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三十七章 新的印象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尼斯所有的时髦人士都可以在英看到——那是个迷人的场所,因为那宽阔的走道两旁种和热带灌木,一边以大海为界,另一边就是那大马路,路鳞次栉比,更远处是橙色的果园和山丘。这儿五方杂处,各不相同,服装也是各式各样,每逢晴朗的日子,只见一景象,如同狂欢节一般。高傲的英国人、活泼的法国人人、英俊的西班牙人、丑陋的俄国人、谦恭的犹太人、自人,他们有的驾车,有的坐着,有的闲逛,聊着新闻,评的名流显贵——不管是里斯托里还是狄更斯、维克托·桑威奇群岛的王后。(1)街上的马车和随从五花八门,吸意,尤其是那些女士们自驾的低座四轮马车,由一对劲头车,四周围着色泽鲜艳的网,防止这窄小的车厢载不下边,而车后的横杆上站着小个子马车夫。

就在这条大街上,圣诞节的这一天,有一个高个着双手慢慢地走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他看上去像穿着像个英国人,却又带着美国人那种独立自主的神合体使不少女性以赞许的眼神目送着他,也叫那些穿套装、系着玫瑰色领带、戴着黄色软皮手套、纽扣孔的公子哥儿耸耸肩膀,暗暗妒忌他的身高。这里有的国人步行街上着棕榈、花草边旅馆与别墅人们说的语言派欢乐灿烂的、严肃的德国由自在的美国论着最近抵达伊曼纽尔还是引了众人的注十足的小马拉她们宽大的裙子年轻人反剪个意大利人,态——这一混着黑色天鹅绒中插着香橙花是值得仰慕的漂亮脸蛋,但这位年轻人几乎不加注意,除了不时向某位金发女郎或穿蓝衣的女士投去一瞥。不一会儿,他溜达出了步行街,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去听公园里的乐队演奏呢,还是沿着海滩向小山上的城堡走去。一阵小马驹的碎步快跑声使他抬起头来,只见一辆小马车,载着一位单身的女士,在街上迅速地驶过来。这位女士年纪轻轻,满头金发,并且穿着一身蓝衣。他凝视片刻,紧接着脸上的表情恍若如梦初醒,像个小男孩那样挥挥手里的帽子,赶紧迎着她跑上前去。

“哦,劳里,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艾米嚷着,放下缰绳,伸出双手,把路过的一位法国妈妈吓坏了,她催着女儿快走,惟恐她看到这些“英国疯子”的举动而学坏。

“我路上耽搁了,但我答应过跟你一起度圣诞节,我这不就来了。”

“你爷爷可好?你们几时来的?住在哪里?”

“他很好——昨天晚上到的——住在沙万饭店。我到你住的旅馆去过,可你们都出去了。”

“我有那么多话要说,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上车吧,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谈谈。我准备去兜风,正想有个伴。弗洛在为晚上养精蓄锐呢。”

“晚上有什么活动,舞会吗?”

“我们的旅馆要举行一个圣诞晚会。那儿有很多美国人,大家把他们当作贵宾看待。你当然会跟我们一起去的,是吧?婶婶一定会高兴极了。”

“谢谢你的好意。现在去哪儿?”劳里问道,身子向后靠,双手抱在胸前,这样做正合艾米的心意,因为她宁愿自己驾车,而她的女式花伞、马鞭和在白色马驹背上挥动的蓝色缰绳,这样的搭配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

“我要先去银行取信,然后去山上的城堡,那儿的景色非常迷人,我想去喂孔雀。你可曾去过那儿?”

“好几年前常常去,不过我不介意再去看看。”

“现在跟我说说你自己的情况。最近一次我听到有关你的消息,是你祖父写信说他等着你从柏林去和他会合。”

“是的,我在柏林待了一个月,然后跟他在巴黎会合,他在那儿过冬。他在那儿有些朋友,有不少供他消遣的事儿,所以我去了就来了,我们相处得挺不错。”

“这是个挺适合交际的安排,”艾米说,她觉得劳里的态度里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尽管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哎呀,你知道,他不喜欢旅行,而我讨厌待在一个地方,所以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我常常去和他会面,他爱听我的冒险经历,我也喜欢当我漫游归来时有人高兴见到我。这破地方真肮脏,不是吗?”他们沿着林荫大道去旧城区的拿破仑广场时,他满脸厌恶地插上一句。

“尘土飞扬倒也富于画趣,我可不在乎。这儿的河流与山丘颇有风致,而我最爱的是经过这些纵横交错的狭窄街巷时的匆匆一瞥。现在我们得停下等那个队列走过去,那是去圣约翰教堂的。”

当打着华盖的主教们,戴着白面纱、拿着点亮的长烛的修女们和几个穿着蓝衣、边走边吟唱着的教友组成的队伍走过时,劳里倦怠地注视着他们,与此同时艾米却在观察他,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怯感偷偷占据了她的心,因为他变了,在身边这个郁郁寡欢的男子身上,找不到她离家时那个带着快活表情的男孩的影子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英俊,气度更为不凡,她想道,但现在跟她见面时的喜悦已经退去,他看上去很疲倦、没精打采——不是有病,也不是确切意义上的不开心,只是比起享受了一两年富裕生活所应有的样子要显得老成而沉重。她无法理解,也不愿意冒昧发问,于是摇摇头,轻轻鞭马,这时队伍蜿蜒穿过帕里奥尼桥上的拱门,消失在教堂里。

“Que pensez-vous?”(2)她说,炫耀着她的法语,自从出国以来,她的法语即使没有质的进步,至少词汇量已大为增长。

“小姐充分利用了时间,效果良好,”劳里回答道,他一手抚胸,带着赞赏的表情鞠了一躬。

她乐得脸上泛红,但不知怎的,这句恭维话并不如在家时他常常给予她的直来直去的赞美叫她满足,那时在节日里他在她左右转悠着,说她“整个儿是快快活活的”,带着亲切的微笑在她头上赞许地拍拍。她不喜欢他这种新的语调,尽管它并不是玩世不恭的,讲时带着赞赏的神情,但听上去颇为冷淡。

“如果他要这样长大成人的话,我可宁愿他一直做孩子了,”她想道,带有一种奇怪的失望和不舒服的感觉,同时却要装出相当自在而快乐的样子。

在阿维多旅馆,她拿到了珍贵的家信,便把缰绳交给劳里,尽兴地看起信来,这时他们曲折地行进在两旁有绿色树篱的遮荫的道路上,香水月季像在六月里一般开得很盛。

“妈妈说贝思的健康状况很不好。我常想该回家去,但他们都说还是‘留下’,所以我就留下了,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艾米说,表情严肃地抬眼从一页信纸上方望着。

“我想你这一点做得对,在家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对他们来说,知道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过得那么开心,也是个极大的安慰,亲爱的。”

他挨近了一点儿,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又像以前那个他了,于是有时候压迫在艾米心上的恐惧减轻了,因为他的表情、他的举止,还有那句大哥哥般的“亲爱的”,似乎是要她确信,如果发生任何麻烦的话,在异国他乡她不会是孤苦无告的。她随即笑了起来,给他看一幅小素描,画的是乔穿着她的涂鸦服,便帽上的蝴蝶结倔强地直竖着,从她嘴里吐出一行字样:“天才在燃烧!”

劳里微微一笑,接过画去,放进背心口袋,“以防它给吹跑”,然后饶有兴致地听艾米给他念这封生动有趣的信。

“对我来说,这将是一个正规的、愉快的圣诞节,早上收到礼物,下午碰到你并收到家信,晚上参加舞会,”艾米说,这时他们在古堡的遗址中下了车,有一大群色彩斑斓的孔雀围拢来跟着他们,驯顺地等着喂食。当艾米站在劳里上方的堤埂上笑着,向这些披着鲜艳羽毛的鸟儿撒面包屑的时候,劳里看着她,就像她刚才看着他的那副样子,带着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想看看时间与分离给她造成了怎样的变化。他没有发现什么使人困惑或是令人失望之处,倒是有很多值得欣赏和赞许的地方,因为如果把言语举动中一些小小的做作忽略不计的话,她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地生气勃勃、优美动人,并且增添了在她的衣饰和姿态上的某种无法描述的、我们称之为高雅的东西。她比实际年龄一向显得更为成熟,如今在仪表和谈吐中拥有了某种程度的沉静自若,这使得她更像个见过大世面的妇女,但她爱使性子的老毛病还是不时冒出来,个性之坚强也一如往昔,而天生的坦率也没有因国外生活的磨练而有所改变。

劳里看着她喂孔雀的时候,并没有看出这一切,但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让他满意和感兴趣之处,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小幅美丽的图画,画上是一位有着欢快面容的少女站在太阳下,阳光显现了她衣裙的柔和色泽、她双颊上的鲜嫩肤色、头发上的黄金色光泽,让她成为这宜人景色中的一个突出形象。

他们攀上那山丘的岩石平顶,艾米挥了挥手,像是在欢迎他来到她钟爱的常到的地方,她指点着说,“你可记得那座大教堂和跑马场,渔夫们在港湾里拖网捕鱼的情景,还有通向弗兰卡别墅和就在下边的舒伯特塔楼的可爱的小路,还有最出色的是那远处大海里的那个小点,人家称之为科西嘉岛。”

“我记得,这儿变化不大,”他不怎么起劲地回答。

“乔一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为了能看到这个有名的小点!”艾米说,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好极了,希望他也一样。

“是啊,”他就说了这么一个词儿,但还是转过身去极目眺望那座岛屿,现在有一位竟胜于拿破仑的篡夺者占领了他的心灵,使这岛在他眼里分外有意思。(3)

“为了她好好看看这个岛屿吧,然后告诉我这阵子你独自干了些什么,”艾米说着,坐下了,准备好好谈一谈。

但是她没有如愿,因为尽管他参与到谈话之中,爽快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她仅仅知道了他曾在欧洲大陆漫游,还去过希腊。就这样虚度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们驱车回家,劳里向卡罗尔太太致了意,便离开她们,答应晚上再来。

值得一提的是,艾米那天晚上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时间与分离对这两个年轻人都起了些作用,她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个老朋友,不再把他看作“我们的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可人的男子,她还意识到自己怀有一股非常自然的愿望,想在他的眼里留下一个好印象。艾米知道哪些地方是自己的长处,并以她的品味与技巧把它们尽可能表现出来,这种品味与技巧对于一个贫穷但美丽的女人来说是一笔财富。

重浆网状织物和薄纱在尼斯很便宜,因此在这种场合她就用这两种衣料来包装自己,并且遵循了年轻姑娘穿式样简单的衣服这一理智的英国风尚,穿上了迷人的小礼服,戴上鲜花和一些小饰物,还有各种精致的装饰,这些价格都不昂贵,但效果非常好。必须承认有时艺术家的心情会占领一个女性的思想,使她采用式样古雅的发型、雕像般优美的仪态和古典的衣装。可是,唉,我们都有自己的种种小弱点啊,总是轻易地原谅年轻女性的这种毛病,她们以秀色满足着我们的目光,以天真无邪的浮华虚荣愉悦着我们的心灵。

“我一定要让他觉得我好看,然后回去告诉大家,”艾米自言自语道,这时她穿上弗洛那件旧的白色丝绸舞会服,再围上一条云雾般的清爽的薄纱巾,让她雪白的肩膀和满头金发的脑袋从中冒出,产生一种极富艺术气息的效果。她的头发有意不加修饰,只是把那些厚厚的波浪与发卷在脑后挽了个青春女神式的发髻。

“这样子虽然并不时兴,但很合适,再说我也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当有人劝她按最新的时式把头发弄得拳曲,吹得蓬蓬松松,或者编成辫子时,她总是这么说。

因为没有好的首饰配得上这重要活动,艾米用红艳的杜鹃花沿着她轻软的裙子的下摆缀成一个花环,用轻巧的绿色藤蔓围住她雪白的肩膀。她想起了在靴子上画画的事,便带着女孩子的沾沾自喜打量着自己的白色缎子便鞋,在房间里跳起滑步舞来,借此对她那带贵族气的双脚自我欣赏一番。

“我的新扇子正好和我戴的花儿匹配,我的手套又和镯子上的饰件相配,还有婶婶给的mouchoir(4)上的真丝花边,为我整套衣服带来特别的气派。要是能长有一个古典式的鼻子和嘴,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两手各拿着一支蜡烛,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

尽管怀有这一点苦恼,当她滑步出去的时候,还是显得异乎寻常的轻快优美。她难得奔跑——这不适合她的风格,她想,因为个子很高,步态庄严高贵,像天后朱诺般气派堂皇,要比做得嬉戏欢闹、调皮淘气更加合适。等待劳里的时候,她在长长的大厅里来回走着,一会儿在枝形吊灯下摆了个姿势,因为灯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效果很好,一会儿又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好像在为自己这女孩子气的愿望——要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正是自己最漂亮的一面——感到难为情。结果她还没来得及摆出一个更好的姿势,劳里便静悄悄地进来了,她竟没有听见,只顾站在远处的窗前,半侧着头,一只手一把抓起了衣裙的下摆,苗条的白色身影在红色的窗帘衬托下,宛如一尊安放得恰到好处的雕像。

“晚上好,戴安娜!”劳里说,当他向她注目时,眼睛里带着她喜欢看到的满意的神情。

“晚上好,阿波罗!”她答道,也报之以微笑,因为他看上去也是不同寻常的殷勤有礼,想到她将要挽着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位男士走进舞厅,艾米不禁从心底里可怜那四位相貌平平的戴维斯小姐了。

“这是你要的花。是我亲手插的,记得你是不喜欢汉娜称作‘现成的花束’的,”劳里说,一边送上一束插在一个手柄中的雅致的花儿,她每天经过卡迪里亚花店的橱窗时,对这手柄早就渴望得到了。

“你太客气了!”她感激地叫道。“如果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今天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件礼物,尽管我怕不会跟这个一般漂亮。”

“谢谢你。这个不如你说的那样好,不过配上你才显得更好了,”她把银手镯扣上手腕时,他加上这么一句。

“请别这么说。”

“我还以为你喜欢听这些话的。”

“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不喜欢,听上去不自然,我更喜欢你过去那种不转弯抹角的态度。”

“真高兴你这么说,”他应道,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然后替她扣上手套上的纽扣,接着问他的领带有没有系歪,正如以前他们在家乡一起去参加聚会时经常做的那样。

当晚长长的餐厅中宾客云集,这景象除了在欧洲大陆上,哪儿也看不到。好客的美国人邀请了他们在尼斯的每一位熟人,对头衔也毫无偏见,请到了几位贵客为这圣诞舞会增光。

一位俄国亲王纡尊降贵在角落里坐了一小时,和一位胖太太谈话,她打扮得像哈姆雷特的母亲,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条珍珠项链。一位波兰伯爵,年纪轻轻才十八岁,一头扎进女士堆中,她们把他叫做“迷人的宝贝”,还有一位德国的什么贵人,独个来专为赴宴,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专找他能吞下的东西。罗特希尔德(5)男爵的私人秘书是个穿着很紧的靴子的大鼻子犹太人,和蔼可亲地对着众人微笑,好像他主子的大名给他头顶上套上了一个金色的光轮。一个认识皇帝(6)的矮胖法国男子,来到这儿尽情满足他对跳舞的狂热,还有德琼斯女士,一位英国妇女,以她那八个成员组成的小小家庭点缀着这一场景。当然啦,还有许多步履轻盈、嗓音尖细的美国少女,也有脸容俊俏、没精打采的英国女郎,还有几个长相一般但活泼有趣的法国小姐。同平常一样,还有一群旅行在外的年轻绅士在兴高采烈地嬉戏,而来自各国的妈妈们则在墙边坐成一排,在这些绅士和她们的女儿们跳舞时冲着他们慈祥地微笑。

那天晚上,当艾米靠在劳里的一条胳臂上“出场”时,任何姑娘都能想像她的心情如何。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很漂亮,她也爱好跳舞,觉得在舞池里她的双足好像正踩在家乡的土地上一样,并且享受着一种令人愉快的权力感,这权力感是年轻女孩们第一次发现了一个她们生来命定可以凭着美貌、青春与女性的气质来统治的崭新美妙的王国才产生的。她实在可怜戴维斯家的那些姑娘,她们举止笨拙,相貌平庸,无人陪伴,除了一个表情严肃的爸爸和三个表情更为严肃的老处女姑妈,于是在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以最友好的态度对她们鞠躬,其实这样做对她自己有好处,因为可以保证让她们看到她的礼服,还会好奇得要命地想知道她那位相貌不凡的男朋友是谁。随着乐队奏响第一首曲子,艾米的脸色泛红了,她的眼睛开始发亮,双脚在地板上不耐烦地打着拍子,因为她舞跳得很好,希望劳里清楚这一点,因此当他以绝对平静的语调说“你想跳舞吧?”时,她受到的震撼是不用描述就可以想像出来的。

“一个人参加舞会,通常就是来跳舞的啊。”

她惊愕的样子和迅速的回答,使得劳里尽快修正他的错误。

“我是指跳第一支舞。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吗?”

“只要我能推迟伯爵的邀请,就能和你跳。他跳舞跳得好极了,但他会谅解我的,因为你是一个老朋友,”艾米说,希望伯爵的大名能产生理想的效果,向劳里显示她可不能被等闲对待。

“可爱的小男孩,可惜是个矮个子波兰人,攀不上

一位诸神的女儿,

有天神般的高挑,和天神般的美貌,”(7)这可就是她得到的满意回答了。

跳舞时他们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英国人的圈子里,艾米不得不彬彬有礼地从跳着不断交换舞伴的法国花式舞的人们之中穿过,始终觉得自己是能把后面的塔兰台拉舞(8)跳得有滋有味的。劳里把她交给了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去向弗洛尽义务了,没有再约定艾米来共享以后的快乐时光。这种应受指责的缺乏远见的行为受到了恰如其分的惩罚,因为艾米立刻把自己直到晚饭前的活动全都排满了,心里盘算好到那时如果他有些许后悔之意就原谅他。当他溜达过来,而不是急匆匆跑来邀请她跳下一支舞,一支欢快的波尔卡雷多瓦舞时,她把自己记得满满的跳舞预约小册给他看,心中暗自窃喜。但是他客气地表示的遗憾并没能骗过她,因为当她和伯爵跳着快步舞远去的时候,她看到劳里坐到她婶婶身边,脸上确乎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不可原谅的,于是艾米很长时间没再理睬他,除了一曲终了回到陪伴她的长辈身边,少不得要一只别针或是休息片刻时,才不时和他讲上一句话。然而她生气的效果不错,因为她把怒气隐藏在一张笑脸下,所以看上去是不同寻常的快乐,光彩夺目。劳里以满意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因为她既不蹦蹦跳跳,也不悠然漫步,而是精神十足、优雅动人地跳着舞,把这项叫人开心的娱乐表现得恰到好处。他自然而然地开始以这种新的观点来琢磨她,不等到这晚会进行到一半便得出结论,“小艾米将成为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

这时的场面热闹非凡,因为社交季节的情绪不久就感染了每一个人,圣诞欢乐的节日气氛让所有人脸上发亮,心花怒放,舞步轻快。乐队自我陶醉地吹拉弹敲,会跳舞的都在跳,不会跳的则带着不一般的热情欣赏着他们邻近的人。戴维斯家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穿梭,琼斯家的众多孩子,像一群小长颈鹿般嬉戏着。那位名人的秘书带着一个风度翩翩的法国女人像流星般飞快地穿过房间,她的粉色的缎子长裙曳过地面。那位日耳曼殿下找到了晚餐桌,喜不自胜,他不断地吃着,品尝了菜单上的每一道菜,搞得杯盘狼藉,让侍者惊愕不已。那位皇帝的朋友却大出风头,他什么舞都跳,也不管会不会,当搞不清舞步时,他就来上一段即兴的旋转。看那个胖子像孩子般地放肆胡闹真太有意思了,因为尽管他“身体超重”,跳起舞来却像一只印度橡胶做的球。他奔跑飞跳,昂首阔步,脸上发亮,秃顶放光,燕尾服的下摆发疯地舞动,舞鞋竟在空中亮出鞋底,当音乐停下的时候,他擦着额头的汗珠,冲着他的伙伴们微笑,活像没戴眼镜的法国籍的匹克威克。

艾米和她的波兰人带着同样的狂热使他们显得突出,但在灵活性方面更是显得优美,劳里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随着那双白色便鞋起落的节奏踏起拍子来,它们不知疲倦地飞舞过去,仿佛插上了翅膀。等这小个子弗拉基米尔最后放开了她,要她相信自己得“早早离去真感到沮丧”,她便准备休息休息,看看那个背叛她的骑士怎样承受对他的惩罚。

结果证明是成功的,因为在二十三岁的年纪,受伤的感情能在友好的社交圈子里找到安慰,在美貌、灯光、音乐与动作的魅惑之下,年轻人的神经在颤动,年轻人的血液在沸腾,健康的年轻人的情绪在高涨。劳里带着一脸如梦初醒的神情,起立为她让座,等他忙乎着去给她拿些吃喝的东西来,她带着满足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啊,我早就以为这对他会有好处的!”

“你看上去像是巴尔扎克笔下的Femme peinte par elle-mê me(9),”他说,一只手在给她打扇,另一只手端着她的咖啡杯。

“我的胭脂可不会掉色。”艾米擦了擦她通红的脸颊,给他看她毫无污迹的白手套,那股天真的认真劲儿使他放声大笑。

“你把这料子叫什么?”他问道,伸手摸摸她裙子下摆上给蓬起在他膝上的一道裙褶。

“珠罗纱。”

“这名字起得好。非常漂亮——新产品,是不?”

“就跟那些山丘一样老啦。你早就在好几十个姑娘身上见过它了,可直到现在你才发现它很漂亮——真笨!”

“我从没在你身上见过,你知道,所以才犯这个错误。”

“别说这种话,这是禁止的。我眼下宁愿喝咖啡,不愿听恭维话。喂,别荡来荡去的让我心神不定。”

劳里笔直地坐好,听话地接过了她的空盆子,让“小艾米”把他差来差去,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愉悦感。现在她已不再害羞了,感到有一种不可抵挡的欲望要把他踩在脚下,当造物主提供了任何可支配的对象时,女孩们都乐意这么做的。

“你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他神情古怪地发问。

“‘这一套’是一种非常模糊的讲法,能否请你解释一下?”艾米回答,心里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但恶作剧地偏要他形容一些无法形容的东西。

“嗯——像这种总的作派啦、个人风格啦、泰然自若的态度啦,什么——什么——珠罗纱啦——你知道的,”劳里笑着说到这里,想用这个新词儿来摆脱自己陷入的困境。

艾米满足了,不过当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故作正经地应道,“不管愿不愿意,异国生活可以磨练一个人。我是在既娱乐又学习,至于这个”——对着她身上的衣服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啊,那是因为薄纱很便宜,花束又不值钱,而我已经习惯于充分利用我这些可怜巴巴的小东西了。”

艾米非常后悔说了最后那句话,生怕听起来格调太低,但劳里反而因此更喜欢她了,发现自己既钦佩又尊敬那种能充分利用机会的勇敢的耐心,以及用鲜花来掩盖贫穷的乐观精神。艾米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亲切地盯着她看,为什么在她的跳舞预约小册上写满了他自己的名字,然后以最愉快的态度与她共度余下的夜晚,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给予并接受对方的这种新的印象,正是产生这令人愉快的变化的动力。

【注释】

(1)阿德莱德·里斯托里(1821—1905)为当时正走红的意大利女演员,擅演马克白夫人、美狄亚等悲剧角色。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1820—1878)为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1861—1878在位)。桑威奇群岛为夏威夷群岛的旧称,当时是独立的王国,国王卡米哈米哈五世(1830—1872)于1863年即位。

(2)法语,你在想什么?

(3)科西嘉岛位于尼斯东南的地中海中,于1768年归属法国,现为法国的一个行省。拿破仑诞生于该岛,1784年就读巴黎的军事学院,开始他的戎马生涯。此处的“胜于拿破仑的篡夺者”指乔。

(4)法语:手帕。

(5)罗特希尔德为欧洲著名的银行家家族,其创始人为德籍犹太人,其子孙在欧洲各大都市遍设分行,有的被封为贵族。

(6)该是指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

(7)引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诸多美女之梦》(1832年)第22节。

(8)塔兰台拉舞为一种意大利南部的民间舞蹈。

(9)法语,妇女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