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第七卷 第一章 把秘密透露给山羊的危险

转眼又是几个星期。时至三月上旬。

太阳,虽然纡说法[1]的祖师爷杜巴塔还没有称它为“万烛之宗”,明媚欢悦并不因而稍减。这样的一个春日,甜蜜而美丽,巴黎倾城而出,广场上,街道上熙来攘往,真跟过节一般。像这样的一个灿烂、温和、晴朗的日子,总是有那么一个时刻,特别宜于观赏圣母院的拱门。那就是太阳偏西,差不多正面照耀着这座主教堂的时刻[2]。夕阳余辉越来越接近地平线,缓缓从广场地坪上移,顺着圣母院正面垂直攀缘,阴影之下凸现出无数浮雕,而中央的那个大圆窗户红光闪闪,就像独眼巨人的眼睛在雷神熔炉反照下喷射着火焰。

现在恰是这一时刻。

落日染红的巍峨主教堂的对面,广场和前庭街交角处有一幢富丽堂皇的峨特式房屋。门廊上面的石头阳台上有几个美貌少女,以千种风流、万般轻佻说着、笑着。珠环翠绕的高高尖帽[3]顶上的轻纱一直披垂下来,齐至脚后跟。精工细作的绣花短衫遮住肩膀,却按照当时那种迷人的风尚,袒露出美丽的处女胸脯升起之处。华丽的衬裙甚至比罩裙(已经是令人惊赞不迭的高贵)更为珍贵。而这些衣着的质料不是绫罗绸缎,就是天鹅绒;尤其是白嫩的纤纤细手说明她们素性慵懒,游手好闲;——从这一切,很容易看出她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大宗财产的继承人。

确实,这是百合花·贡德洛里埃小姐和她的女伴狄安娜·德·克里斯德伊、阿麦洛特·德·蒙米歇、科隆伯·德·加伊封丹、小姑娘德·香舍弗里埃。都是名门闺秀,现在聚集在居孀的德·贡德洛里埃夫人家里,因为博惹大人和夫人四月间要到巴黎来挑选宫女,在皮卡迪从弗兰德尔使臣那里接过玛格丽特公主的时候,充作公主的女伴。方圆三十里内所有乡绅纷纷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这一荣耀,他们中间许多人已经把女儿亲自带至巴黎,或者遣人送来,交托给可敬可靠的阿洛伊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照料。这位夫人是前御林军弩手统领的遗孀,现在带着独生女儿退居在巴黎,就住在圣母院前庭广场上自家的房子里。

几位姑娘所在的阳台里面客厅墙壁上铺挂着蔓叶图案金饰的微褐色弗兰德尔皮幔。室顶一根根平行横梁上,千百种怪异雕刻金漆彩绘,赏心悦目。橱柜上花纹镂錾,斑斓闪烁着珐琅光泽。一座华丽的食橱上搁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食橱有两级台阶,表明女主人是方旗骑士[4]的妻子或未亡人。另一端,在一座从上到下尽是纹章的高大壁炉旁边,一张铺垫红色丝绒的豪华安乐椅上,端坐着贡德洛里埃夫人。她那五十五岁年龄既表现在她的面容上,也表现在她的衣着上。

她身旁站着一位青年,神态相当傲慢,虽然多少有些虚荣,显能逞强,却仍然是那种英俊少年,就是,女人容易一见钟情,而严肃的会看相的男人只会摇头的。这位年轻的骑兵身穿御前侍卫弓手队长制服:很像朱庇特的服装,第一卷中我们已经欣赏过了,所以读者可以免遭第二遍啰嗦之罪了。

小姐们有的坐在屋里,有的坐在阳台上:前者坐在带金角的乌得勒支[5]丝绒锦团上,后者坐在雕刻着花卉人物的橡木小凳上。她们在一同刺绣一大张绣花帷幔,一人拉着一只角,摊在自己的膝头上,还剩下好大一块拖曳在铺盖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曼声细语,欲笑还止,正是表明在姑娘们密谈的当儿有一位男士在场。这位男士自己,虽然他在场就足以挑动这些姑娘作为妇人的虚荣心,却好像不怎么介意,虽然置身于一群竞相吸引他的视线的绝色佳人中间,却似乎专心致志于用他那麂皮手套揩拭腰带的环扣。

老太太不时轻声向他说点什么,他就尽最大努力彬彬有礼地回答,然而那种礼貌显得笨拙而且勉强。阿洛伊丝夫人面带微笑,饶有深意地做点小手势,有时一边跟队长低声说话,一边向女儿百合花瞟上一眼。从这些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出,这里面涉及某件已定的婚事,某件就要结成的婚配——当然这是说在这位青年和百合花之间的啰。可是,军官却很尴尬而且冷淡,这使我们很容易认为,至少从他这方面说,爱情已经谈不上。他整个的面容都说明他心里很为难,也很厌烦,——这样的心情我们今天的城防部队的小军官会极为出色地表达为:“真他妈的累人!”

这位好夫人死心眼儿为自己的女儿操心——她这样可怜的妈妈哪里看得出青年军官并不热心,还在一个劲儿地轻声叫他注意:百合花引针走线手指儿是多么灵巧美妙。

“你瞧,侄儿,”她拉拉他的衣袖,跟他咬耳朵,“你看她呀!这会儿她弯腰那个样子!”

“是啊,”年轻人回答说。说完,重新陷入神情恍惚、冷冰冰的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女儿又得俯身了,阿洛伊丝夫人赶紧对军官说:

“像你未婚妻这样可爱、妩媚的模样儿你哪儿去找哇?还有比她长得更白净、头发更金黄的吗?有她那样特别有功夫的手指吗?她那脖子不是表现出天鹅似的优容仪态,看得人神魂颠倒吗?连我有时候也要嫉妒你了!你这个小坏蛋,你生为男子汉可真有福气!我的小百合花不是美貌得叫人崇拜,使得你发狂么?”

“当然,”军官答道,脑子里在想别的。

“那你去跟她说话吧!”阿洛伊丝忽然说道,推推他的肩膀,“去跟她说点什么。你现在胆小了哩。”

我们可以向读者保证:胆小既不是这位队长的缺点,也不是他的优点。不过,他还是照着要求办了。

他向百合花走过去,说道:“表妹,您绣的这个帷幔的花样是什么呀?”

百合花答道:“表哥,我告诉您都三遍了,”声调中满含怨恨,“这是海王[6]的洞穴。”

卫队长心不在焉、态度冷漠,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清楚。卫队长觉得必须交谈点什么,又问:

“这些海王什么的,是给谁绣的呢?”

“给田园圣安东尼教堂绣的,”百合花说,眼皮也不抬。

队长牵起帷幔的一角。

“表妹,这个胖子宪兵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喇叭的,这是个什么呀?”

“这是特里托[7]。”她回答。

百合花说话干巴,始终有些赌气的味道,年轻人立刻明白了:他必须对她耳语点什么,说点什么献媚的废话之类。于是,他俯身下去,可是,以他那个想象力,他也找不出什么温柔贴心的话儿来,至多也只是:“您母亲干吗老是跟咱们的祖奶奶似的,穿查理七世时代[8]的那种刺绣着纹章的长袍子?表妹,请您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时兴了,门键啦,桂冠啦,那样当作纹章绣在她的长袍上[9],使她看上去就跟会走动的壁炉架子似的。确实,现在谁也不坐在自家的旌旗上了,我向您发誓!”

百合花的美丽的眼睛抬起来,责备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您要向我发誓的就这个呀!”

这当儿,好心肠的阿洛伊丝夫人看见他俩交头接耳、絮絮细语,高兴得不得了,摆弄着祈祷书匣子上的搭勾,说道:“这爱情图景真叫人感动啊!”

卫队长越来越尴尬,重新抓起帷幔这个话题,嚷道:“手工可真漂亮!”

另一位皮肤洁白的美人,身穿低开领蓝色波纹绸裙子的科隆伯·德·加伊封丹,听闻此言,怯生生地开口说话——话虽是对百合花说的,她心里却希望英俊的卫队长搭讪:“亲爱的贡德洛里埃,罗希-吉戎府邸的帷幔您见过吗?”

“就是卢浮宫衣服女总管花园所在的府邸吧?”狄安娜·德·克里斯德伊笑着问道——她的牙齿漂亮,所以随时随地都笑。

“就是那里面,有巴黎旧城墙的那座肥壮的老敌楼,”鲜艳的鬈发的褐发美人阿麦洛特·德·蒙米歇说,她喜欢叹气(正如狄安娜喜欢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洛伊丝夫人说:“亲爱的科隆伯,您说说查理六世统治时期[10]巴克维耳王爷拥有的那座府邸,好吗?那儿的帷幔才真叫漂亮,还是一展齐竖纹的哩!”

“查理六世!先王查理六世!”年轻的队长捻着小胡子,嘀咕,“我的上帝!老太太记往事可真记得清楚!”

贡德洛里埃夫人又说:“帷幔实在美丽!手工人人夸,世所罕见呀!”

这时,七岁的小姑娘贝朗惹尔·香舍弗里埃从阳台栏杆梅花格子里向广场张望,叫了起来:“啊!百合花教母,您看那个美丽的姑娘在石板地上跳舞,在村镇市民中间打手鼓哩!”

果真,听见巴斯克手鼓响亮的颤音。

百合花懒懒地扭头向广场看去,说道:“是个波希米亚的埃及女人吧!”

她那几位活泼的女伴叫道:“去看,去看!”统统跑到阳台上,百合花还在推敲未婚夫态度为何冷淡,也缓缓跟了过去,而这位未婚夫则大感松快,因为这一事件打断了尴尬的谈话。他像是当兵的下了岗,不胜满意,回到房间的另一端。其实,给美丽的百合花小姐站岗本是十分愉快的事情,至少他以往觉得这样;可现在,卫队长渐渐腻味了,想起快要结婚了,他甚至日益更加冷淡。况且,他这个人没个长性,还应该指出:趣味也相当低下。虽然门第十分高贵,他那甲胄底下掩盖着的还不仅仅是酗酒。杯中物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切恶习,他都嗜之如命。他唯一感到惬意的,只是说下流话,军人式的吊膀子,把美人轻易搞到手,不费功夫就情场得意。固然也曾从家庭受到过一点教育,学到过一些礼仪,但是他闯荡江湖的时候,兵营驻扎的时候都太年轻,侍从贵族的金玉其表也就由于近卫骑兵戎装的厮磨而日渐消退了。尽管由于人情世故还多少剩点儿,他不时还来拜访一下百合花小姐,但已经感觉到双重的尴尬:首先是因为他寻花问柳,到处浪掷了爱情,因而简直剩不下什么给未婚妻了;其次是因为置身于那么多死板、挑剔、规矩的美貌女子中间,他不断提心吊胆,唯恐自己那张说惯了脏话的嘴,突然套上了嚼口[11],会漏出下等酒店的语言。美妙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况且,在他,这一切还掺合着自命风雅、丰姿过人的傲慢。这些东西怎么调和得起来,你不妨试试!我只是个史官而已。

于是,好一阵子,他默然站在那里,倚着壁炉的雕刻框架,似有所思,而这时,百合花蓦地回头,对他说起话来。可怜的姑娘跟他赌气,毕竟不是情愿的。

“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您查夜的时候从十多个强盗手里搭救了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吧,表妹,”队长回答。

她又说:“好的,现在广场上跳舞的没准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哩。您来看看是不是认得出来,孚比斯表哥。”

他看出,她亲切地邀请他到她身边去,还有意叫他的名字,这里面隐藏着和好的意思。卫队长孚比斯·德·夏多佩(从这一章开始读者看见的正是他)缓步走上阳台。“瞧,”百合花温存地把手搭在孚比斯的胳臂上,说道:“您看看在圈子里面跳舞的小姑娘。是那个吉卜赛女郎么?”

孚比斯看了看,说道:

“是她,我从山羊看出来是她。”

“啊!真是美丽的小山羊!”阿麦洛特合掌赞道。

“它的角是真金的么?”贝朗惹尔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坐在椅子上不动,说道:“是去年从吉巴尔门来的吉卜赛人中间的一个吧?”

“母亲大人,”百合花柔声说道,“那座城门现在叫地狱门[12]了。”

贡德洛里埃小姐知道:她母亲那些过时的说法是多么使队长觉得刺耳。果然,他开始轻轻讥笑了:“吉巴尔门!吉巴尔门!老太太又该说查理六世走过的吉巴尔门啦!”

“教母!”贝朗惹尔叫了起来——她的眼睛一直在不断转动,突然抬眼望着圣母院钟楼顶上:“上面那个黑衣人是谁呀?”

姑娘们都抬头张望。当真有条汉子伏在面向河滩的北边钟楼的最顶上栏杆上面。那是一个教士。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服装和双手托住的脸。不过,他就跟一座塑像似的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住广场。

好似鹞鹰刚刚发现一窝麻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

“那是若萨的副主教先生。”百合花说。

“您眼睛真尖,从这儿都认得出来!”加伊封丹说。

“瞧他瞅着跳舞姑娘的那副模样!”狄安娜·德·克里斯德伊说。

“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呀!他是不喜欢埃及的!”百合花说。

阿麦洛特·德·蒙米歇说:“他那样瞅着她,真可恼!她跳得那么好!”

百合花忽然说:“孚比斯表哥,既然您认识吉卜赛小姑娘,您就叫她上来吧!那我们才高兴哩!”

所有的姑娘都拍手喊道:“啊,好呀!”

“可真是胡闹!”孚比斯说,“她大概已经把我忘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既然你们希望,小姐们,我就来试试。”于是,他从阳台栏杆上探身,叫喊,“小姑娘!”

姑娘这时正好没有敲手鼓。她扭头朝向喊声所来之处,闪亮的目光盯住了孚比斯。跳的舞猛然停了下来。

“小姑娘!”队长又喊,挥动一只手指[13]叫她上来。

姑娘又看看他,忽然脸红了,好像有团火燃烧着她的脸颊,接着,把手鼓往胁下一夹,穿过惊愕不置的观众,缓缓地,踉踉跄跄,走向孚比斯叫她的那栋房屋的大门,目光迷乱,像是一只抵挡不住蟒蛇的魅力的小鸟。

过了一会,帷幔掀开,吉卜赛女郎出现在客厅门槛上,红着脸,手足无措,气喘吁吁。两只大眼睛低垂着,她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贝朗惹尔拍起手来。

可是,跳舞姑娘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她的出现对这群姑娘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固然,姑娘们内心中都激荡着取悦于英俊军官的朦朦胧胧的愿望,他那漂亮的军服是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只要他在场,她们之间就会展开一场悄然无声的竞争,虽然她们自己心里也不肯承认,但随时还是从她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爆发出来。不过,她们彼此大体上美貌相埒,她们便以不相上下的实力展开角逐,每一位都能期望获得胜利。吉卜赛姑娘的来临却猝然粉碎了这一均势。她艳丽惊人,不同凡响,刚一出现在房门口,就仿佛散发出只有她才固有的光辉。在这间壅塞的客厅里,在这幽暗的帷幔和护壁环绕之中,她比在广场上更为美丽动人,更为光艳万分。仿佛是一支火炬,从大天光中突然拿进了黑暗所在。那几位贵族小姐不由得心摇目眩。一个个都感到自己的美貌受到了损伤。因此,她们的战线——请允许我这样措词——顿时改变了,虽然她们互相之间一个招呼也没打。其实,她们声息相通,灵敏之至。大凡妇女,她们的本能互相感应、互相理解,比男人快得多。这几位小姐顿时觉得进来了一个敌人,她们全感觉到了,就团结起来了。只需一滴葡萄酒,就可以把整个一杯水染红;要使一群美貌女子染上某种不快情绪,只需来到一个更为美貌的女子——尤其在只有一位男士的时候。

所以,吉卜赛女郎受到的接待真正赛似冰霜。她们把她从头到脚一打量,然后互相瞅那么一眼,一切心思都在里面了。她们自己是心照不宣的。这当儿,吉卜赛姑娘还在等着吩咐,激动得不得了,眼皮也不敢抬。

卫队长首先打破沉默,说道:“我的天,来了一个多么迷人的人儿!”语气是他惯常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自负,又说:“您觉得怎样,表妹?”

这样一句评论,如果赞赏者多长一分心眼儿,至少会低声发表的,当然丝毫也不能驱除面对着吉卜赛姑娘保持着警惕的女人嫉妒心。

百合花装腔作势地以甜蜜蜜的轻蔑态度回答:“还可以!”

其他几位小姐嘘嘘耳语。

终于,阿洛伊丝夫人——她的嫉妒也并不稍次,因为她为女儿嫉妒——开言对跳舞姑娘说:“过来,小姑娘!”

“过来,小姑娘!”贝朗惹尔学说,摆出个十分滑稽的庄严架式,其实,贝朗惹尔几乎还没有她腰高哩。

埃及姑娘向贵妇人走来。

“漂亮的孩子,”孚比斯夸张地说,他也向姑娘迈出几步,“我不知道是否极为荣幸地被您认出来了……”

她抬眼对他笑笑,目光洋溢着无限温情,打断他的话说:“啊,是的!”

“她的记忆力还真好!”百合花评论说。

孚比斯说:“噢,这个,那天夜里您倒是逃脱得极为灵巧啊!您怕我?”

“啊,不!”吉卜赛姑娘说。

先是一声“啊,是的”,现在又是一声“啊,不”,声调里面有那么一种难以言述的含义,使得百合花自尊心大受伤害。

卫队长对任何街头姑娘说话,舌头来得个松快,接着又说:“您逃了以后,给我留下了一个恶毒的怪物,又驼又是独眼,我想,就是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那位自己就是魔鬼的副主教的私生子。他的名字很可笑,叫个什么‘四季’,又叫‘复活节繁花’,还叫‘忏悔节’,简直没法说!反正是敲钟的节日名称[14]!他竟敢抢您,就好像您是该给教堂下役玩儿的!岂有此理!这猫头鹰想怎么样您呢?呃,真是的!”

“我也不知道,”她答道。

“竟敢如此放肆!一个钟夫抢女人,就跟子爵似的!下贱小民竟然偷猎贵族的禁脔!天下少有!不过,也把他教训够了。彼埃腊·托特律这个马夫揍贱民,是历来最厉害的。要是您觉得好玩,我可以告诉您,您那个敲钟的狗皮都全给他干净利落地扒下来了!”

“可怜的人!”吉卜赛女郎说,——队长的一番话使她又回想起耻辱柱的场面。

卫队长哈哈大笑:“牛的角!瞧这个怜悯劲儿,真恰当,就跟羽毛插在猪屁股上似的!我真愿意挺着个大肚子像教皇那样,要是……”

他猛然打住。“对不起,小姐们!我看,我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呸,先生!”加伊封丹说。

“他是用那个贱丫头的语言对她说话哩!”百合花轻声说。醋劲越来越大,满腔怨恨有增无已:她看见卫队长为吉卜赛姑娘、尤其为他自己神魂颠倒,转着脚跟,不断以粗野天真的大兵式的献媚态度叫嚷:“凭我的灵魂,真是美丽的姑娘!”

“衣服穿得那样粗野!”狄安娜·德·克里斯德伊说,还是那样笑着,露出美丽的牙齿。

这么一斟酌,恰似一道光芒,使其他几位茅塞顿开。她们立刻看到了埃及女郎可攻之处。既然啃不动她的美貌,就向她的服饰猛扑上去。

“说真的,小姑娘,”蒙米歇说,“你是从哪儿养成的习惯,头上不戴披巾,里面不穿胸褡[15],就这样满街乱跑?”

“裙子还短得可怕[16],”加伊封丹补充说。

百合花尖刻地接茬:“亲爱的,您那镀金的腰带会搞得什二长把您抓去的[17]。”

“小姑娘,小姑娘,”克里斯德伊说,毫不怜悯地冷笑着:“你要是老实点,光胳臂上套上袖子,不就少给太阳烧烤了吗?”

这场面真该较孚比斯聪明一点的人看看:这几位美丽的姑娘羞恼万分,鼓其毒舌,围着跳舞姑娘盘旋、滑动、扭曲。她们既残酷无情,而又优雅大方。她们恶毒地把她那可怜的缀满金属碎片的佻服饰挑剔来,挑剔去。笑个不停,挖苦不已,侮辱不休。冷嘲热讽,倨傲垂怜,目光似刀,向埃及姑娘倾泻不已。简直就像那古罗马青年贵妇们把金针深深刺进美丽女奴的胸脯而乐不可支。又好似漂亮的猎犬鼻孔大张,眼里冒火,围着主人的目光制止它们吞吃的可怜母鹿转来转去。

在这些大家闺秀看来,这么一个满街跳舞的下贱姑娘毕竟算得了什么!她们似乎毫不考虑她就在面前,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对着她自己,大声对她品头论足,好像她是个什么相当不干净、相当下贱而又相当漂亮的物件。

吉卜赛女郎对于这些针刺并不是毫不在乎的。不时可以看见她羞红了脸,眼睛里或者脸颊上怒火燃烧,或者嘴唇闪动,似乎什么轻蔑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她噘起小嘴,藐视地作出我们已经熟悉的那种娇态。不过,她始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孚比斯:那是忍从、忧伤、温柔的目光。这目光也满含着幸福、柔情。好像是她在竭力克制,免得被赶出去。

至于孚比斯,他笑着,以既怜悯又唐突无礼的态度袒护着吉卜赛姑娘。他把金马刺碰得直响,不断说:

“让她们去说吧,小姑娘!您这身装束也许有点荒唐粗野!不过,您这样标致的姑娘,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上帝!”金发的加伊封丹酸溜溜地一笑,扬起她那天鹅似的脖子,嚷道:“我看,御前侍卫弓手们也太容易为埃及姑娘的美丽眼睛心里着火啦!”

“怎么不行?”孚比斯说。

队长就像随意扔出一颗石子,甚至扔到哪儿去了也不在意,这样答了一句。小姐们一听,科隆伯大笑起来,狄安娜、阿麦洛特和百合花也大笑起来,然而百合花同时眼泪涌了上来。

吉卜赛女郎刚才听科隆伯和加伊封丹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地面,这时眼睛里欣喜而又自豪的火花闪耀起来,她抬起头来,又凝视着孚比斯。此刻她更是艳丽惊人。

老夫人目睹此景,感到大受侮辱,不能理解。

她忽然叫了起来:“圣母呀!是什么在碰我的腿呀?啊!坏畜生!”

原来是母山羊来找女主人,向她冲去,一开始它的角就缠在尊贵的老夫人坐着的时候拖到脚下的一大堆衣裾之中了。

注意力给分散了一下。吉卜赛姑娘一声不响,把它解救了出来。

贝朗惹尔雀跃不已,大叫:“瞧这小山羊,脚爪还是金的哩!”

吉卜赛姑娘长跪下来,脸颊贴着那抚爱着她的山羊脑袋,仿佛请它原谅刚才那样撇弃了它。

这当儿,狄安娜俯下身去,贴着科隆伯的耳朵说:

“唉!我的上帝!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呀?她就是带母山羊的吉卜赛姑娘!听说她是女巫,她的山羊会变种种神秘的戏法。”

“好呀,”科隆伯说,“得叫山羊也让我们开开心,给我们来个奇迹。”

狄安娜和科隆伯赶忙对埃及姑娘说:

“小姑娘,那就请你叫你的山羊来个奇迹!”

“我不懂你们说些什么,”跳舞姑娘说。

“来个奇迹,变个魔术,就是巫术呀!”

“我不明白,”她又抚爱着山羊,不断说:“佳利!佳利!”

恰在这时,百合花发现山羊脖子上挂着一个皮革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埃及姑娘:“这是什么?”

埃及姑娘抬起大眼睛,庄重地说道:“这是我的秘密。”

“我倒愿意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百合花心想。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愠怒地站立起来,说道:“噢,这样,吉卜赛姑娘,你和你的山羊要是没有什么跳给我们看,那你们又待在这儿干嘛呢?”

吉卜赛女郎一言不发,缓缓向房门口走去。但是,她越走过去,她的脚步也就越缓慢。仿佛有个不可抗拒的磁石在拽着她。忽然,她把饱噙泪水的眼睛转向孚比斯,站住了。

卫队长喊道:“真正的上帝!不可以这样走掉!您回来,多少给咱们跳个什么。顺带问一声,我的小美人,您叫什么名字?”

“爱斯美腊达,”跳舞姑娘回答,仍然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听到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小姐们笑得个不亦乐乎。

“一位小姐叫这样一个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说。

“你们看嘛!”阿麦洛特说,“可不就是女巫!”

“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庄严地叫嚷,“你父母总不至于是从洗礼圣水盘里给你钓出这么个名字来的吧!”

她们说话的当儿,已有好一阵子,贝朗惹尔趁人不注意,用一块杏仁蛋白糕引逗着,把小山羊牵到一个角落里去了。不一会儿,她俩就做了好朋友。好奇的小姑娘把山羊脖子上拴着的小荷包解下,打开来,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一个个分别刻写在一块块黄杨木上。这么个玩具刚摊开在地席上,小姑娘就惊讶地看见山羊——大概这就是它的“奇迹”之一——伸出金色脚爪,抽出几个字母,轻轻推着,把它们排列成一种特殊的次序。不多一会,就组成了一个词,好像山羊训练有素,早就会拼组的,因为它简直不假思索就把它组合成功了。贝朗惹尔惊赞地合掌叫道:

“百合花教母,您看山羊干的什么呀?”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全身一阵哆嗦。地板上字母组成了一个词:

孚比斯

她嗓音大变,问道:“这是山羊写的?”

“是呀,教母,”贝朗惹尔说。

不可能怀疑,小姑娘不会写字。

“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这时候,听到小姑娘的喊声,所有的人都跑了过去:母亲,姑娘们,吉卜赛女郎,军官。

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闯了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犯了罪似的在卫队长面前浑身直打战,而卫队长既得意又惊讶地微笑着瞅着她。

姑娘们万分惊愕,嘀咕着:“孚比斯!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忆力可真了不起!”百合花对木然呆立的吉卜赛姑娘说,随即,啜泣起来,两只美丽的小手捧着脸,痛苦地呐呐说道:“啊!她是女巫呀!”同时听见自己内心里有个更为辛酸的声音对她说:“是个情敌!”

她晕倒在地。

“女儿,我的孩子!”妈妈叫道,吓得要死,“你滚蛋,地狱里的吉卜赛女人!”

一眨眼,爱斯美腊达把倒霉的字母捡了起来,向佳利招招手,从一道门里出去,同时百合花被人从另一道门里抬了出去。

孚比斯队长一个人待着,犹豫了一会,在两道门中间拿不定主意,最后跟在吉卜赛姑娘后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