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21章

迈克西姆走进小房间,关上了门。过不多久,罗伯特进来收拾茶具。我站起来,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心里在嘀咕,不知庄园里的佃户、下房里的仆人以及克里斯的居民何时会知道这事,不知这消息多长时间以后会逐渐扩散开。

小房间里传来迈克西姆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我焦心似焚,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电话铃的声音似乎唤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刚才我坐在迈克西姆身旁的地板上,拉着他的手,脸偎在他的肩上,仿佛置身于梦境。我听着他的陈述,身子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和他如影随形,也参与了杀害丽贝卡,参与了把小船沉到海湾里的行动;我和他一道谛听风鸣海啸,一道等待着丹夫人的叩门声;我和他同心同德,患难与共。可我的另一半却一动不动、无动于衷地坐在地毯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只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他不爱丽贝卡,他不爱丽贝卡。”现在电话铃一响,这两半自我又合二为一了。我又还原成了以前的自我,成了一贯的样子。我虽然仍愁肠百结,疑窦丛生,但一颗心却轻松自由。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和仇视丽贝卡了。一旦了解到她是个阴险、毒辣、堕落的女人,我反倒不恨她了,因为她不能再威胁我了。我可以大模大样地步入她的起居室,坐在她的桌旁,触摸她的钢笔,观赏她留在文件架上的字迹。我可以坦然地到她的西厢卧室去,像今天早晨那样伫立于窗前。丽贝卡的威力如浓雾一般已随风飘散。她永远也不会打扰我了,不会随我一道上楼,跟我一起进餐,不会倚在画廊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监视站在大厅里的我了。既然迈克西姆从未爱过她,我也就不再恨她了。她的遗骸重见天日,她的那只名叫“我回来啦”的寓意奇特的小船也被人们所发现,而我永远摆脱了她的魔影。

我现在可以无拘无束跟迈克西姆生活在一起,抚摸、拥抱和爱恋他。我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再也不是孤独一人,而是和他同呼吸共命运。我和他将形影不离,共同对付这场灾难。无论塞尔上校、潜水员、弗兰克、丹弗斯夫人、比阿特丽斯还是从报上得到消息的克里斯的男男女女,现在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的幸福来得并不太迟。我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幼稚的我,不再羞怯和害怕了。我要为迈克西姆战斗,为他撒谎、作伪证和发假誓,为他诅咒和祈祷。丽贝卡并没有取胜,而是一败涂地。

罗伯特撤走茶具后,迈克西姆又回到了藏书室。

“电话是朱利安上校打来的,”他说,“他刚跟塞尔谈过。明天他和我们一道到现场去。塞尔把情况告诉了他。”

“为什么朱利安上校也要去?”我问。

“他是克里斯的治安长官,所以必须在场。”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那可能是谁的尸体。”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还说大家都认为丽贝卡当时是单独出的海,不清楚有哪位朋友会陪着她去。”

“他听后又说什么了吗?”

“是的。”

“说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否想到过,我到埃奇库姆比认尸可能认错了人。”

“他是那样问的?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啦?”

“是的。”

“你怎么回答?”

“我说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我拿不准。”

“他明天要跟你们一道去查看小船喽?他、塞尔上校以及医生全都去?”

“还有,韦尔奇警长。”

“韦尔奇警长?”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韦尔奇警长也去?”

“这是惯例。一旦有死尸发现,警长必须到场。”

我没有吭声。我们俩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我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不能把那船打捞出来。”我说。

“也许吧。”他说。

“那他们就无法调查死尸的问题,对吧?”我问。

“不清楚。”他说。

他眺望着窗外。这时天空白茫茫一片,云层密集,和我离开断崖时一样,只不过没有一丝风儿。四周静悄悄的。

“约一小时前,我以为会刮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下了。”他说。

“是啊。”我应了一声。

“明天潜水员下水大概会碰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他说。

小房间里又响起了电话铃声,那刺耳、急促的声音让人生厌。我和迈克西姆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进小房间接电话,跟上次一样随手关上门。我心里那种奇异、恼人的疼痛仍未消失,电话铃一响,疼痛反而加剧了。此时此刻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了儿童时代。小的时候,一听到伦敦街头响起鞭炮声,我就会产生这种疼痛,吓得躲到楼梯下的小橱里打哆嗦。此时的感受和痛苦跟当年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回到藏书室后慢腾腾地说:“总算开始啦。”

“你指的是什么?什么开始啦?”我突然感到全身冰冷,不由问道。

“电话是《本郡新闻》的一个记者打来的,”他说,“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小船是否真的被人找到了。”

“你怎么回答?”

“我说的确发现了一条船,但我们仅知道这些情况,并不一定就是她的船。”

“他就问了这么多?”

“不,他还问我是否能证实有关在船舱里发现一具死尸的传闻。”

“天呀!”

“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我知道不是塞尔,也许是潜水员或他的某个朋友吧。那些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明天吃早饭的时候,整个克里斯便会传得满城风雨。”

“关于死尸的事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将不胜感激。”

“你这样会惹恼他们,使他们跟你作对。”

“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跟报界对话。我可不想让那些家伙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我说。

“到了该战斗的时候,我单枪匹马迎战,”他说,“我不愿让报纸做我的后盾。”

“那位记者可以给别人打电话呀,”我说,“他可以向朱利安上校或塞尔上校打听情况。”

“别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便宜。”迈克西姆说。

“时间还很充裕,我们应该采取些行动,”我说,“不要无所事事地坐等明天早晨到来。”

“怕是什么也做不成。”迈克西姆说。

我们就这么闲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拿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根本无心阅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支棱起耳朵,仿佛又听到了电话铃似的。不过,再没有人打电话来搅扰我们。我们像平时一样更换衣服准备吃饭。昨晚的这个时候,我正坐在梳妆台镜前穿白色化装服和整理鬈发套,想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那时的情形宛如一场遗忘已久的噩梦,数月之后回忆起来让人狐疑满腹,无法相信。进餐的时候,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方才回来,面孔庄严,不带一丝表情。不知他是否去了克里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后我们又回到了藏书室,再没有多说话。我傍着迈克西姆的脚席地而坐,脑袋偎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原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再像抚摸杰斯珀那般了。我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头皮上滑动。他时而亲吻我,时而跟我说悄悄话。我们之间的阴影已荡然无存。我们要是沉默下来,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沉默。我不明白自己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怎么会如此幸福满足。这是一种古怪的幸福,跟我梦寐以求、翘首盼望的那种大相径庭。这不是我在孤独的时刻曾幻想过的那种幸福,没有狂热的激情,没有紧迫感,而是一种静谧、安宁的幸福。藏书室的窗户敞开着,我们不说话或抚摸对方的时候,便一块儿眺望那昏黑、阴暗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定下了场雨,因为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我一觉醒来,起了床向窗外望去,但见园中的玫瑰花折枝垂,通往树林的草坡上湿漉漉一片银白色的水珠。空气中飘荡着些许雾蒙蒙的潮气,一种初秋季节的气息。不知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突然降临。迈克西姆五点钟起床时没有惊醒我,他一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穿过洗澡间到了更衣室。这当儿,他已抵达海湾,正跟朱利安上校、塞尔上校以及驳船的船员们一起忙碌。驳船整装待命,人们用起重机和铁链把丽贝卡的小船吊出水面。我麻木而镇定冷静地幻想着打捞小船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他们齐聚在小海湾里,小船慢慢露出海面,黑乎乎的龙骨被海水泡得发胀,不住朝下滴水,两侧黏附着绿色的海草和贝壳。把小船吊到驳船后,小船里的水从两侧倾注而下,复归大海。小船的木板看起来发软发灰,多处被海水腐蚀成了浆状。船体散发出泥浆、铁锈以及黑色水草味,这种水草生长在海底深处人迹不至的岩石旁。也许船尾仍挂着船铭牌,“我回来啦”几个字已经发青,褪去了原来的色彩。钉子也已通体生锈。丽贝卡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洗澡更衣,像往常一样于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上放着许多信,全是对那天的舞会表示感谢的。我大致浏览了一遍,没有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否把早饭替迈克西姆热着。我说迈克西姆一大早便出了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弗里思没言语,神情十分庄重、严肃。我又生疑心,不知他是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饭后我拿着信来到起居室。这儿有一股霉味,窗户都还没有打开。我推开窗户,放入清新凉爽的空气。壁炉架上的花全耷拉着脑袋,许多已死去,花瓣落了一地。我摇了摇铃,下房的使女莫德闻声走了进来。

“这房间今天早晨没人打扫过,”我说,“连窗户都关着。那些花全死了,能不能把它们拿走?”

她神情紧张,一脸歉意。“非常对不起,夫人。”她说着走到壁炉架前,取下了花瓶。

“下回不许再这样了。”我说。

“是的,夫人。”她说完,拿着花出去了。我万万没想到板起面孔训人竟会如此容易,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觉得那么艰难。当天的菜谱放在写字台上,内容包括蛋黄酱冷鲑鱼、冻肉片、冻鸡肉卷和蛋奶酥。我认出全是那天夜里化装舞会吃的便餐。显而易见,我们在靠残汤剩饭充饥果腹。昨天摆到餐厅里的那顿我动也未动的冷餐大概也是这些东西。看来,仆人们都在偷懒。我用铅笔划掉那些菜目,摇铃唤来罗伯特说:“告诉丹弗斯夫人,让她预备些热饭。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不要再往餐厅送。”

“遵命,夫人。”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起居室,到小花房里取剪刀,然后进玫瑰花园剪了几枝嫩蓓蕾。空气中的凉意已散尽,又是一个昨天那样炎热、无风的日子。不知他们仍在海湾里,还是已经到了克里斯港口的小河旁。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听到消息。迈克西姆很快便能回家把情况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必须保持镇定和冷静。不管天塌地陷,都不能害怕。我剪掉玫瑰花,送回起居室去。地毯已经打扫过,落地的花瓣不见了踪影。我动手把鲜花插入花瓶,罗伯特已往花瓶里充了水。当我快忙完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

来人是丹夫人,手中拿着份菜谱,面容苍白,疲惫,眼睛周围黑圈重重。

“早晨好,丹弗斯夫人。”我说。

“我不明白,”她启齿道,“你为什么把菜谱退回去,还让罗伯特捎话给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手中拿着一枝玫瑰花,横了她一眼。

“昨天上的菜就是那些肉片和鲑鱼,”我说,“我见这两道菜放在餐具柜上。我今天想吃些热菜。厨房里的人要是不愿消受那些冷餐,就倒掉好啦。反正家里的浪费够大的了,再多浪费一点也不当紧。”

她呆呆望着我,没有吭气。我把那枝玫瑰插入花瓶,和别的花放在一起。

“你不会想不出别的东西给我们吃吧,丹弗斯夫人?”我说,“你的房间里一定保存着各种各样的菜谱。”

“我是不习惯听罗伯特传话,”她说,“如果德温特夫人想更换菜目,她常常是打内线电话亲自通知我。”

“恐怕德温特夫人怎样做与我关系不大,”我说,“如今我是德温特夫人。如果我想让罗伯特传话,我就让他传话。”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来说:“《本郡新闻》的电话,夫人。”

“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说。

“是的,夫人。”他说完退了出去。

“哦,丹弗斯夫人,还有别的事吗?”我问。

她还在愣愣盯着我瞧,依然一声不吭。“如果再没有别的事,你最好去吩咐厨子中午准备一顿热餐,”我说,“我现在非常忙。”

“为什么《本郡新闻》要和你通话?”她问道。

“鬼才知道,丹弗斯夫人。”

“昨晚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德温特夫人的船被人发现了。这是真的吗?”她慢条斯理地问。

“有这样的消息吗?”我说,“我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克里斯的港务部长塞尔上校昨天来过,是不是?”她说,“罗伯特告诉我,是他把塞尔上校引进屋的。弗里思说,克里斯的居民们风传,潜水员在海湾里检查那艘搁浅的轮船时,无意中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小船。”

“也许是真的,”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问他。”

“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一大早就起来了?”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

她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弗里思说外边的人都在风传小船的船舱里有具死尸,”她说,“那儿怎么会有死尸呢?德温特夫人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出海的。”

“问我是问不出名堂的,丹弗斯夫人,”我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是吗?”她仍用眼睛望着我,一字一板地说。我转过身,把花瓶放回到窗旁的桌子上。

“我去吩咐他们预备午餐。”她说完又等待了一会儿,见我没吱声,便走了出去。

我心想,她再也吓唬不住我了。她的淫威已随着丽贝卡一道完蛋。现在不管她说什么或做什么都威慑不住我,伤害不了我了。我知道她是我的敌人,可我不在乎。不过,她要是了解到小船里那具死尸的真相,也跟迈克西姆为敌,那该如何是好?我找把椅子坐下,把剪刀放到桌上,不想再修剪玫瑰花枝了。我心里一个劲在纳闷,不知迈克西姆此时的情况如何,不知《本郡新闻》的那位记者为什么又给我们打来了电话。想着想着,我心中又产生了旧有的那种恶心感。于是我走到窗前探身向外张望。外边非常炎热,空中响着闷雷。园丁们又开始割草了,可以看见一位工人推着割草机在草坡上走来走去。我在起居室里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丢下剪刀和玫瑰花来到游廊上,开始踱起了步。杰斯珀吧嗒吧嗒跟在我身后,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游廊上一来一往地踱步,一直踱到约摸十一点半钟,弗里思走出大厅前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的电话,夫人。”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到了后边的小房间,用哆嗦的手拿起了话筒。

“是你吗?”对方说,“我是迈克西姆。这电话是从办事处打给你的,我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我一点钟带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回家吃午饭。”

“好的。”我说。

我打住话头,等待着他的下文。他接着又说道:“他们总算打捞起了小船。我刚从小河那边回来。”

“噢。”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弗兰克以及另外一些人。”他说。我怀疑弗兰克也站在电话机旁,所以他的声音才如此冷静和疏远。

“就这样吧,”他说,“我们一点钟左右回家。”

我放下话筒,觉得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对所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先告诉弗里思今天有四个人就餐,而非两人,然后又回到了游廊上。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熬了过去,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永无止境。我上楼换了件比较薄的外衣,又下楼坐到客厅里等待。差五分钟到一点的时候,我听见车道那儿响起了汽车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大厅里有人说话。我对着镜子拢拢头发,见脸色十分苍白,便掐掐脸蛋使之有些颜色,然后站起来等他们进屋。迈克西姆率先进来,后边跟着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我想起来曾看见朱利安上校在化装舞会上扮的是克伦威尔。这工夫他像是萎缩了,与先前有所不同,显得矮小了些。

“你好。”他说。声音冷静,严肃,活似一位给人治病的医生。

“让弗里思送些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去洗一洗。”

“我也洗洗去。”弗兰克说。我还未来得及摇铃唤人,弗里思已把雪利酒送来了。朱利安上校滴酒未沾,而我抿了几口壮胆。朱利安上校来到窗前,站到我身旁。

“这种事实真让人头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对你和你的丈夫深表同情。”

“谢谢。”我说着,呷了口雪利酒,然后把杯子又放回桌上。我害怕他会注意到我的手在发抖。

“棘手就棘手在你丈夫一年前曾认领过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太明白你的话。”我说。

“如此看来,你还未听到我们今天早晨检查的结果?”他问。

“我只知道船上有具死尸,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略微偏偏脑袋朝大厅那儿望了望,又压低嗓门说道,“恐怕已确凿无疑,死者就是她。详情不能尽述,但证据充足,你丈夫和菲力普斯医生都已辨认出了她。”

他突然收起话头,移步从我身边走开。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回到了屋里。

“午餐已准备好,我们入席吧。”迈克西姆说。

我引路进大厅,一颗心沉重得像块石头,一点感觉也没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的右首,弗兰克在左侧。我没敢去看迈克西姆。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第一道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了天气。

“《泰晤士报》上说,昨天伦敦的气温已超过了华氏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真的?”我说。

“是的。对于那些无法离开的可怜人来说,简直太可怕了。”

“是啊,是很可怕。”我说。

“巴黎有时比伦敦还要热,”弗兰克说,“记得有一年的八月中旬到巴黎度周末,热得睡不成觉。整个城市连一丝风也没有,气温在华氏九十度以上。”

“法国人睡觉总关着窗户,是不是?”朱利安上校问。

“不清楚,”弗兰克说,“我住的是旅馆,里边大多是美国人。”

“你当然熟悉法国喽,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说。

“不太熟。”我说。

“哦,我还以为你在法国住过许多年呢。”

“不是的。”我说。

“我遇到她时,她住在蒙特卡洛,”迈克西姆说,“你总不会把那儿称为法国吧?”

“是啊,大概吧,”朱利安上校说,“那是座国际性城市。海岸倒是很漂亮,对不对?”

“非常漂亮。”我说。

“不像这儿的海岸线凹凸不平,是吧?不过,我有自己的选择。要是讲安家过日子,我无论何时都倾向于英国。在这儿你不至于晕头转向。”

“我敢说法国人对他们的国家也有同样的感情。”迈克西姆说。

“毋庸置疑。”朱利安上校说。

大家埋头默默无语地吃了会儿饭。弗里思站在我的椅子后边。我们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情,但碍于弗里思在场,大家只好演着假戏。此时的弗里思大概也在想那件事情。我觉得如果抛开俗套,让他加入我们的谈话,听听他的见解,情况就会好处理得多。罗伯特送来了饮料,把盘子换掉,端上了第二道菜。丹夫人没有忘记我关于吃热餐的愿望。我从浇着蘑菇汁的砂锅里舀了些菜出来。

“那天晚上的舞会场面盛大,我认为大伙儿玩得都很开心。”朱利安上校说。

“不胜荣幸。”我说。

“这种活动为当地人造福不浅。”他说。

“是啊,我想也是。”我说。

“乔装打扮的愿望,难道不是人类的一种共同天性吗?”弗兰克说。

“如此看来,我一定是缺乏人类天性喽。”迈克西姆说。

“人人都想扮成别的模样,这大概是很自然的。”朱利安上校说,“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都还是小孩子。”

不知道装扮克伦威尔究竟给了他多大的乐趣,反正在化装舞会上没见他怎么露面。那天晚上他在打桥牌,把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了起居室里。

“你不常打高尔夫球吧,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问。

“是的,我怕是打不好。”我说。

“你应该多打打球,”他说,“我的大女儿非常热衷于高尔夫球,可她找不到年轻人做球友。她过生日,我送给她一辆小汽车,现在她几乎每天开车到北海岸兜风,总算有点事做。”

“还怪有意思的。”我说。

“按她的个性,她应该是个男孩,”他说,“我的儿子就完全不同了,对哪一样运动都不在行,只顾埋头写诗。我想他终究会明白过来的。”

“那倒也是,”弗兰克说,“我像他那种年龄也常赋诗作词,都是些废话连篇的作品。现在我再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老天爷,但愿别搞那种吟风弄月的事情。”

“不知道我的儿子从何处继承了赋诗的天性,”朱利安上校说,“反正不是从我和他母亲身上继承的。”

大家沉默了老半天。后来朱利安上校又从沙锅里舀了些菜说:“那天晚上莱西夫人看上去仪态万方。”

“是啊。”我说。

“她穿的衣服总是松松垮垮的。”迈克西姆说。

“东方服饰一定很难调理,”朱利安上校说,“不过东方服饰比英国女士穿的任何一种衣服都要舒服和凉爽得多。”

“真的?”我问。

“是的,大家都这么评价。大概那宽松的衣褶能遮挡炎热的阳光吧。”

“这倒也奇怪,”弗兰克说,“一般人都觉得衣褶起的是相反的作用。”

“不,当然不是那么回事。”朱利安上校说。

“你是不是很熟悉东方,上校?”弗兰克问。

“我很熟悉远东,”朱利安上校说,“我在中国待过五年,后来又去了新加坡。”

“就是出产咖喱的地方?”我问。

“是的,在新加坡时我们吃的都是上好的咖喱。”他说。

“我很喜欢吃咖喱。”弗兰克说。

“唉,英国哪儿有地道的咖喱,都是些大杂烩。”朱利安上校说。

菜碟撤下去后,仆人端上来一些蛋奶酥和一碗水果色拉。

“你们庄园的覆盆子生长旺季大概快到头了吧?”朱利安上校说,“今年夏天的覆盆子长势不错,对不对?我们做了好多罐覆盆子酱。”

“我觉得覆盆子酱没有做得很成功的,里面净是核。”弗兰克说。

“你真该去尝尝我们的酱,”朱利安上校说,“我觉得里面的核并不是很多。”

“曼德利的苹果今年是个丰产,”弗兰克说,“前几天我还跟迈克西姆说呢,苹果的产量可能会打破纪录。这样,就能把大量的苹果销往伦敦。”

“真的能赚钱吗?”朱利安上校说,“除了付仆人们加班费,还要付包装运输费,赚的利润能划得来吗?”

“没问题,当然划得来。”弗兰克说。

“太使人感兴趣了,回去我得告诉我妻子。”朱利安上校说。

蛋奶酥和水果色拉没多久便吃完了。罗伯特端上奶酪和饼干,几分钟后弗里思又送来了咖啡和香烟。接着,他们俩都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我们默不做声地喝着咖啡。我痴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盘子。

“午饭前我还对你妻子说呢,德温特,”朱利安上校又换上了原先的那种不慌不忙、开诚布公的语气,启口说道,“这件恼人的事情棘手就棘手在你起初认领了那具女尸。”

“是的,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

“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认为出差错是很自然的,”弗兰克赶忙说,“当局写信请迈克西姆去埃奇库姆比,而且未等他成行便已有先入之见,认为死者可能是她。迈克西姆当时身体不适,我要陪他去,可他硬要独自一人上路。他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处理那种事情。”

“胡言乱语,”迈克西姆说,“我当时身体很好。”

“算啦,现在抬杠已无济于事,”朱利安上校说,“你反正认领了那具女尸,眼下唯有承认自己搞错了才行。这一回似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是的。”迈克西姆说。

“但愿不要对你进行正式的审讯,免得引起轩然大波,”朱利安上校说,“不过,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当然。”迈克西姆说。

“时间大概不会拖很久,”朱利安上校说,“所谓审讯就是请你重新认尸,然后传泰勃出庭。你不是说你妻子把船从法国弄来后,当时由他进行改装吗?这次他得证明小船在他的修理厂时状况良好,能够经得起海上的风浪。这只不过是走走形式,但又是必行的一步。我所担心的是闹得满城风雨,给你和你的妻子造成悲惨、难堪的局面。”

“没关系,”迈克西姆说,“我们能够理解。”

“那艘该死的轮船偏偏在那儿搁浅,真是倒霉透顶,”朱利安上校说,“要不然这件事便可以石沉大海、无人知晓了。”

“是的。”迈克西姆说。

“唯一使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了可怜的德温特夫人是在转瞬之间突然离开人世的,而非像大家所料想的那样痛苦地慢慢死去。毫无疑问,她当时不可能游泳求生。”

“是的。”迈克西姆说。

“她一定是下船舱取东西,不料舱门被卡住,一阵狂风刮来,碰巧无人掌舵,于是悲剧便发生了。”朱利安上校说。

“是的。”迈克西姆说。

“这似乎就是事情的结论,你看呢,克劳利?”朱利安上校冲着弗兰克说。

“哦,是的,毋庸置疑。”弗兰克说。

我抬头见弗兰克正在注视着迈克西姆。他立刻掉开了目光,但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眼神,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弗兰克了解内情,这一点迈克西姆却一无所知。我不住地搅动咖啡,手心又热又潮。

“人们或迟或早大概都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朱利安上校说,“为此就得付出代价。德温特夫人应当知道海湾那儿有漏斗风,离开小船的舵盘是很不安全的。那片海面她单独驾船不知经过了几十次。可在关键时刻她却疏忽大意,一次冒险断送了性命。这对我们都是个教训。”

“意外事故屡见不鲜,”弗兰克说,“甚至最富有经验的人也会栽跟头。光想想每个狩猎期死去的人数你就知道了。”

“这我清楚,但通常是因马失前蹄摔死的。如果德温特夫人没有离开舵位,悲剧绝不会发生。我曾多次观看她参加从克里斯出发的星期六让分船赛[23],从未见她有过大的失误。只有新手才会在关键时刻离开舵位,尤其是在距礁石咫尺之遥的地方。”

“那天夜里浪大风猛,”弗兰克说,“也许船具出了毛病,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于是她下船舱去取刀子排除故障。”

“当然,当然。唉,当时的情况我们永远无从得知。即便知道了也于事无补。我刚才说过,但愿能阻止这次审讯,但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争取把时间安排在星期二上午,尽量简短些。这不过是走走过场,但恐怕到时候我们无法撵开如蚁附膻的记者。”

接着,大家又沉默了下来。我觉得已到了离席的时间。

“我们到花园里走走吧?”我建议道。

大伙儿站起身,我一马当先领路来到游廊上。

朱利安爱抚地拍了拍杰斯珀说:“这家伙长成一条漂亮的狗了。”

“是啊。”我说。

“狗就是逗人喜爱。”他说。

“是啊。”我说。

大家闲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看了看表说:“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今天下午我特别忙,只好匆匆告辞,希望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我说。

“出现这种情况我十分遗憾。我对你非常同情。依我看,你的处境几乎比你丈夫的还要艰难。但听我一言:审讯一结束,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好的,”我说,“我们一定听你的劝告。”

“我的车停在车道上。克劳利,不知你想不想搭便车?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到办事处。”

“谢谢你,上校。”弗兰克说。

他走上前拉住我的手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的。”我说。

我没敢看他,害怕他瞧到我的眼神。我不愿让他知道我也了解真实情况。迈克西姆去送他们上汽车。客人走后,他又回到游廊上拉起我的胳膊。我们站在那里眺望绿色草坪尽头的大海以及海岬上的灯塔。

“不会出事的,”他说,“我非常镇定,非常有信心。吃饭时你也看到了朱利安和弗兰克的态度。审讯不会有困难的。风浪会平息下来的。”

我没吱声,只是紧紧拽住他的胳膊。

“死者并非一位陌生人,这一点已确凿无疑,”他说,“我们看到了许多线索,即便我不在场,菲力普斯医生一人也能辨认出来。事情一目了然,全是明摆着的。我当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子弹没有伤着骨头。”

游廊上有只蝴蝶从我们的身旁飞过,恍恍惚惚,虚无缥缈。

“他们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又说道,“他们认为她是被舱门堵到里边的。陪审团到时候也会相信这种结论。菲力普斯会告诉他们的。”

他顿住话头,可我仍默不做声。

“我所担心的只是你,”他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并不遗憾。如果从头来,我还会那样做。我很高兴自己亲手杀死了丽贝卡,对此我永远也不后悔,只是我不能忘怀此事对你的刺激。吃饭时我自始至终都在观望你,别的什么都不想。我所喜欢的那种滑稽、稚嫩、迷惘的表情从你的脸上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复现。在把丽贝卡的事情告诉你的同时,我也扼杀了那种表情……一夜之间它没了踪影。你比以前老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