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二十九章 造访

“来吧,乔,到时候了。”

“干什么?”

“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我一起作六次访问,难道你想说你忘了吧?”

“我这一辈子干过很多鲁莽的蠢事,但我想,还从没发疯到说要一天作六次访问,实在只消一次就能叫我心烦意乱一个星期。”

“不,你说过的,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协定。我帮你完成贝笔画,你呢,规规矩矩地陪我一起对我们的邻居去作回访。”

“如果天气好的话——协定中是这样说的,而我是会不折履行我的义务的,夏洛克(1)。东边有一大堆乌云,今天天气不好我不去。”

“窣,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今天天气很好,不像要下雨的样且你以信守诺言为荣,那就做得漂亮点儿,尽到你的责任,这样太太平平再过上六个月了。”

当时乔正特别醉心于裁缝活,她是全家的女装总裁缝,并且功自傲,因为她干针线活跟她用笔写作一样出色。她在给人试穿被人吩咐停下,并被命令穿上她最好的盛装在炎热的七月天出门这真叫人恼火啊。她讨厌正式的拜访,从来不这样做,直到艾米易、贿赂或许诺的手段来强迫她这么做。这一次她实在没法逃避着不平的心绪砰的搁下剪刀,一边抗议说她凭直觉知道会打雷,从地把手里的活儿收好,无可奈何地拿上帽子和手套,对艾米说受害者已经准备好了。

“乔·马奇,你太乖僻了,就是圣人也会被你激怒的!我希不准备以这副样子去拜访人家,”艾米叫道,吃惊地审视着她。

“有什么不行?我是又整洁又凉爽又舒服。大热天里走一段扬的路,这副样子再合适不过了。如果别人只重衣衫不重人,我去见他们呢。你可以把我的那份也穿上,想怎样雅致就怎样雅致来说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值得的,对我可不然,而华丽的小装饰只思的粉不扣地,所以子,而你就能颇为居新衣时访客,用了交。她怀一边屈她这个望你并尘土飞才不愿。对你能让我心神不宁。”

“哦,老天!”艾米叹了一口气。“现在她的顶牛脾气发作了,不等我让她妥妥帖帖地准备停当,就非被她逼疯不可。我明知道今天出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乐趣,但这是我们欠下的人情债,除了你我之外没人能替我们还。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乔,只要你肯好好穿戴起来,帮我去还礼。如果你愿意尝试一下,你就可以做到谈吐得体,形象高贵,举止优雅,使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害怕一个人去,照顾照顾我,就一起去吧。”

“用这种方法来奉承哄骗你这坏脾气的老姐姐,真是个狡猾的小东西。居然说我举止高贵,富有教养,而你一个人哪儿也不敢去!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更加荒谬。好吧,如果非去不可我就去,尽可能表现得好些。你是这次远征的司令官,我会无条件服从你的,满意了吗?”乔说,态度突然从桀骜不驯转变为羔羊般的驯顺。

“你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天使!那么,快把你最好的行头穿戴上,我会告诉你在每个地方该怎么行动,这样你就能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我要大家都喜欢你,只要你稍微随和一点,他们就会欢迎你的。把你的头发式样弄得好看些,帽子上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这样才合适,可你穿素净的衣服太严肃了。带上你的薄手套和绣花手绢。我们经过梅格家停一下,把她的白色遮阳伞借来,你就能用我那顶鸽灰色的了。”

艾米一面穿衣服,一面发号施令,乔一一服从,然而也并非毫无怨言,在瑟瑟作响地穿起新的蝉翼纱衣时,她叹着气;把帽子上的飘带打成一个无可挑剔的蝴蝶结时,对着镜子郁郁不乐地皱着眉;将别针一个个别上衣领时,她狠狠地跟它们较着劲;抖开手绢时,她对自己的总体形象蹙额不满。这手绢上绣的花刺激着她的鼻子,正如这次任务刺激着她的感情。她费劲地戴上缀有三颗纽扣和一段流苏的窄小手套,完成了这高雅打扮的最后一个步骤,转过身来对着艾米,一脸愚蠢的表情,温顺地说:

“我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只要你认为我这样还拿得出去,我做鬼也开心。”

“你的模样非常令人满意。慢慢转过身去,让我仔细看一下。”乔转动着身体,艾米碰碰这儿摸摸那儿,然后退后一步,歪着头宽容地评论道:“着啊,你行了,你头部的修饰已经达到我要求的最好效果了,因为这顶白帽子缀着一朵玫瑰花,真是迷人。肩膀向后挺直,别管手套是不是太紧,手的动作自然些。有一件事你能做,乔,就是围上一条披肩——我可不行,可你围着挺好看。真高兴马奇叔婆把这条可爱的披肩送给了你,它的式样很简单,但很漂亮,垂在手臂上那些皱褶实在富有艺术气息。我斗篷上的针绣花边是不是处在居中的位置?我衣裙的下摆有没有对称地给拢起来?我喜欢让我的靴子露出来,因为我的脚确实长得美,可我的鼻子不漂亮。”

“你永远是美与欢乐的化身(2),”乔说,她透过手指缝像个鉴赏家似的看着艾米插在金发上的蓝色羽饰。“请告诉我,小姐,要我把我这最好的衣服在泥土地上拖着走,还是把它拢起来?”

“走路的时候把它提起来,进了屋子就可以放下来。长裙曳地的气派再适合你不过了,而且你一定得学会以优雅的姿态拖着你的裙子。你还没把你一只袖口上的纽扣扣上一半,赶快扣上。如果你对细节粗枝大叶,就永远不会看上去像是穿着停当,因为这些细节加起来能组成一个悦目的整体。”

乔叹了一口气,动手扣上手套的袖口,弄得那些纽扣差一点绷下来。但最后两姐妹总算装束停当,一起动身上路,汉娜从楼上的窗口探出身来看她们,说她们“漂亮得像是化(画)儿一样”。

“听着,乔,亲爱的,切斯特一家自以为是非常高雅的人,因此我要你摆出最好的风度来。别说你那些唐突的话,也别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好吗?我只要你做到镇定、冷静、沉默寡言——那样比较安全,像一位女士的样子,而你坚持十五分钟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们快要抵达第一个目的地时,艾米这么说道,此时她们已经借到了白阳伞,并被一只手臂抱着一个孩子的梅格细细地审视过。

“让我想想,‘镇定、冷静、沉默寡言’——行,我想我能保证做到。我在舞台上扮演过一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女士的角色,我来在台下也试试看吧。你将会看到我有很强的控制力,所以不用紧张,我的孩子。”

艾米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可是调皮的乔完全照着她的话去做,在她们访问的第一家,她坐在那儿,四肢都极为雅致地搁着,裙子上的每一道折裥都垂挂得恰到好处。她像夏日的大海那么镇定,像白雪覆盖的堤岸那么冷静,像斯芬克斯那么沉默寡言。切斯特太太徒劳地随便提起她那本“迷人的小说”,切斯特家的姑娘们介绍着舞会、野餐、歌剧和时尚的情况,所有这一切得到的回应只是微微一笑、点一下头和一声拘谨冷淡的“是”或“不”。艾米使眼色要她“说话”,试图引她开口,还偷偷地踢了她几下,但都是徒劳。乔无动于衷地坐着,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形容举止却像莫德的脸那样“冷冰冰的却五官端正,一无表情却光彩照人”(3)。

“马奇家的大小姐真是个傲慢无趣的家伙!”当她们作客离去大门关上时,不幸听见了其中一位女士所作的评语。穿过门厅时乔一直在不出声地笑,可艾米看上去对自己指挥失灵感到恼火,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归咎于乔。

“你怎么能这么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让你恰当地表现自尊,沉着冷静,而你竟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根木头和一块石头。到了兰姆家你要做得合群些,跟别的姑娘们一样闲聊,别人谈起衣着、打情骂俏和诸如此类的无聊事时要表现得感兴趣。她们是在上流圈子里活动的,是值得我们结交的人,我无论如何都要给她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会很和蔼可亲的,我会闲聊,会咯咯傻笑,还会为任何你所喜欢的小事乍惊乍喜。我其实很欣赏这一套的,现在我要来模仿做一个所谓的‘迷人的女孩’。我可以做得到,因为我有梅·切斯特给我示范,而且我要做得比她更道地。看兰姆家会不会说,‘乔·马奇是个多活泼可爱的小东西啊!’”

艾米有理由为此担心,因为每当乔变得古怪任性,便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收得住。当艾米看见她姐姐轻快地溜进下一家人家的客厅,热情洋溢地亲吻每一位年轻女士,冲着年轻先生们优雅地微笑,并且以让旁观者吃惊的热烈态度加入闲聊时,她脸上的表情可真够瞧的。兰姆太太霸占了她最宠爱的艾米,强迫她听有关女儿卢克丽霞最近一次发病的长篇叙述,而三个讨人喜欢的年轻绅士正在左近转悠,等待谈话告一段落时好冲过来营救她。在这种形势下,她对于抑制乔的活动就无能为力了,而乔真像是被一个恶作剧的精灵附上了身,正嘴碎得像个老太太似的说个没完。一大堆脑袋正围着她,艾米拼命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听到的片言只语让她心中充满惊恐,那些圆睁的眼睛和高举的手臂折磨着她的好奇心,不时爆发的阵阵笑声又让她忍不住想一起去分享乐趣。可以想像断断续续听到这样的对话让她如何难受。

“她骑马骑得很棒——谁教她的?”

“没人教。她过去常在树上放个旧马鞍练习上马,拉住了缰绳,坐得笔直。现在她什么都敢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养马人要价很便宜就让她骑马,因为她能把马训练得很容易让女士们骑。她简直是乐此不疲,我常跟她说,如果她别的事做不成,当个驯马师也能过活。”

听着这番糟透的演说,艾米禁不住怒从心头起,因为这给了别人一个印象,好像她真是个放荡不羁的年轻姑娘,而这正是她特别反感的。但她又能怎么样呢?这老太太讲故事才讲到一半,不等到她讲完,乔早就又说个不停,滑稽古怪地大曝内幕,犯下更可怕的大错。

“是啊,艾米那天都绝望了,因为好马都给挑光了,只剩下三匹,一匹是瘸的,一匹是瞎的,还有一匹那么又大又笨,你得往它嘴里塞把泥土它才肯跑。开游乐会用用真是匹好牲口,是吧?”

“她选了哪一匹?”一位先生笑着发问,他很喜欢这个话题。

“一匹都没选。她听说在河对岸的农家有一匹小马,尽管从来没有女士骑过它,她还是决心试一试,因为它长得又漂亮又精神。她做了很多可悲的努力,没人把它牵过来上鞍子,她就自己给它上。我这亲爱的小家伙,她甚至划船把鞍子运过河,把它顶在头上,大步走进马房,把那个老头给吓坏了!”

“她骑了那匹马吗?”

“当然骑了,而且玩得高兴极了。我还以为她会摔得遍体鳞伤地被抬回来,可她把它弄得服服帖帖,简直成了整个游乐会的核心人物。”

“嗯,我敢说那需要很大的勇气!”小兰姆先生向艾米投去赞许的一瞥,心想不知道他母亲在说些什么让这个女孩这么脸红并且不自在。

一会儿以后,当谈话的主题突然转向了服装方面,艾米的脸更红并且更不自在了。年轻女士中的一位问乔,她去野餐会时戴的那顶漂亮的黄褐色呢帽是从哪儿买来的,脑子不开窍的乔没有回答两年前她在哪儿买的这顶帽子,竟非得毫无必要地坦白说:“噢,那个颜色是艾米涂上去的。你买不到那么淡色的,所以我们喜欢什么颜色就涂上什么。有个懂美术的妹妹真不错。”

“这个主意多新鲜啊!”兰姆小姐叫了起来,她觉得乔这个人有趣极了。

“跟她还有些出色的表现一比,这算不了什么啦。这孩子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有一次她想穿一双蓝色的靴子去参加萨莉家的舞会,就把自己那双脏兮兮的白靴子涂成你所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天蓝色,而且看上去完全像是缎面的一样,”乔又说了一通,带着为她妹妹的成就感到骄傲的神气,把艾米激怒得恨不得把手里的名片盒对她扔过去才解气。

“前几天我们读了你写的一篇故事,觉得非常喜欢,”兰姆家的大小姐想要称赞一番这位女文人,尽管必须承认当时她看上去并不像。

任何提及乔的“作品”的话,对她总会有不好的效果。她要么变得很生硬,像是被冒犯了;要么就是说一句唐突无礼的话来转移话题,就像现在这样。“很遗憾你找不到好一点的东西读。我之所以写这垃圾货就因为它有销路,而庸俗的人喜欢读。今年冬天你去纽约吗?”

既然兰姆小姐“非常喜欢”那篇故事,这番话就并不确实是表示感激或恭维的了。乔说完了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生怕越说越糟,突然想起现在是她提出告辞的时候了,而且说走就走,以致使三个人各有半句话来不及说出口。

“艾米,我们得走了。再见,亲爱的,一定得来看我们。我们渴望有人来访啊。我不敢邀请你,兰姆先生,不过你一旦来了,我想我不会忍心打发你走的。”

乔可笑地模仿着梅·切斯特滔滔不绝的方式,说着这些话,使艾米逃也似地离开屋子,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欲望,真想同时大笑大哭一场。

“我干得不错吧?”她们离开时乔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气问。

“糟得不能再糟了,”艾米断然地回答。“你被什么附上了身,竟然讲了那么一大套有关我的马鞍、帽子、靴子和别的什么的事?”

“那又怎么了,挺好玩的嘛,而且叫大家都乐了。他们知道我们穷,所以不必装作我们家有马夫,一季度买三四顶帽子,像他们一样好东西轻易就能得到。”

“那也不用把我们所有小小的替代办法都去对他们讲,毫无必要地暴露我们的贫穷啊。你连一点该有的自尊心都没有,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时候该管住你的舌头,什么时候该开口,”艾米绝望地说。

可怜的乔看上去窘极了,她拿浆得很硬的手绢默默地使劲擦着鼻尖,像是在用自我惩罚的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在这家人家我该怎么表现?”当她们走近第三栋房子时,乔问道。

“就随你高兴吧。我不管你了,”艾米简短地回答。

“那我就要自己快活一番啦。男孩子们都在家,我们会过得很开心的。老天知道我多么需要来点儿变化,扮高雅对我的性格没好处,”乔生硬地回嘴,因为自己不能适应这一切而心烦意乱。

那三个大男孩和几个可爱的小小孩热烈地欢迎她们的到来,很快使乔的烦躁心情平静下来。她让艾米去招呼女主人和刚巧同样来串门的都铎先生,顾自和年轻人打成一片,觉得这种变化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她兴致勃勃地听着大学里的趣事,毫无怨言地抚摸着短毛猎犬和鬈毛小狗,打心底里同意“汤姆·布朗是个老好人”,也不管这种称赞方式(4)是否合适。当有个小男孩提出要带她去参观他养乌龟的水缸时,她欣然前往,激起了他妈妈的微笑。这位充满母爱的女士把头上的发髻整整好,这发髻被她的孩子像大熊一般但充满感情的拥抱弄得不成样子,并且对她而言,这要比一个心灵手巧的法国女人做出来的最完美的发型更可贵。

艾米把她姐姐丢下由她自行其是,开始称心如意地自我享受一番。都铎先生的叔叔娶了一位英国女士,她是一位还在世的勋爵的远房表妹,艾米对这一家子非常尊敬,因为尽管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还是怀有那种我们中间最优秀者都挥之不去的对于头衔的敬意——那份早先对国王的忠诚还在不自觉地延续着,让这太阳底下最最民主的国度为了若干年前一个黄头发的王室小伙子(5)的到来而激动不已。与此有关的还有一个年轻国家对于一个古老国家的爱,就像一个强大的孩子对他那专横而弱小的母亲的爱,这个母亲竭力控制着他,直到他反抗时才把他骂了一通与之道别。但即使与一位英国贵族的远房亲戚快意地交谈,也无法让艾米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她自以为该逗留多久的时间过去了,她勉强地硬是离开这个贵族社交圈,四处去找乔,强烈地希望这不可救药的姐姐不致陷入什么让马奇这个姓氏蒙羞的处境中。

情况也许还会更糟,但艾米认为她已经做得很不像话了,因为乔正坐在草地上,身边围了一大群男孩,在向这些钦佩她的听众讲述劳里的有一次恶作剧。有一只爪子很脏的狗正在她那套庄重的节日盛装的裙子上憩息。一个小孩子在拿艾米珍爱的阳伞拨弄着乌龟,另一个在乔最好的帽子上吃姜汁饼干,还有一个戴着她的手套在玩球。但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当乔把她那些受损的物品收起来要走的时候,他们都护送她离去,央求她以后再来,说什么“听劳里的把戏真带劲”。

“是帮很棒的男孩子,不是吗?跟他们在一起之后,我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而且充满活力,”乔信步走着,双手放在背后,一方面是出于习惯,一方面是想藏起那弄脏了的阳伞,不让人看见。

“你为什么老是躲着都铎先生?”艾米问,她明智地对乔已经不成样子的外形不置一词。

“不喜欢他,他装腔作势,怠慢他的姐妹,让他父亲担心,而且谈到他母亲时也不够尊敬。劳里说他行为不检,我认为他不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所以我不理他。”

“你至少该对他有点礼貌啊。你只对他冷冰冰地点了下头,可刚才对汤米·张伯伦却彬彬有礼地鞠躬微笑,他父亲只是个开杂货店的啊。要是你把点头和鞠躬的对象对调一下,那才像话呢,”艾米责备道。

“不,那不像话,”执拗的乔反驳她,“我既不喜欢,也不尊敬,更不欣赏都铎,即使他祖父的叔叔的侄子的侄女曾经是一位勋爵的远房表妹。汤米很穷很怕羞,但为人善良而且很聪明。我对他印象很好,愿意表现出来让他知道,尽管他终日和那些棕色包装纸袋打交道,却是位真正的绅士。”

“跟你争辩一点用也没有,”艾米开口说。

“不见得吧,亲爱的,”乔打断她,“那就让我们看上去亲切点,在这儿留张名片,因为显然金家的人都出去了,对此我深表庆幸。”

马奇家的名片盒履行了它的职责,姐妹俩继续往前走,走到第五家的时候,被告知年轻女士们另有约会,乔又一次谢起恩来。

“现在我们回家去吧,今天就别去马奇叔婆家了。以后随时都可以去,我们现在又累又烦躁,穿着最好的全副行头在尘土中跋涉,实在太可惜了。”

“请注意这只是你个人的想法。叔婆喜欢我们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做正式的礼节性拜访,这样做原是小事一桩,但能为她带来欢乐,而且我相信这对你这身衣服造成的损害将要比那些脏狗和挤成一团的孩子们所造成的少得多。弯下身来,我来把你帽子上的糕饼屑掸掉。”

“你真是个好姑娘,艾米!”乔说,她忏悔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套给弄得乱七八糟的行头,然后看看她妹妹那依然干干净净得挑不出毛病的一身。“我真希望自己能轻易地做一点小事来讨好别人,就像你那样。我想到要这么做,但做起来太费时了,所以我就等待时机来卖个大交情,却把那些小事放过了。不过我看到头来还是这些小事最能表达感情。”

艾米微笑了,立即平静下来,带着做母亲的神情说:“女人要学会和蔼可亲,尤其是贫穷的女人,因为她们没有别的方法来报答所接受的恩惠。如果你记住这一点,并且常常这样做,你就会比我更受人爱戴,因为你的内心情感更丰富。”

“我是个坏脾气的老怪物,而且一直会是这样,不过我很想承认你说得对,虽然要我违心去取悦别人比让我为他冒生命危险更难。有如此强烈的爱憎真是不幸,是吧?”

“没法掩饰这种感情才是更大的不幸呢。我不介意承认我对都铎和你一样的不欣赏,可没人要我去跟他实说呀。你也不需要这样做,不能因为他令人讨厌而让自己也变得和他一样,这是没有好处的。”

“可我认为姑娘们如果不喜欢年轻男士就应该表现出来,不以自己的态度还能以什么别的方式来表现呢?劝告说教根本不顶用,这是我从对付特迪的经验中很遗憾地得出的结论。但是我有很多小手段,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影响他,因此我说如果我们做得到的话,就该对其他人也这样做。”

“特迪是个不同一般的男孩,不能用他来作其他男孩的典型,”艾米带着庄重而确信的语气说,这话如果让这个“不同一般的男孩”听到了,一定会笑疼肚子的。“如果我们是美女,或者是有钱有地位的女人,也许可以做成一些事,但是要我们因为不欣赏一帮年轻绅士就对他们皱眉头,因为欣赏另一帮而对他们展眉微笑,这就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效果,而人家只会觉得我们怪僻古板。”

“所以我们就该对讨厌的事和人面露赞许之色,仅仅因为我们不是大美人或百万富婆,对吗?这真是绝妙的道德观。”

“在这一点上我没法跟你争论,我只知道世道就是这么回事,谁要是存心违反它就只会吃力不讨好,受到别人嘲笑。我不喜欢改革者,也希望你永远不要做一个改革者。”

“我可喜欢改革者,如果做得到的话,很愿意做一个改革者,因为尽管会受到嘲讽,这个世界要取得进步就绝对离不开他们。我们在这一点上没法达成一致,因为你属于守旧的那一派,而我属于革新派。你会过得很好,而我会体验最热火朝天的生活。对于别人的攻击和不满起哄,我想我会反而觉得开心的。”

“好啦,现在你且平静下来,别让叔婆为你这一套新观念而烦恼。”

“我会尽量不去惹恼她的,不过在她面前我老是像着了魔似的,会迸出一段特别直率的话,或者一股革新求变的情绪。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厄运,我无法控制自己。”

她们发现卡罗尔婶婶和老太太在一起,两人正就某个非常有趣的话题谈得起劲。姑娘们进了门,她们马上住了口,脸上的神态不大自然,暴露出一直在谈论有关这两个侄女的事。乔情绪不佳,乖僻的老脾气又发作了,而艾米总是那么正直地尽到自己的责任,保持着好心情,讨每个人的喜欢,这时正处于天使般的心情之中。这种可亲可爱的精神马上被对方感觉到了,叔婆和卡罗尔婶婶都满怀柔情地称呼她“我亲爱的”,看着她,然后加重语气说:“这孩子每天都有长进。”

“你会去展销会帮忙吗,亲爱的?”卡罗尔太太问,这时艾米在她身边坐下,带着充满信任的表情,这是长辈们最喜欢在年轻人身上看到的。

“是的,婶婶。切斯特太太问我愿不愿去,我就答应照管一张桌子,反正我没什么可以贡献的,除了我的时间。”

“我就不去,”乔毅然决然地插嘴说。“我讨厌别人对我故施恩惠,切斯特一家认为叫我们去给他们与上流社会有联系的展销会帮忙是天大的恩赐。我真不懂你怎么会答应,艾米,他们只是要你去干活啊。”

“我愿意干活,这不单是为了切斯特家,也是为了那些自由民,他们能让我分担工作同时也分享乐趣,真是心肠太好了。恩赐,如果是出于好意,并不使我困扰。”

“说得真不错。我赞赏你这种感恩的精神,我亲爱的,帮助那些对我们的努力表示感激的人是一种乐趣,有些人就不那么知恩图报,这叫人难堪,”马奇叔婆从眼镜的上方盯着乔评论道。乔正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摇着,有几分气不顺的样子。

假使乔知道有一股极大的福分正在半空中晃悠,在选择要降临到她们中的一个人的身上,她一定会马上变得乖乖的。但不幸的是我们没有心灵的窗户,对朋友们心中的活动无法看透。对我们总的来说,看不见反倒更好,但常常有这样的时刻,如果能看透,那会是多大的安慰,能节省多少时间,少生多少闷气啊。就因为说了以下这些话,乔剥夺了自己几年的乐趣,并及时地领会到一个教训,该如何来管住自己的嘴。

“我不喜欢别人的恩赐,这会给我负担,让我觉得像个奴隶。我宁愿自己动手来完成一切,并且做到绝对的独立自主。”

“嗯哼!”卡罗尔婶婶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看着马奇叔婆。

“我跟你说过的,”马奇叔婆说,坚定地对卡罗尔婶婶点了点头。

幸好乔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她坐在那儿,鼻子翘得半天高,一副叫人看了绝对不舒服的叛逆模样。

“你会讲法语吗,亲爱的?”卡罗尔太太问,把她的手放在艾米身上。

“我讲得很好,这要感谢马奇叔婆,她让埃斯特尽量跟我多讲话,”艾米回答,脸上感激的表情引起了老太太和蔼的微笑。

“你的外语怎么样?”卡罗尔太太问乔。

“一字不识。我学起来很笨,讨厌法语,这真是一种油滑的愚蠢的语言,”这是乔唐突的回答。

两位老太太又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马奇叔婆对艾米说:“我相信你现在身体挺健康吧,亲爱的?眼睛不再使你操心了,对吗?”

“一点也不操心了,谢谢你,夫人。我现在很好,下一个冬天要好好做些事,这样将来一旦有个叫人高兴的机会去罗马,我可以随时动身。”

“好姑娘!你是有资格去的,而且我确信你总有一天会去成的,”马奇叔婆说,艾米帮她把线团捡起来的时候,她赞许地拍了拍艾米的头。

小坏脾气,闩门关窗,

坐在炉边,纺织正忙。(6)

鹦鹉波莉尖叫着,在乔的椅子背后从它的栖木上弯下身来窥探她的脸,它不合时宜的好奇表情如此滑稽,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只观察力很强的鸟儿,”老太太说。

“来一起散散步吧,我亲爱的?”波莉叫着,向着瓷器柜的方向蹦跳,暗示要得到方糖的样子。

“谢谢,我会的。来吧,艾米。”乔结束了这次访问,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烈地感觉到访客串门对她的性格有一种不良影响。她像男士们一样握手道别,艾米则吻别了两位夫人,这两个女孩就离去,把阴影和阳光留在了身后。这个印象使得马奇叔婆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后开口道:

“你最好就这么做吧,玛丽,我来出钱,”接着卡罗尔婶婶坚定地回答,“我当然会的,只要她父母同意。”

【注释】

(1)乔把对方比作莎翁的《威尼斯商人》中那个因人欠债不还而要按协定割一磅肉的犹太商人。

(2)此处套用英国诗人济慈的名句。

(3)引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长诗《莫德》(1855年)第一部第二节。该诗以单人剧的形式,由男主人公叙述对仇人老庄园主的女儿莫德如何逐渐滋生爱情。在赢得她的爱后招致她兄弟及新庄园主的迫害,被迫出国逃亡,因绝望而精神错乱,终于觉醒,投身报效祖国。

(4)上文的“老好人”原文为“brick”,原意为“砖”,是当时大学生中流行的俚语。乔生性不羁,乐意接受任何新事物。

(5)指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阿尔勃特·爱德华(1841—1910),他于19岁(1860年)时曾访问美国和加拿大。女王逝世后,他于1901年即位,是为爱德华七世,于1910年去世。

(6)引自儿歌《小坏脾气》(作者姓氏不明),后面两句为:“端起杯子,一口喝光。把左邻右舍叫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