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 第十七章

达什伍德太太见到他只是一刹那间觉得惊讶;因为她认为他来巴登原是天下最自然的事。她的快乐和关切的话语比她惊讶的时间长得多。他受到她最热情的欢迎;腼腆、冷淡、沉默是抵挡不住这样的欢迎的。他进门之前的矜持态度已经开始改变,而达什伍德太太这种令人着迷的态度则完全消除了他的矜持。说真的,若是有人热恋上她的女儿,不管是哪一个女儿,就不可能不爱上她这位妈妈。埃莉诺不久便看见他态度正常些了,这才放下心来。他对她们一家人的感情像是又恢复了,而他对她们生活的关心也是显而易见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情绪不高;他夸她们的房子好,周围景色美,他和蔼殷勤,但情绪仍旧不高。这种情况,全家都看出来了。达什伍德太太认为这是由于他母亲待他不大公正的缘故,坐下吃饭时,她对所有自私的父母愤慨不止。

饭后,大家围在火炉旁,她说:“现在你母亲对你有什么打算?还是不管你肯不肯,一定要你当个伟大的演说家?”

“不。我希望我母亲现在已经明白,我不想出头露面,也没有那种能耐。”

“那你怎样才能出名呢?你必得出了名,全家才会满意呀;但是你不爱花钱,不愿结交生人,没有职业,又无自信心,那你想出名可就难了。”

“我不想争名夺利。我根本就不想出人头地;我敢说,永远不想。谢天谢地,天才和口才,对我来说,是逼也逼不出来的。”

“你没有雄心壮志,我很清楚。你的愿望全都是普通的。”

“我相信,跟世上的一切愿望同样普通。我跟别人一样希望美满幸福;可是,也跟别人一样,希望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名望是不会让我美满幸福的。”

玛丽安嚷道:“名望能带来幸福,那才是怪事呢!财富和声望跟幸福能有什么关系?”

埃莉诺说:“声望是不大有关系,但是财富却大有关系。”

玛丽安说:“埃莉诺,真丢脸!那只是在别无办法获得幸福时,钱才能让人幸福。就拿个人来说,除了生活必需之外,钱是不能给人什么真正满足的。”

“也许,”埃莉诺说着,笑了,“也许我们说的是一回事。我敢说,你说的生活必需和我说的财富是非常近似的;我们都承认,现在的世道,没有钱,就必然没有各种生活舒适。只不过你的说法比我清高些罢了。好吧,你说的生活必需要多少钱?”

“大约一千八或者两千镑一年,不超过这个数。”

埃莉诺笑了起来。“两千镑一年!我说的财富只要一千。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

玛丽安说:“可是,一年两千镑收入很普通呀。再少,家用就不好维持了。我觉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正经安个家的话,要有仆人,一两辆马车,还有猎狗,钱再少就不够用了。”

埃莉诺又笑了,因为妹妹正是在为他们将来在康比·马格纳的家用算细账。

“猎狗!”爱德华重复了一句,“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养猎狗?并不是人人都打猎的呀!”

玛丽安脸红了,答道:“不过大多数人都打猎的啊。”

玛格丽特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说:“但愿有什么人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就好了。”

玛丽安叫道:“哎呀,那敢情好!”这种幻想的幸福使她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高兴得双颊绯红。

埃莉诺说:“我想,谁都会有这种愿望的,尽管哪里会有那么多财富!”

“哎呀呀!”玛格丽特嚷道,“那该多快活!那么多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

玛丽安对这一点却像满有把握似的。

达什伍德太太说:“孩子们全都有了钱,不要我贴补,我一个人怎样才能花掉一大笔钱,倒真成问题了。”

埃莉诺说:“那你就着手装修这所宅子吧,你的困难马上就解决了。”

爱德华说:“要真有这种事,那将会有多么洋洋大观的订单从这个家里发到伦敦去呀!对书店、乐曲出版商和图片店来说,那是多么喜庆的日子啊!你,达什伍德小姐,会到处托人把有价值的新书全都寄给你,——玛丽安呢,我了解她心灵高尚,伦敦所有的乐谱都是满足不了她的。还有书,汤姆森〔1〕、库柏、司各特,她全都要一买再买,我相信,她会把每本书都买来,免得落到庸人手里。凡是能教她怎样欣赏一株弯曲的老树的书,她全都要买。玛丽安,是不是?原谅我说得太不客气。不过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没有忘记我们争论的老话题。”

“我是喜欢提到过去的,爱德华,不管是悲是喜,我都爱回想。你谈往事,我是不会恼的。我的钱怎么花,你猜得对,至少其中一部分,我的零用钱,一定会花在补充我收藏的乐谱和书籍上。”

“你的大部分财产都会存起来,作为年金送给作家们或他们的继承者吧。”

“不,爱德华,我还有别的事要用钱。”

“那么,你大概是要设立奖金,授予为你的心爱信条做出强有力辩护的人,譬如说,人一生只能恋爱一次,这一点,我猜,你的主张还没有变吧?”

“当然。我这样的年纪,看法是相当固定的,不大会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就改变主张了。”

埃莉诺说:“你瞧,玛丽安还是那么坚定,一点也没有变。”

“她只是变得有点比从前稳重了。”

“不对,爱德华,”玛丽安说,“你可不该这样怪我,你自己就不是非常爱说爱笑的呀。”

他叹了口气,答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欢乐从来就不是我性格的组成部分。”

埃莉诺说:“我觉得那也不是玛丽安性格的组成部分。很难说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她太认真,做什么都一心一意,有时话说了一大堆,总是那么激动,可是她并不常是真正快活的。”

他答道:“我相信你说得对,可是我却一向认定她是个快活的姑娘呢。”

埃莉诺说:“我也常常发觉自己犯这种错误,总是在某些方面完全误解了人家的性格,妄自估量人家是快活还是严肃,是聪明还是愚蠢,结果都与实际情况有出入;我很难说得清为什么会这样,也说不清这种误解从何而来。我们有时候会被人家对自己的看法所左右,也往往听信别人对他们的议论,自己却不花时间去仔细考虑和判断。”

“但是我从前还以为完全跟着别人的意见跑是对的呢,埃莉诺,”玛丽安说,“我还以为我们所以自己会有意见,仅仅是为了奉承我们邻居的主张。我敢说,这都是你一向的原则呀。”

“不是,玛丽安,从来就不是。我的原则从来就不是要人牺牲自己的意见。我试图说服人家的一向都只是在态度方面。你可别弄错我的意思。我承认不该常常劝你对待一般熟人要照顾周到些,可是,对正经事,我什么时候劝过你人云亦云或者屈从人意来着?”

爱德华对埃莉诺说:“这么说,到现在你还没能说服你妹妹赞成你那以礼待人的方法?难道一点成绩也没有?”

“正是这样,”埃莉诺富有含义看了玛丽安一眼,答道。

“我的主张,”他说,“是完全站在你这一边的,可是做起来,我恐怕,却跟你妹妹更一致。我从来不愿得罪人,可是我怕陌生,蠢得要命,所以常常显得对人轻慢无礼,其实那只是因为我天生笨拙,才畏缩不前的。我常想我一定是天生爱交穷朋友的,在陌生的正人君子面前我就浑身不自在。”

埃莉诺说:“玛丽安对人简慢,决不能拿羞怯来做借口。”

“她有自信,用不着故作羞怯,”爱德华回答说,“羞怯是意识到自己在种种方面不如别人的结果。如果我能确信自己的举止从容温雅,十全十美,我也不会羞怯的。”

“但是你仍旧会是不爽快的,”玛丽安说,“那就更糟。”

爱德华睁大眼睛说:“不爽快?我不爽快,玛丽安?”

“是呀,确实不爽快。”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答道,脸红了起来。“不爽快!怎么,怎么个不爽快法?还要我告诉你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埃莉诺看他急了,很奇怪,于是想岔开话题,就对他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妹妹?还不能懂得她的意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把说话没有她快、不像她那样爱什么就爱得发疯的人,都叫做不爽快?”

爱德华没有作声。他又完全恢复严肃沉思的样子,不言不语,呆坐了好一阵子。

本章注释

〔1〕汤姆森(1700 —1748),苏格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