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第四章 Lasciate ogni speranza

中世纪的建筑物,落成之后,大抵地面和地下各占一半。除非像圣母院这样是建造在桩子上的,其他宫殿、堡垒、教堂都有双重基础。各主教堂里,可以说还有一座主教堂是在地下,低矮、阴暗、神秘、盲目、喑哑,就在那通明透亮、昼夜响彻管风琴和钟声的地上中堂的底下;有时候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里则是一座监狱,有时候是一座墓穴,有时候两者兼而有之。这两类坚固而拙劣的建筑,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是如何形成和“气息奄奄”的。它们不仅有其基础,还可以说有其根,蔓延于地下而构成室或廊或梯,情形和地面建筑是一样的。这样,教堂、宫殿、堡垒,都半截埋入土地内。一座建筑物的地窖就是另一座建筑物,你走下去而不是走上去,地下各层在地上各层的下面向下伸展,宛如森林和山峰倒映在山林边上的湖泊镜面之中。

在圣安东尼堡垒[17]、巴黎司法宫和卢浮宫,地下建筑是监狱。这些监狱的各层越往下去,越狭窄也越阴暗。这是一个个愈下行愈恐怖的区域。但丁用以描绘地狱的借鉴莫过于此。漏斗状排列的这些牢房的最下端,通常是盆底状的一个低凹地穴,其中,但丁放上撒旦,社会放上死囚。任何可怜的人一旦埋葬在这里,就永远告别了天日、空气、生活,ogni speranza[18]。他出去只是走向绞刑架或柴堆。有时他就在里面腐烂。人间司法称之为“被遗忘”。死囚感觉到:在人类和他之间沉重地压在他头上的是一大堆石头和狱卒,整个的牢狱、庞然大物的堡垒无非是一把复杂的巨锁,把他禁锢,隔绝于活着的世界。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盆底,在圣路易挖掘的这样的地牢[19],在小塔的in-pace[20],大概是怕她越狱,囚禁了被判处绞刑的爱斯美腊达,司法宫这庞然大物重压在她头顶上。这可怜的苍蝇其实拱不动它任何一小块石头!

老天爷和人类社会固然同等不公道,粉碎这样脆弱的一个生灵,又何需乎如此大加挞伐,加诸种种不幸,施予诸般酷刑!

她在那里,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锢。谁要是曾经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舞蹈,如今见她这种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她折成两段,为枷锁所压碎,蹲在一点点稻草上,身边只有一个水罐和一块面包,而牢房渗出的水在她身下汇成水凼;她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她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孚比斯,阳光,中午,户外生活,巴黎的大街小巷,在掌声中跳舞,向那军官款款细语诉说爱情,然后是教士,老婆子,匕首,血,酷刑,绞刑架,一一掠过她的心头,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着的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渺的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苦命姑娘坠落的沉渊里再也不能听见。

自从来到这里,她一直非睡非醒。在这场灾难中,在这间牢房里,她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如再也不能区分昼与夜。这一切都混杂、破碎、漂浮、混乱地扩散在她心里。她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她只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像她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

肢体发僵,冻得冰凉,变成了化石,她简直注意不到,有两三次,有块盖板在她头顶上什么地方发出响声,打开了,勉强透进来一点点光亮。一只手从那里向她扔下一小块黑面包。她与人类尚存的唯一联系尽在这里了:只是狱卒每隔一定的时间来看看。

唯一还能机械地吸引她的听觉的,只是她头顶上水气穿透长满青苔的石头穹隆,水滴以均匀的间距滴落下来。她形同痴呆,倾听着这滴水落入她身边水凼中发出的声响。

这滴水落入这个水凼,这就是她周围唯一的动静,唯一标志出时间的时计,地面上一切声响中唯一达到她耳际的声响。

此外,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黑黝黝的垃圾污泥塘里,随处有个什么冰凉的东西爬到她的脚上或手臂上,吓得她直哆嗦。

她在这里已经多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记得在一个什么地方对一个什么人宣布了判处死刑,然后她就被拖到这里来了。她一觉醒来,就是置身于黑夜里,死寂中,彻骨透凉。她曾趴在地上爬行,于是,铁环咬进了她的脚踝,铁链锒铛作响。她发现四周都是墙壁,她身下是淌水的石板地,还有一堆稻草。可是,没有灯,也没有透气的孔。于是,她坐到稻草上;有时为了换个姿势,就坐到牢房里石头台阶的最低一级上。

有一阵子,她试图计算水滴为她数出的时间,但是,不一会儿,她那病弱的脑子自行中断了这样悲惨的工作,她又陷入愚钝之中。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子夜和中午在这座坟墓里都是一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响声,比平常狱子给她送面包和水罐来的声音大。她抬头一看,看见一道微红的光线穿过密室穹隆上那道门,或者说,那块盖板的缝隙。

同时,沉重的铁板轧轧响,盖板生锈的铰链咯咯响,转动起来,她看见一盏灯笼,一只手,两个人身体的下半截。门太矮了,看不见他们的脑袋。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好闭上双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门已经关上,灯放在阶梯的一级上,只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一件黑袍遮至他的脚面,黑风帽遮住他的脸。看不见他是什么模样,脸和手都看不见。这是长长一大块黑色裹尸布在那里立着,裹尸布下面可以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瞪着眼睛对这个幽灵看了几分钟。这中间,两人都不说话。简直是两尊石像对峙。地穴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活着:灯捻由于空气潮湿而劈劈啪啪响;洞顶滴下的水滴,以单调的丁东声,伴奏着灯捻的不规则劈啪声,水滴也使灯光抖动,反照在油污的水凼里,形成一个个同心圆。

终于,女囚打破沉寂。

“您是谁?”

“教士。”

这个回答、口音、嗓音,她听了直是哆嗦。

教士以沉浊的声音又说:

“您准备好了?”

“什么?”

“去死。”

“啊!马上?”她说。

“明天。”

她原来已经高兴得把头扬起来,这下子又低垂到胸前。

她喃喃自语:“还早着哩!何不就今天呢?”

“这么说,您很不幸?”沉默了一会,教士说。

“我很冷,”她回答。

她两手握住两脚,——这是发冷的不幸者惯有的动作,我们已经看见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做过这个动作。同时,她的牙齿直打战。

教士似乎在从风帽底下用目光扫视四周。

“没有光!没有火!泡在水里!可怕!”

“是的,”她回答,惶惶不安——这是灾祸给予她的习惯。她说:“白昼是属于一切人的,为什么只给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了一会,说道:“您知道您是为了什么搞到这里来的吗?”

“我想我原来是知道的,”她说,瘦削的手指摸摸眉头,仿佛是帮助自己回忆:“可是我现在不知道了。”

忽地她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还有小动物在我浑身上下爬。”

“好,跟我走!”

说着,教士拽住她的胳臂。不幸的姑娘本来连心肝五脏都冻成了冰,可是这只手给她的感觉却还要冰凉。

她低声自语:“啊!这是死神的寒冷彻骨的手。”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教士掀起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期以来一直追逼着她的那张阴险的脸,是在法路岱店里她看见出现在她所爱的孚比斯头上的那恶魔的头,是她最后看见在一把匕首旁边闪烁的眼睛。

这个魔影一向是她命中的克星,这样迫害着她,灾祸接踵而至,使她经受酷刑。她一看见,顿时从麻木状态惊醒。她仿佛觉得厚厚掩盖了她的记忆的那重帷幕撕碎了。她那阴森悲惨的遭遇的一切细节,从法路岱店里黑夜的一幕直至她在小塔刑庭被判处死刑,猛然一下子出现在她的眼前,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是清清楚楚,一无遮掩,确确实实,剧烈悸动,令人恐怖。这些回忆原已几乎遗忘,差不多已被过度的痛苦淹没,她眼前现在出现的这个阴沉形象使它们忽然复活了,仿佛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字迹用火一烤就忽然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她觉得,她心上的一切创伤又裂开了,流血了。

她“啊哟!”一声,两手遮住眼睛,一阵抽搐似的战栗,说道:“是那个教士呀!”

接着,她沮丧地垂下双臂,坐着不起来,搭拉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缄口不语,继续颤抖。

教士凝视着,目光像鹫鹰:这鹫鹰长久在高空盘旋,虎视眈眈,环绕那麦地里缩成一团的可怜的百灵鸟,一直不声不响缩小着它那可怕的飞旋圈子,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来,把痛苦喘息着的百灵鸟以利爪攫去。

她低声自语:

“了结掉吧!了结掉吧!你快点打下你最后的一击吧!”惊恐万状,把头低低缩着,就像一只羔羊等着屠夫的大棒击下。

“你是怕我,感到厌恶?”他终于问道。

她不做声。

他又问:“你对我憎恶?”

“是的,”她说,“这是刽子手在作弄死刑犯。”她的嘴唇抽搐,像在苦笑,“多少月来,他迫害着我,威胁着我,恐吓着我!要不是他,我原是多么幸福,天哪!是他把我推进这万丈深渊!啊,天!是他杀死了……是他杀死了他——我的孚比斯!”

说到这里,她啜泣起来,抬眼注视教士:

“呀!坏蛋!你是谁?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就那么恨我?啊!你对我有什么仇恨?”

“我爱你!”教士喊了出来。

她的眼泪猛然打住。她以木然痴呆的眼睛凝视他。他跪了下来,目光燃烧着,死死盯着她。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再次喊叫。

“什么爱呀!”不幸的姑娘浑身哆嗦。

他接口说:

“……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两人都陷入沉默,好一阵子,各自被自己的激情重压碾碎:在他是疯狂,在她是痴呆。

教士终于说:“你听我说,”他又恢复了异样的平静,“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告诉你至今甚至我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夜深人静,一片沉黑,似乎上帝再也看不见我们,在这样的深夜,我偷偷扪心自问,自己也不敢说出的话,我都要向你诉说!你听我说!在我遇到你以前,姑娘,我生活得很愉快……”

“可我……”她微弱地叹息。

“不要打岔……是的,那时我生活得很愉快,至少我觉得是愉快的。我纯洁无垢,当时我的灵魂晶莹清澈。谁都不能像我那样骄傲地容光焕发,高昂着脑袋。教士们来向我请教关于坚贞德行的问题,博士们来请教关于经学理论。是的,那时,做学问就是我的一切,科学是我的姐妹,我有一位姐妹也就尽够了。要不是随着年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不止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我的肉体就要颤动不已。性欲的力量,男人热血的力量,在狂热的少年时期,我原以为已经终生扼杀,实际上却多次翻腾,不断抽搐,掀起那誓言的铁链,掀起把可怜的我牢牢锁在圣坛的冰冷石头上的铁链。然而,修院的斋戒、祈祷、绝食和学习,重新使得灵魂成为肉体的主宰。于是,我躲避女人。况且,我只要开卷读书,科学的光芒四射,脑子里的一切不纯洁幻影就会烟消云散。不多一会,我就感觉到尘世上一切浊物狼狈逃窜。我又恢复了平静,在永恒真理的平和光辉下冷静而又肃穆。只要魔鬼始终只是差遣那些在教堂、在街道、在草地零零散散掠过我眼前,即使在梦中也难得重睹的女人的模糊身影,来向我袭击,那我还能够很容易战胜恶魔。不幸!如果说我没有始终保持胜利,过错全在上帝,是他没有使人和魔鬼势均力敌。……你听我说,后来有一天……”

教士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女囚听见从他胸中发出叹息,有如临终喘息,好似肝胆俱裂。

他接着说:

“……有一天,我靠在密室的窗台上。我本来在看什么书呢?啊!这一切在我头脑中已经是一团混乱。……我在看书。窗外是广场。我听见手鼓声、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冥想,我生气了,向广场上一看。我所看见的——除我之外,还有好些人也看见了,——但是我所见的,真不是凡胎肉眼所得而见的!那里,在广场中间,那时正当中午,在大太阳下,有一个生灵在舞蹈。她是那样美丽,上帝都会认为她赛过圣母,宁愿她做他的母亲,假若在他化身为凡人[21]的时候她已经存在于人间!她的眸子乌黑闪亮,她那漆黑的头发中间阳光照耀,金光灿烂,就像缕缕金丝一般。她的脚飞快跳动,像是迅速旋转的轮辐,全然不见踪影。她那乌黑的发辫盘绕于脑袋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中闪闪烁烁,使她额头上似乎戴着星星的王冠。她那散布着金箔银片的衣裙,闪烁着蓝光,千万颗星星缀饰,恰似夏夜的星空。她那柔软的棕色胳臂,环绕腰肢,盘旋而又伸展,轻拂着如同两条飘带。她那苗条的身段,衬托出她那惊人艳丽!啊!那灿烂的形象,即使在阳光照耀下,也像是什么发光体,光辉夺目!……唉,姑娘啊,那就是你!……我不觉惊倒、陶醉、心神荡漾,我情不自禁地凝视着你。我凝视你,终至我忽然恐惧起来,浑身哆嗦,我感到命运紧紧抓住了我。”

教士为激情所窒息,再次停了一会,而后又说下去:

“既然几近魂魄全消,我就力求抓住个什么,不要再坠落下去。我想起以往撒旦多次给我设下圈套。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艳丽绝非人间所有,只能是来自天上或者地狱。她不是用一点点我们的泥土做成、体内有闪烁不定的光亮微弱照耀着妇人灵魂的平凡姑娘[22]。她是一个天使!然而是黑暗的天使、火焰的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正当我想到这里,我看见就在你身旁有一只山羊,群魔会的牲畜,它瞅着我大笑。中午的阳光把它的角装点得如火焰闪耀。于是,我隐隐约约看见恶魔设下的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是从地狱来的,是来毁灭我的。我就相信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冷地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现在仍然相信这一点……同时,魔法渐渐起了作用,你的舞蹈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我感觉到神秘的蛊术在我心中发挥威力,我灵魂中原应觉醒的一切都沉睡了,就像雪中濒死的人,听任自己睡去反而觉得愉快。突然,你又开始歌唱。可怜的我,我能怎样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还要蛊惑人。我想逃走,可是不可能。我呆立着,仿佛在土地里生了根。我觉得好像石板升上来埋齐了我的膝头。我不能不站在那里听到底。两只腿好像结了冰,头脑里嗡嗡直响。终于,你似乎怜悯了我,停止歌唱,走掉了。令人目眩的幻影的返照,使人心迷的音乐的回响,渐渐在我眼前、在我耳际消散。于是,我瘫倒在窗凹里,僵硬,虚弱,赛过从底座上推倒下来的石像。晚祷的钟声惊醒了我。我站起来,赶忙逃走,可是,不幸!从此我心中有个什么倒了,再也立不起来;有个什么发生了,再也无可逃避。”

他又停了一会,继续说:

“是的,从这一天开始,我心灵中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自我。我想运用一切治疗方法:修院、圣坛、工作、读书。都是愚蠢虚妄!啊!科学是多么空虚,当我们绝望地用欲情沸腾的脑袋使劲撞上去的时候!姑娘,你知道么,从此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所见的是什么?是你,是你的影子,是那一日穿过我面前的空间而降临的光辉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阴暗、阴森,黑暗有如冒冒失失凝眸注视太阳之后视觉上长久不能消除的黑斑。

“再也不能摆脱,总是听见你的歌声在我头脑中鸣响,总是看见你的脚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夜里在睡梦中总是感到你的形象在我的肉体上飘拂,于是,我渴望重新见着你,触到你,得知你是谁,看看我再见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与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理想形象相符,也许会用现实粉碎我的梦幻。总之,我希望能获得新的印象,抹去旧的印象,而起初的印象在我已经越来越不可忍受。我到处找你。终于重见着你。不幸呀!我一旦见着你两次,我就渴望见你千次万次,渴望不断见你。于是,——在这样地狱般的斜坡上又怎能刹得住车?——于是,我再也不能自持。魔鬼拴住我翅膀的线,另一端是缠在你脚上的。我也成了流浪者,像你一样到处漂流。我在别人家大门口等你,在街角上探视你,从我那钟楼顶上窥伺你。每晚,我深思反省,发现自己更受蛊惑,更为绝望,更为妖法所迷,更加走投无路!

“我打听到了你是谁,是埃及姑娘、波希米亚姑娘、茨冈、秦加腊[23]。怎能怀疑你有巫术呢?你听我说。我希望能有一场审讯使我解脱你的魔力。曾有一个女巫蛊惑了阿斯蒂的布鲁诺[24]。他使她受火刑,他自己也就得救了。这我是知道的。我要试试这种疗法。我首先设法不许你踏进圣母院前庭广场,希望只要你不来我就可以忘记你。你却满不在乎,还是又来了。接着,我想到把你抢走。那天夜里,我抓住了你。我们有两个人。我们已经把你抓住,不料来了那个混蛋军官。他救了你。他就这样开始了你的不幸,也是我的和他的不幸。终于,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会搞到什么田地,我就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

“我以为我可以像阿斯蒂的布鲁诺那样痊愈。我也模模糊糊地以为,一场审讯可以使你委身于我,在牢狱里我将得到你,我将占有你,在牢狱里你就无法逃脱我的捕捉了,既然你那样长久地占有我的心灵,也该我来占有你的肉体了。既然作恶,就只好作恶到底。恶行半途而废,那就是疯狂!罪恶登峰造极就产生狂热的欢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堆上结合为一体,共享极乐!

“所以,我告发了你。就是在那时候,我每次遇见你,你总是惊恐万状。对你策划的阴谋,在你头顶上聚集的暴风雨,不断构成威胁的闪电,一一发之于我。可是,我尚在踌躇。我的图谋有其可怕的方面,我自己也望而生畏。

“也许我是可以放弃这一切的,也许我的丑恶思想本可以在我头脑中枯萎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场审讯,始终取决于我。可是,任何邪恶思想都是无可禳解的,都一定要成为事实。正是在我自认为万能的地方,命运比我还强。不幸,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送进我悄悄建造的机器运转的可怕齿轮之中!你听着,快说完了!

“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看见我面前走过一个人,他喊着你的名字,哈哈大笑,眼神中尽是肉欲!下地狱的!我跟踪他。下面的事你自己知道……”

他不说了。

姑娘只说得出一句话:

“啊,我的孚比斯!”

“别说这个名字!”教士狠命抓住她的胳臂,说:“不许说这个名字!呀!可怜的我们,是这个名字毁灭了我们!更恰当地说,我们都是受命运的莫名其妙的播弄而互相毁灭!……你受苦了,是不是?你冷,黑暗使你盲目,牢房重重包围着你,可是,也许你心底仍有一线光明,纵然那只是你对那个玩弄你感情的男人的幼稚的爱!而我,我内心里却只有牢狱,我内心里只有严冬、冰雪、绝望,灵魂中只有黑夜!

“你哪能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参加了对你的审讯,就坐在教会席上。是的,就在那些教士风帽的下面,掩盖着一个被打入地狱者痛苦的痉挛。把你带进来的时候,我在那里;讯问你的时候,我在那里。……那是豺狼之窟呀!……是我自己的罪行,是我自己的绞刑架,我看见在你额头上缓缓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得以经历你在痛苦道路上的每一步伐;我也在那里,当那头凶恶的猛兽……啊!我本没有料到会动酷刑!……你听我说,我跟着你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了衣服,半裸着,被行刑吏可耻的手恣意播弄。我看见了你的脚,这双脚——我愿有一个帝国换得一吻在这双脚上,然后去死,我愿撞碎我的头颅在这双脚下,而获致大幸福。我却看见他们把这双脚用脚枷枷上,那样的脚枷要使任何活人的肢体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啊,可怜的人!当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我的修士服下面藏着一把匕首,我用它一刀刀割我的胸膛。听见你那声惨叫,我就用匕首刺入了我的身体;听见你第二声喊叫,匕首一点点向我心脏刺去!你看!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修士服。确实,他的胸膛好似被猛虎利爪撕裂了,而胸侧还有一个相当大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女囚憎恶地往后直退。

教士说:“啊,姑娘!可怜我吧!你以为你自己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不幸。啊!爱一个女人,而自己却是教士!被她憎恨,而自己却以整个灵魂的狂热去爱她,感觉到为换取她嫣然一笑,可以献出鲜血、肺腑、名誉,不要灵魂得救,舍弃永恒不朽,牺牲今世和来生!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上帝,好奉献自己为更大的奴隶。匍匐于她的足下。日日夜夜在睡梦中、在想象中搂抱着她,却目睹她爱上戎装武士,而自己却只能献给她一件她所畏惧厌恶的肮脏的教士服!当她向一个愚蠢而且可鄙的大草包虚掷珍贵的爱情和容颜的时候,自己却心怀嫉妒,满腔愤恨,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目睹这使人欲火中烧的美丽身段,如此柔软诱人的胸脯,这样的肉体,却在别人热吻下悸动,羞羞答答!啊,天哪!爱她的脚、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想她的蓝色血管、棕色皮肤,以至于彻夜不眠,在斗室的地上扭曲呻吟,却看见朝思暮想要给予的抚爱,结果化作了酷刑!只达到了使她睡在皮床上的目的!呀!直若地狱火焰烧红了的铁钳折磨我!,在夹板中被锯裂的人,四马分尸的人[25],也比我幸福!你哪里知道,漫长的黑夜里,血管沸腾,心儿破碎,头颅炸裂,牙齿啃啮双手,这样的酷刑是什么滋味!好似穷凶极恶的行刑吏无止无休在火红的叉子上把你转来转去。备受爱欲、嫉妒、绝望的熬煎!姑娘,开恩吧!让我暂得安息!稍稍用灰掩埋这炽热的炭火!我恳求你,拭去我头上大滴大滴流下的汗吧!孩子!你就一手折磨,一手抚慰我吧!可怜我吧,姑娘啊!你要怜悯!”

教士滚倒在石板上的水凼中,头颅在石头阶梯角上碰得崩崩响。姑娘听着,看着。

等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住了口,姑娘还是低低呻吟着:

“啊,我的孚比斯!”

教士膝行着,爬到她跟前,叫道:

“我求求你,你还有心肝的话,你不要拒绝我!啊!我爱你!我多么不幸!当你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不幸的姑娘,你就仿佛是用牙咬碎我心脏的全部纤维!可怜我吧!即使你是从地狱来的,我也跟你一起去。我已经做尽一切来达到这个结局。你去的地狱,将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更蛊惑我!啊!你说呀!那你是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的爱情,我真以为天翻地覆了。啊,只要你愿意,,我们将多么幸福!我们一起逃跑,我来设法让你逃跑。我们一同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们去找一个地方,阳光最灿烂,树木最繁茂,天空最晴朗。我们将相爱,我们的灵魂将互相倾注而结合,我们将互相渴求而永不餍足,一同痛饮永不干涸的爱情甘露而天长地久!”

她狂笑一声,声如裂帛,打断了他:

“你看,神父!你抓破了,指甲上有血滴下!”

教士呆立半晌,化石一般,直瞪瞪瞅着手。

他终于以异样的冷静说:“唉,是呀!你侮辱我吧,嘲笑我,打垮我吧!可是你要来,来!我们得快点!我告诉你,已经定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你知道?它始终准备着你去。可怕呀!将眼见你被架上刑车!啊,可怜我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我是多么爱你。啊,快跟我走!你以后还有时间,等我救出你之后,再来爱我。以后随你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得走!明天,就是明天!绞刑架!处决!呀,快跑!开开恩吧!”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气急败坏,想拖她走。

她直瞪着眼看着他。

“我的孚比斯怎样了?”

“啊!”教士说,松开她的手臂,“你真没有心肝!”

“孚比斯怎样了?”她冷冷地又问。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说,始终冷冰冰,一动不动,“那你怎么还要对我讲什么偷生于世!”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自言自语:

“噢,是的!他肯定是死掉了。刀插进去很深。我相信,我已经把刀尖刺到了心脏。啊!我整个生命都贯注在刀尖上!”

姑娘猛虎般狂怒地向他扑去,以超自然的力气把他推倒在梯级上,喊道:

“滚蛋,恶鬼!滚蛋,杀人凶手!让我去死!让我和他的血永远沾在你的额头上!跟你,教士?休想,休想!毫无苟合的可能,在地狱里都不行!滚,滚蛋!绝不!”

教士在石梯上踬跌着,终于默默地把两腿从袍子卷裹中解脱出来,提起他的灯笼,缓缓登上梯级,向门口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忽然,姑娘看见他又把脑袋探进来,脸上显出可怕的表情,狂怒而绝望得声音嘶哑,喊道:

“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牢房里再也没有别的声响,只听见那水滴叹息着滴落,水凼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