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第六章 三颗人心各不相同

其实,孚比斯并没有死。这种人总是长命的。御前特别状师菲利浦·娄利埃老爷告诉可怜的爱斯美腊达:“他就要死了”,这话可能是口头失误,也可能是恶作剧。而副主教向女犯复述“他死了”,事实上他丝毫不知真情实况,而是自己以为他死了,信以为真,但愿如此。要是把情敌的什么好消息告诉自己所爱的女人,他是难以忍受的。任何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

这并不是说孚比斯的伤势不严重,而是说并不像副主教盼望的那样严重。巡防兵士把孚比斯抬到外科医生家里。这位医生说他活不了几个星期,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然而,青春活力终占上风。常有这样的事情:不管医生怎样诊断,自然造化爱开玩笑,嘲弄医生,硬是叫病人死里逃生。在他还躺在外科医生手术台上的时候,孚比斯受到菲利浦·娄利埃和主教法庭调查官的初步盘问,使他厌烦得要死。因此,一天早晨,他留下金马刺作为医药费,溜之大吉。不过,这丝毫也不给案件的预审造成任何麻烦。当时的司法机关对于刑事案件证据的明确性和确凿性是不太在乎的。只要把被告绞死了,也就万事大吉。况且,审判官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处死爱斯美腊达;既然他们相信孚比斯已经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于孚比斯,他倒并没有逃到天涯海角去。他只不过是跑到在法兰西岛[27]的距离巴黎几站路的葛-昂-勃里地方驻防的他那个部队里去了。

反正,他不觉得亲自出庭受讯问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模模糊糊感到去了的话,自己那副尊容一定是很可笑的。事实上,对整个案件该如何看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像任何一介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但是迷信。所以,当他回顾探究这段艳遇的时候,他大惑不解的是那只山羊,还有,他怎么会那样奇特地遇见爱斯美腊达,她又怎么会同样奇特地让他识破她是爱他的,还有她是个埃及姑娘,还有那个莽和尚。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事情中妖术的成分远远超过爱情。也许她是个女巫,甚至就是魔鬼;反正是一出喜剧,用当时的言语来说,是一出非常无趣的圣迹剧,其中他扮演了极其笨拙的角色,挨刀子、受嘲笑的角色。卫队长为此羞恼万分。他此时所感到的羞愧,咱们的拉封丹刻画得妙极了:

羞愧有如狐狸被母鸡逮住了。

况且,他希望丑事不要张扬出去,既然缺席,他的名字不至于宣布,至少不要传出小塔法庭的范围。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错。当时并没有如今这样的《法庭公报》,而且,每个星期难得没有一个铸造伪币者被巴黎的数不清的“司法女神”煮死,女巫被绞死,异端分子被烧死;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在大小街口,封建制度的泰米斯[28]老婆子,捋起袖子,光着臂膀,使用绞架、梯子、耻辱柱,干她的营生,以至于谁都不太注意了。当时的时髦社会简直不知道街角上过去的那个受刑人姓什名谁,至多只有民众大享这样粗鄙的盛宴。行刑处决是巴黎市井的日常景色,跟烤肉店的烤锅和剥皮场的屠宰坊一样不希罕。刽子手无非是一种更为内行的屠夫罢了。

于是,孚比斯很快也就心安理得了,什么女巫爱斯美腊达(或者如他所说的,席米拉),什么吉卜赛姑娘或莽和尚(管它是谁!)的那一刀,什么审讯结果如何,统统不放在心上了。不过,一旦他的心在这方面空虚,他就又想起了百合花的形象。孚比斯卫队长的心,就像当时的物理学一样,就是害怕真空。[29]

况且,葛-昂-勃里这个村庄是非常乏味的一个地方,只有几个马蹄匠和皲了手的牧牛女,一条大路,两侧棚屋茅舍像长带般委蛇着,长不过半法里[30],总之,只是一条尾巴[31]。

百合花小姐只在他的欲情中占倒数第二位,不过是个漂亮的姑娘,还有很诱人的嫁妆。所以,这位心里充满爱情的情郎在痊愈之后,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相信吉卜赛姑娘一案想必已经了结,已经被人遗忘,便在一天早晨,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到了贡德洛里埃公馆门前。

他丝毫没有注意圣母院大门外前庭广场上聚集着相当多的人。他记得这时正是五月,大概是在举行什么迎圣游行吧,或者是什么圣灵降临节[32]活动,什么其他活动吧,没有介意,便把马拴在门廊的环[33]上,喜气洋洋,上去找他那美丽的未婚妻。

她正跟她的母亲在一起。

百合花心上老是压着那个吉卜赛女巫、山羊、该死的拼组字母的场景,也老是惦着孚比斯长久不打照面。可是,她一看见她的队长走了进来,气色是那样好,军服崭崭新,绶带闪闪亮,模样儿又是热情洋溢,就立刻高兴得满脸绯红了。而这位高贵的小姐自己这时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妩媚动人。她那出色的金黄秀发编成发辫,越发迷人;她身穿天蓝色服装,衬托得肤色更加洁白(这是她的闺友科隆伯教给她的一种俏皮打扮),还有那双媚眼显出爱恋的迷惘神情,就越发出落得水葱似的了。

孚比斯自从领教过葛-昂-勃里的村妇们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色。于是,他未免显得情急而且分外殷勤巴结。这样,小两口就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自己始终以慈母的神态坐在她的大椅子上,没有精神去责备他。至于百合花小姐的嗔怪之词,则化作温柔的喉头打呼噜的声音而消散了。

姑娘坐在窗口附近,还是绣着她那海王的洞穴。卫队长倚着椅子背站立,姑娘低声爱怜地数落他:

“您是怎么的,两个多月不见人影儿,真坏!”

孚比斯听到这么一个问题,相当尴尬,回说:“我向您发誓,您这么美丽,简直会使大主教发疯的!”

她禁不住笑了,说道:

“行了,行了,先生,别说什么我美了!您倒回答我问的呀!真是的,可不就是美极了!”

“呃,呃,亲爱的表妹,我被召回去驻防来着。”

“在哪儿,请问?那您为什么不来告别?”

“在葛-昂-勃里。”

回答第一个问题就避免了回答第二个问题,孚比斯心中暗喜。

“可是那很近呀,先生。您怎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这下子,孚比斯真给问住了。

“因为,因为……勤务……还有,迷人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吓坏了。

“是的……受了伤。”

“受伤!”

可怜的孩子慌作一团了。

孚比斯漫不经意地说:“啊!别怕,没事!吵架,动了刀子。这跟您不相干吧?”

“跟我不相干!”百合花叫道,抬起泪汪汪的美丽眼睛:“噢!您说这种话,该不是心里要说的吧?是怎么动了刀子的?我要您全都告诉我。”

“呃,好吧。亲爱的美人,我跟马埃·费迪吵了一架,您知道?就是圣日耳曼-昂-雷伊的副将,我们就动起手来,都破了点皮。不过如此。”

卫队长信口开河,心里明知道,荣誉问题反正可以在女人心目中抬高男人的地位。果然,百合花瞪着眼睛瞅着他,激动万分,又是担心,又是喜悦,又是赞赏。不过,她还是不完全放心。

她说:“您完全好了就好,我的孚比斯!我不知道您的那个什么马埃·费迪,可是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你们怎么吵起来的?”

孚比斯一向想象力寻常得很,一时没有高招,不由得狼狈周章,不知道怎样才能从他自己捏造的赫赫武功中脱身。

“哈,我怎么知道?……小事情吧,一匹马的问题,一句话的问题吧?……表妹!”他叫了起来,为的是转换话题,“广场上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窗前。

“啊,上帝呀!表妹,广场上人真多!”

百合花说:“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个女巫今天上午要在教堂门前请罪,然后去绞死。”

卫队长深信爱斯美腊达一案已经结束,所以对百合花的话很不在意。不过,他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女巫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说。

“听说她干了些什么吗?”

她这次又耸耸她那雪白的肩膀。

“不知道。”

她母亲说:“啊!耶稣上帝!现在巫师太多了,总在烧,烧死了——我想,连个姓名也不知道。就跟打听天上每块云朵一样没有意义。总算是可以太平了。好上帝的生死赏罚簿掌得牢牢的哩。”说到这里,可尊敬的老太太站立起来,走到窗口,说:“主啊!孚比斯,你说对了,真有一大堆贱民在那儿。甚至——赞美上帝呀!——屋顶上还趴着哩。……孚比斯,你知道,这使我想起了我以往的好日子。国王查理七世入城那时候,也是许许多多的人。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会觉得古老得很,可不是?可我觉得还是很近很近的事情。噢!那会儿的人比今天多得多!连圣安东尼门上的枪孔里都钻的是人。王上骑马进城,王后坐在他身后;两位圣驾的后面是所有的宫廷命妇,她们坐在所有的贵族老爷的马后鞍上。我记得,大家哈哈大笑,因为瞅见五短身材的阿玛尼昂·德·加朗德的旁边,骑马而过的半截塔似的骑士马特弗隆老爷:他杀死的英国人成堆呀!妙极了!所有的法兰西侍从贵族都在行列里,打着小红旗[34],红彤彤照得你眼睛发花。还有打三角旗[35]的,打战旗[36]的。真是说也说不清。加朗德爵爷打的是三角旗,若望·夏多莫朗是战旗,库锡爵爷也是战旗:他这面战旗比谁的都华丽,仅次于波旁公爵。……唉!想起这些往事,今不如昔,叫人伤心啊!”

那对情侣可并不听可敬的富孀唠叨。孚比斯又回转身来,胳臂肘拄着未婚妻的椅子背。这个位置十分美妙,让他那色迷迷的眼睛一直钻进百合花上衣颈饰的领口。她那乳褡撑开得恰到好处,正好让他看见不少美景异色,同时使他想象见所未见之物,所以,孚比斯观赏着这缎子似闪亮的肌肤,心旌摇曳,不禁心中暗想:“除了这样洁白的美人儿,还能爱谁呢?”

两人一时无话。姑娘不时以欣喜而含情脉脉的目光抬眼望他,两人的头发在春日阳光照耀下糅合在一起了。

百合花忽然轻声说道:“孚比斯,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发誓:除我之外,您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安琪儿!”孚比斯答道,为使百合花深信不疑,他不仅嗓音极为诚恳,而且眼神里燃烧着欲情。此刻他自己大概也信以为真了。

这当儿,好妈妈一看小两口亲热到这般地步,大为高兴,就走出去,料理什么家务琐事去了。孚比斯发现别无他人在场,胆子更壮,这情场老手脑子里顿时产生了种种十分古怪的念头。百合花爱他,他是她的未婚夫,这会儿只有他们俩,旧情未免觉醒,虽然并不来得个新鲜,却冲动得要命,把自己的盘中餐提前吃一点反正不是什么大罪过。很难肯定他那个头脑里是不是这样胡思乱想,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百合花忽然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妈妈。

“上帝呀!”她面红耳赤,惊慌异常,叫道,“好热呀!”

孚比斯说:“真的,我想快到中午了吧。太阳照得真讨厌,把窗帘放下来就好了。”

“不要,不要!”可怜的小姑娘喊道,“相反,我需要空气。”

仿佛一头母鹿感觉到猎犬的鼻息,她站起来,跑到窗口,推开长窗,冲到阳台上去了。

孚比斯好生发恼,也只好跟着她去。

阳台下面圣母院广场,我们知道,此刻是一种奇特的阴惨惨的景象,一下子就使胆怯的百合花的惊恐改变了性质。

许许多多的人,连附近各条街道都塞满了,广场本身更是人山人海。前庭周围齐肘高的矮墙,要不是二百二什长和火铳手站成厚厚的人墙予以加固,而且手执火铳的话,根本挡不住,无法使广场不被人冲进去。幸亏戈矛弓弩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入口由一队佩戴主教纹章的戟兵[37]把守。主教堂的几道宽阔大门紧闭,与广场四周无数窗户洞开——甚至山墙上的小窗子也开着——恰成对比。从那些窗口,可以看见成千上万观众,一个个脑袋挤在一块,差不多就跟炮兵仓库里一堆堆炮弹似的。

人海的浮面是灰蒙蒙的,肮脏而混浊。人们所等待的奇景异色,想必是足以触发和唤起民众内心中最龌龊的情感。任何丑恶,也比不上这千万土色帽子攒动、千万泥污头发蠕动所发出的响声。人群中笑声不绝,盖过了叫嚣。女人甚至多过男人。

不时有一声尖叫,颤动着,刺透这一切嗡嗡营营之声。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是在这儿吊她么?”

“笨蛋!是在这儿请罪,只穿内衣哩!好上帝将把拉丁话啐到她脸上!一向是在这儿的,是中午。你要看绞刑的话,得去河滩。”

“看完这就去。”

…………

“布康勃里太太,您说,她当真拒绝忏悔师?”

“好像是吧,贝歇尼太太。”

“真是的,她那个异教徒!”

…………

“先生,习惯是这样的。由司法宫的典吏把歹徒判决后,如果是在俗的,交给巴黎府尹,如果是教士,交给主教法庭,去处决。”

“谢谢您,先生。”

…………

百合花说:“啊,我的上帝!可怜的人!”

这样一想,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就充满了痛苦。卫队长心里装的是她,哪里顾得上那破衣烂衫的一大堆观众,这时他正从背后满怀爱欲地搓揉她的腰肢。她回过身来,笑着,乞求:

“做做好事,放开我,孚比斯!妈妈要是进来,会看见您的手的!”

恰在这时,圣母院的大钟敲响中午十二时。人群中间响起了一阵满意的嘀咕声。第十二响几乎还没有打完,一个个的脑袋就像风推波涛一般掀动起来,街道上、窗子上、屋顶上,一阵巨大喧嚷:“来了,来了!”

百合花两手捂住眼睛,不想去看。

孚比斯对她说:“美人儿,进去,好不好?”

“不,”她回答。因为害怕而蒙住的眼睛,又由于好奇而露了出来。

一辆刑车由一匹肥壮的诺曼底大马拉着,由身穿绣着白色十字架的紫罗兰色号衣的骑兵簇拥着,从牛头圣彼得教堂街驶入广场。巡防什长挥舞起皮鞭,在人群中开道。刑车旁骑马驰行的是几个司法治安军官,看他们的黑制服和踏镫乘鞍的笨拙模样,就认得出来。昂昂然领队的是雅各·夏莫吕老爷。

在死囚车里坐着一位姑娘,双臂反剪,身旁没有教士。她只穿着内衣,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几乎裸露的胸前和肩上——当时的风俗是到了绞刑台下才剪掉头发。

透过这黑玉般乌黑闪亮的波浪状秀发,可以看见扭曲着、绞结着有一根灰色的粗绳索,粗暴地蹂躏着可怜姑娘的纤弱锁骨,缠绕着她那美丽的颈脖,好像一条蚯蚓爬在鲜花上。这根绳索下面闪烁着一个缀饰着绿玻璃的护身符,让她保留着,大概是因为对于快死的人是不会拒绝什么的。站在窗口的观众可以瞅见刑车里面她赤裸着的两腿,——她竭力把腿藏在身下,大概是出于最后的女性本能。她脚下有一只五花大绑的小山羊。女囚使劲用牙齿咬着不能蔽体的衬衫。仿佛即使这样不幸,她仍为几乎赤身露体展示在众人眼前深感痛苦。唉!处女的娇羞原本不是为了经受这样的熬煎!

百合花对卫队长说:“耶稣啊!你看呀,表哥!这就是那个带山羊的吉卜赛坏女人!”

说着,她转向孚比斯。他两眼发直,瞪着那刑车,脸色煞白。

“什么带山羊的吉卜赛女人?”他呐呐而言。

“怎么?”百合花说,“您不记得了吗?”

孚比斯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意思。”

他走动了一步,想进去。可是,百合花的嫉妒心,前不久本来就被这个埃及姑娘扰动起来,此刻更是觉醒了。她满腹狐疑,敏锐地向他瞥了一眼。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听说过有个卫队长搅到这个女巫案件里去了。

“您是怎么啦?”她对孚比斯说,“这个女人似乎很使您着慌哩。”

孚比斯强露讪笑:

“我!压根儿没有的事!哈,嚯,得了吧!”

“那您就待着吧,”她专断地吩咐,“我们一起看到结束!”

倒霉的队长只好待着了。他稍稍放心的是:女囚的眼睛始终低垂,只看着囚车的底板。千真万确,就是爱斯美腊达。即使在这耻辱和不幸的最后阶段,她仍然艳丽异常,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因为两颊瘦削了而更加显得大,苍白的面容纯洁而傲岸。她仍然是旧时模样,正如马扎奇奥[38]所画的圣母相似于拉斐尔所画的圣母:只是虚弱一些,瘦削一些,单薄一些。

此外,她内心中没有一样不是多多少少已经分崩离析,除了她的羞耻之心,她把一切都任意抛掷,既然她是那样麻木而且绝望,意志全部崩溃了。刑车每一颠簸,她的身体都随之跳动,就跟一件破碎了的死物似的。她的目光哀伤而狂乱。还可以看见她眼睛里有一眶子眼泪,却滞留着,简直是冻结了。

这当儿,那阴森的骑列在喜悦的叫嚷声中,在两侧奇形怪状的姿态当中,穿过了人群。不过,为求忠实于史实,我们应该指出,看见她这样美丽,这样不胜愁苦,许多人都感到怜悯,非常感动,即使心肠最硬者中间也不乏其人。

刑车进入了前庭,在中央正门前停了下来。

押解队分列两侧,呈战斗队形。观众沉默了,在这肃穆而焦虑的寂静中,大门的两扇门扉仿佛自动地转动起来,铰链轧轧,发出尖锐凄厉的声音。于是,只见主教堂里阴暗惨淡,披着黑纱,只有主坛上远远有几支小蜡烛闪烁,主教堂以整个深度张开了大嘴,在阳光灿烂的广场辉映之下,就像洞穴的大口。顶里面,在半圆室阴影之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只银制巨型十字架摊开在从穹顶垂挂至地面的黑帷幕上。整个中堂渺无人影。这时,只见远处唱诗班席次的椅子[39]中间几个教士在摇头晃脑。大门一打开,就从教堂里面传出庄严的歌声,响亮,单调,仿佛一声声向女囚的头上投掷丧葬赞歌的碎片:

“...Non timebo millia populi circumdantis me. Exsurge,Domine;salvum me fac,Deus![40]

“...Salvum me fac,Deus,quoniam intraverunt aqu usque ad a timam meam.[41]

“...Infixus sum in limo profundi;et non est substantia.”[42]

同时,另一个声音,超出于合唱之外,在主坛的阶梯上唱起忧郁的献祭歌:

“Qui verbum meum audit,et credit ei qui misit me,habet vitam ternam et in judicium non venit;sed transit a morte in vitam.”[43]

那几个老头隐没在黑暗中,从远处,为这个美丽的生灵歌唱,为这个洋溢着青春、饱蕴着生命的生灵,春日温暖抚爱、阳光灿烂照耀的生灵歌唱。这是往生弥撒。

民众肃静地听着。

不幸的姑娘魂飞天外,眼不能看,心不能想,一切皆消散在主教堂浓黑的深处。她那灰白的嘴唇颤动,仿佛在祈祷。刽子手的下手过去扶她下车,他听见她在低声念叨着“孚比斯”。

给她两手松了绑,她从车子上下来,身旁跟着她的小山羊:它也松了绑,高兴得咩咩直叫,感到自由了。他们叫她光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走到教堂大门的台阶下。她颈子上拴着的绳索在身后拖着,仿佛是蟒蛇紧紧跟随。

这时,教堂里的歌声停止。一个巨大的金十字架和一列小蜡烛在黑暗中闪亮跳动。又听见服色斑驳的雇佣兵的刀枪鸣响。过了一会,一长列教士身穿无袖罩衫,还有助祭身穿法衣,唱着赞美诗,庄严地向女犯走来,在她眼前,在观众眼前,展开了队列。可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紧跟手执长柄十字架的人后面、走在最前列的教士。

“啊!”她哆嗦着低声说:“又是他——那个教士!”

确实是副主教。他左首是副领唱人,右首是领唱人手执指挥杖。副主教头向后仰,走着,双眼瞪着,以雄浑的声音唱道:

“De ventre inferi clamavi,et exaudisti vocem meam.[44]

“Et projecisti me in profundum in corde maris,et flumen circumdedit me.”[45]

他身披缀绣着黑色十字架的宽大银色罩氅,在高大的尖拱门廊里出现在阳光下,脸色极其苍白,群众中不止一人觉得,这是那些大理石主教塑像中的一个,本来是跪在唱诗班墓石上的,现在站了起来,出来到坟墓门口迎接即将死去的这个女人。

她,也极其苍白,跟他一样犹如石塑,简直知觉不到他们把一根燃烧着的黄色粗重蜡烛塞到她手里,根本听不见录事尖声宣读悔罪书那致人死命的词句。他们吩咐她回答“阿门”,她就回答“阿门”。她看见那教士挥手叫看守的人走开,单独向她走来,这才猛然一惊,恢复了一点知觉,有了一点力气。

她觉得头脑里血液在沸腾,她那已经麻木冰凉的灵魂中残存的一点点愤懑又燃烧起来。

副主教缓步走到她身旁。即使在她这样身处绝境的时刻,她还是发现他以闪烁着贪婪、嫉妒、色欲的目光饱看她几乎赤裸的全身。接着,他高声说道:“姑娘,你请求了上帝宽恕你的罪过和失足吗?”——他俯身到她耳边,又说(观众还以为他在接受她的临终忏悔):“你要我吗?我还可以救你!”

她怒目以对,说:“滚蛋,恶魔!否则,我揭发你!”

他强露笑容——狰狞的笑容:“别人不会相信的。你无非是罪行之外再加上诽谤。快回答!你要我不要?”

“你把我的孚比斯怎样了?”

“他死了,”教士说。

恰在这时,邪恶的教士正好一抬头,瞥见广场对面贡德洛里埃公馆的阳台上,卫队长正站在百合花身边。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揉揉眼睛,凝目再看,低声诅咒,整个的面庞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好吧,你就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得不到你。”

接着,扬手在埃及姑娘头顶上,以哭丧的声调叫道:“Inunc,anima anceps,et sit tibi Deus misericors!”[46]

按当时的习俗,这是这场阴惨仪式终结的可怕套语。

民众跪了下来。

“Kyrie eleson!”[47]侍立在尖拱门廊下的教士们说。

“Kyrie eleson!”群众嗡嗡附和,这声音飘拂而过人们的头顶,犹如汹涌海涛拍击之声。

“阿门!”副主教说。

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女犯,脑袋低垂至胸前,合起双手,走入教士的行列。随即,只见他率领着那十字架、所有的蜡烛和罩氅,进入主教堂雾蒙蒙的拱门里面不见了;他那洪亮的声音掺入合唱,唱着这一绝望诗句,逐渐消散:

“...Omnes gurgites tui et fluctus tui super me transierunt!”[48]

与此同时,雇佣兵戈矛的包铁枪托断断续续的撞击声,也在中堂柱拱之间渐渐沉寂下去,仿佛时钟的钟锤敲响女囚的丧钟。

然而,圣母院几道大门始终敞开着,可以看见教堂里空无一人,凄惨,披纱服丧,已经没有蜡烛,也没有人声了。

女犯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听候处置。这必须由一名执棒什长禀告夏莫吕老爷。而夏莫吕老爷,在整个这一幕中,一直在细心审视正中大门两旁的浮雕,上面的雕刻,有人说是亚伯拉罕的献祭[49],也有人说是点金法术,以天使表示太阳,柴堆表示火,亚伯拉罕表示术士。

好不容易才使他从这番静观冥想中清醒过来。终于,他转过身来,挥挥手,两个黄衣人——刽子手的下手——趋前,把埃及姑娘的双手重新捆上。

不幸的姑娘在登上死刑车,驶向生命最后一站的时候,也许对生命万分留恋而感到刺心的痛苦。她抬起红肿干涸的眼睛,望望天空、太阳,望望切割出蔚蓝色四边形、三角形晴空的银白色云彩。然后,她垂目四顾,望望土地、人群、房屋。……忽然,正当黄衣人捆绑她的双肘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惊叫,欢乐的叫声。广场的一角,那边的一处阳台上,她看见了他——她亲爱的朋友、她的主人——孚比斯,她一生钟爱的幻影再次出现!

法官是撒谎!教士也撒谎!正是孚比斯,无可置疑,他在那里,活着,还是那样英俊,穿着他那色彩鲜艳的军服,头戴羽冠,腰佩长剑!

她叫了起来:“孚比斯!我的孚比斯!”

她两臂因爱情、狂喜而战栗,她想伸出去,可是被捆得紧紧的。

这时,她看见队长皱起了眉头,伏在他肩头的一位美丽的小姐轻蔑地撇撇嘴,眼含愠怒,死死盯住他,于是,孚比斯说了几句什么。爱斯美腊达却听不见,紧接着,看见他们两人匆匆走进阳台玻璃窗门后面,玻璃窗门也就关上了。

她狂乱喊叫:“孚比斯!难道你也相信?”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起了,她被判处的罪名是杀害了孚比斯·德·夏多佩。

她至今一切都忍受了。然而,这最后的一击太沉重了。她晕倒在地面上,完全瘫痪了。

夏莫吕吩咐:“把她抬到车上去,立刻了结!”

直至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尖拱门道上面的列王塑像走廊上,有一个怪人在观望。他至今似乎无动于衷,脖子伸得老长,面孔奇形怪状,要不是他身穿半红半紫的奇特服装,人们还会把他当作六百年来从嘴里吐出主教堂长长承溜的那些怪物之一。圣母院门前从中午起发生的一切,这位旁观者无一不看在眼里。早在最初一刻,谁也没有想到去注意他,他就已经把一根打着一个个结的粗壮绳索牢牢拴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一端低垂下来,拖至台阶上。干完以后,他开始安详地观察动静,不时,看见喜鹊飞过,还吹吹口哨。

忽然,正当刽子手的两名下手准备好要执行夏莫吕的冷酷命令的时候,他一下子跨出走廊栏杆,双脚、双手、双膝钩住绳索,只见他像一滴雨水滑下玻璃窗,哧溜滑下了主教堂建筑的正面,疾如猫儿跳下屋顶,冲向两名行刑人,抡起两只巨灵般的拳头,把他们打倒,一手托起埃及姑娘,就跟孩子抓起布娃娃似的,一个箭步就跳进了教堂,把姑娘高举过头顶,以可怕的声音高呼:“圣殿避难!”[50]

这一切是那样急速,要是在黑夜的话,简直就是闪电一亮的瞬间所看见的。

“避难!避难!”群众也喊叫起来,一万双手掌拍响,使得卡席莫多的独眼闪出欢快、自豪的光芒。

一阵震动,女犯苏醒过来了。她抬起眼睑,看看卡席莫多,立刻又闭上了,仿佛是畏惧这位救命恩人。

夏莫吕,还有刽子手们,还有押解兵卒,一个个目瞪口呆。因为,在圣母院墙垣之内,犯人享有不可侵犯权。这主教堂是一座避难所,任何人间司法权限只到它的门槛为止。

卡席莫多在中央大门下面站了一会。两只宽大的脚牢牢生根在教堂地面上,就像那里的粗壮的罗曼柱子。乱发虬结的巨大头颅缩着,就像没有颈脖、却有一头鬣毛的雄狮。

姑娘托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里,气喘吁吁,悬浮着恰似洁白的轻纱飘带。但是,他是那样小心备至,就像是生怕把她碰碎了,又怕她枯萎了。仿佛他觉得这是个什么纤弱、精致、珍贵的物品,天生该由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来搂抱。不过,他显得连碰也不敢碰她,吹口气也不敢。随后,蓦地,他把她紧紧搂在棱角突出的怀里,好像是他的财产,是他的宝贝,他自己直若这孩子的生身母亲;他那地鬼[51]的眼睛低垂着看她,给她以无限温柔,以痛苦的悲悯,忽然又抬起头来,目光如闪电一般。于是,女人们又是哭又是笑,群众激情满怀,拼命跺脚[52],因为正是此刻,卡席莫多显出了他真正的美!他真美,他——这个孤儿,这个弃婴,这个被唾弃者,他感觉到自己威严而强大,他直视着斥逐他的、然而他如此强有力加以干预的这个社会,藐视着人间司法,强行夺走了它所蹂躏的牺牲品,迫使一切豺狼虎豹枉自乱咬而无可奈何,这些警吏,这些法官,这些刽子手——国王的这整个威力,他,渺不足道的一粒尘芥,却凭持上帝的威力,把它踩在脚下!

况且,这样的畸形人保护这样的不幸人,卡席莫多搭救了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姑娘,这本身就感人肺腑。这是受自然、社会虐待的两个极端不幸,会合在一起,相濡以沫。

胜利示威似的站了一会,卡席莫多举着这个负担,猛然冲到了教堂里面。民众总是热爱英勇行为的,张望着,想在黑暗的中堂里找到他,惋惜他这么快就跑掉了,来不及让他们尽情欢呼。忽然,又看见他在法兰西列王走廊的另一端出现了。他疯了似的狂跑,双手托着他的战利品,叫喊着:“避难!”群众再次掌声雷动。跑完了走廊,他又钻进了教堂里面。过了一会,他出现在上面的平台[53]上,始终托举着埃及姑娘,始终狂奔,不断喊叫:“避难!”群众再次鼓掌。终于,他第三次出现在置放大钟的那座钟楼的顶层上。从那里,他似乎十分自豪地向全城炫耀被他搭救的姑娘;他声如雷鸣——这声音,人们极少听见,他自己从来听不见——狂热地高喊三声:“避难!避难!避难!”声音响彻云霄。

“妙啊!妙啊!妙啊!”民众响应地呐喊,这浩大的欢呼声一直传至对岸,惊动了对岸河滩上的群众和始终在注视绞刑架、始终等待着的隐修女。

* * *

[1] 拉丁文,《论通常修辞和非常修辞》。

[2] 中世纪乃至17世纪初,著述家如无保护人,著述必须自己出钱印行。

[3] 圣维克多(1097?—1141),神学家。Didascalon(《论学》),是他的唯一著作,论述当时世人所知的学问、知识之类。

[4] 百合花是法国王权的象征。

[5] 穿黑袍的是教士,穿红袍的是法官。

[6] 公山羊是魔鬼或巫师(巫婆)的象征。这里是诬称。

[7] 法国旧时容量单位每潘特约合0.93升。

[8] 忠厚路易,即路易一世,查理曼之子,814至840年为法兰克人之王。

[9] 黑暗之力,即魔鬼之力。

[10] 圣殿骑士是十字军中最狂热、最凶狠的武装僧侣,博福迈是他们制造出来进行宗教迫害的恶鬼。

[11] 原文拉丁文极为拙劣,而且混杂着中世纪的法界行话。现参照一个英译本译出如下:

“诸位大人,因此,巫术既已证实,罪行既已彰明昭著,犯罪意图既已确凿成立,我们要以屹立在此内城岛上拥有大小一切司法权力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的名义,表达在座诸君的意见,宣布我们的要求:第一,课以相当数额的罚款;第二,在圣母院主教堂大门前令其谢罪;第三,作出判决,着将该女及其母山羊或在俗称河滩的广场,或在突起于塞纳河中、毗邻于御花园尖岬的本岛,处以死刑!”

[12] 拉丁文,洋泾浜拉丁话!

[13] 14世纪由居住于撒拉河畔的法兰克人制定的法律,主要规定女子无继承权。

[14] 拉丁文,我否认。

[15] 不说明理由,仅以脱帽与否表示赞成或反对的一种表决方式。

[16] 意大利文,要进去的人,先把希望留在门外。(但丁)

[17] 即巴士底。

[18] 拉丁文,抛弃一切希望。

[19] 司法宫为路易九世(即圣路易)建造。

[20] 拉丁语,把犯人关进囚室时,狱卒照例说一句“Vade in pace”(去安安稳稳度日吧!),后转为“囚室”义。

[21] 上帝化身为凡人,即为耶稣。圣母马利亚从圣灵怀了孕,而上帝又说她所生的耶稣是他的爱子。这叫做三位一体。这样复杂的血缘关系,若萨的副主教仅仅陈述了它的一个方面,即圣母是耶稣的生母,亦即上帝的生母。至于爱斯美腊达,她当然未能在上帝化身为凡人的时候已经降生。

[22] 按照基督教义,女人是用男人肋骨做成的。用泥土做成之类,是所谓“异教”的传说,例如希腊神话。

[23] 这些都是吉卜赛人的别称。“秦加腊”为“茨冈”的意大利语音转。

[24] 阿斯蒂的布鲁诺(1035—1101)是意大利圣者。这里说的是关于他的一个传说。

[25] 锯刑和车裂都是中世纪的酷刑。

[26] 加罗法洛(1481—1559),意大利画家。

[27] 法兰西岛,古地区名,相当于法国中部和偏北平原。

[28] 泰米斯,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

[29] 早期的物理学不承认真空,总要杜撰出某种名词,命名并不存在的物质去填满真空。

[30] 法里,半里约2公里。

[31] “葛”的意思是“尾巴”。

[32] 圣灵降临节,复活节之后的第七个星期日。

[33] 富贵人家门前专门用来拴马的铁环,一个或多个,视本宅需要而定。

[34] 标志王徽的小红旗。

[35] 挑在长矛尖上的细长尖端的三角旗。

[36] 战场上标明本爵封号的旌旗。

[37] 主教有自己豢养的兵卒,既是私人警卫、护院,又是正规作战部队。

[38] 马扎奇奥(1401—1429),意大利名画家。

[39] 指唱诗班席次中的教士坐椅。

[40] 拉丁文,……我不畏惧成千上万聚集在我周围的人;起来,主啊!救救我吧,上帝!

[41] 拉丁文,……救救我吧,上帝!纵然水已进入,甚至没了我的灵魂。

[42] 拉丁文,……我已深深沉入万丈深渊;我脚下没有实地。

[43] 拉丁文,谁听我的话,相信派我来的主,就得永生;他不是来审判,他是从死亡走向永生。

[44] 拉丁文,从深深的地下我呼唤你,你听见了我的呼声。

[45] 拉丁文,你把我远远投入海洋的深底,波涛永远回旋,吞没了我。

[46] 拉丁语,现在你走吧,迟疑不决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

[47] 拉丁语,主啊,怜悯我们吧!

[48] 拉丁文,……主啊!你所有的旋涡、所有的波涛淹没了我!

[49] 《旧约·创世记》第22章说,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叫他把独生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设下祭坛,捆起以撒,放在柴堆上,点火,要杀以撒。上帝知道他的敬畏,派天使制止了他,叫他以公羊代替。

[50] 圣殿避难,早在古希腊时代,某些神殿就享有asulia(避难权),犯罪的人只要跑进去,就不受拘捕;如必须重新抓出来,得有一定的手续,还得发誓不处死、不虐待该罪犯。到罗马时代,仍然如此。以后的基督教教堂有些也援此例。关于中世纪这种避难权的情况,雨果在第9卷第2章中有相当详尽的介绍。

[51] 地鬼,西方民间传说中居住在地里的侏儒,形象丑恶。

[52] 西俗,跺脚是表示赞赏,甚至比鼓掌更热烈。

[53] 钟楼从那里升起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