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九章 懒散的劳伦斯

劳里来尼斯原本打算待一个星期,结果待了一个月。他厌倦了独自游荡,有了艾米这熟悉的身影在一起,似乎为这异国的场景——她正是其中的一部分——增添了一份如同家乡般的魅力。他十分怀念过去的“亲热爱抚”,现在重又尝到了这种滋味,因为无论异乡人给予的关怀怎样让人高兴,都比不上家中那几个姑娘对他姐妹般的敬爱来得更愉快。艾米从未像几个姐姐那样和他那么亲昵,但现在见到他非常高兴,而且相当依恋着他,觉得他就代表了她深爱的家,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对那个家正日夜思念着。他们两人自然而然地相互为伴,在对方的社交圈子里都过得很开心,常常同进同出,一起骑马、散步、跳舞或者闲逛,因为在尼斯,没有人会在这样宜人的季节里过于辛苦地工作的。可是,在表面上看来正随心所欲地娱乐的同时,他们俩也在半心半意地互相探索对方,并且形成了各自的看法。艾米在她这位朋友眼中的地位日渐提高,但她对他的评价却在降低,双方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没人说出口来。艾米竭力让他开心,并且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对他带给她的种种乐趣心存感激,所以用一些小小的服务来酬答他,女人气十足的妇人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会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劳里没有做出任何形式的努力,只是尽可能舒坦地随波逐流,竭力忘却过去,并感到所有的女人都欠他一句温柔的话语,只因为有一个女人曾对他如此冷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慷慨大方,如果艾米愿意接受的话,他会买下尼斯所有的小饰物,但同时又感到无法改变她正在形成的对他的看法,因此有几分畏惧那双似乎正以一半是伤心、一半是藐视的惊讶神色在观察他的锐利的蓝眼睛。

“其他人今天都去摩纳哥了,我可宁愿待在屋里写几封信。现在信写好了,我想去玫瑰谷画速写,你去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劳里像往常一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地走进来,艾米迎上去这样说。

“嗯,好吧,但要走那么长一段路,这天气是不是太热?”他慢悠悠地回答,因为从外面耀眼的阳光下进来,这阴暗的旅馆客厅显得很吸引人。

“我要坐小马车去,巴普蒂斯特会驾车,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握紧你的阳伞,把你的手套戴好就行,”艾米回答他,嘲讽地瞥了一眼那双一尘不染的小山羊皮手套,它正是劳里专心爱护的宠物。

“那我十分乐意奉陪。”他伸出手去接她的速写本。但她把它夹在胳膊下,尖刻地说:

“不用劳你驾了。我拿着一点不费力,但你倒看起来有点不能胜任。”

劳里扬了扬眉毛,看她奔下楼去,便不慌不忙跟随着,但等他们上了马车,他竟自己拿起了缰绳,把小巴普蒂斯特撂在一边无事可干,只能双手抱胸,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打起盹来。

这两人从未吵过嘴——艾米的教养很好,而劳里眼下十分懒散,因此不一会儿他就从他的帽檐下用探询的目光瞟着她,她呢,以微笑回应,就这样在最为融洽的气氛中一同前行。

这是一段迷人的旅程,蜿蜒曲折的道路两旁风景如画,让人赏心悦目。这里有一所古老的修道院,从里面传来修士们的庄严吟唱声。那里有一个牧羊人,赤脚穿着木鞋,戴着尖角帽,粗陋的外套搭在一边的肩膀上,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吹着笛子,他那群山羊有的在岩石中间蹦跳着,有的躺在他的脚边。一只只温顺的灰褐色的驴子,驮着一边一筐新割的青草走过,有个戴着花式女帽的漂亮姑娘在草堆之间坐着,还有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路走一路用手工绕线杆干着纺纱活。棕色皮肤、目光柔和的小孩子们从形状古怪的石头小屋里跑出来,推销花束或是一大捧连着枝桠的柑橘。漫山遍野是长满节瘤的橄榄树的浓荫,果园中金黄色的果实挂满枝头,硕大的猩红色银莲花缀满道路两侧,而在绿色的山坡与嶙峋的高岩之上,意大利蓝色的天空衬托出高高耸立着的白雪皑皑的滨海阿尔卑斯山脉。

玫瑰谷的确名副其实,因为在这四季如夏的炎热气候里,玫瑰花遍地盛开。它们从拱廊上垂下来,穿过院门的栅栏向路人致以甜蜜的欢迎,并且沿着大道排列着,曲曲弯弯穿过柠檬树和树叶像羽毛般的棕榈树丛,一路开向山间的别墅。每一个背阴的角落都摆放着椅子,邀请人们停下来歇息,那里花开得一片绚烂。每一个阴凉的洞室里都竖立着一个大理石雕成的林中仙女,正透过鲜花缀成的头巾微笑,而每一座喷泉都反映出那些弯身冲着自己的影子微笑的深红、白色和淡粉色的玫瑰花。玫瑰花覆盖了屋子的外墙,挂满了门楣,爬满了柱子,爬上宽大的露台的栏杆怒放着。如果从这露台上往下看,可以看见阳光灿烂的地中海和海岸边那座到处是白墙的城市。

“这里是地道的度蜜月的天堂,对吧?你见过这样的玫瑰吗?”艾米问,在露台上停下来欣赏风景,并且享受着一股飘忽而来的浓郁的花香。

“没见过,也没给这样的刺扎过,”劳里回答。把一只拇指含在嘴里,那是他徒劳地去摘一朵长在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的独自开放的红玫瑰时给刺伤的。

“采长得低一点的,摘那些没有刺的吧,”艾米说,在点缀着她身后墙壁上的奶白色小花中采了三朵。她把它们作为友好的礼物插在劳里的纽孔中,他站住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花儿,脸上带着诧异的表情,因为在他身上的意大利血统中,有一点儿迷信的成分,此时他正沉浸在那种半是甜蜜半是苦涩的忧郁感里面。在这样的状态下,富有想像力的年轻男子会在琐事中找到深长的意味,在处处地方发现浪漫气息。他刚才摘带刺的红玫瑰时,想起了乔,因为色彩鲜艳的花儿与她匹配,而且她常常戴着一朵从家中的暖房采来的这样的花儿。艾米给他的浅色的玫瑰是那种意大利人放在死者手中的,从来不用来编织新娘的花环,一时间他在猜测这个预兆到底是有关乔还是有关他自己,但紧接着他那美国人的见识便战胜了伤感,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自从他来到这里,艾米还没有听到他这样笑过。

“这是个忠告,你最好拿这个,不要再把你的手指弄伤了,”她说,以为是自己的话把他给逗乐了。

“谢谢你,我愿意,”他打趣地回答。几个月后他又把这话真心实意地说了一遍(1)。

“劳里,你几时去你祖父那里?”过了一会儿她在一张粗木椅子上坐下,开口问道。

“很快。”

“三个星期以来你已经这样说过十几遍了。”

“我敢说,简短的回答可以避免麻烦。”

“他在等着你,你真的应该去。”

“好一个热情好客的人!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

“可能是天性的堕落吧,我想。”

“你是指天生的懒散。这太糟了!”艾米看上去很严厉。

“不像看上去那么糟,因为如果我去的话只会惹他厌烦,倒不如留在这儿再让你厌烦一段时间。你比较能忍受,实际上我认为这非常适合你。”劳里懒洋洋地靠在一段宽阔的栏杆边缘上。

艾米摇摇头,带着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打开速写本,但她下了决心要给“这个男孩”上一课,因此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你刚才在干吗?”

“看蜥蜴。”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想干什么?”

“抽支烟,如果你允许的话。”

“你太气人了!我不赞成抽烟,除非你肯让我画你,才能得到我的允许。我需要画里有个人。”

“我太愿意了。你想怎么画——画全身还是半身,倒立还是直立?我要恭恭敬敬地建议你画我斜卧的姿势,再把你自己画进去,起个标题叫‘Dolce far niente(2)’。”

“你就这样别动,如果要入睡也可以。我要认真地作画了,”艾米劲头十足地说。

“多么让人愉快的热情啊!”说着他斜靠在一只高高的大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如果乔现在看到你会怎么说?”艾米不耐烦地发问,希望通过提到她那精力更充沛的姐姐来激励他一下。

“像往常一样。‘走开,特迪。我忙着呢!’”他边说边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因为提起这熟悉的名字触及了他那至今尚未愈合的伤口。这语调和阴影都使艾米深为震惊,因为她曾听到并看到过,现在她抬眼一望,正好看见劳里脸上的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难忍的苦涩表情,充满了悲痛、失望与悔恨。她还没来得及细细研究,它就消失了,那副无精打采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她带着美术家的欣赏眼光打量了他一会儿,心想他多像一个意大利人啊,这时他正躺在那儿,头顶无遮无盖地沐浴在阳光下,眼中满是南方的梦幻色彩,似乎已经遗忘了她的存在,沉溺到梦想中去了。

“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骑士的雕像安眠在他的坟墓上,”她说着,仔细地描摹那张在深色石头衬托下轮廓分明的脸庞的侧影。

“但愿我真的安眠了!”

“这是个愚蠢的愿望,除非你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你变化太大了,有时候我在想……”艾米说到这里顿住了,脸上的表情半是调皮,半是渴望,比她没有说完的话更加意味深长。

劳里注意到了,并且理解她这份怯于表达的亲切的担忧,便正像过去跟她母亲说话那样,盯住了她的双眼说道,“不用担心,小姐。”

这个回答让她满意,平息了近来开始困扰她的种种疑虑。同时,这个回答也使她感动,她把它表达出来,用真诚的语调说:

“我真高兴你这么说!我不相信你变成了一个坏男孩,但我以为你也许在那个邪恶的巴登巴登虚掷了许多金钱,爱上了一个迷人的法国有夫之妇,或者惹上了一些麻烦,那是年轻男人们似乎觉得在国外旅行时必须招惹的。别待在外边的太阳底下,过来躺在这儿的草地上,‘让我们友好相处’,就像当初我们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互相倾诉自己的秘密时乔常常说的。”

劳里顺从地在草坪上躺下,开始把一朵朵雏菊插上就在手边的艾米帽子上的花边,借此自娱自乐。

“我完全作好准备来听你的秘密。”他抬头瞥了一眼艾米,眼中流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

“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说。你说你的吧。”

“我可一个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也许有什么家里的新闻要讲呢。”

“最近发生的事你都已经听说了。你不是常常接到信的吗?我想乔一定给你写了很多。”

“她忙得厉害。我这样到处跑,你知道,是很难定期收到信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创作伟大的美术作品呀,拉斐埃拉(3)?”他停顿了一下后突然转变话题,这样问道,刚才停顿时他心想艾米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秘密,希望跟他谈谈这件事。

“再不会了,”她沮丧而却坚决地回答。“罗马夺走了我所有的虚荣心,因为在那里看到了如此多的奇迹,我觉得自己活得太渺小了,因此失望地放弃了我所有的愚蠢念头。”

“你精力那么充沛,又那么富有才华,为什么要放弃呢?”

“这就是为什么——因为才华并不等于天才,而且无论付出多少精力都不能改变这一事实。我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伟大的画家。我可不想当一个平庸的画匠,所以再也不想尝试了。”

“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呢?如果你容许我问一下的话。”

“好好磨练我其他的才能,在社交界放光彩,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是一番很有个性的言论,听上去很大胆,但大胆奔放是适合于年轻人的,而艾米的野心是有良好的基础的。劳里微笑了,但他欣赏的是她的那种精神,当一个长久以来怀着的理想破灭时,她会开始追求新的目标,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悲叹上。

“好啊!我看弗雷德·沃恩就是在此时闯进来的吧。”

艾米保持了一阵谨慎的沉默,但在她沮丧的脸上有一副不自然的表情,使劳里坐起身来,严肃地说,“现在我要扮演大哥的角色,开始提问了。可以吗?”

“我并不保证一定回答。”

“即使你嘴里不说,你的脸也会告诉我的。你还不是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没法隐藏自己的感情,我亲爱的。我在去年听说过有关弗雷德和你的传闻,我个人的想法是,如果不是因为他被突然召回家,而且迟迟没有回来,那准该发生什么事了——嗯?”

“这个我可没有资格讲,”艾米一本正经地回答,但她嘴唇上带着笑意,眼中闪耀的光背叛了她,泄露出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并且陶醉于其中。

“希望你没有订下婚约吧?”突然间劳里像一个大哥哥那样严肃起来。

“没有。”

“但是你会的,如果他回来了,正经八百地跪下向你求婚的话,对吗?”

“很可能。”

“那你是很喜欢老弗雷德?”

“如果我试试的话,可能会喜欢他。”

“但你在恰当的时机到来之前是不会试的吧?天哪,多么不可思议的深谋远虑啊!他是个好人,艾米,但我想他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很有钱,是个绅士,而且风度悦人,”艾米开口说,试图装得冷静端庄,但尽管她的意图是真诚的,还是觉得有一点儿羞愧。

“我理解。社交皇后离开了金钱就寸步难行,所以你打算找个好对象,以这个为出发点?就现今的世道来说,这样完全合情合理,但从你母亲的一个女儿嘴里讲出这番话,让人觉得有点异样。”

“然而确实如此。”

这是一句简短的话,但是讲话时流露的暗藏的决心跟这位年轻女子构成了奇特的对照。劳里本能地感受到了,又躺下身去,带着一份他无法解释的失望之情。他的表情和沉默,再加上几许内心的自责,扰乱了艾米的心情,使她决心马上开始教训他。

“希望你行行好,振作一点儿,”她严厉地说。

“你来使我振作吧,这才是好姑娘。”

“我会的,如果我试试的话。”她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付诸实行了。

“那就试试看吧。我允许你,”劳里应道,很高兴有个人可以让他逗着玩,他远离这项他最喜爱的消遣活动已经太久了。

“你不出五分钟就会发火的。”

“我永远不会对你发火。需要两块燧石才能打出火星来,而你就像雪一样冰冷柔软。”

“你不知道我能干出什么来。就算是雪,如果运用得当,也会发光和刺痛人。你的冷漠一半是装模作样,只要好好激你一下就能证明。”

“那就来吧,对我毫无害处,也许倒能逗你开心,正如那个大个子男人在他小妻子揍他的时候说的。把我当作你的丈夫或者一条地毯,打到你累了为止,如果这种运动配你胃口的话。”

艾米被明显地惹怒了,渴望看到他摆脱那种极大地改变了他的冷漠,便削尖了她的铅笔,还磨利了她的舌锋,开始出击了:

“弗洛和我给你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做‘懒散的劳伦斯’。你觉得怎么样?”

她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交叠起双臂枕在头下,不动声色地说,“听上去不坏。谢谢你们,女士们。”

“你想不想知道我对你的真实看法?”

“想极了。”

“好吧,我瞧不起你。”

如果她用了耍性子或轻佻的语气说“我恨你”,他会大笑,还会非常喜欢的,但她嗓音里那种严肃得近乎是悲伤的调子使他睁开眼睛,迅即发问: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因为尽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变得善良、有用、快乐,你还是一身毛病,懒懒散散,悲惨可怜。”

“说得好厉害啊,小姐。”

“如果你想听,我会继续说。”

“求求你说吧,真有意思。”

“我早知道你会觉得有意思的,自私的人总爱谈论他们自己。”

“我自私吗?”这个问题不自觉地从他嘴里溜出来,带着惊讶的语气,因为他引以自豪的一项优点就是慷慨大度。

“对,非常自私,”艾米以镇静、冷淡的口吻继续说,在这节骨眼上,这比用愤怒的语气说要双倍有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在我们闹着玩的时候我一直在研究你,而结果一点也不使我满意。你看你来到国外已近六个月了,除了浪费时间和金钱,让你的朋友们失望以外一事无成。”

“一个人苦读了四年书,难道不该快活一下吗?”

“你看上去不像受过多少苦啊。不管怎么说,就我所见,你也没有因此而变好。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你有了长进。现在我把这话全部收回,因为你还比不上我在家乡离开你时的一半好。你变得懒惰透顶,你喜欢闲言碎语,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你满足于被愚蠢的人宠爱仰慕,而不是得到聪明人的爱戴与尊敬。拥有金钱、才华、地位、健康与容貌——啊,你真像那个虚荣无聊的人!但这是事实,所以我没法不说出来——有那么多的好条件可以供你利用和享受,你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只会游手好闲,而不是成为你应该成为的人,无非是个……”她说到这里顿住了,表情中交织着苦痛与怜悯。

“烤炉架上的圣劳伦斯,”劳里插进话来,无动于衷地续完了这句话。但是这番教训开始产生效果了,因为他眼中这时闪耀着完全清醒的光芒,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受伤的表情,取代了原来的冷漠。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的。男人们说我们是天使,还说我们想按我们的意愿把你们塑造,可是一旦我们诚恳地要为你们着想,你们便嘲笑我们并且不愿听我们的。这证明了你们的恭维话一文不值。”艾米挖苦地说罢,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坐在她脚边的被激怒的受难者。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伸下来盖住了速写本,使她无法作画,只听得劳里的声音传来,用滑稽的腔调模仿着一个悔过的孩子,“我会变好的,唉,我会变好的!”

可是艾米没有笑,因为她是认真的,于是用铅笔敲敲那只伸出的手,严肃地说,“你长着这样的手不觉得难为情吗?又嫩又白,像是女人的手,一看就知道除了戴最高档的手套或是为女士摘花,别的什么也没干过。你还算不上是个花花公子,谢天谢地,我庆幸还没看到你手上戴着钻石戒指或者大印章戒指,只有乔很久以前送给你的那个旧的小戒指。凭良心说,我真希望她能在这儿帮帮我!”

“我也希望如此!”

那只手正如它突如其来地出现一般突然消失了,她的愿望所引发的回应里充满了激情,连艾米都觉得够多的了。她向下瞥了他一眼,心里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但他还是躺着,把帽子半遮着脸,像是为了遮阴,而他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她只能看到他的胸膛在起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叹息,而那只戴着戒指的手伸到了草丛里,像是要隐藏什么不知是过于珍贵还是过于脆弱的秘密,以致难以言喻。一瞬间各种暗示与细节在艾米的脑海中演变成形,显示出重大的含意,使她明白她姐姐从没向她坦白过的事。她想起劳里从没主动地提起过乔,回想到他刚才脸上的阴影、他性格的变化,还有他为什么一直戴着那只旧的小戒指,这对于一只漂亮的手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像样的装饰。女孩子们总是能很快理解这些迹象和它们所包含的意义。艾米曾经猜测在他身上的变化后面也许隐藏着一头爱情纠葛,现在她敢肯定了。她敏锐的双眼湿润了,等她又开口时,特意选择了一种动人的柔和而亲切的嗓音。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对你说这些,劳里,而且你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脾气最最好的人,一定会对我大大生气的。但是我们都那么喜欢你,为你骄傲,想到家里人会像我现在这样对你感到失望,我就觉得受不了,尽管他们也许比我更能理解你的变化。”

“我想他们会的,”帽子底下传来冷冷的声音,跟嘶哑的嗓音同样让人动情。

“他们早该告诉我,让我不致在应该对你非常和气非常耐心的时候犯下大错,这样责备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位兰德尔小姐,现在我更恨她了!”艾米很有技巧地说,这次是希望证明她掌握的情况是否属实。

“该死的兰德尔小姐!”劳里说罢把他脸上的帽子一下子打飞了,露出一副表情,使人可以无疑地看出他对这位年轻女士毫无感情。

“对不起,我还以为……”说到这儿,她圆滑地顿住了。

“不。你不理解,你完全清楚我除了乔对谁都不在乎。”劳里用他惯常的鲁莽语气说了这句话,一边转过头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什么都没有提起过,而你就出走了,我就以为我弄错了。怎么,乔不愿好好对待你吗?唉,我还深信她是很爱你的呢。”

“她曾经对我很好,但不是我希望的那种,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认为的一无是处的人,她不爱我对她倒是件幸事。然而这件事正是她的错,你可以这么对她说。”

他说这话时,那种难忍的苦涩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使艾米非常不安,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我错了,我毫不知情。我真抱歉发那么大的火,但我忍不住希望你能更好地承受这一切,特迪,亲爱的。”

“别这样说,那是她对我的称呼!”劳里抬起手来很快地做了个手势,制止她用乔的那种半是亲切半是责备的语气说下去。“等你自己有了这种体验再说,”他低声加了一句,一把把地把草拔起来。

“我会拿出男子气概来承受,如果我不能被人爱,至少我要赢得尊重,”艾米说,带着一个毫不知情者的决心。

这下劳里颇为得意自己曾很好地经受住了这一切,没有自哀自怜,也没有乞讨同情,而是带着他的烦恼远走高飞,使人们淡忘这回事。艾米的说教使他对这件事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他第一次觉得一受挫折就丧失勇气,把自己封闭在郁闷的冷漠之中,看来正是软弱自私的表现。他觉得仿佛被一下子从忧伤的迷梦中给震醒,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入眠了。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来,慢吞吞地问道,“你认为乔会像你一样看不起我吗?”

“会的,如果她看见了你现在的这副样子。她讨厌懒散的人。你为什么不干点漂亮的事,让她来爱上你?”

“我尽过力了,但是没有用。”

“你是指以优异成绩毕业?那不过是你应该做到的,为了你的祖父。你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金钱,每个人都知道你有能力做到,如果你失败了那才丢人呢。”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反正是失败了,因为乔不愿爱我,”劳里说到这里,以沮丧的姿势用手托着头。

“不,你没有失败,你该一直这么说的,因为这对你有好处,证明有些事你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只要你肯着手开始干另一件什么工作,你就会回复到那个热忱开心的你,忘掉你的烦恼。”

“那是不可能的。”

“试试看嘛。你用不着耸耸肩,心里想‘她对这一套倒是无所不知’。我并不是自作聪明,但我一直在观察,我看到的东西之多要远远超过你的想像。对于别人的经验与言行不一之处我都有兴趣,虽然我无法解释,但为了自己的缘故记住了它们并在实际生活中作为借鉴。矢志不渝地去爱乔吧,如果你选择了这样,但不要让这种感情毁了你,因为由于你得不到你想要的就丢弃许多优秀品质,这是要不得的。好吧,我不再说教了,因为我知道你会清醒过来,像个男子汉一样面对那硬心肠的姑娘。”

有几分钟,两人都不说话。劳里坐着转动手指上的那只小指环,艾米在对她那幅在刚才讲话时匆匆画就的速写作最后的加工。不一会儿,她就把它放到他的膝上,说了声“你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一下,笑了,他这是无法不笑的,因为画得实在好——草地上躺着一个颀长而懒散的身体,脸上无精打采,双眼半闭,一只手夹着支雪茄,上面冒出的小烟圈缭绕在这梦想者的头上。

“你画得多好啊!”他说,带着毫不矫饰的惊讶和对她技巧的赞赏,并且轻声一笑,加了一句,“对,那就是我。”

“那是现在的你,这是过去的你。”说着,艾米把另一幅速写放在他拿着的这一幅的旁边。

这张画及不上那一幅那么完美,但有一股生机与灵气弥补了许多不足之处,它如此生动地唤起了过去的情况,当这位年轻人看着的时候,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掠过他的脸。这仅仅是一幅简单的速写,画的是劳里在驯一匹马,帽子与外套都给脱下了,这活跃的身影、坚毅的面孔和威严的姿态的每一根线条,都是如此精力充沛、意味深长。那头漂亮的畜生刚刚被降服,站在那儿,颈子在绷紧的缰绳之下弯曲着,一只蹄子不耐烦地踢踏着地面,耳朵竖了起来,好像在听那个支配者的声音。在凌乱的马鬃毛、骑士飘动的头发和挺立的姿势中,可以看出动作突然停顿了,蕴藏着力量、勇气和年轻的活力,这与那张画着他优雅地躺着的速写形成鲜明的对比。劳里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眼光在两张画之间移动,艾米看到他的脸红了,闭紧了双唇,似乎懂得了艾米给他上的这一课并接受了它。这使她颇为满足,便不等他说话,又轻快地说开了……

“你还记得那天你装扮成带着淘气小妖的驯马人,我们都在边上围着看吗?梅格和贝思吓坏了,但乔却拍手雀跃,我呢,坐在栅栏上画下了你。前不久我在画夹里找到了这幅速写,又润色了一番,留着要给你看。”

“多谢多谢。比起那时,你画技进步多了,祝贺你。我可不可以提醒一下,在‘蜜月天堂’里,你的旅馆晚餐时间是下午五点?”

劳里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微笑着鞠了个躬,把画还给了她,看了看表,像是在提醒她即使是道德课程也该有个结束的时候。他试图重新装出先前的那种轻松而无所谓的表情,但如今看来很做作,因为刚才受到的激发的效果要比他所能承认的更为强烈。艾米感觉到了他举止中的一丝冷漠,自言自语道:

“这下我可冒犯他了。不管怎样,如果对他有好处,我就开心,如果使他因此而恨我,我很抱歉,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一个字也不愿收回。”

他们说着笑着一路回家,那个小巴普蒂斯特坐在车厢后面的高座上,心想先生和小姐的情绪真是好极了。但两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那种朋友间的坦白关系给打乱了,阳光底下开始出现阴影,尽管表面上都开开心心的,但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不满。

“今天晚上我们能见到你吗,我的兄长?”两人在艾米婶婶的房门口分手时,她问道。

“很不巧,我有个约会。再见了,小姐。”劳里弯下身来,像是要以异国的礼仪亲她的手,这种礼仪表现在他身上要比别的许多人更为相称。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使艾米立刻热情地说:

“别这样,用你自己的方式来对待我,劳里,遵照以前的老规矩分手吧。我宁愿接受一个真诚的英国式的握手,而不要那一大套多愁善感的法国式礼仪。”

“再见吧,亲爱的。”劳里以她喜欢的那种语调说了这句话,热诚地跟她握手,几乎把她弄痛了,然后才走。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前来拜访,艾米只收到一纸短简,她带着微笑开始念,看完却叹了一口气。

我亲爱的导师门特(4):

请代我向你的婶婶道别,你暗自高兴吧,因为那“懒散的劳伦斯”去他爷爷身边了,就像一个好孩子那样。祝你冬天过得愉快,让众天神保佑你在玫瑰谷度过一个醉人的蜜月!我想弗雷德会被这一激励而得益的。把这话告诉他,加上我的祝贺。

感激你的忒勒马科斯

“好小伙子!我真高兴他走了,”艾米带着赞许的微笑说,可下一分钟当她环顾空空如也的房间时,脸就耷拉下来,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很高兴,可我将会多么想念他啊!”

【注释】

(1)指婚礼上说的誓言。

(2)意大利谚语,无所事事,其乐陶陶。

(3)这是拉斐尔这名字的女性形式。劳里在这里把艾米尊称为“女性的拉斐尔大师”。

(4)门特,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朋友和谋士,为其子忒勒马科斯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