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七章

我有一支袖珍小手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搞了这玩意儿,人们在那样可笑的年龄会一下子开始喜欢有关决斗、盗劫之类的故事,幻想有人如何约我进行决斗,而我站在对手的枪口前如何面不改色。一个月以前我把那支袖珍手枪察看了一下备用。在放枪的盒内我找到两颗子弹,而在角制火药筒内发现够装三发的火药。这支枪蹩脚得很,子弹打出去偏离目标,射程不超过十五步;但要是把它紧贴在太阳穴上,当然能把头颅打歪的。

我打算在巴甫洛夫斯克看见日出时到林苑里去死,免得惊动别墅里的任何人。我的《说明》足以向警察说明全部情况。心理学爱好者以及其他有兴趣的人可以从中得出他们愿意得出的一切结论。不过我不希望把这份手稿公之于众。我请求公爵自己保留一份,另一份交给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叶班契娜。这是我的意愿。我把我的骨骼遗赠给医学科学院用于学术目的。

我不承认别人有权充当我的法官,并且知道现在任何法庭都管不了我。不久以前我还对这样一种假设感到十分可笑:倘若现在我忽然想到杀死什么人,哪怕一下子干掉十个人,或者做一件在这个世界上被认为最最可怕的事情,那么,在体罚和肉刑已被废除的情况下,法庭面对我这样一个只能再活两三星期的人将陷于何等尴尬的境地?我将会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在他们的医院里,有医生悉心照料,也许比在自己家里要舒服得多、暖和得多。我不明白,处在我这种状态的人为什么想不出同样的主意?哪怕只是开个玩笑也好嘛。不过,也可能想得出;即使在我们中间,善于找乐子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纵然我不承认对我的任何评判,我知道将来还是要被人评判的,而那时我已经既聋又哑,无从答辩。我不愿没有留下答词就离去;我的回答是自由而不是被迫作出的,不是为了给自己辩护,——哦,才不呢!我不用请求任何人宽恕,也没有任何事情要人宽恕,——我就是自己愿意回答,如此而已。

首先,这里存在着一个奇怪的思想:我有权支配属于我寿限之内的这两三个星期,对于我的这份权利有谁会想要提出争议?凭什么?出于什么动机?这干什么法庭的事?究竟谁非要我这样做不可?也就是要我不仅像现在这样被判刑,还要我乖乖地服满刑期!难道果真有人需要?这是道德的需要?我还懂得,倘若我在身强力壮的情况下夺去自己的生命,而我的生命“本来可能有益于我的邻人”等等,那么道德还可以按老一套的旧观念指责我擅自处置我的生命,或者扣上其他只有道德自己知道的什么罪名。但如今,在刑期已经判定并向你宣读了的现如今,哪门子的道德除你的生命之外还需要那嘶哑的最后一声嗟吁?何必随着这一声嗟吁才让你交出生命的最后一个原子,同时还得恭听公爵的抚慰,而他根据基督教义通过论证必定能幸福地认识到,实际上你死了倒好。(像他那样的基督徒照例都会取得这种认识,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搬出那些可笑的“巴甫洛夫斯克树木”来想要干什么?让我生命的最后若干小时好受些?想用生命和爱的幻影遮蔽迈耶尔大楼的砖墙以及如此直率和天真地写在上面的一切,不让我看见;其实,我越是忘其所以,越是陶醉于这最后的幻影,他们所做的结果就越是会加深我的痛苦。既然这不知何日方休的筵席一开始就唯独认为我是多余的,那么,你们的大自然、你们的巴甫洛夫斯克林苑、你们的日出和日落、你们湛蓝的天空和你们一张张志得意满的脸,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所有这一切美景我还要它则甚?事实上,现在我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必须知道和不得不知道:就连此刻正在我身旁一道阳光中嗡嗡作声的一只小苍蝇,也是这筵席和合唱的参加者,也知道其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也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唯独我被淘汰出局,而且仅仅由于我的怯懦在这以前还一直不愿明白这一点!哦,我明明知道,公爵和他们那些人多么希望把我带到如下的一步:那时我发表的将不是这番“阴险恶毒”的言论,我将出于劝人为善和颂扬道德胜利的目的唱一节米尔瓦的经典名诗——

但是请相信我,天真老实的人们,请相信我,在这一节温良敦厚的诗句里,在用法文诗向世界表示的这种经院式祝福里,蓄积着那么多隐秘的苦味,那么多不可调和而在韵律中自行冲淡了的怨气,以致连诗人自己可能也闹糊涂了,把这股怨气当作了感动的眼泪,而且就这样死去;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要知道,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和无能为力这种耻辱是有限度的,超越了这个限度,人就无路可走,由此他反倒会开始从自己的耻辱中感到巨大的乐趣……。当然喽,从这个意义上说,顺从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这我承认,——不过并非从宗教把逆来顺受视为力量那个意义上说。

宗教!我可以承认有永恒的生命,也许我一向承认。就算是最高主宰的意志把意识点亮,就算意识环顾世界后说出:“我存在着!”就算这位最高主宰忽然派定该意识必须化为乌有,因为那边出于某种需要如此安排(甚至不说明究竟为什么),——就算是需要吧,这一切我都可以接受,但又要提出一个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为什么在这同时还需要我的顺从?难道就不能干脆把我吃掉而不要求我颂扬把我吃掉的力量?难道那边果真有谁会因我不愿再等两个星期而动肝火?我不相信;比这准确得多的推测无非是——需要用我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仅仅是一个原子的生命去为某种全面的和谐锦上添花,去充当某一个正号或负号以达到某项对比的目的等等,等等,正像每天需要牺牲许许多多生物的生命一样,否则除此以外的世界就维持不下去(不过必须指出,这个思想本身气量不大)。但是算了吧!我同意,不如此(也就是说若非经常不断地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摆不平。我甚至愿意承认我对于这种安排一窍不通,但有一点我绝对知道:既然已经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在结构上有错误,否则它就维持不下去——干我什么事?既然如此,谁还会来指责我,为什么指责我?你们怎么想都可以,反正这一切是不合理和不公平的。

然而,无论我怎样渴望,我始终无法想象,身后的生命和天命都是不存在的。最确切的说法是:这一切都存在,但我们对身后的生命及其规律完全不懂。可是,如果这玩意儿那么难懂,甚至完全不可理解,难道我无法领悟莫测高深的道理,后果就得由我负责?诚然,他们说(公爵当然也和他们在一起),在这个问题上需要服从,要不加思考、诚惶诚恐地服从,如果我温驯柔顺,到另一个世界一定能得到补偿。我们由于不理解天命而烦躁地把我们的观念说成是天命,这样就太贬低天命了。但这里又要指出,既然天命不可理解,那么,我再说一遍,要对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负责也是困难的。既然如此,那怎么能因为我无法理解天命的真正意志和规律而指责我呢?不,还是撇开宗教不谈为好。

何况也已经够了。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太阳谅必已经升起,“在天空中发出巨响”,无穷大的力量将倾泻在普天之下。就这样吧!我将一边正面望着力量和生命的源泉,一边死去,我已不要这条命!如果我有权力不出生到世上来的话,那我一定拒绝在这样嘲弄人的条件下生存。但我还有权力死去,虽然我退还的只是屈指可数的时日。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力,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造反。

最后声明:我死决不是因为熬不过这三个星期。哦,我有足够的力量熬过去;而且,如果我愿意的话,单是意识到我受了委屈就足以使我告慰。但我不是一位法国诗人,我不要这样的安慰。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诱惑。自然法则以其判定的三个星期把我的活动限制到了这种程度,以致自杀也许是我还来得及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善始善终的唯一事情。怎么说呢,可能我确实想把握住这最后一次行动的机会?抗议有时候是一种不可小看的行动……

《说明》到此结束;伊波利特终于打住……

在特殊情况下,直率可以达到极端肆无忌惮的最后阶段,那时,一个神经质的人被激怒而失去了自持力,已经什么顾虑都没有,哪怕吵翻了天也不在乎,甚至求之不得。他会向人们发动袭击,同时自己怀着一个模模糊糊、但很坚定的决心,准备在一分钟以后从钟楼高塔上掉下去,以此了结可能产生的一切误会。这种状态的征候通常表现为体力接近于衰竭。在这以前一直支撑着伊波利特的那种反常的高度紧张,现在已达到这样的最后阶段。这个病入膏肓的十八岁小青年本人的样子十分虚弱,就像从树上脱落的一张颤抖的枯叶。但是,他的目光才向听众一扫,——这是最近一小时内的第一次,——一种极度傲慢、极度轻蔑和侮辱性的厌恶之状立刻在他的眼神和笑容中表现出来。他急于向人们挑战。但听众也愤慨万分。大伙悻悻然从桌旁站起来,发出很大的响声。疲倦、香槟、紧张使他们得到的印象显得更加纷乱、更加恶心——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

忽然,伊波利特从椅子上蹦起来,仿佛被人抓离了座位。

“太阳出来了!”他看见了闪光的树梢喊叫起来,并当作什么奇迹似的指着它们给公爵瞧。“出来了!”

“您原先以为太阳不会出来还是怎么着?”菲尔狄宪柯从旁插了一句。

“又得烤上一整天,”加尼亚漫不经心地嘀咕道;他手里拿着帽子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要是这样一个月不下雨,那可够呛!……咱们走吧,普季岑,怎么样?”

伊波利特听着几乎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一下子脸色白得可怕,浑身发抖。

“您十分拙劣地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侮辱我,”他向加尼亚说,眼睛直盯着他,“您这个混蛋!”

“这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放肆!”菲尔狄宪柯吼叫起来,“真是少有的神经脆弱!”

“不过是个蠢货。”加尼亚说。

伊波利特稍稍按捺住自己。

“我明白,诸位,”他开始说,身体还在发抖,结结巴巴地每一句话都要卡住,“难怪你们要对我进行人身报复,我……后悔用这些胡话(他指指手稿)惹你们心烦,不过我后悔没把你们烦死……”他作了一个愚蠢的微笑,“烦死没有,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伊波利特突然转而问他,“烦死还是没有烦死?说呀!”

“稍微嫌长了点儿,不过……”

“把话都说出来!不许撒谎,哪怕您一辈子就这一回!”伊波利特哆嗦着逼问。

“哦,我根本不在乎!对不起,我请求您别缠着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扭头不去理他。

“祝您安睡,公爵。”普季岑走到公爵跟前向他告辞。

“他马上会开枪自杀的,你们怎么啦?瞧他!”薇拉发出一声喊,惊恐异常地冲向伊波利特,甚至抓住他的双手。“他不是说过等太阳出来就开枪自杀吗?你们怎么都像没事人似的?”

“他不会自杀的!”好几个人同声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其中也有加尼亚。

“诸位,你们可要留神!”郭立亚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只手喊道,“你们只要看一看他的脸色!公爵!公爵,您到底怎么啦?”

薇拉、郭立亚、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麇集在伊波利特身边,四个人都抓住他。

“他有权利,有权!……”布尔多夫斯基讷讷地说,不过自己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请问公爵,您打算如何处置?”列别杰夫走到公爵面前;他已经醉态毕露,并且被激怒到了不顾颜面的程度。

“处置什么?”

“不,让我说几句,我是这里的房主,尽管我毫无轻慢您的意思。就算您也是这里的主人,我也不愿让人这样在我自己家里……。就这档子事儿。”

“他不会自杀的;这小子在胡闹!”伊沃尔京将军愤激而又自以为是地突然大喝一声。

“说得对,将军!”菲尔狄宪柯附和道。

“我知道他不会自杀,将军,我深深尊敬的将军,但不管怎样……因为我是这儿的主人。”

“我说杰连企耶夫先生,”已经向公爵告辞的普季岑忽然说,并且向伊波利特伸出一只手,“您在手稿中好像谈到了您的骨骼,打算把它遗赠给科学院,是不是?您说的是您的骨骼,您自己的?也就是说,您要遗赠您的骨头?”

“对,我的骨头……”

“那就好。我是怕会不会搞错;据说已经有过这样的事情。”

“你们干吗要惹他?”公爵蓦地大声说。

“把人家眼泪都逗出来了。”菲尔狄宪柯添上一句。

但伊波利特根本没有哭。他想移动身子,但围住他的四个人一下子都抓住他的手。这时有人发出笑声。

“他正是指望别人会抓住他的手;他读那份东西就是这个目的,”罗果仁指出,“再见,公爵。坐得时间太久,骨头都疼了。”

“杰连企耶夫,如果您真的想自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笑了起来,“换上我处在您的地位,听了这样的恭维话一定赌气不自杀,存心气气他们。”

“他们巴不得看到我自杀!”伊波利特冲他抬起头来。

他说话就像吵架似的。

“他们因为看不到,所以恼火。”

“那么您也认为他们是看不到的喽?”

“我没有怂恿您的意思;相反,我认为很可能您会自杀。主要的是您别生气……”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拉长调子说。

“我现在才明白,我把这份东西念给他们听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伊波利特说时突然用充分信任的神态望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好像在请一位朋友提供友谊的忠告。

“局面是可笑的,不过……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向您提什么建议好。”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含笑回答。

伊波利特严厉地直盯着他瞧,一眼不眨,也不说话。可以料想,他有时完全神志不清。

“不,让我说几句,这算是哪门子的派头!”列别杰夫说道,“他说:‘我要到林苑里去开枪自杀,为了不惊动任何人!’他以为只要下台阶往花园里走上三步,就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啦?”

“诸位……”公爵正欲开口。

“我,让我说几句,我深深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死抓住这个题目不放,“由于您亲眼看到这不是开玩笑,还由于至少一半客人也持这样的意见,并且深信,现在,既然已在这里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势必要开枪自杀以挽回面子,我作为房主当着见证人的面宣布,我敦请你们给予协助!”

“究竟该做什么,列别杰夫?我愿意协助您。”

“听我说:首先,要他立刻把刚才他在你们面前吹嘘过的那支手枪交出来,包括全部弹药。如果他肯交出来,考虑到他的病情,我同意让他在这座房屋里度过这一宿,当然必须在我的监视下。但是明天一定得请他自便;请原谅,公爵!要是他不交出武器,我一定马上扭住他的胳膊,我扭一支,将军扭另一支;我马上派人去通知警察,那时这件事就交给警察局去处理。请菲尔狄宪柯先生看在老相识分上去走一趟。”

此刻群情哗然;列别杰夫激动非常,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菲尔狄宪柯准备前往警察局;加尼亚一个劲儿地坚持说谁也不会自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保持沉默。

“公爵,您什么时候从钟楼上摔下来过没有?”伊波利特忽然低声问他。

“没——有……”公爵天真地回答。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对我这样的憎恨?”伊波利特又悄悄地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公爵,好像真的在等他回答。“够了!”他突然冲着全体在场的人吼叫。“都是我的错……谁也没有我的过错大!列别杰夫,给你钥匙,”他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一串套在钢环上的三四只小钥匙,“这一把,最后第二把……郭立亚会指给您看的……郭立亚!郭立亚哪儿去了?”他喊道,其时他看着郭立亚却视而不见,“对……他会指给您看的;昨天是他和我一起把东西放进旅行包的。你带他去,郭立亚;我的旅行包……在公爵书房里桌子底下……用这把钥匙开,我的手枪和火药筒……在下面一只盒子里。昨天他自己放进去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指给您看;但有一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回彼得堡去的时候,您得把枪还给我。听见没有?我这样做是为了公爵,不是为您。”

“这才对!”列别杰夫抓起钥匙皮笑肉不笑地跑到隔壁房间里去。

郭立亚站住不走,想要说些什么,但列别杰夫把他拉去了。

伊波利特望着嘻嘻哈哈的客人们。公爵注意到他的牙齿在打架,像在恶寒时那样。

“他们都是混蛋!”伊波利特又咬牙切齿地向公爵低语。他跟公爵说话总是做出交头接耳的样子。

“离开他们吧;您太虚弱了……”

“我马上去,马上就去……这就去。”

忽然他把公爵搂住。

“您也许认为我是个疯子吧?”他望着公爵说,并且奇怪地笑了起来。

“不,可是您……”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您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您站着……我要看看您的眼睛……。就这么站着,让我看。我要告别大写的人。”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默默地对公爵看了有十来秒钟,脸上全无血色,额角汗涔涔的,一只手奇怪地抓住公爵,好像生怕把他放了。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么啦?”公爵惊叫起来。

“马上就去……够了……我就去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一口……。我要,我要,别管我!”

他迅速拿起桌上的酒杯,突然离开原地,一眨眼就走到下廊台的台阶口。公爵正要追上去,偏偏就在这个当儿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伸出手来向他告辞。过了一秒钟,廊台上所有的人忽然一齐大叫起来。接着出现一分钟极度的慌乱。

所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伊波利特走到下廊台的台阶口上站住,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插在他身上所穿一件大衣的右侧兜里。凯勒尔事后声称,伊波利特在这以前也老是把那只手插在右边的兜里;当他还在跟公爵说话时,他的左手揪住自己的肩膀和领子,而那只右手一直插在兜里,凯勒尔声称自己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生了疑心。不管怎样,反正某种不安的心情促使他也向伊波利特追上去。但他也没有赶上。他只看见伊波利特的右手中有件东西刷地一闪,就在这同一秒钟,一支袖珍小手枪已经直接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凯勒尔扑上去抓住他的手,但伊波利特也在同一秒钟内扣动了扳机。扳机发出干涩刺耳的咔嗒一声,但枪声没有响起来。当凯勒尔一把抱住伊波利特时,后者倒在他怀里,好像失去了知觉,也许果真以为自己已经被枪打死。手枪已经到了凯勒尔手里。伊波利特被扶住,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大伙纷纷把他围住,你叫我嚷,问这问那。大伙都听到咔嗒一声,而看见的却是个活人,连一块皮也没有擦破。伊波利特则坐在那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毫无表情地把所有的人一一看遍。列别杰夫和郭立亚就在这个当儿跑进来。

“卡壳了?”周围的人纷纷问道。

“也许没装弹药?”另有些人猜测。

“装着!”凯勒尔察看了手枪宣布。“可是……”

“难道卡壳了?”

“压根儿没有火帽。”凯勒尔宣布。

接下来那种啼笑皆非的场面实在很难描述。最初遍及所有人的惊恐迅速地开始被笑声取而代之;有几位甚至纵情狂笑,在这件事情中找到了缺德的乐趣。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扭绞着双手向所有的人哀告,甚至向菲尔狄宪柯哀告,用双手把他抓住,向他发誓说自己忘了,“完完全全无意而不是故意忘了”把火帽放进去,说“这些火帽全在这儿,在他的背心口袋里,有十只”(他让周围所有的人看),说他没有事先安上火帽是怕枪会在衣兜里走火,认为需要的话随时都来得及安上,不料给忘了。他向公爵、向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诉说,恳求凯勒尔把枪还给他,他马上可以向所有的人表明什么是“他的名誉,名誉”……说他从此“永远名誉扫地了!”……

最后,他确实失去了知觉。他被抬到公爵书房里,酒已全醒的列别杰夫立刻派人去请医生,他自己带着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和将军守在病人床前。在人事不省的伊波利特被抬走以后,凯勒尔站到廊台中央,为了让所有的人都听见,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而又声情激越地宣布:

“诸位,如果你们中间再有任何人当着我的面说出怀疑火帽是故意忘记安上的话,并认为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无非演了一出滑稽戏,——对于说这话的人我决不客气。”

但是没有人答理他。客人们终于陆陆续续地匆匆散去。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果仁一道走了。

公爵见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改变初衷,未作解释便欲离去,感到很奇怪。

“您不是说等大家散去以后要跟我谈谈吗?”他问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

“的确如此,”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说着忽然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并让公爵坐在他旁边,“但现在我暂时改变了主意。我得向您承认,我觉得有点儿窘,您也是这样。我的思绪很乱;此外,我想要跟您解释的事情对我来讲实在太重要了,对您也是这样。情况是这样的,公爵,我希望做一件光明磊落的事,哪怕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也就是绝对不夹杂一点点私心,但我认为此时此刻我不太具备做光明磊落的事的条件,再者,您可能也……也……同样……反正咱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就要到彼得堡去三天,如果咱们等上这三天工夫,事态可能会趋于明朗,对我对您都一样。”

于是他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以致使人觉得奇怪:何必坐下呢?公爵也觉得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似乎怏怏不乐、面有愠色,看起人来带着敌意,目光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请问,您现在要去看病人吗?”

“是的……我担心。”公爵说。

“不要担心;我看他还能活上六个星期,甚至在这里还会好起来。不过最好是您明天就把他打发走。”

“也许我确实对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可能认为我不相信他会自杀?您是怎么看的,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

“我绝对不这样看。您实在太善良,所以还耿耿于怀。我听说过这等事,但从来没有真正看到一个人为了要人家夸他或者因为人家不夸他而赌气自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这种毫不掩饰的意志薄弱!不过,你明天还是把他打发走的好。”

“您认为他会不会再次自杀?”

“不,现在他不会自杀了。但是请提防那些咱们国产的拉塞内[8]!我再次提醒您,犯罪对于这批既无才干、又不耐烦的贪心小人是最寻常不过的逋逃薮。”

“难道这是个拉塞内?”

“本质相同,虽然戏路可能不一样。您会看到的,如果这位先生没有能耐纯粹为了‘开个玩笑’干掉十来个人的话,正像刚才他自己在《说明》中读给我们听的那样。反正如今他的这些话使我没法睡觉。”

“您也许过于多虑了。”

“您这个人真是妙不可言,公爵;您不相信他现在能杀死十个人?”

“我不敢回答您;这一切太奇怪了,但是……”

“那好吧,随您的便,随您的便!”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末了恼火地说,“此外,您这个人实在太勇敢;不过小心您自己别落到那十个人中间去。”

“很可能他不会杀死任何人。”公爵说时若有所思地望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

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气愤地笑了。

“再见,我该走了!您注意到没有,他把他的自白的一份副本遗赠给了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

“是的,注意到了,而且……我正在想这件事。”

“那就对了,以防万一成为十分之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又笑起来,然后走了出去。

一小时以后,已经三点多了,公爵走到林苑里去。他在家里曾试图睡一觉,可是睡不着,因为心跳得厉害。不过家里已经全都安置妥当,并尽可能让大家都平静下来。病人已经入睡,请来的医生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列别杰夫、郭立亚、布尔多夫斯基睡在病人的房间里,以便轮流值班;可见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

但是,公爵的不安却一分钟比一分钟增长。他在林苑里踽踽而行,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周围,当他走到车站前一片空地那儿,见一排排长椅和乐队的谱架都空着时,这才诧异地站住。这个地方使他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在他眼里显得十分丑恶。他转身往回走,直接沿着昨天跟叶班契娜母女一起到车站去走的那条大路来到绿色长椅——指定的约会地点——那儿,在长椅上坐下,忽然扬声大笑,但紧接着又为此而愤慨异常。他的彷徨并未消失,他只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去哪儿。在他当头的树上有一只小鸟在啁啾啼鸣,他便用目光在叶丛中寻找;忽然,小鸟扑棱一声从树上飞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一道炽热的阳光中”的“一只小苍蝇”,伊波利特写到“连苍蝇也知道自己有一席之地,是合唱的参加者”,而他“却被淘汰出局”。这句话刚才就使他受到很大震动,现在他想起来了。一段早已忘却的往事在他记忆中开始晃动,一下子又历历如在目前。

那是在瑞士,在他接受治疗的第一年,甚至是最初几个月。当时他还完全跟白痴一样,连说话也不会好好儿说,有时不明白人家要他怎么样。有一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大白天,他到山上去,带着一个痛苦的、但怎么也捉摸不定的念头踯躅良久。他面前是辉煌的天空,山下是一泓湖水,四周景物清朗,极目无涯。他望了很久,心中十分难受。现在他回忆起,当时他曾向着这明亮、无垠的苍穹伸出双手,潸然泪下。他痛苦是因为这一切通通与他无缘。他向往已久、从小时候就一直吸引着他的常年大庆、不散筵席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始终不能躬逢其盛。每天早晨都有这般光明的太阳升起,每天上午瀑布飞泻处都有彩虹,每天傍晚远处天边那座最高的雪峰都会燃起绯红的火焰;“一只小苍蝇在他身旁一道炽热的阳光中嗡嗡地叫,它是整个这场大合唱的参加者,知道其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也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每一棵小草都在生长并感到幸福!万物都有自己的路,都知道自己的路,它们唱着歌儿去,唱着歌儿来;唯独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不了解人们,不了解声音,与一切无缘,已被淘汰出局。哦,当然,那时候他说不出这些话,吐不出自己心中的块垒;他默默地黯然神伤;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当时他就说过,说的正是这些话,关于那只“小苍蝇”,伊波利特也是从他那里、从他当时的话语和眼泪中借来的。他对此肯定无疑,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使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在长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他的惊悸状态梦中还在继续。入睡前他想起伊波利特要杀死十个人,对这种设想之荒唐一笑置之。他周围是一片优美、明净的岑寂,只有树叶的飒飒声,而四周似乎因此显得更加宁谧、更加幽静。他做了许多梦,都是惶惶不安的,致使他隔一会儿就打寒噤。最后,有个女人走到他跟前;公爵认识她,而且熟悉到痛苦的程度;公爵随时能说出她的名字,指出她的所在,——但是说来也奇怪,——她现在的脸似乎和公爵素来熟识的完全不一样,于是公爵怎么也不愿承认她就是那个女人。这张脸上充满了悔恨和恐怖,好像她是一个可怕的罪犯,刚刚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眼泪在她苍白的面颊上颤动;她向公爵招招手,用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似乎在告诫公爵悄悄地跟她走。他的心往下一沉;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这个女人是罪犯;但是他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其后果将波及他的一生。那女人好像想带他去看什么东西,离此不远,就在林苑里。公爵站起来准备跟她去,忽然他身旁有人发出甜美、清新的笑声;有人忽然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手里;他抓住这只手紧紧握着,就醒了。阿格拉雅站在他面前大声笑着。

* * *

[1] 1俄升等于1.23公升。

[2] 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和第二次被废黜以后,于1815年准备出亡美国。但是,由于英国舰队封锁了罗什福尔港,拿破仑不得不与他的宿敌英国人举行谈判,结果被放逐到圣赫勒拿岛。

[3] 作者指的是莫斯科监狱医院的总医师哈斯。弗里德里希(俄国人称他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哈斯(1780—1853)曾为改善尼古拉一世时期监禁囚犯和遣送流放犯的恶劣条件出了很多力。哈斯无私地关心犯人,免费给人治病,对他们倾囊相助,在居民中享有广泛的声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服苦役时听到有关哈斯的为人,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

[4] 此处义近“殊途同归”。

[5] 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8章第54节。

[6]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43—44节。

[7]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引的诗并非出自法国哀歌诗人米尔瓦(1782—1816)之手,而是法国诗人吉尔伯(1751—1780)《仿〈圣经·旧约·诗篇〉中若干篇所作的颂歌》中的一节(其中第一行与原诗略有出入)。大意如下:“哦,但愿对我的辞世一无所闻的朋友们将看到您神圣的美!但愿他们都是暮年寿终,有人为他们流泪致哀,有朋友把他们的眼皮合上!”

[8] 皮埃尔弗朗索瓦·拉塞内(1800—1836),19世纪30年代巴黎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中心人物,是个极端残酷的杀人犯。在他被处决后,曾有据称是他的《杂记》和《谈话录》出版。186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为《时代》杂志发表拉塞内一案的综述写了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