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八章 束之高阁

在法国,年轻姑娘们的生活十分单调乏味,要等到她们结了婚,

“Vive la libert■!”(1)

这句话才成为她们的口号。在美国,众所周知,女孩们早早便签下了独立宣言,以共和主义者的热忱享受着她们的自由,但年轻的已婚妇女通常会放弃第一继承人的权利,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其封闭程度犹如法国的修女院,尽管没有那里的清静。不管她们喜欢与否,但等婚礼的激情一旦消退,她们事实上就被束之高阁,也许她们中的大多数会大声抗议,正如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有一天曾这么说过,“我还是跟以往那样漂亮,但没人对我稍加注目,就因为我结婚了。”

梅格不是美人,甚至算不上是个时髦女郎,所以在她的孩子们长到一岁之前,没有体验过这份苦恼,因为在她那个小天地里,盛行的是古朴的传统习俗,而她觉得别人给予她的敬慕与爱胜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她是一个充满女性气质的小妇人,母性的本能非常强,所以她全心全意地照顾孩子,到了无视任何事与任何人的存在的地步。她以不知疲倦的忠诚与无休无止的担心日夜呵护着他们,因为现在有了一位爱尔兰女士在掌管厨房,梅格便把约翰让她来亲切地摆布了。作为一个重视家庭的男人,约翰当然十分怀念惯常得到的妻子的照顾,但是他非常喜欢他的孩子们,所以也就心甘情愿地暂时放弃他的舒适生活,并以男人的无知揣测安宁会很快重新降临。可三个月过去了,宁静的生活没有归来,而梅格看上去又疲惫又紧张不安,孩子们占据了她每一分钟的时间,家庭生活被忽视了,而基蒂,那个厨娘,信奉的是“节制”的生活态度,所以常常使他伙食不足。早上出门时,他被那家务缠身的妈妈所委托的各种小任务弄得晕头转向,晚上高高兴兴地回来,渴望拥抱他的家人,却被泼上一头冷水,“嘘!他们闹了一天刚刚睡着。”如果他提出要在家里搞点娱乐活动,“不行,那会吵了孩子们。”如果他暗示一起去听讲演或是音乐会,回应他的是责备的眼光和一句毅然决然的话,“把孩子留在家中去玩乐,没门!”他的睡眠常常被婴儿的哭声,或深更半夜有个幽灵般的身影在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所打扰。吃饭时,只要楼上小巢里传来一声闷闷的轻叫,那个主持家务的天才妇女便会在饭菜上到一半时就把他扔下,这频繁的来去,使他的进餐一再中断。他每天晚上看报纸时,不是戴米肚子疼打断了他在看的航运消息,就是黛西摔跤影响了股市价格,因为布鲁克太太关心的只是家庭新闻。

这个可怜虫非常不自在,因为孩子们抢走了他的太太,家仅仅成为一个保育院。每次他进入那神圣的婴儿王国的疆域时,没完没了的“嘘”声让他觉得自己活像个野蛮的入侵者。他极其耐心地忍受了六个月,等到一直没有出现任何改进的迹象,他便做了其他被放逐的父亲都会做的事——设法去别的地方找点安慰。斯科特已经结了婚,在不远的地方安下了家。约翰自己的客厅既然空空荡荡,他本人的太太又没完没了地唱着催眠曲,于是他惯于在傍晚上他们家去待上一两个小时。斯科特太太是个活泼漂亮的姑娘,亲切待人就是她的全部职责,而她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他们家的客厅永远明亮而令人向往,棋盘准备好了,钢琴调准了音,多的是开心的话题,更有一顿精美的晚餐诱人地摆在那儿。

要不是家里过于冷清,约翰是宁愿待在自家的壁炉前的,但现在的情况是他自己甘愿退而求其次,也就开始愉快地与邻居交往起来了。

起初梅格对这新的安排颇为满意,知道约翰过得挺愉快,而不是在自家的客厅里打瞌睡,或是在屋子里噔噔地走来走去吵醒孩子,不禁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慢慢地,当对孩子们出牙期的担心过去了,宝宝们能在正常的时间入睡了,妈妈便有了休息的时间,开始想念起约翰来,觉得就着针线篮干活单调乏味,因为少了他坐在对面,穿着他那件旧晨衣,舒舒服服地把拖鞋搁在火炉围栏上烘烤。她不会开口要他留在家里,完全忘记了他痴痴等待却等不到她的那许多个夜晚,却因为他无法了解她没有说出口的要求而觉得受到了伤害。她张望着,担心着,这使她紧张不安,筋疲力尽,头脑无法理智地思考,当最好的母亲被家务所困扰的时候,常常会处于这种状态。缺乏其他方面的活动剥夺了她们的快活劲头,而全身心地侍候作为美国妇女的偶像的茶壶,使她们感到仿佛自己身上只有过敏的神经而没有肌肉。

“是啊,”她照着镜子这么说。“我在变老变丑了。约翰不再对我有兴趣了,所以他撇下了日渐憔悴的妻子,去找没有儿女牵累的漂亮邻居了。没关系,孩子们爱我,他们不会在乎我又消瘦又苍白,没时间卷头发,他们是我的安慰,总有一天约翰会看到我愉快地为他们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对吧,我的宝贝们?”

对如此哀婉的诉求,黛西可能会报之以“咕咕”的声音,或者换来戴米一声开心的叫唤,于是梅格便会把她的悲伤撇开,陶醉在做母亲的欢乐中,这一来暂时缓解了她的寂寞。但是约翰对政治入了迷,老是跑去跟斯科特讨论感兴趣的话题,完全忘记了梅格需要他的陪伴,这使她的痛苦进一步加深了。尽管如此,她没有发过一句怨言,直到她的母亲有一天发现她在哭泣,并坚持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梅格的日渐消沉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除了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母亲,但我真的需要忠告,因为要是约翰再这么下去的话,我还不如守寡呢,”布鲁克太太用黛西的围涎擦着眼泪,带着受伤的表情回答。

“他怎么了,我亲爱的?”她母亲焦急地问道。

“他整天都不在家,晚上我想看到他,他却老是上斯科特家去。我得干最苦的活,一点消遣也没有,这是不公平的。男人全是自私透顶的,即使最好的男人也罢。”

“女人也一样。在看到你自己错在哪里之前,别责怪约翰。”

“但是他怠慢我肯定是不对的。”

“你是否也怠慢他呢?”

“怎么了,母亲,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的!”

“如果从同情的角度出发,我会的,但我以为错在你身上,梅格。”

“我看不出我错在哪里。”

“让我来告诉你。当初约翰在晚上仅有的闲暇时光中,你总是陪伴着他,那时候他有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怠慢过你?”

“没有,不过我现在有了两个孩子要照顾,就没法陪伴他了。”

“我认为你能做到,亲爱的,而且我认为你应该做到。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吗?你能记住母亲在责备你的时候也在同情你吗?”

“我一定会!再把我当成小梅格那样对我说吧。我常常觉得比起过去我更需要教导,因为这两个孩子在所有事情上都依赖着我。”

梅格把她的矮椅拖到她母亲身边,一边膝上放着一个烦人的小家伙,这两个女人便摇着椅子,亲密地交谈起来,觉得同为人母这条纽带把她们联结得如同一个人。

“你只是犯了一个许多年轻妻子都会犯的错误——你对自己孩子的爱使你忘记了对丈夫的责任。这是个十分自然而可以原谅的错误,梅格,但在你们开始各走各的路之前最好对此加以补救,因为有了孩子应该使你们两人比过去靠得更近,而不是分开。现在这样,好像他们全都是你一个人的,而约翰除了出钱抚养之外与他们毫无关系。我看到这样的情形有几个星期了,但一直没有说,深信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我怕不会。如果我要他待在家里,他会觉得我在妒忌,我可不愿用这种想法来冒犯他。他看不出我需要他,而我不知道如何能不开口就让他明白。”

“把家里安排得非常舒适,他就不会想离开了。我亲爱的,他向往的是他的小家,但少了你就算不上家了,而你又总是待在保育室里。”

“难道我不该在那儿吗?”

“不必从早到晚都待在那儿啊,把自己封闭得太厉害会使你紧张不安,这样你对什么事都不能适应了。再说,就跟对孩子一样,你对约翰也负有责任,别因为孩子们而忽视了丈夫,别把他拒之于保育室的门外,而是该教会他怎样参与其中来帮一手。他也应该像你一样在那里有一席之地,而孩子们也需要他,让他觉得他也有一分职责,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忠实地履行他的职责,这样对你们大家都是件好事。”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母亲?”

“我之所以知道,梅格,是因为我也经历过,而且我很少提意见,除非我确信它是可行的。在你和乔还小的时候,我就跟你一样行事,认为除非我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你们,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你们那可怜的父亲在我拒绝了他提供帮助的请求后,就一头钻进了书堆,让我独自料理一切了。我便尽力而为,但乔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太纵容她了,差点没把她给宠坏。你呢,身体不好,我为你担心死了,结果自己也病倒了。后来你父亲来援救了,悄悄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他的帮助是如此之大,使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从那时起就始终离不开他了。这就是我们家庭幸福的秘密源泉。他不让公事使他放弃对我们大家有关的细致的关怀与义务,而我也竭力不让家务事的烦恼破坏我对他所追求的目标的兴趣。我们在很多事上各干各的,但在家里我们一起合作,一直都是这样。”

“这倒是真的,母亲,而我最大的愿望正是能像你当初那样去对待丈夫和孩子们。告诉我怎么去做,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你一直是我的乖女儿。嗯,亲爱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让约翰多参与照顾戴米的事,因为男孩子需要训练,而且再早开始也不为过。然后我会像我常常建议的那样,让汉娜过来帮你,她是个最棒的保姆,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宝贝孩子们托付给她,自己多干点别的家务。你需要这方面的锻炼,汉娜干其他事可以乐此不疲,而约翰也会找回他的妻子啦。多出去走走,忙的时候也要尽量保持好心情,因为对于整个家庭来说,你就是阳光的创造者,如果你情绪低落,家里就会阴云密布了。然后不管约翰喜欢什么,你都要试着对之产生兴趣——跟他交谈,让他念书给你听,交换意见,以此互相帮助。不要因为你是女人就把自己关在盒子里,而要尽力去理解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培养自己去参与世事,因为它们无不影响着你和你的家人。”

“约翰那么灵敏,如果问他有关政治之类的问题,我怕他会认为我很笨。”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想。爱可以掩盖很多的过失,再说除了他你还能向谁那么无拘束地发问呢?试试看他是否真的不觉得有你来陪伴他要远比斯科特太太的晚餐更愉快。”

“我会试试的。可怜的约翰!我怕我的确曾可悲地忽视了他的存在,但我一向还以为没做错什么,而他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他一向尽力做到不自私,但我想他曾经觉得很孤单。现在正是年轻夫妇很容易产生分歧的时候,梅格,也恰恰是这种时候他们更应该待在一起,因为婚后最初的温存很快就会消退,除非尽力去呵护它。在抚养生下的小生命的最初几年里,对于父母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好更可贵的日子了。别让约翰变成孩子的陌生人,因为在这个充满了考验与诱惑的世界里,孩子们会发挥绝大的作用,使他既安全又幸福。而且通过孩子们,你们能学会相互理解,去爱对方,这正是你们应该做的。那么,亲爱的,再会吧,好好想想妈妈的教诲,如果觉得没错的话就照着去做,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梅格好好地想了想,觉得这番话没错,就照着去做了,尽管第一次尝试并没有完全按照她的计划去进行。当然了,孩子们彻底支配了她,一发现蹬腿嚎啕便能带来他们想要的一切,就统治了整座房子。在他们反复无常的脾气面前,妈妈是一个卑微的奴隶,可爸爸就没那么容易征服了,他偶尔让他的娇妻感到苦恼,因为他试图以严父的纪律约束来对付他那任性的儿子。原来戴米获得了一点儿他老子坚定性格的遗传——我们不愿把这称之为顽固——每当他下定决心要得到什么东西,或者要做什么事,无论有多少匹马还是多少个人都扭转不动他那股小小的执拗劲儿。妈妈的意见是宝贝还太小,无法教会他克服自己的错误想法,但爸爸坚信学会服从越早越好。所以“戴米少爷”早早就发现如果跟爸爸对着干,总是得到最坏的结果。然而像英国人那样,孩子尊敬征服他的人,因此他爱爸爸,而爸爸的一声严肃的“不,不行”要比妈妈所有的爱抚印象更深。

梅格和她母亲谈话的几天之后,决心晚上和约翰好好待在一起,于是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把客厅收拾停当,穿上漂漂亮亮的衣服,把孩子们早早送上了床,这样就没有什么来打扰她的这次实践活动了。但不幸的是戴米最难克服的坏习惯就是不愿上床睡觉,而那个晚上他是铁了心要大闹一场,于是可怜的梅格又是哼歌又是摇晃,再加上讲故事,使出她能想到的每种催眠的花招,但没有一个奏效,那双大眼睛就是不肯合上。等到那胖乎乎的好脾气的黛西进入梦乡很久以后,调皮的戴米还是干瞪着灯光躺着,一脸让人泄气到极点的清醒表情。

“戴米能不能做个乖孩子躺在这儿别动,让妈妈下楼去给可怜的爸爸倒杯茶?”梅格问,这时她听到门厅的门轻轻地关上,熟悉的脚步声悄悄地走进饭厅。

“我要茶!”戴米说,准备加入欢闹了。

“不行,不过我会留一点小饼饼给你当早饭,如果你像黛西一样乖乖的入睡的话。好吗,小可爱?”

“考(好)的,”戴米说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像是要赶紧入睡,以便盼望中的明天快快到来。

趁着这个有利时机,梅格赶紧开溜,跑下楼去迎接她的丈夫,脸上带着微笑,头发上戴着一个他特别欣赏的蓝色小蝴蝶结。他马上就看到了,惊奇而愉悦地说,“怎么了,小妈妈,今天晚上有什么高兴事。你在等客人吗?”

“等的只有你,亲爱的。”

“今天是过生日、周年纪念日,还是别的什么?”

“不,我不愿再做邋遢婆了,所以换换花样,打扮起来。你不管多累总是穿戴整齐来吃饭的,我有时间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做呢?”

“我这么做是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亲爱的,”老古板的约翰说。

“我也一样,一样,布鲁克先生,”梅格笑道,当她隔着茶壶对他点头的时候,看上去又显得年轻漂亮了。

“嗯,真让人开心,就跟过去一样了。这东西很好吃。为你的健康干杯,亲爱的。”约翰小口啜着他的茶,他不声不响,但心里十分高兴,可惜好景不长,他刚放下茶杯,门把手就神秘地叽叽嘎嘎响起来,只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不耐烦地说:

“猜(开)门,我要浸(进)来!”

“正是那个调皮鬼。我早让他自个儿睡觉的,可现在来了,跑到楼下来了,穿着帆布鞋叭嗒叭嗒跑着,不得重伤风才怪!”梅格说着去应门。

“早上到了,”戴米进来时高兴地宣布,把长长的睡袍下摆优美地搭在手臂上,随着他在桌边跳来蹦去,头上的每一绺鬈发都在欢快地跃动,他带着渴望的眼神瞟着桌上的“小饼饼”。

“不,现在还没到早上。你必须上床去睡,别来烦可怜的妈妈了。那样你才可以吃到上面有糖霜的小饼饼。”

“我爱爸爸,”狡猾的小家伙说着,想要爬上父亲的膝头,不受拘束地参加嬉闹,可是约翰摇了摇头,对梅格说:

“如果吩咐过要他待在楼上,独自入睡,那就要他一定做到,不然他再也学不会听你的话了。”

“是的,当然了。来吧,戴米。”于是梅格把她的儿子带走了,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这个小捣蛋揍上一顿,他呢,在她身边一蹦一跳的,还在做着一到保育室就能尝到甜头的迷梦。

可他没失望,因为那个缺乏远见的妇人当真给了他一块方糖,把他安顿在床上,禁止他明天早上之前再出来乱跑。

“好的,”这骗人精戴米说,欣喜若狂地吮着他的糖块,觉得他的初次尝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梅格回到她的座位上,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直到那个小鬼又跑进来,把妈妈的失职给曝了光,因为他厚着脸皮要求的是,“还要糖,妈妈。”

“这是绝对不行的,”约翰说道,对这个可爱的小坏蛋硬起心肠。“如果这孩子学不会好好上床睡觉的话,我们永远都不得安宁了。你把自己变成奴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教训他一下,这事就可以了结啦。把他弄上床,然后走开别理他,梅格。”

“他不会太太平平待在床上的,从来没有过,如果我不坐在边上陪他的话。”

“我会对付他的。戴米,上楼去,然后上你的床,照妈妈的话去做。”

“不干!”这年轻的叛逆者回答,自己动手取了向往已久的“小饼饼”,便旁若无人地放肆大吃起来。

“你绝对不可以这样跟你爸爸说话。如果你自己不走,我就抱你上去。”

“走开,我不爱爸爸。”戴米这就躲到他妈妈的裙边寻求保护。

但甚至这个避难所都被证明是无用的,因为他被交给了他的敌人,附上一句“对他不要太凶了,约翰”。这一打击顿时让这个罪犯垂头丧气,因为做妈妈的都抛弃了他,那么日审判就要来临了。小饼饼被夺走了,嬉闹也玩不成了,一只强壮的手把他带往那令人憎恶的小床,可怜的戴米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公然反抗爸爸,一路上楼时拼命地踢腿尖叫。刚把他从这边放到床上,他马上从那一边滚下来,就朝门口奔去,可惜被人毫不光彩地一把抓住了他小睡袍的下摆,拖回到了床上,这一场活动直到这小子气力耗尽才告一段落,只能提高了嗓门大叫起来。梅格常常就是被这一招发声练习所征服的,但约翰不为所动,像根柱子似的,而大家都知道柱子是听不见的。没有好言诱哄,没有糖果伺候,没唱摇篮曲,也没讲童话故事,甚至连灯都熄灭了,只有炉火的红光激活着这“一大片黑暗”,但戴米凝视着这片黑暗,带着好奇而不是恐惧。他厌恶这种新的局面,在激愤之情减退之后,这个遭囚禁的小霸王又想起了他温柔的女奴隶,便无助地嚎哭着要妈妈了。在愤怒的号叫之后的这阵嚎啕哀鸣打进了梅格的心,于是她跑上楼来求情道:

“让我来陪他吧,现在他会变乖的,约翰。”

“不行,我亲爱的,我告诉过他必须照你说的去睡觉,那他就非做到不可,即使我需要整夜守在这里也罢。”

“但他会哭出病来的,”梅格恳求道,为了把孩子扔下不管而自责不已。

“不,不会的,他现在那么累,很快就会睡着的,这样事情就了结了,因为他会懂得一定要听话。别干涉了,我会对付他的。”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你的严厉搞垮他的精神。”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你的溺爱宠坏他的脾气。下楼去,亲爱的,把这孩子交给我。”

当约翰用支配的口气说话时,梅格总是服从的,并且从没因为自己的顺从而后悔过。

“让我亲他一下好吧,约翰?”

“当然好。戴米,跟妈妈道晚安,让她去休息吧,她照顾你一整天够累的了。”

梅格一直坚持认为是她这一吻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因为这一吻过后,戴米抽泣得不那么大声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角,那是他刚才大发脾气时扭身挪到那儿去的。

“可怜的小家伙,他哭得累坏了,睡着了。我来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去告诉梅格,好让她放心,”约翰这样想着,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希望发现他这反叛的继承人睡着了。

可他没有,因为他父亲偷看他的那一瞬间,戴米的眼睛睁开了,他的小下巴抖动起来,然后他举起双臂,表示悔过地噎声说道,“现在我睡了。”

梅格坐在门外的楼梯上,正在纳闷这骚动之后的长时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她脑海中浮现出种种不切实际的想像,为了消除恐惧,便溜进房来。戴米熟睡着,并不像往常那样四肢张开着,而是驯服地蜷缩成一团,紧紧地偎在他父亲的臂弯里,握住了他父亲的一只手指,好像他觉得公正的惩治被怜悯所调和了,虽然更伤心,但更聪明了,就此沉入了梦乡。约翰被这样握住了手指,像女人般耐心等待着那只小手松开,等着等着他也睡着了,与儿子的那番角斗似乎比他一整天的工作还累。

梅格站在那儿,看着枕头上的这两张脸,暗自微笑着,然后又悄悄溜出去,用满意的口吻说,“我再也不用担心约翰会对我的两个宝贝太严厉了。他的确明白了该怎么对付他们,这将帮我很大的忙,因为戴米对我来说确乎是越来越麻烦了。”

约翰最后下楼来时,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忧郁的、充满责备神色的妻子,结果很高兴地发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梅格竟在平静地整理一顶无边女帽,还要求他念点什么有关选举的消息给她听,如果他不是太累的话。一时间约翰看清了某种形式的革命正在进行,但他聪明地没有发问,知道梅格是个如此胸无城府的小妇人,哪怕是为了生死攸关的事,她都无法保守秘密,所以很快就能出现蛛丝马迹的。于是他非常自愿地念了一篇很长的辩论文章,然后尽量以明白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通,此时梅格竭力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了一些聪明的问题,使心思放在国家大事上,而不致分散到自己的无边女帽上。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确信政治就跟数学一样糟糕,而政治家的使命似乎就是相互攻讦,但她没有把这些女人家的想法说出口,等约翰住了口,她摇摇头,用自以为模棱两可的外交辞令说,“唉,我实在不明白大局会发展得什么样。”

约翰笑起来,观察了她一会儿,只见她手上还托着一顶由蕾丝和鲜花组成的美观的小帽,正盯着它看,带着一种他的长篇大论未能激起的真正兴趣。

“她是为了我的缘故竭力喜欢政治,因此我就该为了她竭力去喜欢女帽,这才公平,”公正的约翰这样想,并出声地补充说,“这帽子非常漂亮。这是不是就是你提到过的早餐便帽?”

“我亲爱的,这是一顶无边女帽!这是我去音乐会和戏院戴的最好的出客帽子。”

“真抱歉,它那么小,我当然会把它当作你有时戴过的那种宽松的东西啦。你怎样能保持它不掉下来呢?”

“把这几小段丝带系在下巴底下这个玫瑰花苞上,就这样。”梅格戴上帽子做着示范,带着叫人无法抗拒的平静而满足的表情凝视着他。

“这是顶怪可爱的帽子,但我更爱帽子底下的那张脸,因为它再次焕发出了青春与快乐。”约翰吻了这张笑盈盈的脸,大大地损伤了下巴底下的那个玫瑰花苞。

“真高兴你喜欢它,因为我想让你哪天晚上带我去听最新的音乐会。我实在需要听点音乐来帮助我恢复欣赏能力。你带我去吧,求你了!”

“我当然会的,十分乐意,你想去哪儿都行。你禁锢自己的时间太久了,出去走走会给你带来天大的好处,而且真想不到,我也会十分乐意的。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小妈妈?”

“噢,那天我和妈咪谈过一次,告诉她我感到非常不安,非常焦躁,心情很不好,她说我该换换环境,不要操心那么多。因此要让汉娜来帮我照顾孩子,我可以多留心其他家务事,可以抽空消遣一下,只为了免得过早地就变成一个烦躁不安、身心交瘁的老太婆。这只是一次试验,约翰,我要试试看,不但是为了我,也同样是为了你,因为最近我过于忽视你了,如果做得到的话,我要使这个家回复到以前的样子。希望你不会反对吧?”

在此已无需关心约翰说了些什么,以及那顶小女帽如何差一点被彻底揉坏。我们应该知道的全部事实是,根据那房子和它里面的居住者们身上渐渐发生的变化来看,约翰是毫不反对的。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里还称不上是天堂,但是这新的分工制度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孩子们在父亲的管教之下健康成长,因为这要求精确、毫不动摇的约翰把秩序与服从带进了孩子们的王国,梅格则进行了大量有益健康的运动,使她的精神得到了恢复,消除了紧张不安,有时会有一点娱乐,也常常和她那明智的丈夫说说私房话。家又变得像个家了,约翰也不愿离开了,除非带着梅格一起出去。现在轮到斯科特一家到布鲁克家来了,每个人都觉得这小屋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充满了欢乐、满足与家庭之爱。就连那欢乐活泼的萨莉·莫法特也喜欢前来了。“这儿总是那么安静、惬意,对我很有好处,梅格,”她常常这样说,带着渴望的神色四处察看,像是要找出魅力的所在,可以在她的大房子里应用,那里虽然陈设华丽,但叫人感到寂寞,因为那里没有吵吵闹闹、脸色像阳光般明朗的孩子,而奈德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家庭的快乐并不是在一天之内全部降临的,但是约翰和梅格已经找到了钥匙,婚后生活的每一年教会了他们如何运用它,去打开真正的家庭之爱与互助的宝库,那是最贫穷的人可以拥有,而最富有的人无法买到的。这样被“束之高阁”,也许是年轻的妻子和妈妈们最称心满意的归宿,安全地远离世界上使人不安的烦恼与狂热,在依附着她们的小儿小女们身上找到了忠实的爱,无惧于悲伤、贫困或年龄的增长。跟一个忠诚的朋友并肩而行,通过晴天或是风雨,而这个忠诚的朋友体现了那个美好而古老的萨克逊词儿“家庭纽带”的真实含义,并且正如梅格那样在生活中懂得了家庭正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国土,她并不以一个女王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和母亲来统治这个国土的艺术正是她最高的荣誉。

【注释】

(1)法语,自由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