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五章

列别杰夫的长篇大论快结束时,伊波利特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现在又忽然醒过来,仿佛腰部被人推了一下似的。他打了个寒战,撑起来环顾四周,脸色霎时变白。他好像有些惊慌地四顾张望,及至想起一切并且反应过来以后,他脸上几乎现出恐怖的神色。

“什么,他们都要走了?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太阳出来了?”他抓住公爵的手惶惶然问,“现在几点钟?请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现在几点啦?我睡过头了?我睡着很久了吗?”他差不多带着绝望的神情添上这几句,仿佛他这一睡耽误了什么至少能决定他整个命运的大事。

“您睡了七八分钟。”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答道。

伊波利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凝思片刻。

“啊……才七八分钟!这么说,我……”

他深深地、贪婪地倒抽一口气,似乎甩掉了非常沉重的负担。他终于意识到,什么都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到黎明时分,客人们从桌旁站起来只是为了小吃,结束的仅仅是列别杰夫的一通胡说八道。他微微一笑,面颊上泛起鲜艳的两团痨病性红晕。

“我睡着几分钟您都计算了,叶甫盖尼·尼甫洛维奇,”他用揶揄的口吻接着说,“整个晚上您一直盯着我,我看到了……。啊!罗果仁!刚才我梦见他了,”伊波利特对公爵低声说,同时皱起眉头朝坐在桌旁的罗果仁那边点头向公爵示意。“啊,对了,”他一下子又跳到别的题目上去,“演说家在哪儿?列别杰夫到哪儿去了?这么说,列别杰夫讲完了?他讲了些什么?公爵,您有一次是不是说过,‘美’将拯救世界?诸位,”他向大家高声喊道,“公爵确信美将拯救世界!可我确信,他之所以有这种别出心裁的想法,是因为他现在有了心上人。诸位,公爵有心上人了;刚才他一走进来,我就吃准了这一点。别脸红,公爵,我会觉得您怪可怜的。什么样的美能拯救世界?是郭立亚向我转述了这话……。您是虔诚的基督徒吗?郭立亚说您把自己称为基督徒。”

公爵仔细端详着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您不回答我?您也许认为我非常喜欢您吧?”伊波利特突然加上一句,像是一下子撕破了脸。

“不,我不认为如此。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什么?甚至在有了昨天的事之后还这样?昨天我对您是不真诚的吗?”

“昨天我就知道您不喜欢我。”

“是不是因为我羡慕您,忌妒您?您一直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可是……可是我又何必对您说这话?我想再喝一点香槟;凯勒尔,给我斟上。”

“您不能再喝,伊波利特,我不让您……”

公爵把酒杯从他面前挪开。

“这倒是真的……”他立即表示同意,并且作沉思状,“也许有人还会说……嗐,人家说什么关我屁事!可不是吗,可不是吗?以后就让他们去说吧,对不对,公爵?以后怎样跟我们大家有什么相干!……不过,我还没有醒透。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啊,现在才想起来……。我不希望您做这样的梦,公爵,尽管我也许确实不喜欢您。其实,如果不喜欢某一个人,又何必希望他倒霉呢,您说对不对?怎么老是我问这问那的,怎么老是我在问话!把您的手给我;我要紧紧握住您的手,就像这样……。您还是把手伸给我了?可见您知道我会真心诚意地跟您握手?……或许我再也不喝了。现在几点钟?哦,不用了,我知道几点钟。时候到了!现在正是时候。那边角落里在干什么?摆小吃?这样说来,这张桌子用不着?好极了!诸位,我……可是这些先生们都不在听……我打算读一篇文章,公爵;小吃当然更有吸引力,不过……”

说到这里,他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从胸前的插兜里取出一个公文套尺寸的大信封,封口还盖有很大的朱印。他把信封放在桌上自己的面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在没有思想准备——更确切地说是酒酣耳热准备小吃——的这一群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甚至在椅子上跳了起来;加尼亚赶紧向桌边靠拢;罗果仁也是如此,但有些牢骚,好像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凑巧就在近旁的列别杰夫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走过来瞧那包东西,竭力想猜透其中的奥秘。

“您这是什么?”公爵不安地问。

“我说过,等太阳刚露出一条边儿,我就躺下,公爵;我向您保证,您瞧着吧!”伊波利特喊道,“不过……不过……莫非您以为我不能把这包东西启封?”他增补一句,并且带着挑战的神情把周围的人一一看遍,好像是对所有的人说的。公爵发现他浑身都在哆嗦。

“我们谁也不这样想,”公爵代表大家回答,“为什么您认为有人会这样想?您怎么忽发奇想,要读文章?您这里边是什么东西,伊波利特?”

“那是什么东西?他又在搞什么名堂?”周围的人纷纷问道。

大家都走过来,有的还一边吃东西;带朱印的信封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所有的人。

“这是昨天我自己写的。公爵,我向您保证要住到您这儿来以后,马上动手写这东西。我昨天写了一整天,接下来又写了一夜,到今天早晨才完成。夜里,将近拂晓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是不是明天再说吧?”公爵畏畏缩缩地打岔道。

“明天‘不再有时日了’[1]!”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一笑,“不过,请放心,我只要读四十分钟,顶多一小时……。瞧,大家都感兴趣,大家都走拢来了;大家都望着我封口的印记,要是我不把文章密封起来,就毫无效果可言了!哈哈!这就是神秘性的意义!诸位,要不要启封?”他高声问,一边发出奇怪的笑声,眼睛忽闪忽闪。“秘密!秘密!公爵,您可记得,是谁宣告‘不再有时日了’?这句话是《启示录》中一位大力天使说的。”

“还是不读为妙!”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忽然喊道,但他的神态显得意外的紧张,以致许多人都感到奇怪。

“不读也罢!”公爵也把一只手按在信封上大声说。

“读什么玩意儿?这会儿吃东西要紧。”有人指出。

“文章?准备投到杂志上去还是怎么着?”另一位提问。

“也许怪乏味的?”又有一位添上一句。

“到底是什么名堂?”其余的人询问。

但是,公爵这一怪吓人的动作似乎把伊波利特也唬住了。

“您的意思是……不读也罢?”他好像提心吊胆地向公爵低语,发青的嘴唇上浮泛着不自然的微笑。“不读也罢?”他喃喃地说,一边环视在场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睛、所有的面容,接着又摆出过去那种四面树敌的好斗架势招惹所有的人。“您……害怕了?”他转而又面朝着公爵。

“怕什么?”公爵问,脸色愈变愈难看。

“谁有两毛的银毫子,二十戈比的?”伊波利特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有人把他往上提了一把。“随便什么硬币都行,有没有?”

“给!”列别杰夫立刻递上一枚。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病重的伊波利特大概疯了。

“薇拉·鲁基扬诺夫娜!”伊波利特急忙发出邀请,“请拿起这个硬币扔在桌子上,看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要是正面朝上——那就读!”

薇拉惊恐地看看硬币,又看看伊波利特,再看看父亲,然后怪别扭地昂起头来,好像为了表明她自己不看硬币,然后把它扔在桌上。朝上的是正面。

“读!”伊波利特轻轻说了一声,似乎被命运作出的决定压得粉碎;即使他听到的是死刑判决,脸色也不会变得更加惨白。“不过,”沉默半分钟以后,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刚才我掷钱了吗?”他又憨态可掬地环顾四周所有的人,“要知道,这是一种奇异的心理现象!”他忽然现出由衷的惊讶之状向公爵叫喊,“这……这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公爵!”他劲头十足地重申,而且好像正在定下神来。“请您把这一现象记录下来,公爵,请您记住,您不是在搜集有关死刑的资料吗?……有人告诉过我,哈哈!哦,上帝啊,多么无聊而又荒唐!”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两个胳膊肘儿抵着桌子,双手捧住自己的脑袋。“这简直是丢人现眼!……可是丢人现眼又干我屁事!”他几乎当即抬起头来。“诸位!诸位,现在我来启封,”他突然下定决心宣布,“不过,我……我并不强迫你们听!……”

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拆开信封,从中取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纸,放到桌上把它们摊开。

“这是什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要读什么?”一部分人阴阳怪气地嘀咕着;另一部分人保持沉默。但大家都坐好了,好奇地望着。也许他们确实在等待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薇拉攀住父亲坐的一把椅子,吓得快要哭了;郭立亚惊恐的程度也差不多。已经坐好的列别杰夫,忽然欠身拿起蜡台把它移到更靠近伊波利特的地方,让他读起来更亮些。

“诸位,这……这就是你们即将看到的东西,”伊波利特不知为什么加了这么一句,接着忽然开始宣读:“《必要的说明》!题句为我死后哪怕洪水泛滥……呸,见鬼!”他好像被烫着了似的叫起来。“难道我当真会写上这样愚蠢的题句?……听着,诸位!……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切归根到底可能是最无聊不过的扯淡!这仅仅是我的若干想法……。如果你们以为其中有……什么神秘的或……犯禁的内容……总之……”

“读吧,开场白通通免去。”加尼亚打断了他的话头。

“装腔作势!”有人凑上一句。

“废话真多。”一直保持沉默的罗果仁插言道。

伊波利特忽然对他看了一下,当他们四目相接时,罗果仁咧嘴苦笑,扮了个鬼脸,并且慢腾腾地说出一句奇怪的话:

“这档子事儿不是这么干的,小伙子,不是这么干的……”

罗果仁的意思当然谁也不明白,但他的话对大家产生了相当奇怪的影响;每个人都被某种共同的思想擦到了一点边儿。这句话对伊波利特产生的影响委实可怕:他哆嗦得那么厉害,以致公爵想要伸出手去扶住他;若不是他的嗓子眼儿一下子失了音,他肯定会喊叫起来。足足有一分钟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喘吁吁地一直望着罗果仁。最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费了极大的劲儿才迸出这么一句:

“那么是您……是您?……”

“怎么是我?我怎么啦?”罗果仁惑然应道。

但是伊波利特勃然大怒,顿时像发了狂一般厉声叱喝:

“是您!上星期就在我上午去找过您的那天夜里一点多钟,您到我那儿去过!是您!!快承认吧,是不是您?”

“上星期,夜里?小伙子,你莫非真的疯了?”

“小伙子”用食指点在脑门上作思索状,又沉默了约有一分钟。但是他那惨白的脸上还保留着刚才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怪笑,这笑脸中忽然闪现出一种狡猾的、甚至是得意的表情。

“那是您!”他终于又说了一遍,声音轻得近似耳语,但非常肯定。“您到我那儿去过,在我屋里窗户旁边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不,不止一个小时,大约在半夜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后来过了两点您才站起来走开……。那是您,是您!您为什么要吓我,为什么来折磨我,——我不明白;但那是您!”

从他的目光中一下子迸射出无限的憎恨,尽管他身上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栗还没有停止。

“诸位,有关这一切你们马上就会了解,我……我……请你们听着……”

他重又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几张笺纸;纸纷纷散落开来,他竭力想把它们叠齐;纸在他发颤的手中也颤个不停;他好半天都没能够理好。

宣读总算开始了。起初,约莫有五分钟,这篇出人意料的文章的作者还喘息不已,读得不大连贯,颇不顺口;但随后他的声调趋于稳定,已能充分表达所读内容的含义。只有相当厉害的咳嗽间或迫使他暂时中断;读到一半时,他的嗓音已大大沙哑。越往下读就越是牢牢地控制着他的亢奋状态,临了达到最高点,给予听众的不愉快印象同样达到最强烈的程度。下面是这篇“文章”的全文:

我的必要的说明

我死后哪怕洪水泛滥!

昨天上午公爵到我这里来过;除谈了若干问题外,他还说服了我搬到他别墅去住。我知道他一定会坚持这一点,我确信他会直截了当地向我提出,到别墅去我可以“在人们和树木中间比较轻松地死去”(这是他的说法)。但今天[2]他没有说到死,而是说“比较容易活下去”,不过,处在我这样的状态,对我来讲几乎没什么两样。我问他,他一再提到的“树木”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他老是这样喋喋不休地向我兜售“树木”,——使我惊讶的是,我从他口中了解到,似乎那天晚上我自己说过,我到巴甫洛夫斯克去为的是最后一次看看树木。我向他表示,在树木下面死去或者望着我窗外的砖墙死去,反正一样是死,犯不着为两个星期时间这样兴师动众,——他听了立即表示同意;但他认为,葱绿的环境和洁净的空气肯定会在我身上引起某种生理变化,我暴躁的脾性和我的梦也会改变,并且可能有所缓和。我再次笑呵呵地向他指出,他说话像个唯物论者。他也笑嘻嘻地向我回答,说他一向是个唯物论者。由于他从不撒谎,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微笑挺可爱;现在我对他比较看仔细了。我说不准自己现在是不是喜欢他;现在我顾不上伤这个脑筋。应当指出,五个月以来我对他的憎恨在最近一个月内已开始彻底消融。很难说,我上次去巴甫洛夫斯克可能主要是想见见他。但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屋子?被判死刑的人不应离开自己的角落;要不是现在我已经作出最后的决定,要是我相反决意等到最后的时刻来临,那么,我当然无论如何不会离开我的屋子,也不会接受建议搬到他那儿去死在巴甫洛夫斯克。

我一定得赶紧在明天之前写完这份《说明》。也就是说,我将没有时间通读并加以修改;明天我再通读,那时我将读给公爵和两三位我设想能在他那里找到的证人听。由于这里头没有一句谎言,全部都是真话,最后的和庄严的真话,我现在就很想知道:到我开始通读的彼时彼刻,这份东西会给我本人什么样的印象?其实,我大可不必写上“最后的和庄严的真话”这几个字;为了两个星期时间本来就不值得撒谎,因为活两个星期本身就没有什么意思——这是最好的证明,足见我写的全部都是真话。(注意!别忘了一种设想:眼下我是不是一个疯子,我是说某些时候是不是这样?有人非常肯定地对我说,肺痨病人到了最后阶段往往会短时间精神失常。明天读这份东西的时候,可根据听者的反应对此加以核实。这个问题必须一丝不苟地彻底解决,否则什么都无从着手。)

我觉得刚才大概写了些愚不可及的蠢话,但我说过我没有时间修改;此外,我对自己立下誓言,故意不改动这份手稿中的任何一行,即使我自己发觉每隔四五行就自相矛盾,也不加改动。我正是要在明天宣读时对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作出判断,看看我能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由此确定半年来我在这间屋子里反复思考的一切是否有道理,抑或纯系痴人梦呓。

假如在两个月以前我得像现在这样离开我的房间,告别迈耶尔大楼的砖墙,我相信我一定会感到忧伤。现在我什么感受也没有,然而明天我将离开这屋子和这堵墙,和它们永别!我认为,为了两个星期时间已不值得惋惜或生发其他感情,看来这一信念已主宰着我的本性,现在已经能摆布我的一切情感。然而,果真是这样吗?我的本性果真被彻底征服了吗?倘若现在对我进行拷打,那我一定会喊叫,也一定不会说:因为活着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星期,所以不值得喊叫,不值得感到疼痛。

然而,我活着的时间果真顶多只剩下两个星期了吗?那天我在巴甫洛夫斯克撒了谎,事实上Б大夫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也从来没见过我。不过,大约一星期前有人把一位大学生基斯洛罗多夫[3]带到我这里来;就信仰而言他是个唯物论者、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所以我把他叫来。我需要一个人最终能把赤裸裸的真相告诉我,不能怕痛怕痒。他确实这样做了,非但爽快干脆,甚至看得出还挺得意(我认为这就大可不必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还能活一个月左右:如果有良好的条件,或许能多活几天;但是,也可能大大少于一个月。他认为,我有可能突然死去,比如明天就死。这样的例子也有过。仅仅在前天,科洛姆纳有一位患痨病并且情况和我相似的年轻女子,正准备到市场上去购买食品,忽然感到不舒服,躺到沙发上叹一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把这些情况告诉我的时候,甚至带有某种炫耀自己麻木不仁和毫无顾忌的味道,好像这样算是看得起我,也就是以此表示,他把我也看成对什么都持否定态度的高等生物,同他自己一样,而对他来说,死当然压根儿算不了一回事儿。不管怎样,这已经成了铁的事实:还有一个月,决不会更多!我完全相信他没有弄错。

使我深感诧异的是:日前公爵怎么会猜到我常做“噩梦”?他确实说过,到了巴甫洛夫斯克,我暴躁的脾性和我的梦会有所改变。为什么恰恰提到梦?他要么是医生,要么智慧过人,料事如神。(然而,他归根结底是个“白痴”,这一点也毫无疑义。)偏偏在他来访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不过,这是我现在所做的几百个梦中的一个)。我睡着了(大概在他来到之前一小时),梦见我在一间屋子里(但不是我的屋子)。房间比我的来得大、来得高,陈设也比较好,挺敞亮;家具有大衣柜、抽屉柜、沙发,我的床又大又宽,床上铺着绿色缎面的绗被。但我发现这屋子里有一只可怕的动物,不知是什么怪物。它样子有点儿像蝎子,但又不是蝎子,却更可恶,而且可怕得多,其原因大概恰恰在于自然界没有这种动物,它是故意在我屋里出现的,其中似乎包含着什么秘密。我把它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褐色带壳的爬虫,长约四寸,头部有两指粗,向尾部渐渐变细,尾巴尖还不到十分之一寸粗。从距离头部一寸的身体里成四十五度角伸出两只爪子,左右各一,长两寸左右,因此,如果从上面往下看,整只动物呈一柄三叉戟形状。头部我没有细看,但见到两根不长的触须,像两枚硬针,也是褐色的。尾巴和每一只爪子的末端都有这样两根触须,总共有八根。那动物用爪子和尾巴作支撑,在房间里跑得很快,跑动时身体和爪子都像小蛇那样扭来扭去,尽管带着壳,仍然非常迅速,这样子看起来实在令人恶心。我吓得要命,生怕它螫我;有人告诉我,这东西有毒,但最使我苦恼的问题是:谁把它弄到我房间里来的?人家想要把我怎么样?其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那怪物躲到抽屉柜下、大衣柜下,钻进各个角落。我爬到椅子上,把两条腿盘在身体下面。那东西很快地斜着穿过整个房间,在我的椅子近旁不见了。我惊恐地四下察看,但由于我是盘腿坐着,希望它不会爬到椅子上来。忽然我听到,在我后面,几乎就在我的脑袋旁边,有喀嚓喀嚓的响声。我回过头去,只见那虫豸正顺着墙壁往上爬,已经和我的脑袋一般高,它那条飞快地旋转扭动的尾巴甚至碰到我的头发。我霍地站起来,那动物就不见了。我不敢上床,怕它会钻到枕头底下去。我母亲和她的一位相识走到我屋里来。他们开始捕捉那爬虫,但他们比我沉着,甚至并不害怕。可是他们什么也不了解。忽然,那虫豸又爬了出来;这一回它爬得很从容,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意图,慢慢地扭动着(越发显得丑恶),再次斜穿房间向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房门叫唤诺尔玛——我家一条黑毛蓬松的纽芬兰大狗,它在五年前死了。诺尔玛冲进房间,站在爬虫旁边一动也不动。那虫豸也停下来,但身体还在扭动,爪子和尾巴的末端在地上嚓嚓作声。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动物不可能产生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恐怖感;然而这时候我觉得诺尔玛的恐惧似乎很不寻常,好像也带有近乎神秘的意味,可见它也跟我一样预感到,这怪物身上包含着不祥之兆和某种秘密。狗在虫豸面前慢慢地后退,虫豸却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向它爬过去,似乎准备发动突然袭击,螫那条狗。但是,诺尔玛尽管十分害怕,尽管浑身哆嗦,样子还是非常凶狠。忽然间,它慢慢地龇出可怕的犬牙,张开整个血盆大口,摆好姿势,觑准机会,拿定主意,一下子把爬虫咬住。那虫豸定然使劲挣扎,企图脱身,所以诺尔玛在它已经要溜走时又把它逮住,两次张大上下颚像吞咽食物似地把那还想逃跑的东西送入口中。只听见甲壳在犬牙之间发出碎裂声,翘在狗嘴外面的虫尾和爪子以惊人的速度颤动不已。忽然,诺尔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原来那虫豸还是螫了它的舌头。随着尖叫和哀号,诺尔玛疼得张开了嘴,这时我看到被咬碎的虫豸还横梗在它口中不断扭动,从一半已经轧烂的体内往犬舌上释出大量白色浆液,就像被踩死的黑蟑螂体内的那种浆液……。于是我醒了,公爵也在这时候走进来。

“诸位,”伊波利特忽然放下所读的东西,简直感到惭愧地说,“我没有通读过,但是看来我确实写了不少多余的东西。这个梦……”

“果然如此。”加尼亚急忙插话。

“其中个人的东西太多,我得承认,也就是说,纯粹是关于我自己的……”

说这话的时候,伊波利特已显得很疲惫,在用手帕抹去额上的汗。

“是啊,您考虑自己太多了。”列别杰夫嘟哝道。

“诸位,我再说一遍:我并不强加于任何人;谁若不愿听,可以请便。”

“在别人家里下逐客令。”罗果仁轻轻嘀咕了一句。

“咱们一下子通通站起来走了吧,怎么样?”到现在为止一直不敢开口的菲尔狄宪柯出人意料地说道。

伊波利特顿时垂下双目,紧紧抓住手稿;但是,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忽闪着眼睛,颊上带着两团红晕,直愣愣地盯着菲尔狄宪柯,说了一句:

“你们一点也不喜欢我!”

有人笑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笑。伊波利特脸红得厉害。

“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您的手稿收起来交给我,您就到我的房间里去躺在床上。咱们临睡前和明天一起谈谈,不过有个条件:再也不要打开这些纸了。好不好?”

“这怎么可能呢?”伊波利特大为惊讶地望着他,“诸位!”他喊道,并且又显得狂热地活跃起来,“刚才出现了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我有些失礼。以后我一直读下去,不再中断。愿意听的就听……”

他急忙从杯子里喝了口水,急忙用胳膊肘儿抵着桌子避开大家的目光,固执地读下去。不过,羞惭很快就过去了……他继续念道:

我开始认真考虑不值得再活几个星期这一问题,大概在一个月以前,那时我还剩下四个星期可活;但这个念头把我完全控制住还只是在三天前那个晚上我从巴甫洛夫斯克回来以后。我被这个思想完全、直接渗透的最初一刹那发生在公爵的廊台上,那恰恰是在我想要作最后一次生的尝试的当儿,我想看看人们和树木(就算这话是我自己说的),情绪激昂地坚持为布尔多夫斯基——“我的邻人”[4]——争取权利,幻想着他们一下子都会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抱里,并且请求我宽恕,我也请求他们宽恕;总而言之,结果我扮演了一个无能的傻瓜。就在那个时候,“最后的信念”才在我头脑里突然形成。现在我总是纳闷儿,没有形成这个“信念”之前的整整六个月我是怎么过的?!我明明知道自己有肺痨病,而且是不治之症;我并不欺骗自己,对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但是,我了解得越清楚,我就越是拼命想活;我死死地抓住生命不放,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诚然,当时我可能也怨恨冷酷阴森的命运毫无道理地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把我压得稀烂;但是,我在怨恨之余为什么还不甘心呢?为什么我知道已不能开始还硬要开始生活,知道已无可尝试还要尝试?其实我连一本书也无法读完,所以干脆不读了。还读它干吗?学了只能保存六个月的东西又有何用?这个想法曾促使我不止一次地撂下书本。

是的,迈耶尔大楼的这堵墙可以讲述好多好多事情。我在上面记下了好多好多东西。这堵肮脏的墙上每一个斑点我都了如指掌。该死的墙!然而,它对我毕竟比巴甫洛夫斯克所有的树木更可贵,就是说,它应该比任何人更亲;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曾怀着多么浓厚的兴趣注意他们的生活;这样的兴趣过去是没有的。在我已病得不能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常常焦急地咒骂着等郭立亚来。我不厌其详地打听每一件琐事,热衷于搜集各种传闻,简直成了个制造流言的专家。比如,我不明白,这些人拥有那么多的生命,怎么就不会变成富翁?(不过,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他饿死了,我记得这件事曾使我大发雷霆;要是能让这个穷人复活的话,我大概会把他处死。有时候我连续几个星期觉得病势稍轻,可以上街走走;但是街景最终惹得我心头火起,我就故意整天闭门待在家里,尽管我可以像大家一样走出去。我讨厌那些在便道上从我身旁经过的人,他们来去匆匆、忙忙碌碌,一个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他们干吗老是愁容满面,惶惶不可终日?干吗老是横眉怒目,一副凶相?(他们确实凶恶、凶恶、凶恶!)他们每人都有六十年的生命,如果他们不幸,不善于生活,这能怨谁?为什么扎尔尼岑还有六十年生命却让自己饿死呢?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裳,伸出做工的手,怒气冲冲地叫嚷:“我们像牛马一样干活,我们终年劳累,我们却像狗一样挨饿受穷!别人不干活,不劳动,可他们就是富!”(老调子!)就拿我们一栋楼里住在我们楼上的伊万·福米奇·苏里科夫来说吧。这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干瘪可怜虫,衣服的肘部老是两个窟窿,扣子也掉落了好几颗,他从早到夜奔波忙碌,为各色人等跑腿当差,而且是从早晨到夜里。你要是跟他交谈,准能听到:“穷啊,苦啊,一贫如洗,老婆死了,因为没钱买药;冬天,我们一个小孩冻成了冰棍;大女儿卖给人家当……”——反正老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哦,我对这些傻瓜一点也没有怜悯之心,完全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我可以自豪地这样说。为什么他自己不是罗特希尔德[5]?他没有罗特希尔德那样的亿万资产,没有成堆的金卢布、金法郎——像狂欢节市场上的吃食那样堆积如山的金币,这能怨谁?既然他活着,那就是说,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又能怨谁?

哦,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恼火,但当初,我再说一遍,当初我由于怒火中烧,夜里确实常常恨得咬我的枕头,撕我的被子。哦,当时我曾经这样幻想,曾经故意抱着这样的希望,希望我,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几乎衣不蔽体地一下子被撵到街上,一无所有,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没有饭吃,没有亲属,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腹中饥饿,还挨过打(这样更好!),但身体健康,——那时我要让别人瞧瞧……

瞧什么?

哦,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写这份《说明》已经自甘堕落到什么程度?现在任何人都把我看作一个不谙世情的干瘪可怜虫,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十八岁,忘了像我在这六个月中那样过日子已经等于活到白了头!但是,由他们去笑,由他们去说这一切都是童话故事!过去我确实常常给自己讲童话故事。我常常用它们充填我的漫漫长夜直至天明;现在我还都能记起来。

但是现在连我也已经过了童话故事的时期,难道现在我又得重新讲这些故事?再说,讲给谁听?当初我是靠这些故事聊以自娱的,因为那时我清楚地看到,甚至我一度想学希腊文语法都被禁止。“我还没学到句法部分就要死了。”我才读第一页就这样想,于是把书本扔到桌子底下。那本书至今还扔在那里;我不许玛特辽娜把它捡起来。

如果我的《说明》落到某人手里而他有耐性读这篇东西,他可以把我当作一个疯子,或是一个幼稚的中学生,而十之八九会把我当作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这个人很自然地认为,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惯于把生命浪掷乱花,在利用生命方面太懒惰、太没有良心,因而无一例外地都不配享有生命!读者爱怎么想都可以。其实又怎样呢?我在此宣布:我的读者想错了;我的信念与我的死刑判决毫不相干。您只要问问他们,按照他们无一例外的理解,什么是幸福?哦,请相信我的话,哥伦布感到幸福不是在他发现了美洲的时候,而是在他将要发现美洲的时候。请相信我的话,他的幸福达到最高点的时刻大概是在发现新大陆的三天以前,那时哗变的船员在绝望之余险些把船头转向欧洲往回走!问题不在于新大陆,哪怕这块大陆化成灰、不见了也无所谓。哥伦布几乎没看到这块大陆就死了,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发现意味着什么。问题在于生命,仅仅在于生命,——在于发现生命的这个不间断和无休止的过程,而完全不在于发现本身!但是,说这些又管什么用!我怀疑,现在我说的一切同那些老生常谈是那么相似,恐怕有人会把我当作一名低年级小学生拿出他根据《日出》这个题目所写的作文来献丑,或者有人会说,我也许想提出某些见解,但是纵有愿望也没有本领……“充分表达”。不过,我想作一点补充:人类的任何一种新思想,是天才的思想或者只是某人头脑里产生的一种有意义的思想,里边总会有某些东西怎么也没法使别人了解,哪怕您写下卷帙浩繁的皇皇巨著,花三十五年时间阐述您的思想,也总会有东西留下,怎么也不肯从您的头颅里出来,永远留在那里;您将带着这些东西死去,也许您的思想中最主要的东西却无人得知。但是,如果现在我也未能把这六个月内折磨着我的想法全部表达出来,人们至少能够理解,我为取得我现在这种“最后的信念”所付出的代价也许太昂贵了。正是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说明》中着重指出,用意何在,我自然知道。

不过,我先写下去再说。

* * *

[1] 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0章第6节。

[2] 原文如此。

[3] 这个姓氏由俄语“氧气”一词而来。

[4] 按照基督教义的观点,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同住在世上的“邻人”。因此,这个意义上的“邻人”一语往往是指“朋友”,甚至泛指“他人”。伊波利特用这个词显然含有讽刺意味。

[5] 原为德国籍的犹太富翁,后成为巴黎最大的银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