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三章 乔的日记

纽约,11月

亲爱的妈咪和贝思:

我要定期给你们写长信,因为我有很多很多事要告诉你们,尽管我算不上是一位在美洲大陆旅行的高贵的年轻女士。当父亲那张亲切而熟悉的脸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觉得有点难过,并且很可能会洒几滴眼泪,要不是有一位爱尔兰太太带着四个小孩全都在大哭小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的话。每当他们张嘴嚎啕,我就把小姜汁饼干隔着座位丢给他们,借此自我消遣。

很快太阳穿破了云层,我把这看作是一个好兆头,心情也同样好了起来,开始全身心地享受我的旅程。

柯克太太如此热情地欢迎我,让我竟能立刻在这个到处是陌生人的大房子里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她分了一间有趣的小阁楼给我——这是她仅有的空房间了,里面有一个火炉,还有一张很好的桌子,就在阳光充足的窗下,我可以坐在这儿,想什么时候写就写。要爬很多级楼梯,作为补偿,窗外的景致不错,对面还有一座教堂的塔楼,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这个小巢啦。育儿室是一间令人愉快的屋子,在柯克太太的私人会客室隔壁,我就将在那里教书和干缝纫活,那两个小女孩都长得挺漂亮——我猜想她们颇为娇生惯养,但在我给她们讲了《七只坏小猪》的故事之后就跟我亲近起来,我毫不怀疑我能成为个模范家庭女教师。

如果我不愿在大桌和别人共餐,我可以单独跟孩子们一起吃,而眼下我正这样做,因为我很怕羞,尽管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好吧,我亲爱的,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克太太用她那种母亲般的口吻说,“你可以想像,要让这样一个大家庭正常运转,我必须从早到晚不停操劳,但我如果确信孩子们很安全地跟你在一起,那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我所有的房门都向你敞开着,你的房间我也会尽可能布置得舒适些。如果你想交朋友,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些很不错的人,而晚上的时间你都可以自由支配。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你就来找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好心情吧。喝下午茶的铃声响了,我得赶快换顶帽子忙活去。”就这么着,她匆匆忙忙跑开了,留下我把自己在这个新窝中安顿下来。

过了不多久,我下楼去,看到了我喜欢的景象。在这所高敞的房子里,一段段的楼梯都特别的长,我在第三段楼梯的顶端站住了,等待一个小女仆吃力地爬上来。这时我看见一位绅士跟在她后面上得楼来,从她手里接过沉重的煤斗,一路捧上楼来,在附近的门边放下,走开时和气地颔首致意,带着外国口音说道,“这么办好些。小小的脊梁哪怕抬一半重的东西也经不起。”

他做得真好,不是吗?我喜欢这样的事,因为就像父亲说过的,小事能显出一个人的本性。当天晚上我对柯克太太提起了这件事,她笑了起来,说道,“那一定是巴尔教授,他总是做这样的事。”

柯克太太告诉我,他来自柏林,博学多才,天性善良,但却一贫如洗,他以教书为生并抚养两个父母亡故的外甥。他姐姐嫁了一个美国人,遵从她的遗愿,他来这里负起了教育这两个外甥的责任。这不是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故事,但还是激发了我的兴趣,听到柯克太太把她的会客室借给他几个学生上课,我心里暗自高兴。在会客室和育儿室之间有一道玻璃门,我打算偷偷地看看他,然后告诉你们他长得什么样。他快四十了,所以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妈咪。

吃过了茶点,和两个小姑娘打闹了一番送她们上了床,我一边对付那个大针线筐,一边和我这个新朋友聊天,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我会每天以写信的方式记日记,一个星期寄出一次,所以道一声晚安,明天再继续写吧。

星期二,傍晚

今早在我的课堂里上了活跃的一课,孩子们就像桑丘(1)一样爱胡闹,有一度我真想抓住她们猛摇一番。有个好天使启发我,该试试教她们体操,我就一直坚持下去,搞到她们情愿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不动了。午餐过后,女仆带她们出去散步,我呢,开始干我的针线活,就像那个“心甘情愿的”小梅布尔,就在我为能够开出漂亮的纽扣洞而感谢自己的幸福之星时,只听得会客室的门开了又关上,有人开始哼唱:

“K ennst du das Land,”(2)听上去就像是一只大黄蜂。我知道偷看是很不对的,可我抵挡不住诱惑,便掀起玻璃门前帘子的一角向里看。巴尔教授正在里面,趁他整理他的书本时,我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他是个典型的德国人——相当健壮,蓬乱的棕发从头上披下,长着浓密的胡须、挺直的鼻子以及我所见过的最温和的眼睛。听惯了我们声音尖锐或是不够严谨的叽叽呱呱的美国话之后,感觉到他那洪亮的好嗓子很是动听。他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两只手很大,除了一口漂亮的牙齿,他脸上的五官没有长得真正俊的,可我喜欢他,因为他有聪明头脑,穿着质地很好的亚麻布衬衣,并且看上去像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尽管他的上衣扣子掉了两颗,一只鞋子上还有一块补丁。尽管嘴里哼着歌子,他的神情还是很严肃,直到他走到窗前,把风信子球根转向阳光,并伸手抚摸一只猫,那猫对他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位老朋友一样。他的脸上现出了微笑,这时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他马上以响亮轻快的嗓音答道:

“进来!”

我正准备跑开,这时瞧见了一个很小的孩子拿着一本很大的书,就停下脚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要我的巴尔,”小家伙说着,砰地放下她的书,迎着他跑过去。

“你会得到你的巴尔的,那就来吧,让他好好抱抱你,我的蒂娜,”教授说道,笑着一把抱起了她,将她高高举过头顶,使她非得俯下她的小脸才能亲吻他。

“现在我得开始上课了,”这个好玩的小东西接着说,于是巴尔把她放到桌上,打开她带来的那本大词典,递给她一张纸一支铅笔,她便匆匆涂写起来,时不时地翻过一页,用她又小又胖的手指自上而下在页面上划过,像是在找某一个字,神态那么认真,让我差点笑出声来暴露自己,这时巴尔先生站在那儿,抚摸着她漂亮的头发,脸上带着父亲般的神情,使我认为这该是他自己的孩子,尽管她更像法国人而不大像德国人。

又响起了敲门声,露面的是两个年轻姑娘,我赶紧退回去干活,就在隔壁不断传来的各种动静和说话声中一直规规矩矩地待着。其中一位姑娘总是发出矫揉造作的笑声,还以一种卖弄风情的腔调说“啊,教授”,而另外一位讲的德语带着一种口音,这使那教授听了一定难以保持镇静。

两人似乎在极大地考验他的耐心,因为我不止一次听见他加强语气说,“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没好好注意听我讲,”还有一次响起了响亮的敲击声,似乎是他把书砸在桌上,接着就听见他绝望地叫道,“唉!今天什么都不顺。”

可怜的人,我真同情他,等姑娘们走了,我又偷偷看了一眼,想确认一下他是否挺过来了。他好像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倒在椅子里,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直到钟敲两点,他才一跃而起,把他的书塞进口袋,好像准备上另一堂课了。小蒂娜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把她抱在手臂中,悄悄地把她带走。我猜想他日子过得很艰难。柯克太太问过我想不想下楼去吃五点开始的晚餐,我觉得有点想家,便想我愿意去,只为了去看看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都是些什么人也好。所以我稍稍梳洗一下使自己能见得了人,下楼来想躲在柯克太太背后偷偷溜进去,可是她个子很矮而我很高,使我隐藏形迹的图谋终告失败。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等到我脸上的燥热消退了,我鼓起勇气来打量四周,只见那长桌两旁坐得满满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于进食——尤其是先生们,看来他们是按时吃饭的,因为他们都在名符其实地狼吞虎咽,一吃完就跑得影踪全无。这里的人包括一般的类别:年轻人自顾自地凝神沉思,情侣们互相倾心交谈,结了婚的太太们聊着孩子的事,而老先生们谈的是政治。我想我不会有多大的兴趣跟他们中任何一个圈子打交道,除了一位长着可爱脸蛋的少女,她看上去好像有点心事。

被撇下在桌子最边上的是那位教授,他正在大声回答坐在他这一边的一位好打听、耳朵有点背的老先生提的问题,同时又跟桌子另一边的一位法国人讨论着哲学。如果艾米在场,她一定会永远对他不理不睬,因为——我很伤心地提到这一点——他的胃口大得惊人,那副把食物往嘴里猛塞的架式一定会让她这样的“贵族小姐”吓坏。我倒不在乎,因为我喜欢“看老百姓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汉娜所说的那样。而这个可怜的人给一帮白痴上了一整天的课,一定非得吃很多东西才行。

我吃完饭上楼的时候,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在门厅的穿衣镜前戴上帽子,我听见其中的一个低声对另一个说,“那个新来的是谁?”

“好像是家庭教师什么的吧。”

“那她怎么能跟我们一桌吃饭?”

“她是老太太的朋友。”

“有头脑,但没气派。”

“一点儿也没有。给我们点个火,我们就走。”

我起初感到愤怒,但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在乎了,因为家庭教师就跟公司办事员一样,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从这两个高贵的家伙所说的话来看,我有头脑,即使我没有气派也罢,这也比有些人强了。他们嚼着舌头走开,吞云吐雾般抽着烟。我讨厌庸俗之辈!

星期四

昨天安安静静过了一天,教书,缝纫,在我那十分舒适的小房间的灯光下和炉火旁写作。我听到了一些新闻,还被介绍给那教授。原来蒂娜是这儿洗衣房里干精熨衣服活的法国女人的孩子。这小东西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了巴尔先生,只要他在家,就像一只小狗一样跟着他在屋子里到处转悠,这使他感到很开心,因为他尽管是个单身汉,却很喜欢孩子。柯克家的基蒂和明妮也同样对他充满钟爱之情,逢人便说各种有关他的事,诸如他发明的游戏,带来的礼物和讲述的精彩故事。小伙子们好像老是在戏弄他,叫他老弗里茨、陈啤酒、大熊星座(3),拿他的姓名开这样那样的玩笑。但柯克太太说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欣赏这一切,并以一种十分善意的态度接受别人的玩笑,所以大家都喜欢他而忘了他的外国作派。

那位未婚女士名叫诺顿小姐——家境富裕,很有教养,也非常和气。她今天晚餐时跟我交谈了(我又去了那张长桌子吃饭,在那儿观察别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还邀请我到她房间去找她。她有些很不错的藏书和图画,还认识很多有趣的人,显得很友好,所以我也要表现得随和一点,因为我确实想跻身上流社会,只要它不是艾米喜欢的那种就行。

昨天傍晚我在会客室的时候,巴尔先生带着一些给柯克太太的报纸走进来。她不在,但是明妮,一个故作老成的小姑娘,十分漂亮地把我向他作了介绍,“这是妈妈的朋友,马奇小姐。”

“对啊,她很风趣,我们特喜欢她,”基蒂插嘴道,她是个enfant terrible(4)。

我们相对鞠躬,然后都笑了,因为那一本正经的介绍和这鲁莽的插话相形之下非常滑稽。

“啊,是的,我听说这些淘气鬼常来打扰你,马奇小姐。如果她们再来的话,叫我一声,我会就来的,”说着他威胁地皱起眉头,把两个小坏蛋逗得直乐。

我保证说我会叫他的,他就走了,但我似乎注定要常常见到他,因为今天我出去散步时经过他的房门口,无意中雨伞碰到了门上。门飞快地开了,他穿着晨衣站在那儿,一只手里拿着一只蓝色大袜子,另一只手里拿着根缝衣针。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尴尬,当我向他解释之后匆匆离开时,他就这么拿着袜子挥挥手,用他那响亮欢快的嗓音说:

“今天散步天气不错啊。Bon voyage,mademoiselle(5)。”

我下楼时一路在笑,但是想到这个可怜人非得自己补衣物不可,也多少有点儿可悲。德国的绅士先生们会刺绣,这我知道,但补袜子是另一回事,没那么体面。

星期六

没发生什么值得一写的事,除了去诺顿小姐那儿作客,她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漂亮玩意儿,她本人也非常可爱,她给我看了她所有的宝贝,还问我能不能有时陪她去听听讲演或是音乐会——如果我对此也有兴趣的话。她把这作为一种善意的行为,但我可以肯定柯克太太跟她说起过我们家的情况,而她是出于对我的好意才提出来的。我是个很自傲的人,但这样的恩惠来自这样的人并不使我觉得是个负担,于是很感激地接受了。

当我回到育儿室时,听到会客室里一片欢腾,我便探头朝里张望,看见巴尔先生正爬在地上,蒂娜骑在他的背上,基蒂用一根跳绳牵着他,明妮则在喂两个小男孩吃芝麻饼,他们在椅子围成的笼子里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我们在玩动物游戏,”基蒂解释说。

“这是我的大象!”蒂娜加上一句,紧紧地抓住了教授的头发。

“星期六下午弗朗茨和埃米尔来了,妈妈总是允许我们自由活动的,对吧,巴尔先生?”明妮说。

“大象”坐起身来,脸上的认真劲儿不亚于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严肃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正是这么回事。如果我们太吵了,你可以‘嘘’一下,我们就会安静一点。”

我答应他会这么做,但我让门开着,看着他们,跟他们一样兴高采烈——因为我从没见过这样精彩的嬉闹场面。他们玩了捉人和打仗游戏,又跳又唱,等天快黑了,他们在沙发上围着教授挤在一起,听他讲动人的童话故事:烟囱顶上的鹳,随着一阵雪花下降的小精灵。我真希望美国人能像德国人那样单纯天真,不是吗?

我太喜欢写作了,如果不是出于节约的动机,我会无休止地写下去,因为虽然我用了薄薄的信纸,字又尽量写得小,但想到这封长信会花费多少邮资我就直打哆嗦。艾米的信你们读过了请就转给我。跟她光彩夺目的旅程比起来,我的这些小新闻会显得平淡无奇,但你们会爱看的,我知道。难道特迪读书太用功了,连给朋友写信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了?贝思,替我好好照顾他,告诉我所有关于那两个小娃娃的事,并且给每一个人我无尽的爱。

你们忠实的

又及:重读了一遍我这封信,使我觉得关于巴尔真谈得太多了,但我总是对古怪的人感兴趣,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写。祝福你们!

12月

我亲爱的贝茜(6):

这是一封草草写就的信,我把它寄给你,因为也许会让你看了觉得高兴,并且让你知道一些我近来的活动。尽管日子过得平静,却非常有意思,噢,也非常开心!经过了一番艾米也许会称之为赫拉克里斯般的在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耕耘,我的那些新的想法开始在两个女孩身上发芽,那些嫩树枝可以随我的意志弯曲了。在我看来,她们不像蒂娜和男孩子们那么有趣,但在她们身上我尽到了责任,她们也很喜欢我。弗朗茨和埃米尔是两个快快活活的小子,很合我的心意,因为德国和美国精神混合在一起,在他们身子里产生了一种持久的兴高采烈的心态。不管是待在屋子里还是到户外去,星期六下午都是狂欢的时刻,因为逢到晴朗的天气,他们全都会出去散步,像是一队学生那样,由教授和我来维持秩序,这一来多么好玩啊!

现在我和教授成了好朋友,我也开始听课了。我没法不去,而且这件事是以如此古怪离奇的方式开始的,我非得告诉你不可。让我从头说起吧,有一天我路过巴尔先生的房门口时,柯克太太叫住了我,当时她正在屋子里翻找什么东西。

“亲爱的,你见过这样一个窝吗?赶快来帮我把这些书放好,我刚刚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想看看他到底把我不久前才送给他的六块新手帕怎么了。”

我进了房间,我们整理东西时,我环顾四周,用“窝”来形容这间屋子真是再贴切没有了。书籍报纸放得到处都是,一个破裂的海泡石烟斗和一根旧笛子搁在壁炉架上,似乎很久不用了。一只毛发蓬乱的没尾巴的鸟儿栖息在一个窗座上,另一个窗座上的装饰品则是一盒子白老鼠。在手稿中间杂放着做了一半的小船和零星的带子。炉火前烘烤着肮脏的小靴子,还有他心爱的男孩们留下的其他痕迹在屋内随处可见,为了这些男孩他情愿像奴隶般苦干。经过一番彻底搜查,发现了失踪的手帕中的三块——一块盖在鸟笼上面,一块沾上了墨水,另一块被烤得变了颜色,显然一直被用来端烫手的东西。

“这个男人啊!”好脾气的柯克太太把这些破烂手帕放进垃圾袋的时候笑着说。“我看剩下的那几块已经撕碎了当船帆,包扎割破的手指,或是用来做风筝的尾巴了。这太糟了,不过也不能怪他,他太漫不经心了,也太好说话了,老让那些男孩欺负他。我同意帮他浆洗缝补,但他常常忘了把他的东西拿出来,我也忘了照看这些事,所以有些时候他会落得一团糟。”

“让我来缝补吧,”我说。“我不在意,也不必让他知道。我愿意帮点忙——他待我很好,给我带信件,还借给我书看。”

就这样我帮他收拾好东西,并把两双袜子的跟补了起来——因为他那异乎寻常的织补技术把袜子的跟补得不成形了。没有人告诉他这些,我也希望他不会发觉,但是上个星期中有一天,我正在干着时给他逮到了。听他给别人上课,让我觉得趣味盎然,我竟梦想着能跟着学了。上课时蒂娜跑进跑出,把门开着,所以我能听见。我当时正坐在靠近这扇门的地方,补好了最后一只袜子,试图听懂他给一个跟我一样笨的新学生讲的课。等这个女孩走了,我以为他也走了,因为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我这时正忙着念准一个动词的发音,身子可笑地摇来晃去,听得一声不大响亮的欢叫,使我抬起头来望,只见巴尔先生正盯着我,不出声地笑着,一边做手势要蒂娜别暴露了他。

“好啊!”等我停了手、像只笨鹅般目瞪口呆时,他说,“你偷看我,我也偷看你,这不坏,但是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要问你一声,你想学德语吗?”

“想啊,但你太忙了。我也太笨了,学不会,”我讷讷地说,脸红得像牡丹花。

“啊!我们能挤出时间的,我们决不会失败的。我很愿意在晚上开一点课,因为你知道,马奇小姐,我得还这份人情。”他指指我正在干的活儿。“‘对啊,’这些好心的女士们彼此说着,‘他是个老笨蛋,他不会发现我们在做什么,他绝对不会发觉他的袜子跟上不再有洞,他会以为他的纽扣掉了以后都会自己长出来,断了的鞋带也会自己接上。’啊!可我长着一双眼睛,我能看到许多东西。我有一颗心,并从心里为此感谢。来吧,随时随地上点课,不然再也不要像好心的小仙女为我干活了。”

这一来当然使我无话可说,再说这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便接受了这项交易,我们就这么开始了。上了四堂课之后,我深深陷入了语法的泥沼。教授对我很有耐心,但这对他一定是一种折磨,他时不时带着一种有几分失望的表情看着我,使我左右为难,不知该笑还是哭。这两者我都试过,如果我开始抽噎,觉得丢脸并痛苦到了极点,他就把语法书扔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间。我觉得自己蒙受了羞辱,被永远地抛弃了,但一点也不怪他,却匆匆收拾起我的书本笔记,想冲到楼上去,狠狠地扭扭身子,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时他走了进来,满面春风,轻松自如,就像我刚刚得到极大的荣誉似的。

“现在我们来试试一种新的方法。你和我一起来读这些喜人的小童话故事,别再埋头钻研那本枯燥乏味的书了,它给我们制造了麻烦,就让它待在角落里吧。”

他说得那么和气,把安徒生童话如此诱人地打开了放在我的面前,让我更感羞愧,便开始以成败在此一举的精神学习起来,这似乎使他高兴极了。我忘了怕难为情,全身心地苦读(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结结巴巴地念着很长的单词,凭每一刻的灵感来发音,做出最好的成绩。我念完了第一页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他拍起手来,由衷地叫道,“Das ist gute!(7)我们现在干得很顺利啦!轮到我了。我用德语来念一遍。把你的耳朵竖起来。”他开始念了,一个个单词带着低沉而强烈的嗓音迸出来,那种味道听上去很悦耳,那光景看上去也很有意思。幸而读的这篇故事正是《坚定的锡兵》(8),非常滑稽,你知道的,这样我就可以大笑——我也的确笑了——虽然我连他读的一半都不懂,但我实在忍不住,他那么热心,我那么激动,这整件事又是那么富于喜剧意味。

打那以后,我们进展得顺利些了,现在我念课文可以念得相当好了,因为这种学习方法很适合我,我可以看到语法知识被融入了故事与诗歌之中,就像裹着糖衣的药片似的。我很喜欢这样,而他也还没有感到厌倦的样子——这是他做得非常好的地方,不是吗?我打算在圣诞节送些什么礼物给他,因为我不敢提出给他钱。妈咪,告诉我送什么东西好。

很高兴听到劳里显得非常开心而忙碌,他戒了烟,还把头发留长了。你看,贝思管他比我管得好。我并不妒忌,亲爱的,尽你的最大努力吧,只要别把他变成个圣人。如果他一点也没有凡人的调皮劲儿,我恐怕就不会再喜欢他了。把我的信念些片断给他听听。我没时间多写信,现在这样就可以了。感谢上帝贝思的情况一直不错。

正月

我亲爱的家人们,祝大家新年好,当然也包括L先生(9)和那特迪的年轻人。我简直无法描述我多么喜欢你们寄来的圣诞节包为我直到晚上才收到它,那时我已放弃了希望。你的信是早上到邮包的事一句也没有提到,大概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所以我当失望,但我有“那么一点儿感觉”,以为你们是不会忘了我的。午茶之后,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情绪有点儿低落,就在这时,个名叫裹,因的,但时非常喝过下那个外面沾满尘土的、看上去有些破损的大邮包送到了,我紧紧抱住了它,腾跃起来。真是充满了家庭温暖,让人精神焕发,我竟然坐倒在地板上,又读又看又吃又笑又哭,就跟我往常一样的疯。邮包里的东西正是我所希望得到的,由于是你们自己做的而不是买来的,这样就更好了。贝思做的新“墨水围涎”棒极了,汉娜的那盒硬姜汁饼干也被我当作宝贝。妈咪,你寄来的精美的法兰绒内衣我一定会穿的,父亲仔细做过记号的书我也一定会仔细读的。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你们大家!

说到书籍,让我想起我在这方面开始富有起来了,因为在元旦那天,巴尔先生送给我一本精美的莎士比亚作品集。这是一本他非常珍视的书,和他的德文版圣经、柏拉图、荷马和弥尔顿等著作一起放在书架上的显著的地方,我时常带着崇敬的眼光来看这本书,因此在他把它取下来,已经连封面也掉了,让我看书中写着我的名字和“你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赠”这些字样时,你们可以想像当时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

“你常说想有自己的藏书,我这里送你一本,因为在这两个盖子(他是指书的封面)之间包含着很多本书。好好读读它吧,它会给你很大的帮助,因为本书中刻画的人物性格,会帮助你去认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然后用你自己的笔去描绘他们。”

我为此衷心感谢了他,现在我提到“我的藏书”,好像我有上百本书似的。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竟有如此丰富的内涵,那时也从来没有这么一位巴尔先生来给我讲解。你们可别笑话他这个怪姓,它的发音并不像人们会以为的那样读作“Bear”或“Beer”,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只有德国人才读得准。我很高兴你们都爱听我谈有关他的事,也希望你们有一天能认识他。妈妈会赞赏他的热心肠,爸爸会赞赏他的聪敏头脑。这两者我都喜欢,跟我这新“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在一起感觉很充实。

我既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也没有很多钱,所以买了好几样小东西,把它们随意放在他房间里,这样可以让他无意中发现。它们是些有用的东西,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好玩——一个新的墨水台放在他桌上,一个小花瓶,给他放花儿——他说他总是在一只玻璃杯里插一朵花,或者放一点绿色植物,给自己提提神。还有一个让他用来握住吹风机的布垫,这样他就不会烫坏艾米称之为“mouchoirs”(10)的东西了。我把它做得像是贝思发明的那种——一只身体肥胖的大蝴蝶,有黑黄相间的翅膀、毛线做的触角和玻璃珠做的眼睛。他喜欢得不得了,把它当一件古董,供在壁炉架上,所以到底没有派上用处,成为失败之作。尽管他挺可怜,他把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仆人或孩子都放在心上,而这里也没有一个人,从法国洗衣妇到诺顿小姐,不把他放在心上。这一点叫我挺高兴。

除夕夜安排了一场化妆舞会,大家玩得非常尽兴。我本来不想去参加,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但最后一刻柯克太太记起了她有几件旧的锦缎衣服,并且诺顿小姐借给我花边和羽饰。就这样我把自己打扮成马拉普鲁普太太(11),带着一个假面具兴冲冲溜进了舞池。没有人认出我来,因为我改变了嗓音,而且所有的人都做梦也想不到那位沉默孤傲的马奇小姐(他们认为我态度十分生硬,待人冷漠,至少大多数人这么想,这样我就成了他们心目中妄自尊大的年轻人),也能打扮好了跳舞,并且脱口而出地来“一阵愉悦的混乱,像是尼罗河河岸上的一则寓言”(12)。我玩得非常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取下面具时,大家瞪着我的模样真是好笑极了。我听见一个年轻人对另一个说他知道我当过演员,他竟然自以为曾经在一个小剧院里看过我的演出哩。梅格一定会觉得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巴尔先生扮成尼克·博顿,蒂娜则扮成泰坦尼娅(13)——一个被他拥在臂弯里的地道的小仙女。看他们跳舞,用典型的特迪式语言来说“真是好一番景象”。

我毕竟度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新年,后来我在自己房间里回味这一切的时候,觉得尽管遭遇了许多次失败,我还是得到了一点点进步,因为我现在无论何时都保持着乐观的心情,努力有了目标,比起过去对别人更为关心,这让我颇为满意。上帝保佑你们大家!永远爱你们的

【注释】

(1)桑丘,塞万提斯的小说中唐·吉诃德的仆人,生性豪放,热爱生活。

(2)德语,你认识那地方。这是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第三部第一章开头的《迷娘之歌》的首句。该诗后来被贝多芬、舒伯特等谱曲,广为流传。

(3)弗里茨为他的名字弗里德里希的爱称,在俚语中泛指德国人。啤酒(beer)和他的姓氏Bhaer谐音。大熊星座中的“熊”在英语中也和Bhaer谐音。

(4)法语,口没遮拦的孩子。

(5)法语,祝你一路平安,小姐。

(6)贝茜和贝思一样,都是伊丽莎白的爱称。

(7)德语,这很好。

(8)这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名篇。

(9)指老劳伦斯先生。

(10)法语,手帕。

(11)爱尔兰剧作家里·勃·谢里丹所作喜剧《情敌》(1775)中的人物,讲话时用词错误百出。

(12)引自《情敌》第三幕第三景,是马拉普鲁普太太荒唐地误用多音节词的一例,在译文中难以表达。

(13)尼克·博顿为莎翁喜剧《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纺织工人,泰坦尼娅为剧中的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