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五章 心碎

不论劳里的动机何在,他那一年的确是为了某种目的在努力学习,于是他以优等成绩毕了业,他的朋友们形容他在用拉丁语演说时,菲利普斯(1)的优雅气度和狄摩西尼(2)的雄辩在他身上兼而有之。大家都在场,他的祖父——哦,他自豪极了!——马奇先生和太太,约翰和梅格,乔和贝思,所有人都带着由衷的钦佩,为了他的成功而欢喜雀跃。男孩子们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尽管后来有所成就,他们往往再也无法在这世上赢得同样的赞赏了。

“我不得不留下来参加这该死的晚餐会,但我会在明天早些时候回到家。姑娘们,你们会跟往常一样来接我的吧?”当一天的欢乐结束后,劳里把姐妹们送上马车时这样说。虽然他嘴上说的是“姑娘们”,其实他指的是乔一个人,因为只有她还保持着这个老传统。她实在无心拒绝这个刚刚取得辉煌成功的男孩的任何要求,因此热情地回答:

“我会去的,特迪,风雨无阻,我会作为你的先导走在前面,用单簧口琴拨奏《为凯旋的英雄欢呼》。”

劳里谢过了她,脸上的表情让她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之中想到,“唉,我的天哪!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了,如果这样,我该怎么办呢?”

晚上的沉思和清晨的工作多少减轻了她的恐惧,并且心想既然已经让人家知道她的回答会是什么,就不该自负地认为对方还会向她表白感情。她准时动身赴约,希望特迪不会做出任何事来迫使她去伤害他那值得怜悯的感情。她先去梅格家转了转,在黛西和小约翰清新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使她精神振作,更加坚定地去赴这两人的密约,可就在她看到远处隐隐出现那高大健壮的身影时,竟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转身逃走。

“单簧口琴在哪儿呀,乔?”一走进听得见说话的近距离,劳里就大声喊道。

“我忘了。”于是乔又有了信心,因为这不是情人之间的问候话。

在这种场合,她通常会挽起他的手臂,这次可没有,而他也没有抱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倒是急匆匆地谈起各式各样漫无边际的话题,直到他们从大路上拐上一条穿过树丛往家里方向去的小径。这时他放慢了脚步,突然讲话也不那么流畅了,不时出现可怕的停顿。对话就像是在一口沉默之井中不停地坠落,为了挽救这种局面,乔仓促地说,“现在你该度个愉快的长假了!”

“我打算这么做。”

他坚决的语调中带着某些意味,使乔迅速地抬眼来望,只见他正低

394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使她确信那可怕的一刻来临了,她不由伸出手来恳求道,“不要,特迪,请别说了!”

“我要说,而且你一定要听我说。没用的,乔,我们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越早说对我们俩就越好,”他应道,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激动起来。

“那你想说什么就随你吧。我听着,”乔带着一种绝望的耐心说。

劳里是个幼稚的恋爱者,但他是真心实意的,哪怕这一企图中途夭折,他也要把感情表达出来,于是他以他特有的冲动方式一头扎进这个话题,尽管果敢地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还是时不时哽咽起来。

“从认识你以来我就一直在爱着你,乔,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一向对我那么好。我想让你知道,但你从不允许我表达出来,现在你要听我说,还要给我个回答,因为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试过让你避免这样摊牌。我还以为你懂我的意思——”乔说到这里,发现要讲清楚是出乎意料的艰难。

“我知道你这么试过,但女孩子们的心思太难懂了,你永远弄不懂她们的真意。想说‘是’的时候她们却说‘不’,把一个男人搞得晕头转向,只是为了取乐,”劳里应道,以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来捍卫自己的立场。

“我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让你这么喜欢我,如果可能的话,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不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的,这是你的作风,可就是没有用。这只能让我更加爱你,我还拼命努力来使你高兴,我放弃了打台球和其他你不赞成的东西,默默等待,毫无怨言,因为我盼望你会爱我,尽管我还不够好,一半都够不上——”讲到这里,他无法控制地噎住了,于是一边掐着手里的毛茛花儿,一边清理着他那“该死的嗓子眼儿”。

“你,你,你实在是太好了,我配不上,可我那么感激你,那么为你骄傲,那么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爱你,我尝试过,但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感情,如果我不爱你却说爱你,那就是说谎。”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乔?”

他顿住了,抓住了她的双手,发问时的神情使她一时无法忘怀。

“真的,真的是这样,亲爱的。”

他们这时走进了树丛中,就在供行人通过大路的栅门的近旁,等最后一个字从乔的双唇间勉强吐出了,劳里松开她的双手,转过身去像是要继续朝前走,但在他生命中仅有的这一次,那道栅栏对他来说显得太高了,于是他将脑袋抵在长满青苔的柱子上,站着一动不动,叫乔不禁吓坏了。

“哦,特迪,对不起,我实在太抱歉了,如果能有所补救的话,我愿意杀了我自己!我希望你不要太往心里去。我也无能为力。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并不爱另一个人,却要让自己去爱,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乔不顾仪态,自责地叫道,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安慰过她。

“有时候是能做到的,”从柱子的方向传来闷闷的声音。

“但我不相信这是真正的爱,我也不情愿去尝试,”这是乔坚定的回答。

接下来是长长的停顿,这时河边的垂柳上有一只八哥在欢快地歌唱着,长草在风中瑟瑟作响。过了一会儿,乔在栅门前的石阶上坐下,头脑十分清醒地说,“劳里,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他表现得就像被子弹射中一样,猛地抬起头,用凶狠的口气叫出声来,“别告诉我,乔,现在我受不了!”

“告诉你什么?”她问道,对他的光火大为不解。

“告诉我你爱那老头。”

“哪个老头?”乔追问道,以为他一定是指他的爷爷。

“就是你信中老是提到的那个可恶的教授。如果你说出你爱他,我知道我一定会做出一些不顾一切的举动。”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芒,像是马上要履行他的话似的。

乔想笑出声来,但她克制了自己,开始热情地说话,因为她自己也为此而感到激动,“别乱骂人,特迪!他并不老,一点也不坏,而是个和气的好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仅次于你。求你别无缘无故地冲动。我是想对你好的,可如果你说我的教授的坏话我非生气不可。我一点也没想到过会爱他或爱任何别的人。”

“但过一阵子你就会爱上他的,到时候我会怎么样?”

“你也会爱上一个别的什么人,像个通情达理的男孩那样,并且忘掉所有这一切烦恼。”

“我不会爱上别人的,而且也绝对不会忘了你,乔,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他一跺脚,来加强他这充满激情的话的语气。

“我该拿他怎么办?”乔叹息着,发现感情这东西要比她设想的难驾驭得多。“你还没听到我想告诉你的事。坐下来听我说,因为我确实想把这件事处理妥当,让你高兴高兴,”她说着,希望跟他讲讲道理来抚平他的情绪,结果恰恰证明她对爱情一无所知。

劳里在她最后那番话里看到了一线希望,便躺倒在她脚边的草地上,把胳膊支在栅门前最低的石阶上,抬起一张期待的脸仰望着她。这样的姿势就乔而言并不有助于发表安抚的讲话或是澄清混乱的思绪,因为当他用充满了爱与向往的双眸盯望着她,睫毛上还湿润地残留着一两滴被她的铁石心肠绞拧出的泪水的时候,她又怎能对她这男孩说出伤他心的话呢?她轻柔地把他的头转过去,一边说话一边抚摸着那一头为了她而蓄起的拳曲长发——这多么感人啊,千真万确!——

“我同意妈妈说的,你和我并不合适,因为我们的急躁脾气和坚强意志可能会使我们非常痛苦,如果我们竟然愚蠢得要……”在说最后一个词时乔停顿了一会儿,但劳里以一种欣喜若狂的表达方式替她说了出来了。

“结婚——不,我们不会痛苦的!如果你爱我,乔,我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圣人,因为你能让我怎样就怎样。”

“不,我办不到。我试过的,但是失败了,而且我也不会拿我们的幸福以如此重大的试验来冒险。我们意见并不一致,也无需妥协,所以我们将一辈子做好朋友,而不该去干什么鲁莽的事。”

“不,我们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劳里不死心地咕哝道。

“请你通情达理一点,以理智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吧,”乔恳求道,她已经智竭计穷了。

“我不会通情达理的,也不会采用你所谓的‘理智的观点’,这帮不了我,也只会使你的心更狠。我相信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但愿我是这样的人。”

乔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劳里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转过身来,使出他所有的说服力,以从来没有显得如此危险的哄人语气说,“别让我们失望,亲爱的!大家都在期待着。祖父一心一意地盼望着,你的家人也会喜欢的,而我没有你无法生活下去。说你愿意吧,这样就皆大欢喜了。说吧,说吧!”

在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乔一直想不通她怎么会有这样强的意志力来坚持自己做出的决定,那就是她不爱她的这个男孩,而且永远也不会。这是非常艰难的,但她做到了,因为她知道拖延不但是无用的,更是冷酷的。

“我真的不可能说‘好吧’,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说的。慢慢地你会知道我是对的,还会因此而感激我……”她严肃地说到这里。

“我死也不会这样的!”劳里从草地上一蹦而起,被这种想法气得火冒三丈。

“不,你会的!”乔坚持道。“过一阵子你就能忘掉这一切,找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她会敬慕你,做一个你那漂亮的房子的高雅女主人。我就不行。我又丑,又倔,又怪,又老,你会为我感到羞耻,我们还会吵嘴——你看甚至现在我们都避免不了争吵——而且我不会喜欢上流社会而你会喜欢,你还会憎恶我的涂涂写写,可少了这个我就无法活下去,我们会变得不幸福,悔恨当初作了这个决定,一切都会变得可怕极了!”

“还有别的吗?”劳里发问,他发现这番预言式的大爆发自己很难再耐心地听下去。

“没有了,除了相信自己将永远不嫁人。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热爱我的自由,不会为了哪个世俗男子而草率地放弃它。”

“我知道得更清楚!”劳里插进来说。“你现在这样以为,但有朝一日你会爱上某个人,你会爱得极深,爱得他死去活来。我知道你会这样,这是你的方式,那时我一定会冷眼旁观,亲眼看到这种情形。”这位绝望的情人把他的帽子扔在地上,那手势看上去颇为滑稽,如果不是他脸上的表情如此悲怆的话。

“是的,我会爱得他死去活来,假如真有这么一个人来让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他的话,而你呢,只得自己尽力而为了!”乔叫嚷道,对可怜的特迪失去了耐心。“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你不肯做得通情达理,反而自私地老是缠着我要得到我无法给予的东西。我会一直喜欢你的,作为一个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但我绝对不会嫁给你,而你越早相信这一点,对我们两人来说就越好——这就结了!”

这番话就像燃着了炸药。劳里对她看了一会儿,仿佛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该怎么办似的,然后急速地转过身去,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乔。”

“噢,你现在去哪儿?”她叫了起来,因为他的表情叫她吓坏了。

“见鬼去!”他坚定地回答。

当他摇摇晃晃地顺着河岸走向河边的时候,有一会儿乔的心跳都停顿了,但要让一个年轻男子走向暴死的结局,还得要有更愚蠢、罪孽更深重、更为悲惨的事发生才行,劳里可不是那种稍受挫折就一蹶不振的弱者。他丝毫没有想到要夸张地投水自尽,只是出于某种隐藏的本能驱使,他把帽子和外套扔到他的小艇上,用尽力气划走,速度之快超过了他以往任何一次划船比赛的成绩。乔看着这个想战胜内心烦恼的可怜家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握紧的双手。

“这会对他有好处的,他回到了家中,会处于一种平和、忏悔的心情之中,我就不会害怕再见到他了,”在慢慢走回家的路上她这样自言自语,觉得自己像是刚刚谋害了某个天真无邪的小东西,把它埋葬在树叶下。她继续说道,“现在我得去做些准备工作,请劳伦斯先生十分亲切地对待我这可怜的男孩。我真希望他爱上的是贝思,也许将来他会的,但现在我开始觉得我误解她了。哦,天哪!为什么女孩子喜欢有人向她们求爱,然后再去拒绝他们。我以为这太可怕了。”

确信自己在这方面能做到无人能及的程度,她径直去劳伦斯先生家,勇敢地讲述了这个难以启齿的故事,然后就崩溃下来,为自己的冷漠无情哭得十分伤心。那位好心的老先生,尽管深深地失望了,却不忍说出一句责备的话。他难以理解怎么会有女孩子能不爱上劳里,希望她能改变主意,但他甚至比乔更清楚爱情是不能勉强的,所以他只是悲伤地摇摇头,决心帮助他的孩子摆脱这感情上的创伤,因为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一点,这冲动的年轻人临走时对乔说的话使他很担心。

劳里回到家,一副累得要死的样子,但情绪还算稳定,他祖父见到他,装作一无所知,并把这个假象非常成功地维持了一两个小时。当他们像过去一样,享受在暮色中共坐的时光,老先生发现要一如往常地闲谈很难,而对这年轻人来说,倾听那些对他去年的成就的赞美之辞更难以忍受,而这成就现在在他看来无非是对爱情的徒劳的追求。他尽力忍受着,然后走向他的钢琴,开始弹奏。窗子都打开着,乔正在花园里和贝思一起散步,仅有这一次她比她妹妹更深地理解了音乐,因为他弹的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并且弹奏得从没这么好过。

“弹得真好,我敢说,可惜悲伤得让人想哭。来点欢乐些的吧,小伙子,”劳伦斯先生说,他那颗仁慈而苍老的心充满着同情,渴望能表达出来,但不知道用何种方式。

劳里猛地奏出了一段欢快些的旋律,暴风骤雨般地弹了几分钟,原可以勇往直前地弹完整首曲子,却在乐声暂时停息时听到马奇太太的声音在呼唤,“乔,亲爱的,快进来。我需要你。”

这正是劳里渴望说出的话,只是带着完全不同的含意!在他倾听的时候,他忘记弹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乐曲在一个中断的和弦处戛然而止,演奏者在黑暗中静坐无语。

“我真受不了这个,”老先生喃喃自语。他站起身来,摸索着走向钢琴,慈祥地将手搭在劳里宽阔的双肩上,用女人一般的温和语气说,“我都知道了,我的孩子,我都知道了。”

一时间没有回答,但紧接着劳里尖锐地发问,“谁告诉你的?”

“是乔本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以一个不耐烦的动作甩掉了祖父的双手,因为尽管对这种同情非常感激,但男性的自尊却不容许他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怜悯。

“并不尽然。我只想说一件事,然后才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劳伦斯先生以不同寻常的平和语气回应道。“也许你现在不想再留在家里吧?”

“我可不想为了一个姑娘逃跑。乔不能阻止我去看她,我要留下,只要想看她就去看她,”劳里用挑战的口气打断他的话。

“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真是我心目中的绅士的话。我很失望,但那位姑娘也无能为力,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一段时间。你打算去哪里?”

“随便哪里。我不在乎什么事会落到我头上。”劳里站起身,毫无顾虑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刺激着他祖父的耳膜。

“像个男子汉那样接受这一切吧,看在上帝分上别做出什么轻率的举动。为什么不到国外去,你曾经计划过的,后来把它抛在脑后了。”

“我不能。”

“可你曾经那么想去,我还答应过等你大学毕业就让你去。”

“啊,可我当初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去!”劳里开始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是他祖父最好不要见到的。

“我并不要让你一个人去。有一个人时刻乐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是谁,爷爷?”他停住了脚步倾听。

“我本人。”

劳里又一阵风般跑了回来,伸出一只手,声音沙哑地说,“我真是个只顾自己的畜生,可是——你知道——爷爷——”

“上帝保佑,是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一次是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你父亲的事。现在,我的好孩子,安安静静坐下来,听我讲我的计划。这事都安排妥了,随时可以开始,”劳伦斯先生说着,紧紧抓住年轻人不放,仿佛生怕他会脱逃,就像他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

“那么,爷爷,是怎么样的计划?”劳里坐了下来,表情和声音里都没有一丝感兴趣的迹象。

“我在伦敦的生意需要有人照料。我的意思是你该去照管,不过我也去可以处理得更好,而这儿有布鲁克在,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的合伙人几乎把什么事都包办了,我只是在勉力支撑,直到你能接替我,所以我随时都可以出发。”

“但你讨厌旅行,爷爷。你这把年纪了,我可不能要求你这样做,”劳里开口说,对爷爷愿作牺牲心存感激,但如果最终要去的话,他更想一个人去。

老先生对此早有所料,并且特别想阻止他一个人去,因为从他孙子的情绪来看,深信让他独自行事并不明智。因此,强忍住了因即将离开家庭中的舒适环境而自然产生的遗憾,他坚定地说,“我的天哪,我还没有老到退休的年龄啊。我倒很喜欢这个主意。这样做会对我有好处,我的这把老骨头不会受损,因为今天的旅行已经像坐在一张椅子里那么舒服了。”

劳里不安地扭动着,暗示他这张椅子坐起来并不那么舒服,或者是并不赞成这个计划,这使得老人赶紧补上一句,“我不是想干扰或者成为你的负担。我去是因为我觉得比起我留在家里你会更高兴一点。我并不打算在你身边晃来晃去,要让你随便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我也会以自己的方式找乐子。我在伦敦和巴黎都有朋友,会去拜访他们,同时你可以去意大利、德国、瑞士,想去哪儿都行,尽情地享受绘画、音乐、美丽的风景和冒险活动带来的乐趣。”

就在刚才,劳里还觉得他的心已经完全破碎,整个世界成了一片大荒野,但听到了老先生在结束语中艺术性地使用的某些字眼,这颗破碎的心不期而然地跳了起来,有一两片绿洲在荒野中突然浮现出来。他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随你的意吧,爷爷,我去哪里,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记住这一点,我的年轻人。我给你全部的自由,但我相信你会老老实实地利用它。给我保证吧,劳里。”

“全都听你的,爷爷。”

“很好,”老先生想道。“现在你无所谓,但将来有一天你这诺言会使你不致引起麻烦,除非是我大大地想错了。”

作为一个充满干劲的人,劳伦斯先生趁热打铁,不等这个失恋者精神恢复过来能有所反抗,他们便上路了。在进行必要准备的时期中,劳里的态度同所有年轻先生们通常会作出的一样。他时而闷闷不乐,时而暴躁易怒,时而陷入沉思之中。他没有胃口,不修边幅,长时间激烈地弹奏他的钢琴,避免和乔见面,却又从窗口凝视她来自我安慰,夜里,那张充满悲剧意味的脸在乔的梦境中萦绕不去,白天,带来沉重的负疚感折磨着她。他与一些失恋者不同的是,从未对人提及他的单相思,也不允许任何人,即使马奇太太也罢,试图安慰他或者给他同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让他的朋友们如释重负,但在他启程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大家都很不自在,当“这个可怜而亲切的家伙离开这里去忘掉他的烦恼”时,所有的人都倍感欣喜,希望他以后能“高高兴兴地回家”。当然了,他对他们的这种幻想报之以阴郁的一笑。但却像一个确信自己的忠诚和爱情都是无法改变的人那样,可怜巴巴地怀着优越感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离别的时刻来临了,他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掩盖某种不宜宣之于众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似乎倾向于破门而出。但这股假装的快活劲头骗不了谁,不过为了他的缘故大家都表现出受了感染的样子,于是他的情绪一直控制得挺好,直到马奇太太吻了他,轻声诉说她充满母爱的关怀,这时他觉得快要按捺不住了,便匆匆拥抱了所有的人,连苦恼的汉娜也没忘记,然后奔下楼去,就像是逃命一般。乔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准备如果他回头,就对他挥挥手。他的确回过了头,走了回来,用双臂拥抱了她,这时她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他抬头望着她,脸上的表情让这短暂的恳求充满了说服力,也很打动人。

“噢,乔,真的不行吗?”

“特迪,亲爱的,我真希望我可以答应!”

就这两句话,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劳里直起身来说,“这没关系,别在意,”然后就走了,再没说一句话。唉,其实哪会没关系啊,乔也确实在意,因为在她无情的回答之后,那一头鬈发的脑袋在她臂弯中埋了一会儿,她感觉到就像自己用刀子扎了她最亲爱的朋友,等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她知道这个男孩劳里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注释】

(1)温德尔·菲利普斯(1811—1884),美国律师,为废奴运动领袖之一,常为在群众大会上作激动人心此的演说。

(2)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演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