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八章

她在笑,但她也在发怒。

“睡着了!您居然睡着了!”她带着一种惊讶而又不屑的神态嚷道。

“是您!”公爵喃喃说了一句,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边诧异地渐渐认出是她。“啊,对了!是约好了的……我在这儿睡着了。”

“我看到了。”

“除了您,没有人叫醒我吗?这儿除了您没有别人?我以为这儿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这儿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他总算完全醒过来了。

“那只是一个梦,”他若有所思地说,“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做这样一个梦……。请坐。”

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在长椅上,然后自己在她身旁坐下来沉思。阿格拉雅并不开始谈话,而只是凝神注视着对方。公爵也注视着她,但有时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在自己眼前。阿格拉雅的脸红起来了。

“哦,对了!”公爵打了个寒噤,“伊波利特开枪自杀了!”

“什么时候?在您那儿?”她问,但并不十分惊讶。“昨天晚上他不是还活着吗?发生了这样的事,刚才您居然还睡得着?”她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不过他没有死,枪没有打响。”

在阿格拉雅的坚决要求下,公爵不得不马上而且十分详细地把昨夜的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她不时催着公爵快讲下去,但又不断提问打岔,而且提的几乎都是枝节问题。不过,她怀着很大的兴趣听了公爵转述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的话,有几处她甚至要公爵重复一下。

“行啦,得抓紧时间,”她听完了以后断言道,“咱们只能在这儿待一小时,到八点,因为八点钟我一定得回到家里,免得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坐过,而我是有事情才来的,我有许多话必须告诉您。可是您刚才把我的思路全打乱了。关于伊波利特这个人,我认为他的手枪打不响是意料中事,这比较符合他的性格。但您相信他肯定想自杀而不是在糊弄人?”

“绝不是糊弄人。”

“这倒有可能。他果真写了要您把他的自白带给我?那您为什么不带来?”

“他没有死嘛。我可以问他要。”

“您一定带给我,可不必问他要。谅必这会使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向自己开枪的目的也许正是要我在事后读他的自白。我求求您,请不要认为我的话可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因为事实很可能是这样。”

“我并不笑话您,因为我自己也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很可能是这样。”

“您相信?难道您也有这样的想法?”阿格拉雅忽然惊奇得不得了。

她问得急,说得快,但有时好像不知如何是好,往往意未尽而话已断。她不时急于想要提出什么警告。总的说来,她怀着非比寻常的忧虑,虽然强作勇敢和带着挑战的意味,但可能也有点儿胆怯。她穿一条极普通的家常连衣裙,不过对她很相宜。她坐在长椅边上,身子时常打战,面孔涨红。公爵也认为伊波利特自杀是为了要阿格拉雅读他的自白,这使阿格拉雅惊诧不置。

“当然,”公爵解释道,“除了您以外,他也希望我们大家都称赞他……”

“怎么称赞?”

“就是,这……怎么对您说呢?这很难说清楚。不过他肯定希望大家把他围住,竭力劝他不要死,对他说人们都喜欢他、尊重他。很可能他最希望您这样做,因为他是在那样的时刻提到了您……尽管他自己恐怕不知道指的是您。”

“这就叫我完全没法理解:指的是我,又不知道指的是我。不过,我好像明白了。告诉您,当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时,我自己大约有过三十次考虑服毒自杀,并打算把这一切写成给父母的遗书,还想象我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情景,那时人人都将为我痛哭流涕并责怪他们自己不该对我如此狠心……。您又在笑什么?”她皱起眉头很快添上一句,“当您一个人浮想联翩的时候,您关于自己还想些什么?也许您把自己想象成陆军元帅,并且打败了拿破仑?”

“说实话,我的确想这样的事,尤其在快要入睡的时候,”公爵笑了起来,“不过我打败的不是拿破仑,而是奥地利军队。”

“我一点也不想跟您打哈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自己会去看伊波利特;请您通知他一声。不过我认为您这样的做法很不好,因为像您评判伊波利特这样剖视一个人的心灵太不礼貌。您不懂得体贴,尽管句句真话,所以并不公正。”

公爵思索起来。

“我觉得您对我的态度是不公正的,”他说,“我完全不认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倾向于这样想;何况他可能根本不这样想,而只是希望如此……他希望最后一次和人们相聚,赢得人们的尊重和喜爱。这明明是很好的感情,只是不知怎么的给搞糟了;问题在于他的病,还有其他原因!再说,有些人什么都干得好,而有些人无论干什么总是一团糟……”

“您大概把自己也扯进去了吧?”阿格拉雅指出。

“是的,我是说我自己。”公爵回答时并不理会这句问话中是否包含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决计睡不着觉。可见,您无论挤到哪里,马上就能睡着。您这是很不应该的。”

“可是要知道我整整一宿没睡,后来又走呀走的,一直走到听音乐的地方……”

“什么音乐?”

“就是昨天有乐队演奏音乐的地方。然后又来到这里,坐下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啊,原来如此!这还情有可原……。可是您到听音乐的地方去干吗?”

“不知道,反正去了……”

“好吧,好吧,以后再说;您老是打断我的话,您去听音乐跟我有什么相干?您梦见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关于……您没看到……”

“我明白,太明白了。您对她非常……。您怎么梦见她了?梦里她是怎么个样儿?不过,我压根儿不想知道,”她陡然愤愤地说,“别打岔……”

她稍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给自己鼓气,或者力图驱散不痛快的情绪。

“我把您叫来是为了这么件事:我想正式建议您做我的朋友。您干吗忽然这样盯着我瞧?”她几乎愤怒地补上这一句。

公爵此刻确实十分注意地望着她,并发现她的脸又开始涨得通红。在这种场合,她越是脸红,恐怕越是为此生自己的气,这从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明显地表现出来。通常,她在一分钟后便会迁怒于她说话的对象而不管对方是否有过错,并开始与之争吵。她知道并且感觉到自己这种乖僻和怕羞的脾气,所以平时不大与人交谈,比起她的两个姐姐来说话较少,甚至过于沉默寡言。如果非开口不可,尤其在这种微妙的场合,那么她就以非常傲慢的姿态开始谈话,好像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她总是预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或将要开始脸红。

“您也许不愿接受这个建议?”她倨傲地望着公爵。

“哦,不,我愿意,只是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是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需要这样正式提出建议。”公爵窘得要命。

“您原先是怎么想的?我把您叫到这里来为了什么?您头脑里在考虑什么?不过,您大概把我看成一个小小的蠢货吧?家里人对我都是这样看的。”

“我不知道有谁把您看成蠢货,我……不认为是这样。”

“您不认为是这样?您很聪明。说得尤其聪明。”

“我认为,您有时候甚至可能非常聪明,”公爵继续说,“刚才您有一句话说得非常聪明。针对我在认识伊波利特方面没有把握这一点,您说:‘尽管句句真话,所以并不公正。’我要记住这句话,仔细琢磨琢磨。”

阿格拉雅一下子喜形于色。这些变化在她身上都是以极其率直的方式发生的,而且非常迅速。公爵也感到高兴,甚至一边看着她,一边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听着,”阿格拉雅又开始说,“我盼了很久,一直想把这些话全告诉您,从您打那边给我写了那封信的时候起我就盼望着,甚至还要早些……。一半您昨天已经听我说过:我认为您是最诚实、最正直的人,比任何人更诚实、更正直,如果有人说您的头脑……说您的头脑某些时候有毛病,那是不公正的;我这样认定了,并且跟人家辩论,因为虽然您的脑子确实有毛病(对此您当然不会见怪,我是从高级的观点说的),但您主要的头脑比他们所有的人高明,这种头脑他们连做梦也休想得到。因为头脑有两副: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您说是不是?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这样。”公爵用勉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他的心颤得厉害,跳得剧烈。

“我知道您会明白的,”阿格拉雅郑重其事地说,“Щ公爵和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对于这两副头脑完全不理解,亚历山德拉也一样,可是请您想象一下:妈妈却明白了。”

“您很像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这怎么会呢?难道是真的?”阿格拉雅纳罕地问。

“真的,是这样。”

“我向您表示感谢,”她想了想以后说,“我很高兴知道自己像妈妈。这么说,您很尊敬她喽?”她添上一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得幼稚。

“非常尊敬,非常尊敬,您能这样正确理解这一点,我感到很高兴。”

“我也高兴,因为我发现人家往往……笑她。不过请您听我谈主要的:我考虑了很久,终于选择了您。我不愿让家里人笑我;我不愿人家把我当作一个愚蠢的小丫头;我不愿让人家逗我……。这一切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并且断然拒绝了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因为我不愿人家不断为我找女婿!我想……我想……唔,我想从家里逃出去,而我选择您是希望您能帮助我。”

“从家里逃出去?”公爵失声惊呼。

“是的,是的,是的,从家里逃出去!”她忽然喊道,愤怒的火焰异乎寻常地燃烧起来。“我不愿在那里老是被羞得面红耳赤,我不愿。我不愿在家里人面前红脸,不愿在Щ公爵、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或是其他任何人面前红脸,因此我选择了您。跟您我什么都愿意谈,甚至谈最重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想谈就什么时候谈;同样,您什么也不应当瞒着我。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我能跟他无话不谈,就像跟自己一样。近来,他们忽然说我在盼着您,说我爱您。这还是在您来到以前,而我并没有把信给家里人看过;现在人人都这样说了。我要表现得勇敢、什么也不怕。我不愿去参加那些舞会之类,我要做有益的事。我早就打算离开家庭。我在他们那儿像在瓶子里一样给关了二十年,他们都想把我嫁出去。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想逃走,尽管还是傻瓜一个。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计算好了,就等您来好向您打听国外的种种情况。我连一座哥特式教堂也没有见过,我想去罗马,我想参观各种学科的博物馆,我想去巴黎上学;最近一年我一直在自学准备考试,读了很多书;一些禁书我都看过。亚历山德拉和阿黛拉伊达什么书都看,她们可以,对我却不是所有的都让看,对我管得严。我不想跟姐姐吵架,但是对父母亲我早就宣布要彻底改变我的社会地位。我打算从事教育工作,我还指望着您呢,因为您说过您喜欢孩子。咱们可以一块儿从事教育工作,即使不是目前,也可以在将来,您说对吗?咱们一块儿做些有益的事;我不想当将军的女儿……。告诉我,您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吧?”

“哦,完全不是。”

“这很遗憾,我还以为……我到底以为怎样呢?反正您将来当我的指导,因为我挑选了您。”

“这太荒唐,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

“我要从家里逃出去,我要逃出去!”她大声嚷着,她的眼睛又开始熠熠闪光。“要是您不同意,我就嫁给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我不愿在家里被看作一个下流女人,指责我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天知道究竟有多少罪名。”

“您疯了不成?”公爵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指责您什么?谁指责您?”

“家里人,所有的人,妈妈、姐姐、爸爸、Щ公爵,甚至还有您那个可恶的郭立亚!即使不是直说,至少也是这么想的。这话我当面对他们所有的人都说了,包括妈妈、爸爸在内。妈妈为此病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亚历山德拉和爸爸对我说:我自己也不懂得自己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话。我当即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们说:我已经什么都懂得,所有的话我全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还在两年前我就故意读了保罗·德·科克[1]的两本小说,为的是了解一切。妈妈听见以后险些昏倒。”

公爵头脑里有个奇怪的主意倏地一闪。他定睛注视着阿格拉雅,微微一笑。

他简直无法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姐,当初这位小姐曾那样骄矜、那样傲慢地把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信读给他听。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位目空一切、冷若冰霜的美人,内心深处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小孩子,也许现在也确实不是所有的话都理解的小孩子。

“您是不是一直生活在家里,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他问道。“我是想说,您有没有上过什么学校,有没有在贵族女子中学读过书?”

“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一直待在家里,就像密封在瓶子里似的,一旦从瓶子里出来便直接嫁人。您笑什么?我发现您好像也在嘲笑我,也站在他们一边,”她附加这句话时把脸一沉,大有发威之势,“别惹我生气,我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敢肯定您到这里来可谓信心十足,拿准了我已经爱上您并且约您来幽会。”她怒冲冲地断然说。

“我昨天的确担心这一着,”公爵实在窘得慌,糊里糊涂竟走了嘴,“但今天我确信,您……”

“什么?”阿格拉雅大叫一声,她的下唇一下子哆嗦起来。“您担心我……您竟敢以为我……。上帝啊!您大概怀疑我叫您到此地来是想引您上钩,然后让别人在这里撞见我们,迫使您和我结婚……”

“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您怎么不害臊的?在您纯洁无邪的心中怎么可能产生这样肮脏的想法?我敢打赌,您对自己这些话一句也不信……您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阿格拉雅坐在那里,固执地望着地上,似乎自己也对刚才所说的话害怕起来。

“我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她喃喃地说,“您凭什么知道我的心是无邪的?当初您怎么敢寄情书给我?”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这是一封极其恭敬的信,这封信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从我心中流出来的!当时我像回忆光明一般想起了您……我……”

“那就好了,好了,”她忽然打岔道,但已经完全不是刚才那种语气,而是彻底感到后悔,简直近乎恐惧,甚至俯首转向公爵,犹自竭力避免直接看他,想要碰碰他的肩膀,更加恳切地请他不要生气,“好了,”她羞愧万分地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刚才我使用了极其愚蠢的词语。我这是……想要试试您的心。您只当我没说过这话。如果我得罪了您,那就请您原谅。请不要正面看着我,把脸转过去。您说这是非常肮脏的想法;我是故意说出来刺刺您的。有时我自己也觉得我想说的话怪可怕的,可愣是一下子说了出来。刚才您说那封信是在您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写的……。我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她轻柔地说,眼睛又望着地上。

“哦,您哪里都能知道呵!”

“我全知道!”她又激动地叫起来,“那时候您和那个跟您私奔的下流女人在一套房间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时脸已经不红,而是变得煞白,并且霍地站起来,仿佛又忘其所以,但旋即醒悟过来,重新坐下;她的嘴唇还继续哆嗦了好一阵子。大约有一分钟谁也不则声。公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大为震骇,不知该把它归因于什么。

“我一点儿都不爱您。”她蓦地说,犹如斩钉截铁。

公爵没有回答;两人又沉默一分钟左右。

“我爱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她说得极快,但声音几乎听不见,而头垂得更低了。

“这不是事实。”公爵也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这么说,我在撒谎?这是真话;我给了他保证,前天,就在这条长椅上。”

公爵吃了一惊,有一会儿工夫陷于深思之中。

“这不是事实,”他断然重复说道,“这一切都是您捏造的。”

“太客气了。要知道,他已经改好了;他爱我甚于自己的生命。他在我面前烫了自己的手,仅仅为了表明他爱我甚于自己的生命。”

“烫了自己的手?”

“是的,他自己的手。信不信由您——我不在乎。”

公爵又默不作声。阿格拉雅的话里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她在生气。

“既然这是在此地发生的,难道他把蜡烛带到这儿来了?否则我想象不出……”

“对……是带蜡烛来了。这有什么不可想象的?”

“是一支完整的,还是蜡台里的?”

“唔……不……是半支……是蜡烛头……是一整支,——反正都一样,别跟我纠缠!……他还带来了火柴,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话。他点亮了蜡烛,把一个手指头悬在蜡烛上足足有半小时;难道这是不可能的?”

“昨天我见过他;他的手指好好儿的。”

阿格拉雅一下子扑哧笑了出来,完全像个小孩子。

“您可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撒谎?”她忽然以十足孩子气的信任态度转向公爵,嘴唇上还颤动着憨笑。“因为撒谎的时候要是巧妙地插进一件不大寻常、稀奇古怪的事情,反正随便什么过于夸张或者根本不可能有的事情,那么谎话听起来会可信得多。这我注意到了。只是我的做功太糟糕,因为我不善于……”

忽然,她又板起了脸,仿佛一下子猛醒过来。

“那一回,”她严肃地、甚至忧伤地望着公爵,对他说,“那一回我给您朗诵了‘可怜的骑士’的故事,我虽然想用这个办法……为一件事赞扬您,但同时也想谴责您的行为,向您表示我知道……”

“您对我太不公平……对您刚才用那样可怕的字眼提到的苦命女人太不公平,阿格拉雅。”

“因为我全都知道,全知道,所以才用这样的字眼!因为我知道半年前您曾当着所有的人向她求婚。别打岔,您瞧,我说话时不加评论。在这以后她随罗果仁跑了;后来您和她一起住在乡下或城里某个地方,她离开您住到别人家里去了。”阿格拉雅脸红得可怕。“后来她又回到爱她爱得……发狂的罗果仁身边。而您刚一得悉她已返回彼得堡,马上跟踪赶到此地来,可见您的理智也是非常健全的。昨晚您挺身保护她,刚才又在梦里见到她……。您瞧,我全知道;您是为了她,是为了她才到彼得堡来的,可不是吗?”

“是的,是为了她,”公爵轻轻答道,同时低下头来黯然神伤,全然没有料想到阿格拉雅如何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是为了她,目的只想了解……。我不相信她和罗果仁在一起能得到幸福,虽然……总而言之,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在此地为她做些什么和怎样帮助她,但我还是来了。”

他打了个寒战,对阿格拉雅瞧瞧;阿格拉雅带着憎恨的表情听他说。

“既然您不知道来干什么就来了,可见您爱她之深。”阿格拉雅终于说。

“不,”公爵回答说,“不,我并不爱。哦,您哪里知道,我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回想起来有多么可怕!”

说到这里,他身上甚至起了一阵战栗。

“您把一切都谈出来。”阿格拉雅说。

“这里头没有您听不得的东西。为什么我单单想跟您谈这一切,只告诉您一个人,——理由我说不上来,也许我的确很喜欢您。那个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上最堕落、最邪恶的人。哦,请不要辱骂她,不要向她扔石头。她由于意识到自己蒙受不应蒙受的耻辱,已经把她自己折磨得太苦了。哦,她每时每刻都在大声疾呼,说她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人们的牺牲品,是一个淫棍和恶贼的牺牲品;但不管她向您说什么,要知道,她自己首先不相信她自己,相反,她凭着自己的整个良知相信她自己是……有罪的。当我试图驱散这重黑雾时,她竟痛苦到那样的程度,以致我心头的创伤永远无法平复,除非那段可怕的时光从我记忆中消失。我的心就像被永远刺穿了一样。您可知道她离开我逃跑的目的是什么?恰恰只是为了向我证明她是卑贱的。但其中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她只是要让我看清这一点,而她逃跑是因为她心中无论如何想做一件丑事,这样马上可以对自己说:‘你又干了桩丑事,可见你是个贱货!’哦,也许这您不能理解,阿格拉雅!您可知道,这种不断意识到耻辱的心情对她来说也许包含着某种可怕的、反常的乐趣,就像是对某人进行报复。有时候我使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周围的光明,但她马上又愤慨起来,甚至发展到痛责我把自己高高地置于她之上(其实我绝无此意),最后针对我的求婚建议干脆向我宣布,她既不要任何人表示高傲的同情,也不要帮助,更不要任何人把她‘拔高到与自己平等的地位’。昨天您看到她了;难道您以为她跟那一帮子在一起感到快乐?她难道应该与这帮人为伍?您不知道她的智力有多么发达,她能理解的事可多呢!有时候她简直使我惊讶!”

“您在那边对她也讲这些……大道理?”

“哦,不,”公爵并不理会对方问话的口吻,仍然若有所思地说下去,“我差不多一直保持沉默。我常常想开口,但我确实不知说什么好。您也知道,在某些场合还是不开口为好。哦,我曾经爱过她;哦,非常爱她……但后来……后来……后来她全猜透了。”

“猜透什么?”

“猜透我只是怜悯她,可是我……已经不爱她了。”

“您怎么知道?也许她确实爱上了那个……把她带走的那个地主?”

“不,我全知道;她只是拿他取笑罢了。”

“她就从来不取笑您?”

“不。她的笑是出于愤恨;哦,那时她怒火中烧,狠狠地指责我,——她自己也痛苦万分!但是……后来……哦,别提了,别让我再想起这段往事!”

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您可知道,她几乎每天给我写信?”阿格拉雅问。

“这么说,真有此事!”公爵失声惊呼。“我听说过,但一直不愿相信这件事。”

“您是听谁说的?”阿格拉雅吓了一跳。

“罗果仁昨天对我说过,只是说得不太清楚。”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在我们去听音乐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晚上十一点多钟。”

“啊,既然是罗果仁……。您可知道她在那些信中给我写了些什么?”

“我对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她是个疯子。”

“这就是那些信,”阿格拉雅从衣兜里取出都套着信皮儿的三封信,把它们扔在公爵面前。“她已经足足有一星期老是在恳求、劝说、诱使我嫁给您。她……是的,她很聪明,虽然是个疯子,您说得对,她比我聪明得多……。她在信上告诉我,说她爱上了我,她每天都在寻找机会见到我,哪怕老远看一眼也好。她说您爱我,她知道这一点,她早就注意到了,还写到您跟她在那边如何谈起我。她希望能看到我称心如意;她深信只有我能构成您的幸福……。她写得那么荒唐……那么奇怪……。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过,我等着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您一点也猜不出来?”

“这是神经错乱;这证明她是个疯子。”公爵说时,他的嘴唇已哆嗦起来。

“您莫非在哭?”

“不,阿格拉雅,不,我没有哭。”公爵对她看了一下。

“我该怎么办呢?您能给我出个主意吗?我总不能老是收到这些信哪!”

“哦,您别管她了,我恳求您!”公爵叫道,“在这片黑雾中您又能做什么呢?我一定尽一切努力叫她不再给您写信。”

“如果这样的话,那您是个没有心肝的人!”阿格拉雅激动地说,“难道您看不出她爱的不是我,而是您?她只爱您一个人!难道她所有的心思您都看出来了,而这一点竟看不出来?您可知道这是什么,这些信意味着什么?这是忌妒;这比忌妒更强烈!她……您以为她果真会嫁给罗果仁,就像她在这几封信中所写的那样?只要您跟我举行了婚礼,她第二天就会自杀!”

公爵全身猛地一震;他的心往下一沉。但他惊异地望着阿格拉雅。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孩子早已成长为一个女人,但他对此总觉得奇怪。

“上帝可以作证,阿格拉雅,为了使她恢复平静、得到幸福,我愿献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经不能爱她,她也知道这一点!”

“那您就牺牲自己,这对于您是很合适的!您本来就是个大善人。不要再称我阿格拉雅[2]……。刚才您一直光称我阿格拉雅……。您应当,您有义务使她得到新生,您必须再带她到别处去,使她的心得到平静和安宁。您明明是爱着她的!”

“我不能这样牺牲自己,尽管我一度曾想……也许现在仍然愿意。但我知道而且认定,她跟我在一起非毁灭不可,因此我要离开她。今天七点钟我本来应该去见她;但我现在也许不去了。冲她这份自尊心,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这种爱,——那时我们俩都将毁灭!这是不自然的,但在这件事情上一切都不自然。您说她爱我,可这难道是爱情?在发生了我已经忍受过的一切之后,难道还可能有这样的爱情?不,这是别的东西,而不是爱情!”

“您的脸色多么苍白!”阿格拉雅忽然大吃一惊。

“不要紧;我睡得太少;精力不济,我……我们那时确实谈您来着,阿格拉雅……”

“这是真的?您果真会跟她谈论我?而且……那时您总共只见过我一次,您怎么会爱上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的。在我当时所处的那重黑雾中,我梦想着……也许是在幻觉中看到新的霞光。我不知道对您作为第一个对象我是怎么想的。当时我写信给您,说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这一切仅仅是梦想,是当时那种可怕的局面的产物……。后来我开始埋头用功;本来我是三年也不会到彼得堡来的……”

“这么说,您是为她而来?”

阿格拉雅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为她。”

双方保持阴郁的沉默达两分钟之久。然后,阿格拉雅从座位上站起来。

“既然您说,”她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开始说,“既然您自己相信这个……您的这个女人……是疯子,那我可管不着她那些疯狂的胡思乱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把这三封信拿去代我扔还给她!如果她,”阿格拉雅突然扯开嗓子大叫,“如果她胆敢再寄一行字给我,那么您告诉她,我要向父亲告发,会把她送进教养所的……”

公爵一跃而起,惊恐地望着勃然大怒的阿格拉雅;顿时好像一道雾幕在他眼前落下……

“您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不是真话!”他喃喃地说。

“这是真话!真话!”阿格拉雅几乎失去理智似的嚷道。

“真话是指什么?什么样的真话?”他们身旁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真话是指我要嫁给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是指我爱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而且明天就跟他私奔!”阿格拉雅冲她母亲撒起野来。“您听见了没有?您的好奇心满足了没有?这下您满意了吧?”

于是她跑回家去。

“不,我的公爵爷,现在您不能走,”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把公爵留住,“劳您驾到我那儿去讲讲明白……。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我本来就一宿没睡……”

公爵跟随她走去。

* * *

[1] 夏尔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通俗小说家。他的作品格调不高但在当时的法国甚至整个欧洲非常流行,几乎全部都有俄文译本。

[2] 这话的意思是要公爵对她保持距离,用本名连父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