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二章 温柔的烦恼

“乔,我很担心贝思。”

“怎么了,母亲,自从梅格的双胞胎降生以来,她的气色异乎寻常的好啊。”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精神状态。我敢肯定她有什么心事,我想要你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使你这样想的,母亲?”

“近来她老是一个人坐着,也不像从前那样常和她父亲说话了。有一天我发现她对着双胞胎掉眼泪。她唱的总是些忧伤的歌曲,脸上还时不时流露出让我无法理解的表情。这不像是贝思,所以使我很担心。”

“你有没有问过她这是为什么?”

“我试过一两次,可她要么回避我的问题,要么一副痛苦的样子,让我不忍心问下去。我从不强迫我的孩子们向我吐露秘密,我也很少需要等很久才知道她们的心思。”

马奇太太说着瞥了乔一眼,可对方的那张脸似乎对任何隐藏的不安焦虑一无所知,除了有关贝思的,因此乔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她正在长大,因此开始做自己的梦了,怀着希望、恐惧和烦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唉,母亲,贝思都十八岁了,但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还把她当孩子对待,忘了她已经是个女人啦。”

“她正是这样。亲爱的宝贝,你们长大得多快啊,”母亲应道,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是无可奈何的,妈咪,所以你必须放下所有的担心,让你的小鸟儿一只一只飞出巢去。我保证不会飞得很远,如果这能给你带来一点安慰的话。”

“这是很大的安慰,乔,只要你在家,我总觉得自己很坚强,因为现在梅格离开了嘛。贝思太衰弱,艾米太年轻,靠不上,但在有重活要干的时候,你总是有准备的。”

“哎呀,你知道我不大在意干重活,再说,家里总得有一个干粗活的人吧。艾米在精细的工作方面才华出众,我就不行,但在所有的地毯要卷起清理,或者家里一半人突然病倒的时候,我就如鱼得水啦。艾米在国外干得很出色,但如果家里出了什么岔子,我才是你可以依靠的男人。”

“那么贝思的事就交给你了,因为对她的乔,她会比对任何其他人更爽快地敞开她温柔的小小心扉。对她十分亲切,别让她觉得别人在注意她或是谈论她。只要她能重新变得坚强愉快,我在这世上就别无所求了。”

“快乐的女人!我可有一大堆烦心事。”

“亲爱的,是些什么呢?”

“我会打消了贝思的种种烦恼,然后把我的告诉你。我的没那么折磨人,可以等一阵子不要紧。”说着乔继续飞针走线,一边领悟似的点了点头,这让她母亲至少在眼下对她放心了。

在表面上专注于自己的事的同时,乔也留心着贝思,作了很多相互矛盾的猜测,最后找到了一个结论,似乎可以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乔认为,是一件小事给了她解开这个谜的线索,然后她以活跃的想像力和丰富的爱心填补了其余的细节。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和贝思单独在一起,装出一副忙于写作的样子,其实她一边在信笔涂写,一边注意着她那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妹妹。只见贝思坐在窗边,手里的活儿不时掉落在膝上,她以手支头,态度沮丧,两眼凝视着窗外萧索的秋景。突然间有人从窗下经过,吹着口哨,像是一只乌鸦在参加歌剧演出,接着有个声音在呼唤,“一切正常!今晚再来。”

贝思吃了一惊,向前探出身去,微笑着,点着头,注视着这过路人直到他匆促的脚步声消失,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柔地说,“这个可爱的小伙子看上去多健壮多快乐啊。”

“嗯哼!”乔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脸,因为这张脸上突如其来的亮色正同样迅速地褪去,微笑也消失了,转眼间一颗泪珠滴落在窗台上闪闪发亮。贝思伸手拂去了它,担心地瞟了乔一眼,但她正在奋笔疾书,显然沉浸于写作《奥林皮娅的誓言》之中。贝思刚转过身,乔又开始观察她,见到她的手不止一次地在轻轻擦眼睛,并且从她半侧的脸上看出一抹淡淡的忧伤,使乔自己也不禁泪珠盈眶。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感情,她嘴里嘟哝着什么要再找些纸来写,便偷偷溜走了。

“我的天哪,贝思爱上劳里了!”她说,在自己的屋里坐下,脸色苍白,自以为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因而感到震惊。“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不知道他是否——”想到这里,乔顿住了,一个突然的念头使她满脸通红。“如果他不会回报她的爱,这会变得多可怕啊。他非得爱她不可。我得逼他这么做!”她威胁地对墙上劳里的相片摇着头,相片中这满脸淘气的小伙子正冲着她笑呢。“老天啊,我们正在疯狂地长大啊。梅格结了婚,做了妈妈,艾米远在巴黎快活逍遥,而贝思恋爱了。我现在是仅有的一个头脑清醒得不至于陷身于麻烦之中的人。”乔眼睛紧盯着那相片,专心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向对面墙上那张脸坚决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谢谢你,先生,你的确很吸引人,但你不比一只风信鸡更有稳定性,所以你不用写那些动人的字条,那么含情脉脉地微笑,因为这一点用也没有,而且我不会接受的。”

接着她叹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一直到暮色初降时才回过神来,准备下楼再去观察一番,结果无非使她对自己的怀疑更为确信了。尽管劳里常与艾米调笑,也爱和乔闹着玩,但他对贝思的态度总是特别温柔和气,但大家对贝思都是这样的,这一来就没人会觉得他对她比对别人更关心了。说实在的,最近家里人普遍觉得“我们的男孩”对乔越来越宠爱了,而乔对有关此事的话一个字也不愿听,如果有人敢于提起这事,她会严厉地责备。如果家人们得知过去一年中他俩说过的或者不如说想说而被遏止在萌芽状态中的种种柔情蜜语,他们就会说,“我跟你早说过的嘛,”并由此得到极大的满足。可是乔讨厌劳里这样“调情”,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只要有哪怕一丁点儿危险的迹象,她总是以一个玩笑或一个微笑来回避。

劳里刚进大学那会儿,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恋爱一次,但这些小小的爱情火焰虽然燃烧得炽烈,却很短暂,造不成什么伤害,这给乔带来了很大的乐趣。她兴致勃勃地留意着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放弃的转变过程,那是在他们每周一次聚会时由劳里向她吐露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劳里不再四处朝圣膜拜了,隐隐流露出一种专心致志的激情,并且不时沉浸于拜伦式的忧郁之中。然后他就完全回避那些温情的话题,转而开始给乔写带有哲理的信,变得专心学业,声称要“钻研”了,准备带着极高的荣誉毕业走出校门。对于这位年轻女士来说,这要比薄暮时分吐露心声、手掌温柔的接触、含意丰富的眼神更让她感兴趣。因为在乔这方面,理智总要比情感先行,她更喜欢想像中的英雄,而不是现实世界的,因为前者在她厌倦时可以锁进铁皮箱,直到她再次需要的时候招之即来,而后者就不那么容易驾驭了。

在那个惊人的发现之前,一切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于是在当天晚上,乔以全新的眼光观察着劳里。如果她头脑里没有那个新的看法的话,她就不会发觉在贝思非常安静、劳里对她非常和气这一点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但是她已放纵了自己活跃的想像力,由它带着自己高速向前飞驰,她头脑中因长期写作浪漫故事而被严重削弱的判断力也就无法作出任何补救了。同往常一样,贝思躺在沙发上,劳里坐在近旁的一把低椅上,说着各式各样的闲话,因为她依赖于他每周一次和她“讲故事”来获得乐趣,而他也从未让她失望过。但在那个晚上,乔自以为贝思的目光带着特殊的喜悦停留在身旁那张黝黑而生动的脸上,兴趣盎然地倾听着关于一场激动人心的板球赛的经过,尽管像“拦住一个贴板球”、“使击球员出局”、“击中外场球得三分”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就如同梵文一样难懂。她还自以为,既然一心专注在这上面,就发觉劳里的举止中增加了绅士风度,他不时地压低自己的嗓音,笑得也不像平时那么多,还有点儿心不在焉,并且在把软毛毯盖在贝思的脚上时,殷勤得简直可说是充满柔情了。

“谁知道呢?更奇怪的事已经发生了,”乔在屋里瞎忙乎的时候想道。“只要他们互相爱慕,她会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天使,而他会使这亲人儿的生活变得可喜地轻松愉快。我想像不出他怎么可能不爱她,而且我确信只要我们其余的人不碍手碍脚,他一定会做到的。”

由于除了乔本人,其他人都没在碍手碍脚,乔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可是去哪儿呢?怀着一股强烈愿望,要出于对妹妹的忠诚为她献身,她坐下来研究这个问题。

啊,这张旧沙发可真是一张地道的老古董——又长,又宽,坐垫塞得鼓鼓的,座位很低,有一点破旧,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些姑娘还是婴儿时,曾在这上面睡过爬过;等她们成为孩子时,从沙发背后玩过钓鱼游戏,在扶手上骑过,还在底下养过小动物;等她们成为年轻姑娘时,在这上面倚过疲惫的头颅,编织过梦想,也听过温柔的倾诉。她们都喜爱它,因为它是家中的一个避风港,而且对乔来说,这也一直是她最爱好的一个休憩角落。许多枕垫装饰着这张年高德劭的沙发,其中有一只坚硬的圆形垫子,填满了刺人的马鬃,两端各有一个突出的纽扣,这个令人讨厌的枕垫是乔的一件特殊的财产,被用来当作一种自卫武器,一道防守的屏障,或者一种严格制止瞌睡打得太多的预防措施。

劳里很熟悉这个枕垫,并有理由对之深恶痛绝,因为在互相打闹还被允许的早年岁月里,他曾经被它无情地揍过,而如今当他想在那个他最为渴望的靠近乔的沙发角落就座时,又常常被它隔离开来。如果“红肠”——这是她们给它取的名字——竖起来放着,这就标志着他可以走过去安坐下来,但是如果它平放在沙发上,那么任何胆敢冒犯它的男人、女人或孩子就该吃苦头啦!那天晚上乔忘了为她那个角落设置路障,在这座位上坐下还不到五分钟,就有个大个子在她身边出现,只见劳里双臂分开搭在沙发靠背上,两条长腿伸展出去,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大声说:

“唉,这才叫价廉物美呢。”

“不准说俚语,”乔喝道,把枕垫重重地扣下去。可惜为时已晚,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它的置身之处,于是它滚到了地板上,然后神秘地消失了。

“得啦,乔,别跟我抬杠啦。如果有人像我这样整个礼拜都在用功,弄得形销骨立,就理该有人来好好宠爱他。”

“贝思会宠爱你的,我没空。”

“不,她可不想让我去打扰,不过你是喜欢这一套的,除非你突然对此失去兴趣了。不会吧?你讨厌你的男孩,要朝他扔枕垫了吗?”

很少能听见这样甜言蜜语的动人恳求,可是乔严厉地对他发问,“这个星期你给兰德尔小姐送了多少束花?”泼了“她的男孩”一头冷水。

“哎呀,一束也没送啊,我发誓。她已经订婚了。你说呀。”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这正是你又一桩愚蠢的放纵行为——送花送东西给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女孩子,”乔继续责备他。

“那些我大大在意的敏感女孩子不让我给她们‘送花送东西’,那我该怎么办?总得有个地方让我抒发一下感情吧。”

“母亲不赞成我们打情骂俏,哪怕仅仅是开玩笑,而你却干得那么起劲,特迪。”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让我能回报你一句‘你也这么样’。可惜我不能这么说,我只能说我就看不出这令人愉快的小小游戏有什么害处,如果大家都懂得这不过是游戏而已。”

“好吧,这看上去的确是挺愉快,但我怎么也学不会。我曾经尝试过,因为如果你在一伙人中间不会干人人都在干的事,你就会觉得很别扭,可我就是学不会,”乔说,忘记了扮演导师的角色。

“让艾米教教你吧,她在这方面可是颇有天赋的。”

“对,她干得可漂亮呢,而且从来不会让人觉得干得太出格。我看有些人天生不用费劲就能取悦别人,而另外一些人总是在不适当的场合说出不适当的话,干出不适当的事来。”

“我很高兴你不会这一套,能见到一位有头脑、性格直率的姑娘真让人精神振作,她可以很风趣很亲切而不使自己像个傻瓜。别说出去,乔,我认识的有些姑娘确实做得那么不像话,我都为她们害臊。她们并没有什么恶意,这我肯定,不过她们如果一旦知道我们这些男孩子事后是怎么谈论她们的,我想她们会改变自己的作风的。”

“她们会我行我素的,既然她们的舌头尖刻得不得了,你们这帮家伙就会败下阵来,因为你们跟他们一样蠢,一模一样。如果你们表现得得体的话,她们也会这样的,可既然知道你们喜欢这一套无聊的把戏,她们就继续表演下去,而现在你倒来谴责她们了。”

“你懂得的倒真不少啊,小姐,”劳里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口气说。“我们不喜欢嬉闹玩耍,打情骂俏,尽管有时我们会表现出喜欢的样子。绅士们从来不私下议论漂亮庄重的女孩,就是谈起也是以尊重的口气的。上帝保佑你纯洁的心灵吧!如果你能像我这样过上一个月,你就会见到一些让你多少吃惊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每次我看见这么一个轻率冒失的女孩,我总想学我们的朋友‘公知更雀’说:

滚出去,呸,

厚脸皮的家伙!”(1)

劳里的骑士精神使他不愿说女性的坏话,另一方面,时尚的社交圈又给他提供了许多与女性身份不符的愚蠢事例,叫他本能地产生反感,这两种想法在他心中的矛盾冲突让人忍俊不禁。乔知道,在世俗的母亲心目中,“小劳伦斯”是个最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她们的女儿们冲着他一个劲儿微笑,而不同年纪的女士们都竭力奉承他,把他当成个大众情人。所以乔在观察他的时候带着几分妒意,害怕他因此被宠坏,并且当发现他依然偏爱庄重的姑娘时,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可着实高兴。她突然又采用告诫的口气,压低嗓门说:“如果你真想‘抒发感情’,特迪,去专心于一个你的确敬重的‘漂亮庄重的女孩’,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那些蠢货身上。”

“你当真这么建议吗?”劳里看着她,脸上是一种渴望与快活交织在一起的古怪表情。

“是的,我建议你这么做,但你最好等到大学毕了业,并且找到了合适自己的位置以后。对于——嗯,不管是哪个庄重的姑娘来说,你还不够一半好。”乔的表情也有点古怪,因为一个名字差点从她嘴里漏出来。

“的确不够!”劳里承认了,这种谦卑的表达方式对他来说颇为陌生,于是他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把乔围裙上的流苏绕在自己的一个手指上。

“天哪,这可绝对不行!”乔这样想道,她拾起话头,出声地说,“去为我唱支歌吧。我真想听点歌唱,而且总喜欢听你的。”

“我宁可待在这里,谢谢。”

“窣,这不行,地方太小了。去干点什么吧,作为一个装饰品来说你太大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被系在女人的围裙带上,对吧?”乔引用了一句劳里自己的叛逆之语来反击他。

“啊,那得看是谁系着那条围裙!”劳里说着,把那围裙上的流苏大胆地扯了一下。

“你走不走?”乔责问道,扑下身去拿那个枕垫。

他赶紧逃跑,同时唱起了“快活的邓迪拿起帽子就走”(2),她也开溜了,在这位年轻绅士气呼呼地告辞之前再也没有回来。

当天晚上乔辗转难眠,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便飞身起床,跑到贝思的床边,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亲爱的?”

“我以为你睡着了,”贝思抽噎着。

“是不是那老的病痛又犯了,我的小宝贝?”

“不,这次是别的,不过我能挺得住。”贝思尽力收住泪水。

“全告诉我吧,让我来治好它,就像我常常治好别的病一样。”

“你治不好的,这是没药救的。”贝思说到这里,声音消失了,她紧紧抱着她的姐姐,哭得如此绝望,乔简直吓坏了。

“你哪儿不舒服?要我去叫妈妈来吗?”

贝思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但她的一只手在黑暗中不自觉地移到心口,仿佛痛处就在那里,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拉住乔,急切地低声说,“不,不,别叫她,别叫她。我马上就会好的。躺在这儿,呵护地抚摸我的脑袋。我会安安静静地入睡,真的,我会的。”

乔顺从了,可是当她的手在贝思滚烫的前额和沾湿的眼睑上轻柔地来回抚摸时,心里觉得沉甸甸的,很想开口说话。但是尽管她还年轻,乔已经懂得人心就像花儿一样,不能粗暴地对待,而是只能让它自然地开放。因此,尽管她确信自己知道贝思这新的病痛的由来,还是只能用最温柔的语调问道,“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亲爱的?”

“是的,乔,”停顿了很久之后,贝思回答。

“告诉我是什么,会不会让你心里好受些?”

“不,现在还不行。”

“那我就不问了,但是要记住,贝思,母亲和乔永远乐于听你诉说并帮助你,只要我们有办法的话。”

“这我知道。往后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难受得好些了吗?”

“噢,是的,好多了,你真是善解人意,乔!”

“睡吧,宝贝,我会守在你身边的。”

就这样脸贴着脸,两人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贝思似乎恢复了常态,因为在十八岁这样的年纪,无论头还是心都不可能长久地处于痛苦之中,一个爱的字眼就可以消除大多数疾患。

可是乔已经做出了决定,在对一个计划考虑了几天之后,把这件事向母亲吐露了。

“那天你问我有些什么愿望,现在我想告诉你其中之一,妈咪,”她们单独在一起时,她开口道。“今年冬天我想去什么地方换换环境。”

“为什么,乔?”她母亲迅速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她的话中另有隐情。

乔双眼看着手里的活儿,冷静地回答,“我想去见识些新事物。我感到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看,去干些什么,去学习些新东西,而不仅仅是满足于现状。我太沉湎于自己的琐事了,需要一点新鲜刺激,既然我今年冬天有闲空,就想去不太远的地方试一试自己的能耐。”

“你想去哪儿?”

“去纽约。昨天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是这样的。你记不记得柯克太太给你写过一封信,请你帮她找个正派的年轻人去教她的孩子们念书,再干些缝纫活。这样的人挺难找,不过我想如果我努力一下还是能成为合适的人选的。”

“我亲爱的,你居然想去那个大宿舍打工!”马奇太太看上去颇为吃惊,但并没有显出不悦的样子。

“确切地说不好算是去打工,因为柯克太太是你的朋友——是个极为和善慷慨的人——我相信她会让我过得愉快的。她的一家和其他人家是分开居住的,那儿没人认识我。即使有人认识我也不在乎,这是份正当的工作,我并不因此感到羞耻。”

“我也一样。可你的写作怎么办?”

“换换环境反而更好。我将看到并听到些新鲜事物,得到新的想法,哪怕我在那边空闲时间不多,也可以带回来大量的素材供我涂鸦。”

“对此我毫不怀疑,但你忽发奇想要干这件事,理由仅仅就是这些吗?”

“不是,母亲。”

“我可以知道其他原因吗?”

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突然泛起红晕,然后慢慢地开口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也有点自负,可是——我怕——劳里对我过分多情了。”

“这么说,他开始明显地表露出爱意,而你无法像他喜欢你那样喜欢他?”问这个问题时,马奇太太看上去颇为焦虑不安。

“噢,不!我一直都喜欢这个可爱的男孩,也为他感到非常骄傲,但要说比这更进一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乔。”

“为什么?请告诉我。”

“亲爱的,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不般配。作为朋友在一起固然很开心,而时不时地吵嘴,都很快就平息下来,可如果结为终身伴侣,我怕你们双方都会产生反感。你们太相像了,太热爱自由了,更不用提两人都有火爆脾气和执拗劲儿,在需要无限的耐心和忍让,还需要爱情的婚姻关系中是不可能幸福相处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尽管我无法表达出来。真高兴你认为他只是刚开始喜欢上我。我实在不想伤他的心,因为我不能仅仅出于感激之情就和这位亲爱的老朋友恋爱,对不对?”

“你能肯定他对你的感情吗?”

乔的脸更红了,带着姑娘们在谈到初恋情人时所流露出来的欢愉、自豪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表情回答道,“我怕这是真的,妈妈。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表情胜过千言万语。我想我该在事情挑明之前走开。”

“我同意,如果能安排好的话,你应该走。”

乔似乎松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说,“要是莫法特太太知道了你不善于安排,会多纳闷呀,如果知道了安妮还有希望得到劳里她又会多高兴啊。”

“啊,乔,母亲们也许有不同的安排方式,但她们的希望是一致的——都希望看到她们的孩子们快乐。对梅格是这样,我对她的成功觉得很满意。你呢,我让你去享受你的自由,直到有一天你厌倦了,因为只有到那时你才会发现世上还有更美好的东西。现在我最关心的是艾米,但她的理智的头脑会帮助她的。至于贝思,只要她身体能好起来我就别无所求了。对了,这一两天她好像心情开朗些了。你跟她谈过了吗?”

“谈过了,她承认她有一桩烦恼事,答应以后会慢慢告诉我。我没再说什么,因为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乔便把她的那段小小的经历说了出来。

马奇太太摇摇头,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任何浪漫的地方,她只是神情严肃地再次重申她的意见,为了劳里的缘故,乔应该离开一段时间。

“让我们先对他保守秘密,等事情定下来再说,到那时我会在他清醒过来并且装出一副可怜相之前就跑掉。贝思一定会认为我是让自己高兴而离开的,这也没错,因为我不能跟她谈劳里的事,但是等我走了,她就可以宠他安慰他,这样来帮他消除这份浪漫的幻想。像这样的小考验他经历了很多,已经习惯了,很快就能从失恋情绪中恢复过来的。”

乔满怀希望地说着,但还是摆脱不了心里的一种预感,害怕这次“小考验”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承受,而劳里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地从这“失恋情绪”中恢复过来。

经过一次家庭会议的讨论,乔离家打工的计划得到了大家的赞同,而柯克太太很高兴地接受了乔,并保证为她提供一个合意的住所。教书的工作能让她在经济上独立,而她所有的闲暇时光又能用写作来谋利,而新的环境新的社交圈子不但让人心情开朗,还能为她提供素材。乔醉心于这一前景,迫切地想尽早离开,因为对于她不羁的天性和冒险精神来说,家这个小巢显得过于狭窄了。等一切定下来以后,她带着害怕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告诉了劳里,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他近来比往常严肃,但还是那么令人愉快,当人家开玩笑说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时,他认真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而且存心要把这一页一直翻开着。”

他这一次高尚道德的勃发来得正是时候,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使她带着轻松的心情去做准备工作——因为贝思看上去比以前兴致好了——所以乔希望她正在做的事对所有人都有益处。

“有一样东西我想托付给你特别照看,”在离家前夕,乔说道。

“你是说你的书稿吗?”贝思问。

“不,是我的那个小伙子。对他十分好,行吗?”

“我当然会的,但我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他会痛苦地惦念你的。”

“他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的,所以记住,我把他委托给你照看,逗他烦恼、哄他开心,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

“为了你,我会尽力的,”贝思保证道,心里奇怪乔为什么这么古怪地看着她。

劳里和她告别时,意味深长地低语道,“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用的,乔。我会紧紧地盯着你,所以你要留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然我就来把你领回家。”

【注释】

(1)引自儿歌《谁打死了公知更雀?》(作者佚名)。

(2)英国作家司各特为他的剧本《德沃各尔的厄运》(1830)写了一篇歌词《快活的邓迪》,配上一支老曲调。此处的邓迪指苏格兰保王派军人邓迪子爵(1649?—1689)。这是副歌中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