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四章 一位朋友

尽管乔处身于让她非常快乐的社交圈,并且整日忙碌于工作——这不但为她挣得了一份面包,更使这份面包由于辛勤劳作的缘故吃起来更香——但乔还是能挤出时间来搞笔耕工作。现在支配她的写作目的对一个贫穷而又志向远大的小姑娘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却不是最佳的。她认识到金钱能带来权力,因此,她决心去获得金钱和权力,不但是为了独自享用,而是为了那些她爱他们胜过自己的人们。

乔梦想能让家中装满各种使生活舒适的用品,能让贝思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东西,从冬天的草莓到卧室里的一座风琴,让她本人能出国旅游,在满足自己需要之外总有富余,这样才可以充分享受对别人施惠的快乐,这一切正是她多年以来最为钟爱的空中楼阁式的幻想。

那篇短篇小说得奖的经历,像是在长途跋涉、艰苦磨难之后,面前展开了一条可能通向这个极乐的蜃楼幻境的道路。但是这场长篇小说的灾难,在一段时间里挫伤了她的勇气,因为公众舆论是个巨人,把顺着比她的更粗的豆茎向上爬的胆子更大的杰克(1)们都吓破了胆。就像这个不朽的英雄一样,她第一次尝试失败了,结果摔了一个大跟斗,得到的巨人的宝贝是最最差劲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但在休息了一阵子以后,她又鼓起了和杰克一般坚强的勇气卷土重来,这一次她从背阴的一面爬上去,得到了更多的战利品,却几乎撇下了比钱袋远为重要的东西。

她着手写作内容耸人听闻的短篇,因为在那个愚昧的年代,甚至十全十美的美国人也读这些垃圾作品。她炮制了一篇“惊险故事”,并且大胆地亲自把它送给《火山周刊》的编辑戴什伍德先生,这件事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从未读过《成衣匠的改制》(2),但从女性的直觉知道,比起个性的价值与仪态的魅力,一个人的穿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具有更为强大的影响力。所以她穿起最好的一套行头,尽力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也不要紧张,勇敢地爬上两段黑暗肮脏的楼梯,发现置身在一间杂乱无章的屋子里,那里缭绕着一片雪茄烟雾,坐着三位绅士,脚搁得比头上的帽子还高,所有人都没有因她出现而费力脱下帽子以示尊重。乔多少被这样的接待吓呆了,在门口踌躇着,十分尴尬地喃喃道:

“对不起,我要找《火山周刊》的办公室。我想见戴什伍德先生。”

搁得最高的那双脚放了下来,站起一位烟抽得最凶的先生,他小心珍重地夹着手指间的雪茄,趋前点了点头,脸上除了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乔觉得必须设法完成这件事,便出示她的手稿,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迸出事先为此精心准备好的一番话,每说一句脸就越来越红。

“我的一位朋友要我把——这篇故事——只是作为试稿——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这个合用的话,她会很高兴再写的。”

就在她红着脸口齿不清地说着的时候,戴什伍德接过了手稿,用两只很脏的手指翻阅着,拿挑剔的眼光在整洁的纸页上上下移动。

“我想不是初次尝试吧?”他看到每一页都标上了页码,只在一面上有字,而且没有像新手肯定会做的那样用一根缎带把手稿扎起来。

“是的,先生。她写过一些东西,一篇故事还在《巧言石之旗》杂志上得过奖。”

“哦,是吗?”戴什伍德对乔匆匆看了一眼,似乎要把她身上穿戴的一切尽收眼底,从她无边女帽上的蝴蝶结直看到她靴子上的扣子。“嗯,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留下。我们手头有好多这种东西,眼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我会把它过过目,下星期给你一个回音。”

说起来,乔可不愿把手稿留下,因为戴什伍德先生根本不对她的胃口,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除了鞠躬告退又能干什么呢?只见她显得特别高大而凛然,这是每当她恼火或羞愧时惯于这样做来作掩饰的。刚才她真是又羞又恼,因为从先生们互换的会意的眼神看来已经够明显了,她那个“我的朋友”写的虚构小故事被当成好玩的笑话;而且那编辑关上门的时候,发表了几句听不清的评论,引发了一阵笑声,为她这次失败的造访划上了一个句号。她几乎决定再也不来了,便回到家中,把她的恼怒发泄在狠狠地缝补围裙上,过了一两个小时,她相当冷静了,能为刚刚那一幕感到好笑,并且开始期待下星期的到来。

她再去的时候,只有戴什伍德先生一个人在,为此她颇为庆幸。令人高兴的是比起上一次,戴什伍德先生要远为清醒,而且他没有只顾抽他的雪茄而忘记了应有的礼貌,所以这第二次见面要比第一次舒畅多了。

“我们准备接受这篇东西(编辑从来不说我),如果你不反对做一些改动的话。它太长了,不过删掉了我做了记号的那些段落,就能使它的篇幅正好合适了,”他以一种生意口吻说道。

乔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手稿了,每一页都被揉得皱巴巴的,很多段落底下都划了线,她这时的感受,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被要求割掉他孩子的腿儿以便能放进一只新摇篮。她看着做记号的那许多段文字,惊讶地发现有关道德的段落——她精心地放入这些以便平衡过多的浪漫主义色彩——全都被删除了。

“可是,先生,我还以为每个故事都要有一点道德教训,所以我有意让我笔下的有些犯过错的人忏悔。”

戴什伍德先生放松了作为编辑的严肃神情,微笑起来,因为乔忘记了她的“朋友”,说出了只有一个作者才可能说的话。

“你知道,人们想要的是消遣,不是说教。如今道德教训是没有销路了。”顺便说一句,这个说法并不怎么正确。

“那么,你认为作了这些修改就可以了?”

“是的,故事情节是新颖的,发展得也挺好——文字不错,等等,”这是戴什伍德先生和蔼的回答。

“你会出——我是说,报酬方面——”乔开口道,不太清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噢,是的,嗯,这一类东西我们付二十五到三十元钱。一刊出就付,”戴什伍德先生回答,仿佛他刚才把这一点忘了;据说在编辑们的头脑里是常常不考虑这些小事的。

“很好,你可以把稿子留下,”乔说,带着满意的神情把稿子递回去,因为拿过一块钱一个专栏,即便是二十五块钱也显得挺不错了。

“我能不能告诉我的朋友,如果她有一篇比这更好的,你会愿意接受吗?”乔问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言,而且是因为成功才鼓起勇气来提出的。

“这个嘛,我们会看看的,但不能保证一定会要。告诉她写得短些和刺激些,别再考虑道德内容。你的朋友想怎么署名?”用的是随意的语调。

“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署名,她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也没有笔名,”乔说,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当然了,她爱怎样就怎样办,故事会在下周刊出。你自己来拿稿酬,还是我给你捎去?”戴什伍德先生问,他很自然地渴望知道这位新的投稿者是谁。

“我会自己来的。再见了,先生。”

她刚离开,戴什伍德先生便搁起双脚,得体地评论道:“贫穷而骄傲,这是常规,但她能行。”

遵循了戴什伍德先生的指示,更以诺斯伯里夫人为楷模,乔卤莽地投身于煽情文学那一片泡沫海洋中,但要感谢的是有一位朋友投给了她一个救生圈,她才能再浮出水面,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害。

正如大多数年轻的拙劣作家一样,她把她的角色和场景放到外国;于是众多歹徒、伯爵、吉卜赛人、修女和公爵夫人在她的舞台上登场,以人们意料之中的准确性与精神状态扮演着各自的戏份。她的读者并不在意诸如语法、标点符号和故事的可能性这一类小节,而戴什伍德先生仁慈地容许她用文字填满他的版面,来赚取最低的稿酬,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之所以他会如此慷慨大度,其实是因为他的一名雇佣文人得到了别人给的高薪,见利忘义把他给甩了。

她很快就对她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瘪瘪的钱包鼓了起来,并且随着一周一周的时间过去,她为了能在明年夏天带贝思去山间休养而攒下的小笔储蓄在缓慢但稳定地增长。有一件事扰乱了她的满足感,那就是她没有把此事告诉家里人。她有一种预感,父亲和母亲不会赞同,就想先照自己的想法办,过后再请求原谅。要保守秘密并不难,因为她的故事都没有署名。戴什伍德先生自然很快就发现了真相,但保证决不透露出去,而且奇迹般的信守了他的诺言。

她以为这对她毫无妨害,因为她并不真心想要写这些会令她羞愧的东西,期望着有朝一日可以高高兴兴地展示她所得的钱、笑呵呵地谈论她这小心保守的秘密,以此来抚平良心的责备。

可是戴什伍德先生除了惊险故事什么也不接受,但惊险故事只有靠折磨读者的心灵才能炮制,为了这个目的,就得细细搜索历史与传奇、陆地与海洋、科学与艺术、刑事档案材料与疯人院的病史。乔很快就发现她那单纯的经历使她对社会底层的悲惨世界几乎没有认识,因此她从生意人的角度出发,着手以她特有的精力来弥补她的不足。她渴望为她的故事找到素材,即使在写作技巧上无法做到娴熟老练,也一心一意要写出有独创性的情节,为此她在报纸上搜寻意外事件、偶发事故与罪案。公共图书馆馆员因她询及有关毒药的著作而起了怀疑。她在大街上研究周围人们的脸,揣测他们的性格,好的、坏的和无动于衷的。她深入尘封的故纸堆,寻找历史事实与虚构的故事,它们是如此古老,不为人知,运用起来与全新的资料没什么两样。她还尽量利用有限的机会去体验各种愚蠢的行为、罪孽和苦难不幸。她自以为干得一帆风顺,却不知已开始亵渎女人性格中最富女人味的某些品质。她生活在一个堕落的社会中,尽管只是假想中的,但也受到了影响,因为她正在以危险而没有根据的材料来滋养自己的心灵和想像,由于过早地接触生活的阴暗面,她天性中善良无邪的花朵被急速地扼杀了,而这种阴暗面对我们大家来说也是早晚会接触到的。

她不仅仅是旁观,也开始感受这一切,因为大量地描写了别人的激情与感觉,使她着手钻研揣摩她自身了——这是一种病态的消遣,凡是健康年轻的头脑是不会自发地沉溺其中的。干了出格的事,总是会自动地带来惩罚,当乔最该得到她的惩罚时,她得到了。

我不知道研究莎士比亚是否能帮助她了解人性,或者女人天生的直觉能告诉她什么是诚实、勇敢和坚强。然而当乔以世上所有的完美品质赋予她想像中的英雄时,她发现了一位活生生的英雄,尽管他身上有许多人类的缺陷,但还是引起了她的兴趣。巴尔先生在一次交谈中劝告她,无论在何地发现纯朴、真诚、可爱的人物,都要对他们加以研究,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良好训练。乔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冷静地转而研究起他来——这个做法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定会不胜惊讶,因为这位可尊敬的教授在自我评价上是极为谦逊的。

起初让乔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他。他既不富有也不伟大,既不年轻又不英俊,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称不上长相迷人、仪表堂堂,或是才气焕发,然而他就像一堆温暖的火那样吸引着别人,人们也像围着炉火般自然地聚拢到他身边来。他一贫如洗,但总像是在给予什么;在这里是个外国人,但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不再年轻,但开朗乐观得就像是个男孩;相貌平平、脾气古怪,但对很多人来说他的脸是漂亮的,而他的种种怪癖也因为是他的而轻易得到谅解。乔常常观察他,试图发现他的魅力所在,最后得出结论,正是他的仁慈创造了这一奇迹。如果有什么忧伤,他把它埋葬在内心深处,只把他光明的一面展示给整个世界。他前额上有些皱纹,但似水流年好像也记住了他对别人是如何慷慨,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么深的痕迹。他嘴角边那几道讨人喜欢的纹路,是许多次友善的谈话与欢笑留下的纪念。他的目光从不冰冷严酷,他的温暖大手握起手来很是有劲,比他的言辞更有表现力。

他穿的衣服似乎也感染了穿者好客的天性。它们看上去十分随意,存心使他感到很舒适。宽大的背心暗示着里面藏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褪了色的外套洋溢着爱交际的气派,鼓鼓囊囊的口袋明显地证实了孩子们的小手常常空着伸进去,抓得满满地抽出来,他所穿的靴子使人觉得可亲,而他的衣领从来不像其他人的那样浆得硬硬的会擦伤皮肉。

“这就是了!”乔对自己说,她终于发现,以真正的好心肠对待别人可以使人变得俊美高尚,哪怕他是一个粗壮的德国教师,吃饭时狼吞虎咽,自己缝补袜子,还被自己的古怪姓氏巴尔所困扰。

乔十分看重善良,但她也怀着一份最为女性化的对于才智的敬佩,而一个有关教授的小小发现,使她对他更尊敬有加。他从来不谈他自己,直到有因为博学与小姐的一次了,因为巴他是一位受一个老乡来看他,大家才知道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他曾是一位正直而备受敬重的人物。而这个让人高兴的事是在和诺顿谈话中透露出来的。乔从她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更加赞赏尔先生从未就此自我标榜。使乔骄傲的是她知道了在柏林时人尊敬的教授,尽管在美国仅仅是一个穷困的语言教师。这个发现所带来的浪漫气息,把他那平淡朴实、辛勤劳作的人生经历大大地美化了。

另一种比聪明才智更为突出的品质,以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诺顿小姐可以自由出入文学界的圈子,要不是靠了她,这种场合乔是无缘得见的。这位独居的妇女对同时给了乔和教报告会,那是为轻人的狂热遥这抱负不凡的女孩颇感兴趣,慷慨地把好多这样的机会授。有一天晚上,她带他们去参加一次精英分子的专题招待几位名流而举办的。

对于那些她早就以年遥地崇拜的大人物,乔是预备去向他们鞠躬致敬的。但是她对于天才的敬意在那个晚上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并且好久才恢复过来,因为她发现这些伟人终究不过是些普通男女罢了。想像一下她的失望之情吧,当她带着腼腆的崇敬偷眼望了一下那位诗人,他的诗行透露出他是一个“餐风饮露”的仙人,可是乔却看到他在大口吞咽着他的晚餐,那股劲头使他充满着智慧的脸涨得通红。她从这个掉价的偶像身上移开视线,发现了一些其他情况,把她的罗曼蒂克的幻想迅速驱散了。那位伟大的小说家像个钟摆似的在两个细颈大玻璃酒瓶之间来回走动。那位著名的神学家在和一位现代的斯塔尔夫人(3)公开调情,而她却瞪着眼看着另一位科琳(4),后者在用计抢夺一位学识渊博的哲学家时胜过了她,现在正和蔼可亲地对她加以嘲讽。那位哲学家则在矫揉造作地啜着茶,看上去恹恹欲睡,因为那位女士的喋喋不休动物和淋。那论马匹使得对话无法进行下去。那些著名的科学家忘记了他们的软体冰川期,聊起了艺术,一边以独有的劲头专注于对付牡蛎和冰淇个像再生的俄耳甫斯(5)般迷倒了整个城市的年轻的音乐家,在谈,而在场的英国贵族的代表人物,恰恰是全体与会人士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这个夜晚还没过一半,乔就感到彻底幻灭了,便坐到一个角落里让自己镇定下来。巴尔先生很快和她坐到一块儿来了,看上去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不久举行一,尽管,几位哲学家卖弄着各人的拿手绝活,缓步走来利用休息间歇来场智力竞赛。这场对话远远超出了乔的理解力,但她听得很带劲不知道康德和黑格尔是何方神圣,客观和主观又该作何解释,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唯一“从她内心的意识中泛起”的却是一阵难忍的头痛。她慢慢地看清了世界正被打成碎片,然后遵照新的以及按这些人所说的比过去不知优越多少的原则来拼成一个新的世界,还看清了宗教很可能正被推向不复存在,而聪明才智将成为唯一的上帝。乔一点也不懂哲学或玄学之类的东西,但一阵好奇的激动,一半是令人愉快的,一半是叫人痛苦的,在她倾听时向她袭来,她感觉像是被卷到了时间与空间之中,就像是假日里放飞的一只新的气球。

她转过头想看看教授的反应,却发现他带着她所看到过的最严厉的表情在盯着她。他摇摇头,招手要她离开,可是这时她正被思辨哲学的自由天地所迷,坐着没动,想看看这些聪明的先生在毁灭了所有旧的信仰之后打算拿什么来做依靠。

且说巴尔先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不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之所以如此倒并非因为这些意见尚有疑义,而是因为它们无比真诚与认真,不该轻描淡写地表达出来。当他把目光从乔身上转向其他几个被这灿烂的哲学烟火所吸引的年轻人,他皱起了眉头,迫切地想要发言,唯恐有个易冲动的年轻心灵被烟花火箭带向迷途,等到表演结束之后,发现剩下的只是一支空空的爆竹棒子或者一只烧伤的手。

他尽可能地缄口不言,但当他被要求表达意见时,竟怀着满腔义愤爆发起来,自以为掌握着真理,便振振有词地捍卫起宗教来——这样地振振有词,使得他的蹩脚英语听上去如同音乐一般,他那张平平常常的脸也变得漂亮起来。他这一仗打得很艰苦,因为那些聪明人非常善于辩论,但他被击败了还毫无所觉,仍然像个男子汉一样坚持自己的立场。不知怎的,他说着说着,世界在乔面前又恢复了正常:延续了那么久的旧有的信仰,似乎比新的更好;上帝不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永生也不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而是一个可喜的事实。她觉得仿佛双脚又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了,当巴尔先生停顿下来,被打败了,但一点也不以为被说服了,乔真想拍手并且感谢他。

她没有拍手,也没有致谢,但她记住了这一幕,衷心地尊敬教授,她知道此时此地他开口是需要力量的,因为他的良知不允许他保持沉默。她开始看到比起金钱、地位、才智或者美貌,拥有个性更为重要,她觉得,如果伟大真的像有一位智者所定义的,是“正直、虔诚与良好的意愿”,那么她这位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就不仅是好人,更是个伟人了。

这种信念日渐坚强。她珍视他的尊重,渴望他的敬意,她想要配得上他的友谊,当这种愿望变得最最真诚的时候,她距离失去一切已经不远了。这事完全起因于一顶三角帽,因为有一天晚上,教授前来给乔授课,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士兵帽,那是蒂娜给他戴上而他忘了脱下的。

“很明显,他下楼之前没有照照镜子,”乔带着一丝微笑想道,这时他说了声“晚上好”,便很严肃地坐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将讲的课文与他头上的装饰品之间的滑稽对比,原来他打算给她读的是《华伦斯坦之死》(6)。

刚开始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喜欢听到他在发现了什么时会发出的洪亮爽朗的笑声,所以她就让他自己来发现,不一记了这件事,因为听一个德国人朗诵席勒的作品是该非常投的。朗诵结束后讲课开始,课上得十分生动,因为那个晚上乔好,而那顶三角帽使她的视线不停地欢快跳动。教授不知道该她,最后他停下来,忍不住略带惊奇地发问:

“马奇小姐,是什么使你当着你老师的面发笑?是不是我,所以你这么不听话?”

“你忘了把你的帽子取下来,先生,这个样子我怎么呢?”乔说。

粗心大意的教授抬起手来摸自己的头,严肃地摸了摸那帽,把它取了下来,对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笑得像的低音提琴。

“啊!我看到它了,这小帽是那个鬼精灵蒂娜做了来出我嗯,这不算什么,可你瞧,如果这堂课学不好的话,你也该戴

但是这堂课上了没几分钟就上不下去了,因为巴尔教授一帽子上的一幅图画,他把折起的帽子摊开,带着极大的厌恶希望这种刊物没有送到这所房子里来,这是不该让孩子们看到让年轻人读的。这个很不好,我对制作这种有害东西的人无法

乔瞄了一眼,看到这张纸上有一幅很引人注目的画,上面疯子、一具尸体、一个恶棍和一条蝮蛇。她不喜欢这个,但促可笑的事会儿就忘入地倾听的情绪极怎么教导你不尊敬能尊敬你顶小三角一把欢乐洋相的。上它。”眼看见了说,“我真,也不该容忍。”画着一个使她翻到这张纸的反面的冲动却不是出于不愉快,而是出于害怕,因为一时间她自以为这是《火山周刊》的一页。幸好不是,她的恐惧也消失了,因为她想起即使这是刊载她的故事的那一期,她用的笔名也不会使她暴露。可是她的神色与脸上的红晕却暴露了自己,教授尽管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却见多识广,远远超出人们的想像。他知道乔会写作,还不止一次地在市区的报馆遇见过她,可是她从未提及,他也就不问,尽管怀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看看她的作品。现在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做的事她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使他十分担忧。他没有像许多人会做的那样对自己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他只知道她是个年轻穷苦的姑娘,远离母亲的爱与父亲的关怀,而他想采取什么行动来帮助她,这股冲动来得迅速,又是如此自然,就像看到一个小孩子快要掉进水坑时要伸出手去救他一样。所有这些念头一时在他脑海中掠过,但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痕迹,等到那张纸被翻了过去,乔的针穿上了线,他也准备好相当自然而十分严肃地说道:

“对,你把它翻过去是做对了。我不愿意相信该让善良的年轻姑娘看这种画。对有些人来说读读这些挺开心,但我宁愿我的孩子去玩火药也不愿他们读这种有害的垃圾。”

“也许不全是有害的,只是很愚蠢,你知道的,而且如果有需求的话,我看不出提供这些有什么坏处。许多很值得尊敬的人就是靠写所谓的煽情小说在诚实地谋生,”乔说道,她的动作过于用力了,在给衣裙打褶裥时针底下出现了一长道小裂口。

“对于威士忌的需求同样存在,但我想你和我都不会想到去贩卖它。如果那些值得尊敬的人知道他们造成了怎样的损害,他们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诚实地谋生。他们没有权利在糖衣里裹进毒药,让小家伙们吃下去。不,他们应该三思,在干这号事之前把污泥从大街上扫尽。”

巴尔教授激烈地说着走向壁炉,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乔一动不动坐着,看上去好像火快烧到她身上了,等那顶三角帽化成一阵烟,从烟囱里无害地消失了很久,她的脸颊还是热辣辣的。

“我真希望把所有这些东西都这样烧了,”教授嘀咕着,带着宽慰的表情从炉边走回来。

乔想像着自己楼上那一大堆稿纸烧起来火势会多大,这时她那些辛苦挣来的钱在沉甸甸地压迫着她的良心。紧接着她就自己安慰自己地想道,“我写的东西不同,它们只是愚蠢而绝对不是有害的,所以我不用担心。”她拿起她的书本,带着好学的表情说,“先生,我们接着学好吗?现在我会好好听讲的。”

“我希望是这样,”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但其意义要比她想像的来得多,而他给她的那严肃和善的一瞥,使她觉得好像《火山周刊》四个粗体字正印在她的前额上。

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取出稿子,将她写的每一篇故事都仔细读了一遍。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会戴眼镜,乔试着戴过一次,看到书上的小字都被放大了,不禁微笑起来。现在她似乎正戴上了教授的精神或者说道德眼镜,因为这些倒霉的故事中的缺点显得如此刺目而可怕,让她万分沮丧。

“它们全是垃圾,而且很快会变得更糟,如果我继续写下去的话,因为每一篇新作都比前一篇更煽情。我一直盲目地写着,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只是为了金钱。现在我明白,因为我无法严肃真挚地读这些东西而不感到羞愧难当。如果家里人看到了或是巴尔先生发现了我该怎么办呢?”

乔想起这个无法掩饰的事实,脸上热辣辣的,她把整包稿纸塞进壁炉,火焰直窜,差一点使烟囱烧起来。

“是啊,这才是这些易燃的废物的最好去处。我想我宁愿把房子烧塌,也不愿别人用我炮制的火药毁灭他们自己,”她注视着《侏罗山的魔鬼》骤然消失,变成一小堆黑色的残灰,里面有些像眼睛般的火红小点。

但当她三个月来的工作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堆灰与她膝头的钱,乔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坐在地板上,想着她该拿她

“我认为我至今还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害,也我所花时间的报酬,”她说,在苦思冥想了很久一句,“我都快但愿自己没有良心了,这让我多做得是否正确,即使做错了也不会感到难过,我时我禁不住希望当初父母亲对这些事并没有要求

唉,乔,不该这么希望,而是要感谢上帝“格”,并且从你的心底里同情那些没有这样的监住的人,这些原则在缺乏耐心的年轻人看来像是些原则无疑是铸造妇女的性格的坚实基础。

乔再也不写耸人听闻的小说了,确信得到的得的轰动效应,相反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正如做的那样,她学习了舍伍德夫人、埃奇沃思小品,然后写出一篇故事,里面充满了那么多的道作论说文或是讲道更为恰当。从一开始她就对此的形式束缚了她活跃的想像力和少女的浪漫幻想的这些工钱怎么办。许应该留下这些钱作之后,又不耐烦地加么为难。如果我不在就会过得很开心的。那么严格。”父亲和母亲曾经如此护者来用原则将他们监狱的高墙一般,但报酬无法补偿她没有像她那一类性格的人姐和汉娜·摩尔(7)的德内涵,也许该把它抱有怀疑,因为这种,正如穿着上个世纪硬累赘的服装参加假面舞会一样的不自在。她把这篇满是说教的宝作品寄给了几个地方,但是没有找到赏识的买家,因此她倾向于同意什伍德先生的说法,道德主题无人问津。为上乎有严围这获会作称新僵贵戴

接下来她开始写一篇儿童故事,她本可以轻松地推销出去,如果不是因为贪婪地追求肮脏的金钱的话。唯一出了足够的价钱,使她觉得尝试写作少年文学是值得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他认为他的任务就

390是让世人都转到他特殊的信仰上来。可是尽管乔非常愿意为孩子们写作,却无法接受去描写她笔下的那些调皮的男孩被熊吞吃,或是被疯狂的公牛用角挑起,就因为他们没有去上一所特定的主日学校,而所有去了的好孩子却得到了所有的奖励,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大着舌头念着赞美诗篇和布道辞离开这个世界时有天使陪伴护送。所以乔这些试验都无一成功,只有塞紧墨水台的瓶塞,迸发出一阵非常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谦逊心理,自言自语道:

“我一无所知。我要等到弄懂了再来尝试写作,与此同时,如果我不能干更好的事的话,就去‘大街上打扫污泥’,至少这是老老实实的做法。”这个决定说明她第二次从豆茎上摔下来对她多少有点好处。

在进行这种内心革命时,她的生活在外表上看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与毫无变故,而且如果她有时看上去颇为严肃或是有点忧伤的话,没有人会注意到,除了巴尔教授。他毫不声张地观察着她,以致乔从未意识到他正在观察她是否接受了他的责备并从中受益,但她经受住了考验,他感到非常满意,尽管没有在言语中交流过,他知道她已放弃了写作。他这样猜测不仅仅是因为在她右手的食指上再也看不到墨水的污渍,也因为现在她会在楼下消磨夜晚时光,在报馆周围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学习起来带着不折不挠的毅力,这使他相信她已经下决心在她的头脑里装进一些有用的东西,哪怕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他从很多方面帮助她,表明自己是一位真正的朋友,而且乔也很高兴,因为她停止了写作,正在学习除了德语以外的别的课程,为描写她自己生活中的感人故事打下基础。

这是一个愉快而漫长的冬天,直到六月里她才离开柯克太太。这一刻来临时每个人都显得很感伤,孩子们难过得难以安慰,而巴尔先生的头发一根根地在头顶竖了起来,因为他心中烦恼时总是发疯一般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要回家了?啊,你真幸福,有个家能回去,”乔告诉他的时候他说道,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扯着胡子,她呢,在那天晚上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

第二天她一早就要走,所以隔天晚上她向大家道了别,轮到他的时候,她热情地说,“那么,先生,如果你有朝一日路过我们那里的话,你不会忘了来看我们吧?如果你忘了,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我想让我的家人都认识认识我的朋友。”

“是吗?我该来吗?”他问道,低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她从未见到过的热切表情。

“对,下个月来吧,劳里那时候毕业了,你会把毕业典礼当作新鲜事物来欣赏的。”

“那就是你说到过的最好的朋友?”他用一种变了声的嗓音说。

“是啊,我的男孩特迪,我很为他骄傲,希望你能见到他。”

这时乔抬眼来望,还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为他们相互作介绍的愉快想像之中。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表情突然提醒了她,也许她把劳里当作不止是个“最好的朋友”,但仅仅因为她特别希望表现出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竟情不自禁地脸红了,而且越是想克制住,脸就越发红得厉害。如果不是膝上的蒂娜替她解了围,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收场呢。幸好这个孩子凑过来抱住她,使她可以马上藏住她的脸,希望教授没有看到。但他看到了,他的表情便从一时的焦虑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他诚挚地说:

“我怕那时我不会有空,但我要祝你的朋友万事如意,你们永远快乐。愿上帝保佑你!”就这么说着,他和她热情地握手,把蒂娜扛在肩上就走了。

但当男孩们都上了床,他久久地坐在炉火旁,一脸疲惫,思乡之情梗塞心中。他一下子想起乔坐在那里,膝上抱着那个小孩,脸上带着过去没见过的温柔表情,他便用双手撑住头,过了一会儿,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找某种他找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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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得不到,那就一定不要再去想了,”他对自己说,叹了一口气,听上去简直像是一声呻吟。然后就像是为了无法抑制思念之情而责备自己,他走过去吻了枕头上两个头发凌乱的小脑袋,取下很少使用的海泡石烟斗,翻开他的柏拉图的著作。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处理得很有男子汉气概,但我想他不会满足于两个不受管束的小男孩、一只烟斗,甚至那神圣的柏拉图的著作,来代替妻子、孩子和家庭。

尽管时间非常早,第二天清晨他还是来到车站为乔送行,要感谢他的是,她能愉快地回忆着一张微笑着和她道别的熟悉的脸,加上一束陪伴她的紫罗兰,来开始她孤寂的旅程。而最令人开心的想法是,“哎,冬天已经过去了,我没写出一本书,没有发一笔财,但我交上了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且我要试图终身保留他。”

【注释】

(1)典出英国传统的童话故事《杰克与豆茎》,讲述杰克顺着一根豆茎向上爬,一直爬到高空中巨人的城堡中,偷到了一只能生金蛋的母鸡。

(2)这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的专著(1833—1834),书中的第一部分谈“衣裳的哲学”,他认为整个宇宙是覆盖万物的一袭衣服。

(3)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她主持的文艺沙龙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士。

(4)科琳为斯塔尔夫人于1807年发表的小说《科琳或意大利》的女主人公。

(5)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兼歌手,据说他弹起竖琴时能使猛兽动容,顽石点头。

(6)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席勒的《华伦斯坦》三部曲为他的历史剧中的代表作,写主人公华伦斯坦在德国的三十年战争中从一名上校飞黄腾达成为最高统帅,从效忠皇帝发展到密谋反叛,最后被部下所杀。1799年发表后,即被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译成英文。《华伦斯坦之死》为三部曲的末一部。

(7)这三位为英国早期的小说家,舍伍德夫人名玛丽·玛莎(1775—1851),写了大量供儿童及少年的读物;埃奇沃思小姐名玛丽亚(1767—1849)为英裔爱尔兰小说家,其代表作为《拉克伦特堡》(1800);汉娜·摩尔(1745—1833)写剧本开始她的文学生涯,在伦敦结识了名演员大卫·加里克等文化名人,写了几部悲剧,由他演出,后来专门写劝人为善的文章,晚年发表了受人欢迎的小说《科埃莱布斯寻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