笑。

“我不是不知道过去也有许许多多罪行,而且可怕的程度不下于此;不久前我到一些监狱去过,有机会认识几个犯人和被告。有的犯人甚至比那一个更奇怪,杀过十来个人,而且毫无悔过之意。但我同时也注意到:即使十恶不赦、死不悔改的杀人犯也毕竟知道自己是罪犯,就是说,他打心眼儿里认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尽管一点都不后悔。他们每一个都这样;而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所提到的那些人,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是罪犯,自以为有这个权利,还觉得……自己干得好,或者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认为这才是可怕的区别所在。请注意,这些都是青年,也就是说,他们恰恰处在最没有戒备的状态,最容易接受歪理谬论的影响。”

Щ公爵已不再笑,而是带着困惑的表情听梅诗金公爵说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早就想发表什么意见,这时却沉默不语,好像有一个特别的想法制止了她。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望着公爵大为惊讶,这一回已经丝毫不带嘲弄的笑意。

“我的公子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插言道,“干吗您对他感到这样惊讶?难道他就比您笨,不会像您那样作出分析判断?”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说,“然而,公爵(请原谅我问得冒昧),既然您看得这样清楚,那您怎么会(我再一次请您原谅)……在那件咄咄怪事上……就是几天前的事情……那人好像姓布尔多夫斯基……明明同样存在着是非黑白颠倒、道德观念混淆,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情况明明完全一样!当时我觉得,您好像完全没有看出来。”

“我来告诉您吧,公子爷,”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沉不住气了,“我们自以为什么都看出来了,坐在这里自吹比他高明,可他今天收到了那一拨子人里头的一个写来的信,就是脸上长着不少粉刺、他们中间最主要的那一个,你还记得吗,亚历山德拉?那人在信上向他道歉,尽管这种道歉的方式自成一家,并且告诉公爵,他已跟一个伙伴绝交,就是当时不断怂恿他的那一个,你记得不,亚历山德拉?还说现在他认为公爵更信得过。可是我们还拿不出这样的信来,虽然我们这儿人人都有能耐在他面前把鼻子翘得老高。”

“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别墅来了!”郭立亚喊道。

“什么?!已经来了?”公爵吃了一惊。

“您跟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刚走,他就到了;是我去把他接来的!”

“嗬,我敢打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下子发作起来,完全忘了她刚刚还夸公爵来着,“我敢打赌,昨天他一定到那小子住的顶楼上去跪着求他宽恕,才使得那个脾气坏得够呛的小子赏脸住到这儿来。你去了没有?刚才你自己承认来着。是不是这样?你跪了没有?”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郭立亚大声为之辩解,“恰恰相反:昨天伊波利特紧紧拽住公爵的手吻了两次,是我亲眼得见,就这样结束了整个交谈过程;另外,公爵只是说,住到别墅去对他比较方便,他马上答应等身体稍微好些就搬。”

“您何苦呢,郭立亚?……”公爵咕哝着站起来拿帽子,“您没有必要说这些,我……”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把他叫住。

“您不用操心,公爵,”浑身热辣辣的郭立亚继续说,“您别去惊动他,他一路劳顿以后睡着了;他很高兴;依我看,公爵,你们今天先不要见面,不妨推迟到明天,这样要好得多,否则他又会尴尬的。今天上午他说,已经足足半年他没有这样好的自我感觉,而且不像平时那么虚弱,连咳嗽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雅忽然离开她坐的地方,走到桌子跟前。公爵不敢看她,但整个身体无不感到此刻阿格拉雅正在看他,也许是怒目而视,她那双黑眼睛里必定充满愤慨,于是,他的脸唰地红了。

“可是我觉得,尼古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如果您指的就是几天前哭着邀请大家参加他的葬礼的那位痨病少年,您不该把他接到此地来住,”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指出,“当时他谈到邻屋的一堵墙言语非常漂亮,您可以相信,他一定会闷闷不乐地怀念那堵墙的。”

“这话说得有理:他会跟你吵闹、打架,最后一走了之,你就等着瞧吧!”

说着,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煞有介事地把她的针线活小匾子挪到自己面前,忘了大家已经准备出去散步。

“我记得,他谈到那堵墙时颇有夸耀的味道,”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又接着说,“离开了那堵墙,就不可能让漂亮话伴随他死去,而他非常想望由漂亮的话语为他送终。”

“那又怎样呢?”公爵嘀咕道,“如果您不愿意宽恕他,他也能在得不到您的宽恕的情况下死去……。现在他来是为了看看这里的树木。”

“哦,就我这方面而言,他的一切我都宽恕;您可以把这一点向他转告。”

“对此不应作这样的理解,”公爵不大愿意似地低声答道,一边继续凝视着地上的某一点,眼睛并不抬起来,“应该使您也愿意得到他的宽恕。”

“为什么要他宽恕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如果您不理解,那就……但您并不是不理解;当时他想要……为你们大家祝福,并得到你们的祝福,仅此而已……”

“亲爱的公爵,”Щ公爵先和在座的人中间某几位交换眼色,然后有些提心吊胆地赶紧插进来说,“到达人间天堂可不容易;而您多多少少指望着人间出现天堂;造天堂这事儿不好办,比您美好的心灵所感觉到的要难得多。还是别再谈下去吧,否则恐怕又会叫我们大家脸上抹不开,那时……”

“咱们听音乐去[3]。”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遽然说,同时生气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家都跟着她离座起身。

* * *

[1] 帝俄时代品级相当于军队将领的四等以上文官也领将军衔。

[2] 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剧《聪明误》中的人物,是个农奴主。

[3] 巴甫洛夫斯克火车站附近有一座演奏音乐用的高台,并为听众设有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