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20章

藏书室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杰斯珀啪嗒啪嗒舔爪子的声音。它的脚掌上一定扎了根刺,所以它才又啃又舔地忙个不停。接着迈克西姆腕上的手表在我的耳朵近旁嘀嗒响起。这是每天都可以听到的细小的声音。此时,我的脑海中无缘无故突然蹦出一句学生时代的可笑箴言:“岁月不等人。”我把这句话一遍遍重复着。迈克西姆手表的嘀嗒声以及杰斯珀卧于我身旁的地板上舔爪子的声音,这些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响动。

人们在大难临头之际,譬如遇到死神或丢胳膊断腿什么的,起初大概并无感觉。如果你的手被砍掉,你可能一时察觉不到自己失去了手,而是觉得手指都依然健在,于是便伸展和摆动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岂不知那儿早已空然无物,手以及手指都没了踪影。我跪在迈克西姆的身旁,紧紧依偎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一点感觉也没有,心里既无痛苦和忧虑,也无恐惧。我只想着必须把杰斯珀脚掌上的刺拔出来,想着罗伯特是否要进来收拾茶具。奇怪,我怎么尽想这些——杰斯珀的爪子、迈克西姆的手表、罗伯特以及茶具?我冷漠无情,心里没有一点点忧伤,这种怪现象让我感到震惊。我暗中思忖:我慢慢就能恢复感觉,慢慢就可以理解所发生的事情。他说的话以及所有的现象到时候就会像拼板玩具一样组合在一起,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案。而眼下我麻木不仁,无情无义,无感觉无思想,只不过是迈克西姆怀里的一截木头。后来,他开始吻我,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热烈的吻。我把手放在他头后,闭上了眼睛。

“我简直太爱你啦,”他缠绵絮语地说,“非常爱。”

我暗自思忖,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他说这话,而今他终于说了出来。无论是在蒙特卡洛、意大利,还是来到曼德利,我一直都在幻想着这一幕:他向我吐露爱情。我睁开眼睛,望着他头顶上方的一小角窗帘。他如饥似渴、不顾一切地吻我,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一个劲盯着那一小角窗帘看,发现由于太阳的照射,那一片失去了色泽,颜色比上边的一片窗帘要浅一些。我觉得自己未免太镇定、太冷静了,眼睛瞧着窗帘,任凭迈克西姆吻我。他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宣称他爱我呀。

后来他突然停止了亲吻,将我一把推开,从窗前座位上立起身说:“瞧,让我猜着了。为时已太晚,你现在不爱我了。我也不值得你爱。”他走过去站到了壁炉旁,“忘掉这些吧,我再也不会自作多情了。”

我顿时如大梦方醒,蓦然感到一阵惊慌,心儿怦怦乱跳。“其实并不太晚,”我连忙说,一面从地板上站起身,走过去伸开臂膀搂住他,“不许你说这种话,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爱你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刚才你吻我时,我惊得没了魂,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话也理解不了,就好像完全麻木了一样。”

“你不爱我,”他说,“所以你才麻木不仁。这我清楚,也能够理解。爱情对你而言来得太迟了,对不对?”

“四个月前我就该向你吐露真情,”他说,“我早该知道这一点,因为女人和男人毕竟有所不同。”

“我想让你再吻我,”我说,“求求你,迈克西姆。”

“不,”他说,“现在再吻也无济于事了。”

“我们之间不能再有隔阂,”我说,“而应该永远在一起,没有秘密,没有阴影。求求你,亲爱的,求求你了。”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了几个小时或几天的时间。发生了这种事,我们怎能永远在一起?我告诉过你,他们发现了那只小船,发现了丽贝卡。”

我傻乎乎地望着他,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他说,“她的衣服、鞋以及手上的戒指都在船舱里,所有的一切全是线索。他们将认出她来,那时便会联想到埋在教堂墓地里的无名女尸。”

“他们打算怎么样?”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清楚。”

不出所料,我果然一点点恢复了感觉,两手不再冰凉冰凉,而是汗津津有了热气。我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脸和喉咙,双颊火辣辣发烫。我想到了塞尔上校、潜水员、苏埃德船舶保险公司的办事员以及搁浅轮船上的那些倚着舷侧望着海水发呆的船员,想到了克里斯的商店老板、街上吹着口哨替人跑腿的小厮、漫步走出教堂的牧师、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的克罗温夫人以及带着小儿子在断崖上瞧热闹的那个身穿粉红衣裙的妇人。不出几个小时,也许等明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们马上就全会知道。人们会议论纷纷:“德温特夫人的船找到了,听说船舱里有具尸体。”船舱里的确有具尸体,那是丽贝卡躺在船舱的地板上。她根本没有埋到教堂的墓地里,那儿安息的是另一个女人。迈克西姆杀了丽贝卡。丽贝卡压根儿就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在了迈克西姆手里。他在森林小屋里开枪打死她,把她的尸体搬到船上,然后将小船沉在了海湾里。那座小屋昏暗、寂静,雨水落在屋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拼板玩具的拼板一块块接二连三呈现在我面前,给我以启迪。互不关联的场景一幕幕在我迷惘的大脑中闪现……迈克西姆和我在法国南部坐在一起驾车兜风,他那时的话音犹在耳:“近一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全部生活,我只好从头开始……”他沉默寡言,忧心忡忡。他闭口不谈丽贝卡,从不提她的名字。他讨厌小海湾,讨厌小石屋,曾对我说:“如果你跟我有着同样的回忆,你也不愿到那儿去。”他头也不回地迈上林间小径。丽贝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踱过来踱过去。他眉宇间皱起游丝般的线纹,对范夫人说:“我是仓促离家的……”范夫人曾对我说:“听说他无法摆脱丧妻的悲痛……”昨晚的化装舞会上,我穿着丽贝卡的衣服从楼梯口走下来。迈克西姆说:“是我杀了丽贝卡,我在林间小屋开枪打死了她。”潜水员发现她的尸体躺在船舱地板上……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该怎样对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回答。他站在壁炉旁,睁大眼睛呆视前方,目光空洞茫然。

“有人了解内情吗?”我问,“是不是有人知道?”

他摇摇头说没人知道。

“除了你我,再无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知道。”他说。

“弗兰克呢?”我突然想起来问,“你敢肯定弗兰克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迈克西姆说,“当时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天色漆黑……”他顿住话头,坐到椅子上,抬起手扶住额头。我过去跪倒在他身旁。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亲吻我的脸和手,像孩子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想从中获得自信心。

“我曾以为我会发疯的,”他说,“整日坐在家中,等待事情的败露;俯在桌上回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待吊唁的人,处理所有的一切善后事情;还得像正常人一样吃喝,保持头脑清醒;在弗里思、打杂的仆人们以及丹弗斯夫人面前,得注意自己的言行。我不敢解雇丹弗斯夫人,因为她对丽贝卡了解至深,可能怀疑到、猜测到了内情……弗兰克谨言慎行,很同情我的遭遇,处处为我着想。他常对我说,‘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这儿的事务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开曼德利。’另外还得应付贾尔斯和可怜可亲的比。比说话不讲策略,‘你满脸病容,难道就不能去看看病吗?’我明知自己的话句句是谎言,可还得跟这些人周旋。”

我仍然紧紧执着他的手,偎到他身上,贴得近近的。“有一次我差点没告诉你,”他说,“就是杰斯珀跑到小海湾,你去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们就像这样坐在此处,后来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是的,”我说,“我还记得。那时你为何不讲出来呢?我们原来可以亲亲密密在一起,可你却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你当时那么冷漠,”他说,“总是独自一人带着杰斯珀往花园里跑,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过我。”

“你为什么不指出来呢?”我悄声细语地说,“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心情不好,对这儿感到厌倦了呢,”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在弗兰克面前似乎谈笑风生,和我在一起却默默无语,表现得尴尬、羞怯和不自然。”

“我知道你怀念着丽贝卡,怎能跟你亲近呢?”我说,“我知道你仍爱着丽贝卡,又怎能奢求你爱我呢?”

他把我朝跟前搂了搂,探索着我的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在他旁边跪直了身子说:“每当你抚摸我,我都觉得你在把我比作丽贝卡。每当你对我讲话、观看我或者陪我到花园散步、共进晚餐,我都觉得你在心里暗自思忖,‘我和丽贝卡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他困惑地望着我,仿佛听不明白我的话。

“这些都是实情,对不对?”我追问道。

“啊,老天呀。”他说道,随后推开我站起身来,紧抱双臂,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怎么啦?怎么回事?”我问。

他猛然间转身,望着蜷缩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丽贝卡?”他说,“你以为我爱她,才杀死了她?实不相瞒,我恨她。我们的婚姻打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她恶毒,可恶,堕落到了极点。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情,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幸福。丽贝卡不懂得爱,缺乏柔情蜜意,行为不端,甚至有些不正常。”

我坐在地上,抱膝凝神瞧着他。

“当然,她有些小聪明,”他说,“简直精得厉害。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慷慨、最有才华的女子。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是她遇上你,肯定会挽起你的胳膊,唤上杰斯珀,陪你进花园散步,跟你谈鲜花、音乐、绘画,反正她若是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谈什么。你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上她的当,跪倒在她脚下,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说话间,他仍在藏书室里来回踱着步。

“我跟她结婚时,别人都说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说,“她秀色可餐,才华横溢,而且风趣幽默,在那些日子里,连最难取悦的祖母也对她一见便生爱怜之心,说她具备了做妻子的三样优点:教养、智慧和姿色。我相信了祖母的话,或者说迫使自己信以为真。但我心底始终有一丝疑虑,觉得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拼板玩具一片片拼在一起,一个有血有肉的丽贝卡从阴影中脱颖而出,栩栩如生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从画框中蜕变出的大活人。我仿佛看见丽贝卡扬鞭策马,将生活掬在手中,看见她得意洋洋地倚在吟游诗人画廊的栏杆上,唇上挂着微笑。

我仿佛又一次看见自己跟心惊胆战的本一道站在海滩上。那可怜的人儿对我说:“你心地善良,跟那一位不同。你不会送我进疯人院吧?”我仿佛看见有个人夜间走在森林中,她身材细长,给人以蛇的感觉……

这时,迈克西姆仍在娓娓叙述着往事,一边在藏书室里来回踱着步。“我们结婚才五天,我立即就发现了她的本来面目。你还记得那次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情景吧?我是想旧地重游,追溯往事。她曾坐在那儿哈哈大笑,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扬,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我,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绝不愿对任何人重复。那时我方才明白我娶了个什么样的货色。什么姿色、智慧、教养!啊,上帝!”

他突然刹住了话头,走过去站到窗旁眺望外边的草坪。随后,他哈哈狂笑起来,立在那儿大笑不止,让我无法忍受,吓得我浑身发毛。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便喊叫道:“迈克西姆!别笑啦,迈克西姆!”

他点上一支烟,站在那儿抽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又转过身子,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当时我差点没杀了她,”他说,“置她于死地不费吹灰之力。她只消一步踏空,便会万事皆休。你该记得那悬崖峭壁。我当时把你吓坏了吧?你一定觉得我发了疯。也许我真疯了。和魔鬼在一起生活,不疯才怪呢。”

我坐在原处观望他来回踱着步子。

“就在悬崖边上,她和我做了一项交易。她告诉我,‘我为你管家理财,照料你的宝贝曼德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曼德利成为全国最负盛名的游览胜地。参观的人将络绎不绝,羡慕我们,谈论我们,称我们是全英国最幸运、最美满和最漂亮的佳偶。多么大的骗局,迈克斯!多么辉煌的胜利!’她坐在山坡上发出狞笑,将手里的一朵鲜花撕成碎片。”

迈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烟扔进了空炉膛里。

“我没有杀死她,用眼睛注视着她,什么也没说,任她在一旁狞笑。后来我们一起上了汽车,驶离了悬崖。她知道我会对她言听计从,敞开曼德利接待四方来客,让世人称颂我们的婚姻是本世纪最美满的婚姻。她知道我宁愿牺牲尊严、荣誉、个人感情或世间的任何东西,也不愿在结婚一个星期之后便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眼,把她告诉我的那些丑事公布于众。她知道我绝不会上法庭离婚,揭露她的真面目,因为那样会招致流言蜚语,引来报界的恶语中伤,左邻右舍听到我的名字便会嚼舌头根,克里斯的游客会拥到大门口朝里偷瞧,议论纷纷地说:‘这儿是他住的地方。这就是曼德利,主人就是我们在报上看到的那个闹离婚的家伙。至于他的妻子,你还记得法官说的那席话吗?’”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伸出双手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的耻辱、仇恨和厌恶,你大概理解不了吧?”

我没吱声,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不在乎他是否感到耻辱,他讲的事情没有一件能打动我。我只想着一点,在心里反反复复念叨个没完:迈克西姆不爱丽贝卡,他自始至终就没爱过她,他们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幸福。迈克西姆滔滔不绝讲着,我侧耳倾听,但他的话未对我产生任何意义,因为实际上我并不关心。

“我考虑曼德利考虑得太多,”他说,“我把曼德利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这种对财产的爱是不会产生幸福的。教会并不提倡这种感情。基督对砖石、围墙未留下任何教诲,也没说一个人必须爱自己的土地和家产。基督教的教义里不包括这些内容。”

“亲爱的,”我说,“迈克西姆,我的爱人。”我把他的手贴在嘴边,将双唇印了上去。

“你明白吗?”他问,“这些你都明白吗?”

“是的,”我说,“我的宝贝,我的爱人。”可我急忙把脸掉开,不让他看见我的神色。我明白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像驾了云一样,感到飘飘然。他从未爱过丽贝卡!

“我不愿回忆那一段岁月,”他慢吞吞地说,“甚至都不愿跟你提起。那是一段让人感到羞耻和可鄙的时光。我和她生活在谎言之中,合伙扮演了一出拙劣、肮脏的闹剧,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甚至当着仆人的面,还当着弗里思那样忠诚可靠的人的面。这儿的人全都信任和崇拜她,全然不知道她背地里嘲笑他们、讽刺和模仿他们。记得曾有一度这儿高朋满座,经常组织娱乐活动,举办游园会和露天演出,她脸上挂着天使般的微笑四处走动,挽着我的胳膊,活动结束后便给成群结队的小孩散发纪念品。可是第二天黎明时分她就会驾车前往伦敦,溜进她的河边公寓,像只野兽钻入沟壑里的洞穴,在那儿度过不可告人的五天,然后在周末返回家。唉,我却不折不扣执行着交易的条件,一直没有揭露她。她那神奇的鉴赏力把曼德利变成了今天这种模样。花园、灌木丛,甚至包括幸福谷里的杜鹃花——你以为我父亲在世时这一切就已经存在了吗?不,当时的曼德利一片荒芜,景色倒是很迷人,但那是荒凉孤寂的美,急待行家里手关照,还得花一笔钱。我父亲绝不愿花这笔钱,若非丽贝卡,我也想不到在这方面破费。厅堂房间里你所看到的摆设,有一半原来都不在现在的位置。客厅和起居室今天的模样,全是丽贝卡的杰作。公众参观日弗里思自豪地指给客人们看的那些椅子,还有那墙上的挂毯,也是丽贝卡的巧心安排。有些东西是本来就有的,贮藏在后屋里,因为我父亲对家具或油画一窍不通,但大多数却是丽贝卡购置的。你今天所见到的美丽的曼德利,人们津津乐道的曼德利,照片和图画上的曼德利,是丽贝卡一手创造出来的。”

我一声不响,紧紧搂着他。我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希望他的痛苦冰雪消融,郁积在心头的陈年积怨以及仇恨也随之风消云散。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他说,“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忍屈含辱,全是为了曼德利。我对她在伦敦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因为那没伤害曼德利的利益。头几年她谨小慎微,从未招致闲话和议论,后来就逐渐变得肆无忌惮了。你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染上酒瘾的吗?起先只是随便喝喝,每次一点,隔上三五个月醉一回。后来醉酒的周期愈缩愈短,很快变成每月一回、每两星期一回,乃至几天一回。戒备的防线土崩瓦解,防范之心化为乌有。丽贝卡当时的情况就跟这一样。她开始把她的那帮狐朋狗友邀请到家里来。她常把一两个朋友安插到周末的宾客当中,所以起初我无所察觉,不敢肯定她的放荡行为。她常在海湾小屋里举办什么野餐会。一次我从苏格兰打猎归来,发现她和六七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小屋里鬼混,于是便对她提出了警告,而她耸耸肩说:‘这关你什么屁事?’我说她可以到伦敦跟她的朋友幽会,而曼德利是我的家。我要她遵守那笔交易的条件,她听后奸笑几声,没有说什么。后来她开始勾引弗兰克。可怜的弗兰克又羞怯又忠实,一天跑来找我,说他想离开曼德利另找工作。我们俩在这藏书室里争论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才明白了原委。他终于撑不住,把事情讲了出来。他说丽贝卡一刻也不让他安宁,老是到他的寓所里寻他,引诱他到小屋里去。亲爱的弗兰克狼狈到了极点。他不了解真实情况,相信的是表面现象,一直以为我们是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

“我谴责了丽贝卡的卑鄙行径,可她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把她词汇库里所有肮脏的词都寻出来咒骂我。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场面实在让人恶心。过后她去了伦敦,在那儿一待便是一个月。回来后,她起初收敛了一些,我心想她一定接受了教训。比和贾尔斯来度周末,我总算澄清了有时在心中悬浮的疑团:比不喜欢丽贝卡。比观察问题一针见血、直截了当,大概看穿了她,猜出我们的关系有些不对劲。那个周末气氛紧张,情况很复杂。当时贾尔斯随丽贝卡一道航海,而我和比懒散地坐在草坪上消磨时光。他们回来时,贾尔斯喜上眉梢,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丽贝卡则眼神蹊跷,一看就知道她向他下了手,就像对待弗兰克一样。我发现比在吃饭时一直观察着贾尔斯,贾尔斯口若悬河,笑声也比平时响亮。丽贝卡坐在餐桌的一端,自始至终看起来都似天使一般圣洁。”

我曾经笨手笨脚地想把那些奇形怪状的拼板合成图案,始终未能如愿,现在它们总算各归其位了。怪不得一提到丽贝卡,弗兰克便态度反常,怪不得比阿特丽斯表情暧昧,提到她就反感。我一直把他们的沉默当成是出于同情和怀念,谁料真正的原因却是羞耻和窘迫。我居然始终蒙在鼓里,想起来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知世上有多少人都是由于摆脱不了腼腆和矜持的自身束缚而持续不断地遭受磨难,不知有多少人盲目和愚蠢地在自己的面前筑起一道障眼的大墙,看不见事实的真相。我的情况便是如此。我心里幻想出一幅幅虚构的图像,兀自坐在那儿观赏,我始终没有勇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如果我摆脱腼腆,向前走一步,迈克西姆早在四五个月前就会把一切对我讲明。

“那是比和贾尔斯最后一次在曼德利度周末,”迈克西姆说,“我再没有单独邀请过他们。遇到正式的场合他们才到这儿来,参加游园会和舞会。比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我也对她守口如瓶。但我觉得她猜出了我生活的不幸,了解我们的夫妻关系,和弗兰克一样心中有数。丽贝卡又变得诡诈起来,从表面看,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可我一旦出门让她一个人留在曼德利,就不敢肯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丑事了。她可以勾引弗兰克和贾尔斯,可以拖庄园里的工匠下水,也可以从克里斯弄个男人胡混,任何男人都能做她的情夫。到那时非闹出爆炸性丑闻不可,招来我所惧怕的闲言碎语和蜚短流长。”

我仿佛又站到了林间小屋旁,听着雨水滴答滴答落在房顶上。我看见了轮船模型上的灰尘以及长沙发上老鼠啃出的窟窿。我看见本可怜巴巴地瞪着白痴的眼睛对我说:“你不会把我送进疯人院吧?”我想起了林间幽暗陡峭的小径,思忖着一个女人如果躲在那儿的树后,身上的晚礼服定会被夜间的微风吹得沙沙作响。

“她有个表兄曾侨居海外,”迈克西姆慢言慢语地说,“后来又回了英国。我只要一出门,他就溜到这里来。弗兰克常见到他。那家伙的名字叫杰克费弗尔。”

“我认识他,”我说,“你去伦敦的那天他来过这儿。”

“你也见到他啦?”迈克西姆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听弗兰克讲的,弗兰克看到他的汽车进了庄园的大门。”

“我不愿告诉你,是害怕勾起你对丽贝卡的回忆。”我说。

“勾起我的回忆?”迈克西姆低语道,“啊,上帝,我哪还需要旁人的提醒。”

他中断了话语,眼睛凝视着前方,不知他是否跟我一样,心里正在想着在海湾沉没的小船那灌满了水的船舱。

“她常把那个叫费弗尔的家伙叫到小石屋里去,”迈克西姆又说,“她告诉仆人她要出海,第二天早晨才能回来,其实跑到那儿陪那家伙过夜。我又一次对她发出警告,说如果他胆敢闯入庄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会开枪打死他。那家伙历史不清不白,形迹放荡……一想到他漫步于曼德利的树林里,漫步于幸福谷那样的地方,我就要发疯。我说我绝不容忍他的出现,可她只是耸了耸肩,竟然忘了说几句恶毒的话。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显得不安和憔悴。不知她一旦人老珠黄,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鬼模样。时间在向前推移,生活中再没有出现大波大澜。后来有一天她到伦敦去,当日就回了家,这打破了她平时的习惯。我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天晚上在弗兰克的寓所吃饭,我们当时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这时,他的话变得短促、拗口,我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饭后回到家,约莫有十点半的光景,我看见她的围巾和手套放在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我不明白她匆忙返家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我进起居室见她不在,便猜想她去了小海湾。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容忍这种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肮脏生活,总得想个办法把事情了结掉。我盘算着还不如拿枪去吓吓她的奸夫,吓吓那一对狗男女。于是我立刻动身到小屋去。仆人们根本不知道我回了家,我溜进花园,穿过树林看见小屋的窗口有灯光,便径直闯了进去。出乎我的意料,屋里只有丽贝卡一人。她躺在长沙发上,面带病容,神情古怪,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我开口就骂起了费弗尔,她则一言不语地听着。‘你和我的这种可耻的日子已经过够了。’我说,‘该结束啦,明白吗?你在伦敦怎样为非作歹与我无关,但不许在这儿,不许在曼德利胡作非为。’

“她一时没吱声,只是愣愣地望着我,最后才笑了笑说:‘倘若我情愿在这儿寻欢作乐,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该知道规矩,’我说,‘至于我们的那项该死的肮脏交易,我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我的条件,不对吗?可你说话不算数。你别以为你可以把我的房子、我的家当作你在伦敦藏污纳垢的那种巢穴。我已经受够了。苍天在上,丽贝卡,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记得她把香烟在长沙发旁的烟灰缸里掐灭,站起来,把胳膊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一点不错,迈克斯,’她说,‘我是应该过一种新的生活了。’

“她看起来十分苍白和瘦削,两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她穿着航海服,样子像个小男孩,一张娃娃脸活似波提切利[22]画中的天使。

“‘你想到过没有,你要告倒我真比登天还难?’她说,‘我是指你到法庭上跟我闹离婚。难道你没意识到,你从一开始就没掌握一丝一毫对我不利的证据吗?你所有的朋友,甚至仆人们也相信我们的婚姻是非常美满的。’

“‘那么弗兰克呢?比阿特丽斯呢?’我问。

“她仰天大笑道,‘弗兰克能掌握我什么证据呢?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我能让他抓住辫子?至于比阿特丽斯,她要是站到证人席上,可以说她丈夫一时昏了头,干下了蠢事,她因为吃醋才胡言乱语,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算啦,迈克斯,要证明我行为不端,能把你累个半死。’

“她观望着我,以脚后跟为支点摇晃着身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微笑。‘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让我的贴身女仆丹尼按我的意愿提供证词。其他的仆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也会跟着她作证。他们全以为我们俩是曼德利的一对模范夫妻,不对吗?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以及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都持这种看法。你怎么能够证明我们的生活不美满呢?’

“她坐到桌沿上,晃着两条腿打量着我。

“‘我们不是把恩爱夫妻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出色吗?’她说。记得她把穿着条纹图案凉鞋的脚荡悠来荡悠去,荡得我的眼睛和大脑突然莫名其妙地剧烈疼痛起来。

“‘我的丹尼可以让你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她低声说,‘我们可以出你的丑,让所有人都不相信你的话,迈克斯。’她的那只该死的脚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凉鞋,仍在前后荡悠着。

“忽然,她噌地滑下桌子站到我面前,脸上仍笑吟吟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如果我生下孩子,迈克斯,’她说,‘无论是你还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证明孩子不是你的骨血。小家伙将在曼德利长大成人,用你家的姓氏。你干着急也没办法。你死后,曼德利将归属于他。根据财产继承法,你阻止不了这件事。为了你亲爱的曼德利,难道你不想要一个继承人吗?看着我的儿子躺在栗树下的童车里,看着他在草坪上玩跳蛙游戏,看着他在幸福谷捉蝴蝶,难道你不高兴吗?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心里清楚你一旦离开人世,所有的财产将归他所有,这难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吗,迈克斯?’

“她停顿了一会儿,以脚后跟为支点晃动着身子,点上一支烟,走过去站到窗旁。接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就笑个没完,我当时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止住那笑声了。‘上帝啊,真是太滑稽啦,’她说,‘简直滑稽到了极点!你不是听我刚才说要过一种新的生活吗?现在你该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了。当地所有的体面人,以及你们家讨厌的佃户,他们全都会为之感到高兴。他们会对我说,‘这是我们日盼夜想的喜事,德温特夫人。’迈克斯,我一直都是个贤妻,这下我将做一位良母。谁都猜不出谜底,谁都不了解真实情况。’

“她转过身,笑盈盈地面对着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烟。我打死她时,她仍在微笑。我朝她的心口开枪,子弹直透心脏。她没有立即倒下去,而是站在那里望着我,脸上的笑容趋于呆滞,眼睛睁得滚圆……”

迈克西姆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得成了耳语。我紧握着的那只手变得冰凉。我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移向在我脚旁的地毯上昏睡的杰斯珀,杰斯珀不时微微摇动尾巴敲打地板。

“我当时竟忘了,”迈克西姆说,声音缓慢而疲倦,不带一点表情,“开枪杀人会流那么多血。”

杰斯珀尾巴下边的地毯上有个洞,那是烟头烧出来的,不知存在了有多长时间。有人说烟灰对地毯是有益处的。

“我只好到海湾里去取水,”迈克西姆说,“往往返返跑了许多趟。她没有倒在壁炉旁,但是连那儿也溅满了血迹。她躺着的那块地方成了血泊。外边起了风,窗子没插销,所以一开一合砰砰响个不停。我手拿抹布跪在地板上擦血迹,身旁放着水桶。”

还有落在屋顶上的雨滴呢!我心想,他怎么会忘掉那连绵的蒙蒙细雨?

“我把她的尸体拖到小船上时,”他说,“大概已过十一点半,快到十二点钟了。四处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月光,西风猛烈地刮着。我把她弄到船舱里扔在那儿,然后仓促开船,顶着潮水驶离小海港,船尾拖着救生橡皮筏。风向虽顺,可惜只是一阵阵的。由于海岬的遮挡,我处于背风面。记得主帆张到一半便在桅杆上卡住了。要知道,我很久未驾过船了,我从没跟丽贝卡一道出过海。

“我还考虑到了潮水,当时的潮水又急又猛,汹涌地泻入小海湾。海岬上冲来的风像是个风漏斗。我把船驶入公海湾,绕过灯塔,想兜圈子走,以避开隆起的礁石。船首的小三角帆被风刮得噼啪响,我怎么也没法扣紧帆脚索把它张满。一阵狂风吹来,那绳索从我的手中挣脱,缠绕在了桅杆上。船帆剧烈作响和震颤,那噼啪声像有人在我的头顶抽鞭子。我记不起遇到这种情况应采取什么措施,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企图抓住帆脚索,可它随风在上空飘扬。又是一阵大风兜头冲来,小船向一侧漂去,离礁石愈来愈近。天色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昏天黑地,滑腻腻的甲板上什么也看不见。我摸黑跌跌绊绊走下船舱,手里拿着块尖铁。如果不立时动手,就来不及了。小船离礁石已非常近,再这么漂六七分钟,就会离开深水。我打开旋塞,海水开始朝船里涌。我把尖铁砸入船底木板,其中的一块马上劈成两半,我拔出尖铁,又砸入另一块木板。这时,水已漫过脚面。我把丽贝卡的尸体丢在船舱里,关严两扇舷窗,锁上舱门,待走到甲板上时,发现船离礁石不足二十码远。我把甲板上的一些零碎东西抛入水中——一个救生圈、一对长柄桨和一团绳子。接着,我爬进橡皮筏,把筏子划开,随后又停下桨回头观望。小船仍在漂浮,但一点点下沉,水已漫到了船头处。三角帆还在震颤,打响鞭似的噼啪做声。我怀疑有人听到了这响声,也许有人深夜碰巧打断崖上走过,也许克里斯来的渔夫碰巧在湾里捕鱼,只是他的船我看不见罢了。小船愈变愈小,像浮在海面上的一个黑色幽灵。桅杆开始颤抖,咯吱作响。突然,小船翻倒了。桅杆随之拦腰折断。救生圈和长柄桨从我的身边向远处漂去。小船已不复存在。记得我当时凝视着它沉没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划着橡皮筏回小海湾。此刻,老天开始降雨。”

迈克西姆停下来,眼睛仍注视着前方,最后回过头看了看坐在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经过就是这样,”他说,“全部讲完了。我按她的习惯把橡皮筏拴在浮筒上,随后走回去查看小屋。小屋的地板上湿漉漉的净是海水,不过,别人会以为是她洗地板弄湿的。最后,我踏着小径穿过林子走进家里,爬楼梯到了更衣室。至今我还记得自己当时脱衣服的情形。外边风大雨猛。丹弗斯夫人敲响房门时,我正坐在床上。我穿着晨衣走过去打开门跟她说话。她在为丽贝卡担心,我劝她回去睡觉。然后我走回来穿着晨服坐在窗旁,望着外面的雨景,倾听小海湾里汹涌的涛声。”

随后,我们一言不语地坐在一起。我依然拉着他的手,心里却在纳闷,不明白罗伯特为何还不来撤茶具。

“沉船的地点离海岸太近了,”迈克西姆说,“我原打算把船驾到远处的公海湾里,那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的。怨都怨沉船地点离海岸太近了。”

“都怪那艘轮船,”我说,“要不是轮船搁浅,就不会出事,谁都不会知道。”

“沉船地点离海岸太近了。”迈克西姆又念叨了一遍。

接着,我们又沉默了下来。我开始感到非常疲倦。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出事,”迈克西姆说,“当我到埃奇库姆比认领女尸时,我还有这种预感。认尸等于零,什么事也不顶。事情的败露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丽贝卡最终肯定会得胜,和你相逢并没有解决问题,爱上你并没有改变命运。丽贝卡知道她终究会占上风。她临死前,我看见了她得意的微笑。”

“丽贝卡已经死了,”我说,“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人死如灯灭,她不能够再讲话,不能够提供证词,不能够再伤害你了。”

“可她的尸体还在,”他说,“潜水员看见它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们必须对世人作出解释,”我说,“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把事情遮掩过去。可以说死者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

“她的东西依然存在,”他说,“她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即便衣服被海水腐蚀掉,也总还有些东西可以成为线索。这可不是漂失在大海里的尸体,被岩石撞得七零八碎。没人进过船舱,她一定还躺在原来的位置上。小船数月来一直待在那儿,没人动过上面的一什一物。它就横卧在原先沉没的海底。”

“尸体在海水里会腐烂的,不对吗?”我低声说,“即便它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海水也会把它腐蚀掉的,不对吗?”

“不知道,这我不清楚。”他说。

“能不能打听一下,把情况探明?”我问。

“潜水员明早五点半钟还要下水,”迈克西姆说,“塞尔已把一切都安排停当,准备把小船打捞起来。周围不会有人观看。我和他们一道去,他明早五点半派船来小海湾接我。”

“然后呢?”我问,“把船捞起来之后呢?”

“赛尔准备让大驳船停泊在深水区。倘若小船还没有腐烂掉,船板还没有散架,就用起重机把它吊到驳船上运往克里斯。塞尔说,他将把驳船停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河的源头,那儿到克里斯港有一半的路程,进出都非常容易,可退潮时一片淤泥,游客无法把船划过去,我们可以不受外来的干扰。他说会让船里的水流干,使船舱空出来,还要去请一位医生。”

“他打算干什么?”我问,“请医生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

“他们要是查出那是丽贝卡的遗骸,你必须说上次认尸认错了,阴差阳错地把一具无名女尸埋进了教堂墓地,那是一次可怕的误会。你就说你去埃奇库姆比时正在生病,晕晕乎乎一时花了眼。即便在认尸的当儿,你都胸中无数,辨不清是与否。那仅仅是一场误会。你就这么说。行不行?”

“行,”他说,“就这样。”

“他们拿不出证据指控你,”我说,“那天夜里没人看到你,你就说自己早已上床睡了觉。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除了你我,无人知道那事,甚至连弗兰克也一无所知。迈克西姆,在这个世界上,了解内幕的只有我们两人——你和我。”

“是的,是的。”他说。

“他们会认为小船发生倾覆才沉没的,而她碰巧在船舱里,”我说,“她可能下去取绳子或什么的,就在那当儿从海岬处刮来一阵狂风,吹翻了小船,把丽贝卡闷在了里边。他们会这样想的,对吧?”

“不知道,”他说,“我不清楚。”

突然,藏书室后边的小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