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四十三章 惊喜

在暮色中,乔独自一人躺在旧沙发上,凝视着炉火默默沉思。她最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来消磨黄昏时分,没有人来打扰她,她惯于躺在那儿,枕着贝思的小红枕头,构思故事的情节,做做白日梦,或者对她那似乎从未远离的小妹妹倾注着温柔的思念之情。她的脸色疲惫而严肃,十分伤感,因为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她在想着时光是如此匆匆流逝,她也在一天天变老,而她的成就却是那么微不足道。都快二十五了,还是一事无成。在这一点上乔错了,已经有好多成绩了,于是后来她看到了,并且为此感到愉快。

“我会变成一个老小姐的。一个搞文学的老处女,以手中的笔为配偶,一大堆作品当作自己的孩子,二十年后也许会有一点儿小名气,到那时我就像可怜的约翰逊那样,老得无法享受它了,孤寂得没有人来分享,独立自主,可也不再需要了。唉,我不必做一个痛苦的圣者,也不必做一个自私的罪人,而且我敢说,如果习惯了,做老处女还是怪舒服的,可是……”想到这里乔叹了一口气,因为这种前景实在并不诱人。

一开始,这种前景确实是不大诱人的,对二十五岁的人来说好像到了三十岁就万事休了,但实际上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而且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可以倚持的话,还是可以过得很幸福的。二十五岁的时候,女孩们开始谈论要当老处女了,但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绝不会这样算了,到了三十岁,她们关于这个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一现实,而且,如果明智的话,还可以安慰自己还有二十来个快乐的年头可加利用,可以学习如何优雅地进入老年时期。别嘲笑老处女,亲爱的姑娘们,因为在朴素的长袍下那颗静静地跳动的心中,常常隐藏着非常温柔伤感的浪漫情怀,而许多不为人知的牺牲,诸如青春、健康、雄心、爱情本身,使得那张苍老的脸在上帝眼中无比美丽。即使是那些令人悲哀的、乖戾的大姐姐们。也请你们善待她们,如果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至少也为了她们错过了生命中最为甜蜜的阶段。还有,用同情而不是轻蔑的眼光来看待她们吧,你们这些正在花季中的少女应该记住,你们同样可能错过盛开的季节,颊上的红晕不会永存,可爱的棕发会出现银丝,而且有朝一日,友好与尊重将会和爱与敬慕同样甜蜜。

先生们,我是指男孩们,对老小姐要有礼貌,不管她们是多么贫穷、平庸或古板,因为唯一值得拥有的骑士精神乃是能随时准备尊重长者,保护弱者,并且为妇女效劳,而不去考虑她们的社会地位、年龄或肤色。回想一下那些善良的姨妈吧,她们所做的不仅仅是说教或大惊小怪,更多的是抚育与呵护,并且常常是得不到感谢的。她们帮你摆脱困境,从小小的积蓄中拿出零花钱来给你,用衰老的手指为你一针一线地缝补衣服,用衰老的双足甘愿为你奔波,并且满怀感激地向那些亲爱的老太太致以小小的关心,那是女人只要活着,就乐于接受的。眼睛明亮的姑娘们很快就能看出这些品质,并会因此更喜欢你们。死亡也许是唯一能分开母与子的力量,假如死亡夺去了你们的母亲,你们肯定会在某个普丽西拉姨妈那里得到亲切的欢迎和母亲般的爱护,在她孤独衰老的心里,为她“世上最好的外甥”保留着最温暖的一角。

乔一定是睡着了(我敢说我的读者在这番说教中也恹恹入睡了),因为劳里的精灵似乎突然间站到了她的面前——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精灵——身体向她倾斜,带着那种他常有的神色,好像感受到了很多东西却不想流露出来。但是,正如那支民歌中所唱到的詹妮:

她无法想像这就是他。

在目瞪口呆的沉默之中,她躺在那儿瞪着他,直到他弯下腰来吻了她。她这才认出他来,飞身起来开心地大叫:

“哦,我的特迪!哦,我的特迪!”

“亲爱的乔,那么你是高兴见到我了?”

“高兴!我有福的男孩,言语无法表达我的高兴。艾米呢?”

“你母亲把她留在梅格家里了。我们回来时顺道去了那里,我就没法使我的妻子脱身了。”

“你的什么?”乔叫了起来,因为劳里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不自觉的骄傲与满足,这使他泄露了机密。

“噢,糟糕!这下露馅了。”他看上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使得乔闪电般地抓住他不放。

“你跑去结婚了!”

“是的,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他屈膝跪下,忏悔般地紧握住双手,脸上满是淘气、高兴与胜利的表情。

“真的结了婚?”

“千真万确,谢谢垂询。”

“天哪!接下来你还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啊?”乔喘了一口气,返身跌坐在她的椅子上。

“你的祝贺很有个性,但并不确切是赞美之词,”劳里回嘴说,还是一副可怜相,但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

“你像个小偷一样溜进来,吓得人半死,然后宣布这么一个惊人的大秘密,你还期望得到什么?站起来,你这个荒谬可笑的孩子,把全部情况告诉我。”

“一个字也不讲,除非你让我坐到我的那个老地方,而且保证不设屏障。”

乔听到这里笑了起来,这是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的了,她一面以邀请的姿势拍拍沙发,一面真诚地说,“那个旧枕头在上面阁楼里,我们现在也用不着它了,那么,特迪,过来坦白吧。”

“听你叫我‘特迪’真是好听!除了你没别人这样叫我了。”劳里带着极大的满足坐了下来。

“艾米叫你什么?”

“我的夫君。”

“这正像她的说法。嗯,你看上去也像是个夫君。”乔的眼睛里明白地流露出她发现她这男孩比以往更漂亮了。

那只枕头不在了,但还是有着一道屏障——这是一道自然的由长时间的分离和变心所设置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时互相对视着,似乎这道看不见的屏障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但这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劳里带着妄图故作庄重的神情说:

“难道我看上去不像是个结了婚的男人、一个一家之主吗?”

“一点儿也不像,而且你永远也不会像。你个子长大了,也漂亮多了,但还是以前的那个淘气鬼。”

“说真的,乔,你现在应该对我放尊重些,”劳里开口说,对这样交谈怀有无限的兴趣。

“我怎么做得到呢?只要一想到你结了婚,安了家,就禁不住觉得可笑极了,哪里严肃得起来啊!”乔满脸堆着微笑地应道,这笑容是如此具有感染力,结果两人又都笑了,然后以过去的那种愉快的方式坐定下来好好交谈。

“别冒着寒风出去接艾米了,因为他们现在正往这儿来呢。我等不及了,我想第一个给你这个大惊喜,就像我们过去制作奶油时常说的要‘撇第一层’。”

“你当然做到了,但是开错了头,把这故事给破坏了。现在以正确的方式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太想知道了。”

“嗯,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艾米高兴,”劳里开口说,眨了眨眼睛,使乔叫了起来:

“第一句谎话。是艾米为了让你高兴才这么做的。接着说,如果能做到的话,说实话,先生。”

“现在她开始用太太的口气说话了,听她说话不是很有趣吗?”劳里对着炉火说,这炉火一闪一闪的,好像对此表示十分同意。“没什么不同的,你知道,她和我合二为一了。我们原本计划在一个月或更早以前和卡罗尔一家一起回来,但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巴黎再过一个冬天。但爷爷想回家了,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出国的,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回来,并且也离不开艾米。但卡罗尔太太有那些英国式的想法,什么未婚女子必须有年长妇女伴送诸如此类的馊主意,不许艾米跟我们一起走。所以我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就说‘我们结婚吧,这样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你当然就这么做了,你总是有办法按你的心意行事的。”

“并不总是这样的。”劳里声音里的某些东西让乔赶紧接着说:

“你究竟是怎样让婶婶同意的?”

“这非常困难,但是别跟人说是我们说服了她的,因为我们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当时没有时间写信回家请求同意了,不过你们大家都是赞成的,慢慢地都会接受的,那只是个‘抓紧时间的问题’而已,正如我妻子所说的。”

“难道我们不为这三个字眼(1)骄傲,难道我们不喜欢把它们说出口来吗?”乔打断了他,这次轮到她对着炉火说话了。她愉悦地看着这似乎点燃了他双眼的快乐光芒,而这双眼睛她最后一次看到时还是充满了悲哀的忧郁。

“也许是有一点儿,艾米是那么迷人的一个小妇人,我抑制不住地为她感到骄傲。后来嘛,叔叔和婶婶在那边当我们的监护人。我们是如此互相吸引,如果分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而那非常可人的安排能使一切都显得轻松自如,所以我们就结了婚。”

“什么时候,在哪儿,是怎样结的?”乔连着发问,带着女人特有的狂热的兴趣与好奇心,因为她对此一点也不了解。

“六个星期以前,在巴黎的美国领事馆,一个静悄悄的婚礼,当然了,即使沉浸在欢乐中,我们也没有忘记亲爱的小贝思。”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乔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上,劳里轻轻地抚平那个他记得十分真切的红色小枕头。

“你们为什么事后不就告诉我们?”乔问道,在他们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之后,她的语调平静了些。

“我们想给你们一个惊喜。起初我们以为会直接回家的,不过那位亲爱的老先生在我们结婚后马上发现,他最少还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做好动身的准备,于是就让我们去随便什么地方度蜜月。艾米曾经把玫瑰谷作为正式的蜜月之家,所以我们就去了那里,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过得很开心,这种幸福一辈子只有一次。说真的!在玫瑰丛中有多美的爱情啊!”

有一会儿劳里似乎忘了乔就在身边,乔对此颇为高兴,因为他如此自然而无拘无束地告诉她这些事使她确信他已经原谅与忘记了发生过的事。她想抽回她的手,但劳里就好像猜出了这有几分是无意识的冲动背后的想法,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男性的庄重说道:

“乔,亲爱的,我想说一件事,说了以后我们就永远不再提它了。我在信中曾告诉你艾米对我非常好,但我将永远不会停止对你的爱,然而这种爱的性质变了,我会竭力把它处理得更好。在我心中,艾米和你的位置互换了,就是这样。我以为这是命该如此的,如果我当时如你所愿继续等待的话,这一转变就会自然而然发生,但我永远也无法做到耐心,所以弄得我很头痛。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需要一次重重的教训才能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这正是一个错误,乔,像你说的那样,于是在愚弄了自己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了。哎呀,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我不知道我最爱的是你还是艾米,却试图去同样地爱你们两人。但是我做不到,当我在瑞士见到她时,所有的事似乎都在刹那间一清二楚了,你们两人在我心中各安其位,让我确实感觉到在新的爱开始之前过去的爱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样我就能坦诚地让妹妹乔和妻子艾米分享我的心灵,并且深深地爱她们。你会相信我吗?我们能回到彼此初次相识时的快乐的旧日时光吗?”

“我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你的,但是,特迪,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是男孩和女孩了。快乐的旧时光不会再来,我们不该对此有所企盼。我们如今是男子与妇人了,有正经的工作要干,因为玩乐的年代已经结束,我们必须停止嬉闹。我肯定你的感受也一样。我看到你身上的变化,你也会发现我的变化。我会怀念我的那个男孩,但我会同样爱现在的这个男子汉,并且更为崇敬他,因为他想当一个我希望他会当的人。我们再也不能是小玩伴了,但我们会是哥哥和妹妹,终此一生去爱,去彼此帮助,对不对,劳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把他的脸在上面贴住了一会儿,感觉到在男孩的激情的埋葬处,升起了一股更美好更牢固的友谊来给他们俩以祝福。乔不愿让归来的人蒙上哀愁,过了一会儿便快活地说,“我无法相信你们这两个孩子真的结了婚,要去操持家务了。哎,好像就在昨天我还在给艾米的围涎扣上扣子,在你招惹我的时候拽你的头发。天啊,时光跑得多快啊!”

“既然这两个孩子当中有一个比你还大,你就用不着说话像个老祖母似的。我自以为是个‘成熟的绅士’了,就像佩格蒂称呼大卫(2)那样,而且等你见到了艾米,你就会发现她着实是个早熟的婴儿了,”劳里说道,对乔母亲般的口气觉得很好玩。

“也许在年龄上你是大一点点,但在感情上我要老得多,特迪。女人都是这样的,去年又是如此艰难的一年,我感到都有四十岁了。”

“可怜的乔!我们把你撇下独自受苦,自己却出外去寻欢作乐。你真的是老了一点,这里有一道皱纹,那里也有一道。除非你在微笑,不然你的双眼看上去十分忧伤,刚刚我摸了摸那只垫子,发现上面有一滴眼泪。你承受了好大的苦难,而且只能独自承受。我是多么自私的家伙啊!”劳里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满脸自责的表情。

但乔仅仅把这只泄密的枕垫翻了个身,用尽量快活的语气应道,“不,我还有爸爸妈妈来帮我,有两个亲爱的娃娃来安慰我,并且一想到你和艾米又平安又快乐,这里的所有烦恼都变得容易接受了。有时候我是很孤独,但我敢说那对我有好处,还有……”

“你永远不会再孤独了,”劳里打断了她的话,用一条手臂搂住了她,好像要挡住所有危害人类的疾患。“艾米和我没了你就过不下去,所以你一定要来,教‘孩子们’整饬家务,再多的活儿都分担下来,就像我们常做的那样,并且让我们来好好地呵护你,大家快乐友善地生活在一起。”

“如果我不碍你们的事的话,那将会是非常愉快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又变得很年轻了,在你到来之后我所有的烦恼不知怎的都不翼而飞了。你总是能安慰别人,特迪。”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正如多年前贝思病倒时,劳里告诉她可以依靠他时她所做的那样。

他低头看她,心想她是否还记得那时光,但乔在自顾自微笑,好像他到来之后她的烦恼真的都烟消云散了。

“你还是过去的那个乔,前一分钟还在掉眼泪,后一分钟就笑开了。现在你看上去还有一点顽皮。在想什么,老奶奶?”

“我在想你和艾米相处得怎样?”

“如同天使在一起!”

“是的,当然了,起先是这样的,但谁说了算?”

“我不介意告诉你现在是她,至少我让她这么以为——你知道,这让她很高兴。慢慢地我们会轮流坐庄,因为听人们说婚姻意味着权利均分,责任加倍。”

“你起初会照样过下去,而艾米会支配你这一辈子。”

“哦,她做得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我想我不会太在意的。她是那种懂得如何很好地支配男人的女人。事实上我很喜欢这样,因为她能温柔而巧妙地把你绕在手指上,就好像是绕一绞丝线,并且让你感觉到好像她一直在对你施与恩惠。”

“我竟然终于活到看见你变成一个怕老婆的丈夫,还陶醉其中呢!”乔举起了双手嚷道。

让人高兴的是劳里挺直了他的双肩,对这句含蓄嘲讽之词报之以男人轻蔑的一笑,他带着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腔调应道,“艾米教养良好,不会凌驾于人,而我也不是容易屈服的那种男人。我妻子和我尊重自己,也相互尊重,不会横行霸道或者斗嘴争吵。”

乔喜欢听他这么说,觉得这种新的尊严与他非常相称,但这位男孩变成一个男人的过程似乎太快了一点,因此她的愉悦里交杂着遗憾。

“我对此并不怀疑。艾米跟你从不吵嘴,不像我们过去那样。她就像寓言中的太阳而我就像风,你一定记得,太阳是最善于控制男人的。”

“她能给男人温暖,也能让男人爆炸,”劳里笑道。“我在尼斯听到过这样的说教!我敢保证这比你任何一次责备更糟——这是个十足的警告。什么时候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她可永远不会,因为在告诉我她鄙视我并且为我感到羞愧之后,就被我这可怜虫俘虏了,并且嫁给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啦。”

“太差劲了!喏,如果她欺负你的话就来找我,我会捍卫你的。”

“我看上去很需要捍卫,是吗?”劳里说,一跃而起,态度由冠冕堂皇突然一变而为欣喜若狂,因为他听见艾米的声音在响起,“她在哪儿呀?我亲爱的老乔在哪儿?”

全家人马一涌而入,每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拥抱亲吻,那三个出国漫游者在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安顿下来,接受众人的注目,众人也因他们而欢欣。老劳伦斯先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健壮,跟另外两位一样在这次异国之旅中受益不浅,因为他那股执拗劲儿几乎消失殆尽了,而那种老式的优雅作派被琢磨得更加熠熠生辉了。看到他对着被他称之为“我的孩子们”的那对新人微笑真让人感觉不错,更好的是看到艾米对他报之以女儿般的责任与感情,这彻底赢得了他那颗苍老的心,但最好的还是看到劳里绕着他们两人转着,就好像对欣赏这一幅他们共同营造的美丽图画永不厌倦。

当梅格的目光一落到艾米身上,她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没有一点巴黎风格,而年轻的莫法特夫人在年轻的劳伦斯夫人面前将会彻底黯然失色,艾米这“贵妇人”完完全全成为一位最为优美典雅的妇人了。乔看着这一对,心里在想,“他们在一起看上去多般配啊!我是对的,劳里找到了一个美丽而又多才多艺的女孩,她比这笨头笨脑的老乔更适合他的小家庭,对他来说,她将成为他的骄傲而不是折磨。”马奇太太和她丈夫满脸喜悦,互相微笑点头,因为看到了他们这个小女儿并不仅仅善于处世,而且在拥有爱、信心与幸福这些更美好的财富方面表现得更为出色。

因为艾米的脸上充满了柔和的明亮光辉,表露出内心的宁静,她的嗓音中有一种新的温柔意味,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仪态已转化为一种文雅端庄,既有女人味又令人信服。没有破坏形象的任何小小矫情,比起她这新获得的美色与原有的优雅,她举止中的那种真诚的甜美要更为迷人,因为这一下子就准确无误地标识出她已经是她渴望成为的真正淑女了。

“爱情在我们这小姑娘身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她的母亲轻声说。

“在她一生中,她一直有一个好榜样,我亲爱的,”马奇先生轻声回应,带着柔情注视着他身边这张憔悴的脸和花白的头发。

黛西发现自己简直无法把眼睛从她这“票良(漂亮)阿姨”身上移开,像一只小叭儿狗一般粘在这位充满了令人愉悦的魅力的美丽夫人身上。戴米犹豫了一下,要搞清楚了这种新的关系,才能作出妥协,轻率地接受一份贿赂,那是从伯尔尼带来的一组可爱的木制小熊。一次迂回攻击就导致了无条件投降,当然了,因为劳里知道怎样抓住他的弱点。

“小伙子,当我第一次荣幸地跟你结交时,你在我脸上打了一拳,现在我要求得到像绅士般决斗的权利了,”说着,这位高个儿叔叔开始摇晃小侄子,把他的头发衣服弄得一团糟,在有伤自己沉着的体面的同时,也为对方的孩子气的内心带来了欢乐。

“难道她不是从头到脚穿绸着缎吗?看到她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听大家管这个小艾米叫劳伦斯夫人,不是挺有滋有味吗?”老汉娜喃喃说道,她一面无疑是在胡乱地摆着桌子,一面不由地频频朝里张望。

天哪,他们在怎样谈话啊!先是一个人说,再就换一个人说,然后大家一起说起来,想把三年的事在半小时内说完。幸好茶点已经准备好,使得谈话要暂停,吃些东西,因为再这样谈下去,他们会嗓子沙哑、头昏眼花的。这一支队伍鱼贯地进入小餐厅,有多欢快啊!马奇先生骄傲地护卫着“劳伦斯夫人”,马奇太太同样骄傲地倚靠在“我的儿子”的臂膀上。老劳伦斯先生抓住了乔,轻声耳语,“现在你是我的姑娘了,”同时向着炉边空荡荡的角落投去一瞥,这使得乔也以耳语回答他,“我会尽力填补她的位置的,先生。”

那一对双胞胎在后面蹦蹦跳跳,他们以为千年盛世快来临了,因为大家都在为新来的人忙碌,他们就可以由着性子无法无天了。可以确信的是他们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他们难道没有偷偷地喝茶,随意把姜饼塞在嘴里,每人拿了一块刚出炉的饼干,更过分的是,每人攫取了一块诱人的水果小馅饼,藏进他们的小口袋,到头来不争气地在里面给压碎,粘得一塌糊涂,这使他们懂得了馅饼和人性都是脆弱的吗?偷偷地藏着馅饼,心中惴惴不安,并且害怕“多多阿姨”锐利的双眼会穿透他们薄薄的细麻布和羊毛的衣服,看到里面藏着战利品,这两个小坏蛋紧紧贴着外公,因为他没有戴眼镜。在被众人当作茶点似地传来传去之后,艾米回到了客厅中,靠着劳伦斯爷爷的臂膀,其余的人各自成双结对,跟过去一样,只剩下乔无人陪伴。她当时并不在意,逛到汉娜那里去回答她热切的问题了。

“艾米小姐会不会坐四轮大马车?她会用他们收藏在那边的漂亮的银餐具吃饭吗?”

“即使她驾着六匹白马,用金盘子吃饭,每天穿戴着钻石和绣花边的衣服都不奇怪。特迪认为她配得上最好的东西,”乔带着无限的满足答道。

“没问题了!早餐你要吃杂碎还是鱼圆?”汉娜明智地把诗意的景象和凡俗的生活掺和起来。

“无所谓。”于是乔关上了门,觉得食物这个话题与当时的情景格格不入。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热闹的人群消失在楼梯上,当戴米穿着格子呢裤的短腿费力地攀上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兜上她的心头,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她用黯淡的眼神向四周望去,似乎想找到一样可以倚靠的东西,因为甚至连特迪也已舍弃了她。可惜她不知道有怎样的生日礼物在一分一秒地迫近,不然她就不会这样对自己说,“我上床以后会哭一会儿,现在垂头丧气的可不合适。”说罢她就伸手去抹眼睛——因为她那男孩子般的习惯中有一项就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绢放在哪里——等到大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时,她刚来得及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她好客地匆忙开了门,却惊得目瞪口呆,仿佛有个幽灵出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因为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儿蓄胡须的先生,从暗处对着她微笑,好似一轮午夜的太阳。

“噢,巴尔先生,多高兴见到你啊!”乔大叫着,一把抓住了他,就好像害怕在把他请进来之前,黑夜便会把他吞没。

“我见到马奇小姐也很高兴——哦不,你们在举行舞会——”听到传来人声和跳舞的脚步声,教授住了口。

“不,不是的,只是家里人在聚会。我的妹妹和朋友们刚刚回到家,我们都很高兴。进来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吧。”

尽管巴尔先生是一个很爱交际的人,我想他还是会有礼貌地离开,改天再来,但乔把门从他身后关上,抢走了他的帽子,他又怎么能离开呢?也许她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关系,因为她没有掩饰见到他的喜悦之情并坦率地表露了出来。这对一个独身的男子来说是不可抵御的,他所受到的欢迎已超出了他最大的期望。

“如果不太唐突的话,我很愿意见见他们的每一个。你生过病,我的朋友?”

他单刀直入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当乔挂好他的外套,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他发现她的脸有些变化。

“没有病,只是疲劳与悲伤。最后一次见到你以来,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

“啊,是的,我知道。我听说了这事,也为你伤心。”他又一次和她握手,他那张充满同情的脸,使乔感到没有什么安慰能比得上他和善双眼的注视和温暖大手的紧紧一握了。

“父亲,母亲,这是我的朋友,巴尔教授,”她说,表情与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和愉悦,就好像是吹着喇叭,敲锣打鼓地打开了门。

如果这陌生人对自己会否被接受还存有疑问的话,片刻之间这些疑问就被他所受到的真诚欢迎所驱散了。每个人都友好地跟他打招呼,起初是为了乔,但很快他们就喜欢上他这个人了。他们不可能不喜欢他,因为他带着能打开所有心灵的法宝,而这些纯朴的人马上就跟他热络起来,得知他很穷,竟跟他更亲热了。因为贫穷使那些生活在其上的人们感到充实,而且更是通往真正的好客精神的可靠通行证。巴尔先生坐在那里,环顾四周,带着一个叩开了一道陌生的门,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家的旅行者的神情。那两个孩子来到他身边,就像采蜜的蜜蜂围着蜜糖罐一般,一人占据了他一个膝头,带着孩子的厚脸皮动手搜查他的口袋,拉扯他的胡须,察看他的手表,简直要把他迷住了。女士们互相暗示着传达她们的赞许,马奇先生觉得找到了同道,为他这位客人打开了话题宝库,约翰则静静地在一边倾听,享受着两人的谈话,但自己不发一言,而劳伦斯先生发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无法去睡觉了。

如果不是因为乔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别的地方,她一定会被劳里的举动所逗乐,因为有一阵微微的刺痛,不是出于妒忌,而是类似怀疑的某种东西,使那位先生起初躲得远远地,带着女方兄长般的谨慎小心观察着这个新来的人。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兴趣,不知不觉地进入到圈子里来,因为巴尔教授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中很健谈,能充分地表达自己。他几乎没有对劳里说什么,但常常看着他,这时就有一抹阴影掠过他的脸,好像望着这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为自己逝去的青春感到遗憾似的。然后他的目光就会转向乔,这目光充满了渴望,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会对这无声的请求作出回应。可惜乔也得注意自己的眼神,觉得它靠不住,会泄露自己心中的秘密,所以谨慎地只顾望着正在织着的小袜子,就像一个模范的独身姨妈。

时不时地偷觑教授一眼,使她精神一振,就像在尘土中跋涉之后啜饮一口清泉一样,因为在旁观时她发现了一些好兆头。巴尔先生脸上不再带有那种心不在焉的表情,看上去生气勃勃,充满了对于现时的兴趣,竟然显得年轻而英俊。她这么想着,却忘了把他和劳里进行比较,就像她常常对陌生人所做的,结果使他们备受打击。接着教授显得神采奕奕,尽管谈话已转到了关于古代人的葬礼习俗,这可算不上是一个让人高兴的话题。看到特迪在一场辩论中被驳倒,乔深深感到胜利的喜悦,再看到她父亲专注的神情,她自忖,“能有这么一个人做我的老师,可以每天和他对话,他会多么高兴啊!”还有最后一点,巴尔先生穿了一身黑色的新衣服,这使他比过去更像一位绅士了。他的一头浓发修剪过了,梳得整整齐齐,但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因为在激动的时候,他会像常常做的那样,把头发可笑地弄乱,而乔更喜欢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立着,而不是伏伏帖帖的,因为她觉得这给他漂亮的前额带来了一种古罗马大神朱庇特似的风采。可怜的乔,她在怎样为这个普通人脸上贴金啊,这时正坐在一边安详地编织着,但不让任何东西逃过她的眼睛,甚至连巴尔先生整洁的袖口上竟缀着金质袖扣都注意到了。

“亲爱的老朋友!即使是前来求婚,他也不可能打扮得更仔细了,”乔自言自语,随着这些字眼而突然产生的一个念头使她的脸不可救药地红了起来,她不得不假装把绒线球掉在地上,俯下身去拾取,借此把自己的脸隐藏起来。

可惜这个伎俩并不如她预计的那样成功,因为教授就在像要点燃一个火葬堆时掉了他的火把一样,扑下去拣那个蓝色绒线小球。当然了,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弄得眼冒金星,站起来后两人都是满脸通红地笑着,而且谁也没有拣到绒线球,回到座位上,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有起身。

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将怎样度过,因为汉娜早早就巧妙地把两个小孩子转移了,他们在那里昏昏欲睡,就像两朵红润的罂粟花,而劳伦斯先生也回家休息了。其余的人围坐在炉火边谈得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梅格确信黛西从床上翻滚了下来,戴米在研究火柴的结构时烧着了睡衣,她的母性本能受到了激发,才动身离去。

“我们该一起唱支歌,就像在美好的往日那样,因为我们又一次团聚在一起了,”乔说,觉得放声高歌才是宣泄她心灵中那份激情的一种稳妥愉快的方法。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那里。但没有人觉得这话未经思索或是不够真诚,因为贝思好像仍然和他们在一起,这是一种宁静的存在,无声无形,但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亲密,因为死亡无法割断由爱而变得水乳交融的家庭纽带。那张小椅子还在老地方,那只理得整整齐齐的小篮子,里面还有一点没有做完的活儿,那是她在编针变得“如此沉重”的时候搁下的,还在搁板上的老地方,她所钟爱的钢琴,现在很少有人去碰它,还没有被移动过,上面是贝思的照片,那张脸平静地微笑着,就像过去一样,从上面俯视着他们,像是在说,“开心点吧。我就在这里。”

“来表演一段吧,艾米。让大家听你进步了多少,”劳里说道,带着可以谅解的对于自己这很有前途的学生的骄傲。

但艾米圆睁着双眼,转动着那张褪了色的琴凳,轻声细语,“今晚不行,亲爱的。我不能在今晚卖弄。”

可她还是展示了一些比才智和技能更好的东西,她唱了贝思的那些歌曲,嗓音中那种温柔的音色是最好的大师也教不出来的,它带着一种比其他任何灵感所能赋予的更为甜蜜的力量,触动了听者们的心灵。当这清亮的嗓音在贝思最爱的那支赞美诗的最后一行陡然消失之后,房间里一片寂静。很难这么说出来:

没有什么尘世的伤悲无法在天国治愈于是艾米倚在她身后站着的丈夫身上,心里想着没有了贝思的亲吻,她这次归来受到的欢迎说不上是完美的。

“现在我们该把迷娘之歌(3)来做结束,因为巴尔教授会唱这一支,”在这停顿变得令人痛苦之前,乔说。巴尔教授以一声高兴的“咳嗯!”清了清喉咙,然后走到了乔站立的角落,说道:

“你会跟我一起唱吧?我们在一起配合得好极了。”

说起来,这是一句令人愉快的假话,因为对于音乐,乔并不比一只

495草蜢懂得多。但哪怕他提议唱上一整出歌剧,她也会同意引吭高歌,不会理会唱得走调,也不管是否合拍。不过这也不大要紧,因为巴尔教授像个真正的德国人那样热烈而悦耳地唱着,乔很快就放低声音,轻声地哼着,这样她就可以倾听那仿佛在为她一个人歌唱的圆润的声音了。

你可知道那片枸橼盛开的土地

这曾是教授最喜欢的一句,因为“那片土地”能勾起他对于德国的思乡之情,但他现在似乎带着特别的热情与韵律,更专注于下面这两句:

那里,哦,那里,愿我与你相偕

我所深爱的人啊,一同前往

听众中有一位被这温柔的邀请深深打动了,她巴不得说出口,她知道那片土地,无论何时她都甘愿与他一同前往。

这支歌赢得了巨大的成功,那歌手在赞誉声中退场了。但刚过了几分钟,他就完全忘了礼仪,紧盯着艾米看她戴上帽子,因为在这之前她被简略地介绍为“我的妹妹”,而且他到来之后还没有人以她的新身份来称呼过她。分手的时候他更忘形了,因为劳里用他最和蔼的风度对他说:

“我妻子和我非常高兴结识你,先生。请记住在那边我的家随时欢迎你光临。”

这时教授衷心地感谢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满心欢喜,使劳里心想这真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愉快的坦率的老朋友。

“我也该走了,但我会很高兴再来的,如果你能容许我的话,亲爱的夫人,因为在城里会有点事让我在这里耽搁几天的。”

他在对马奇太太说话,但眼睛却望着乔,于是母亲的回应与女儿的目光一样,都给了他真诚的肯定答复。原来马奇太太还不至于像莫法特夫人猜测的那样,不明白孩子们的心事吧。

“我看那是个聪明人,”最后一位客人离去之后,马奇先生站在炉前地毯上,带着平静的满足评论说。

“我知道他很不错,”马奇太太带着分明的赞许加上一句,一边给钟上发条。

“我早知道你们会喜欢他的,”乔就说了这么一句,悄悄走开上床去了。

她在猜想是什么事让巴尔教授赶到城里来的,最后得出结论,他被指派在什么地方担任一项非常体面的任务,只是太谦虚了,所以没有提起。当他安安稳稳地在自己房间里,看着一位严肃而刚强的年轻女士的照片,这女士披着一头长发,眼睛似乎要看透未来,要是乔看到教授这时的神色,也许会明白几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尤其是当他扭熄了煤气灯,在黑暗中吻这照片的时候。

【注释】

(1)该是指劳里说的“我妻子”。

(2)典出狄更斯的《大卫·考柏菲》。克拉拉·佩格蒂为大卫的保姆。

(3)《迷娘之歌》为根据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麦斯特》改编的三幕歌剧《迷娘》的主题歌。迷娘原为伯爵之女,幼年被吉卜赛流浪艺人拐走,逼她表演歌舞,青年威廉听她唱了这支回忆家乡风光的歌,大为感动,为之赎身。两人最后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