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第三十九章 介绍读者已经见到过的几位可敬的人物,并讲述足智多谋的 蒙克斯和老犹太如何在一起密商

在上一章里提到的那三位贤人办完如书中所写他们的一些琐碎事务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威廉·赛克斯先生从睡梦中醒来,咕哝着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赛克斯提出问题的这间屋子并不是在那次卡特西行动之前他租下的那间住房,尽管这房子仍在原来的那个区,而且和老房子相距也不太远。从外表看,这房子不像原来的那所让人一见便暗自希望自己也有这么个住处。它实际只不过是一所很少陈设、开间狭窄的简陋的房屋,采光完全靠开在倾斜的屋顶上的一个小天窗,出门便是一条狭窄、肮脏的胡同。再不用说别的,单凭这些也可看出住在这里的那位好先生近来一定混得不得意;因为极少的家具,又没有任何舒适的条件,再加上连多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内衣这类小物件全都没有,那便足以说明这里的主人十分贫穷了;如果有人还认为证据不足,那赛克斯日益消瘦的身体状况也完全可以说明问题了。

这个贼把他的白大衣当作晨装裹在身上,躺卧在床头,露出他的丝毫未因苍白的病容而有任何改变的脸面,和一顶极脏的睡帽,外加上一脸已有一周未刮过的硬碴碴的黑胡子。那条狗坐在床边,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看它的主人,一会儿在听到街上或下面屋子里有任何响动引起它的注意时,支起它的耳朵,发出几声低沉的狺狺声;在窗口坐着一个女人,正忙于修补和那贼人常穿的一身衣服配套的一件旧坎肩。她因常常熬夜和生活艰辛已变得十分瘦弱和苍白,以至于人们要不是听到她回答赛克斯先生的问题时说话的声音,很难认出她就是在本书中已经露过面的那同一个南希。

“七点刚过不久,”那姑娘说,“你今天晚上觉得怎样,比尔?”

“软得像一摊泥,”赛克斯先生回答说,同时责骂了几句自己的眼睛和手,“过来,帮我一把,让我先且离开这该死的破床。”

疾病并没有改进赛克斯先生的脾气;因为当那姑娘扶他起来,把他搀到一把椅子上去时,他仍不停地责骂她笨拙,甚至动手打她。

“又号了,是不是?”赛克斯说,“过来吧,别站在那儿哭丧了。要是你除了哭不能再干点儿别的什么,那你就滚到一边去。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姑娘把脸转向一边去,勉强笑着回答说,“这会儿你脑子里又在胡想些什么?”

“啊!你现在有些想通了,是不是?”赛克斯咕哝地说,注意她眼中含着眼泪,“想通了,对你自己大有好处。”

“嗨,你的意思不是说,今天夜里你还要跟我过不去吧,比尔。”那姑娘说,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

“是的!”赛克斯大叫着说,“为什么不?”

“接连这么多夜晚,”那姑娘带着一丝女人的柔情说,这柔情使得她的声音也感染上了甜蜜蜜的味道,“接连这么多夜晚我一直十分耐心地侍候你、照顾你,仿佛你是个孩子,这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如果你想想那些情况,你就不应该像刚才那样对待我,你说是不是?来吧,来;说你再不会了。”

“嗯,那,”赛克斯先生回答说,“我再不会了。嗨,真他妈的该死,这丫头又哭起来了!”

“这没有什么,”那姑娘说,转身坐在一把椅子上,“别在意我。一会儿就会过去了。”

“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赛克斯先生凶狠地问道,“你这会儿又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快起来干你的活儿去,别在那儿尽跟我唠叨些女人的蠢话。”

如果换一个时候,这几句责骂的话和他说话的口气一定能产生预期的效果;但现在这姑娘真是已经十分虚弱和精疲力竭,在赛克斯先生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连骂带吓唬地一阵吆喝之前,她把头耷拉在椅背上已晕了过去。在这个不寻常的意外事件面前,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因为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发作时,一般都来势凶猛,但不太需要外力帮助自己也能挣扎过来。赛克斯先生先试着对她胡骂几句,后来发现那种治疗方式全然无效,于是便大声叫人来帮忙。

“这儿出了什么事了,我的亲爱的?”费金探进头来问道。

“来帮帮这个姑娘,行吗?”赛克斯不耐烦地说,“不要干站在那里闲聊,对我傻笑。”

费金惊叫一声,连忙赶过去照顾那姑娘,这时紧跟在他的可敬的朋友身后进屋来的约翰·道金斯先生(或称机灵鬼溜得快)也连忙把他扛着的一包东西放在地上,从紧随其后进门来的查利·贝茨手中夺过一个酒瓶来,一眨眼工夫用牙咬开瓶盖,把瓶里的东西往病人的喉咙里倒了一些,倒之前惟恐发生差错,他还先尝了一口。

“查利,你用那扇风器给她增加点儿新鲜空气,”道金斯先生说,“你,费金,拍打拍打她的双手,比尔,快解开她的内衣。”

这些认真施行的抢救办法,特别是分配给贝茨小老板的那部分,他似乎把他所承担的这部分工作看做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没有多久便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姑娘慢慢恢复了知觉;她勉强几步蹿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把脸扑在枕头上;留下赛克斯先生自去对付几位来客,一边奇怪他们怎么会忽然来临。

“嗨,是什么臭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了?”他向费金问道。

“完全不是什么臭风,我的亲爱的,因为臭风对谁都吹不出个好儿来;可我带来的却是好东西,是你一见就会十分高兴的东西。溜得快,亲爱的,把包打开,把今天早晨我们用我们所有的钱换来的那些小玩意拿给比尔看看。”

机灵鬼按照费金的吩咐打开了那个用一块旧桌布包起来的大包;从中拿出一件一件东西交给查利·贝茨,由他摆在桌上,同时对这些东西的精美和罕见赞不绝口。

“多棒的兔肉饼,比尔,”那位年轻先生在打开一个纸包让大家看到一大块煎饼时,大叫着说,“那么娇小的动物,长着那么细嫩的小腿儿,比尔,连骨头都落口消化,吃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挑剔;一镑七先令六便士的绿茶,味道是那样浓,你要拿开水一沏,它简直会把茶壶盖给冲开;一磅半由于黑鬼们没等它熬到火候便停工而造成发潮的白糖——啊不!两个两磅一个的面包;一磅上等肉;一块格罗斯特奶酪;而且,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样你们从未尝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东西!”

在贝茨小老板说出这最后一句赞美词的时候,他从他的硕大无比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塞得很严实的特大酒瓶,这时道金斯先生立即拿过瓶子来从中倒出一酒杯干酒精,递给病人,他也就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了下去。

“啊!”费金满意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说,“你还行,比尔;现在看来,你还行。”

“行!”赛克斯大叫着说,“要等你们来帮帮我,我可能会已经有二十次要完蛋了。你们这些虚情假意的混账东西,把一个病得那么严重的病人丢下三个多星期不理不睬的,算什么意思?”

“听他说的,孩子们!”费金耸耸肩膀说,“我们还给他带来那么多好东西哩。”

“那些东西本身倒是够好的,”赛克斯扫视了一下那张桌子,稍感安慰地说,“可你们自己说说,你们为什么在我这么久精神不好,身体有病,一切都很糟糕的时候,在性命交关的时刻,把我看得还不如这条狗,丢在一边。——查利,把它给我轰下去!”

“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一条狗,”贝茨小老板在按他的意思轰狗的时候大声说,“一闻到食物气味就活像一个上市场去的老太太!它准能靠登台表演发笔大财的,这条狗一定会的,而且还能为戏剧事业增添活力。”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了,”在那狗仍不停地发出愤怒的低叫声躲进床下去的时候,赛克斯叫着说,“你有什么话为你自己辩解,你这个干瘪的老帮子,嗯?”

“我去了伦敦,在那边呆了一个多星期,亲爱的,办点儿事。”那犹太人回答说。

“那还有另外两个星期呢?”赛克斯问道,“把我像一只病倒在洞中的耗子一样,对我死活不问的另两个星期你干什么去了?”

“我是万般无奈,比尔。我没法当着众人对你细谈其中的情由;但我拿人格担保。”

“拿什么担保?”赛克斯极度厌恶地咕哝着说,“嗨,你们中哪个把那饼给我切一块来,让我压压我嘴里的臭味,要不我会给熏死了。”

“不要动肝火,我的亲爱的。”费金恭顺地请求他,“我从来也没忘记过你,比尔;从来也没有。”

“没有!我敢打赌说你从来也没有,”赛克斯苦笑着回答说,“自从我浑身发抖、烧得滚烫,在这儿躺下以来,你没有一个小时不在那里想点子,出花招儿;回头让比尔干这个,让比尔干那个;等他身体一好,下贱坯子,这些事全让他去干;那会儿他身无分文也不得不干。要不是亏了这个姑娘,我可能早死了。”

“对呀,比尔,”费金急忙抓住他这句话辩解说,“要不是亏了这姑娘!可要不是亏了可怜的老费金,你怎么可能这么方便正好有一个姑娘在身边呢?”

“他说的也确是真话!”南希连忙走过来插嘴说,“别跟他吵了;别跟他吵了。”

南希的出现改变了谈话的话锋;因为那些年轻人,看到乖巧的老犹太的一个眼色,都开始对她劝酒,不过,她每次都喝得极少。而仍装作和平时一样兴致勃勃的费金,一面假装把他对他的威胁不过看做是逗趣的玩笑;一面更对他由于多喝了几杯忍不住勉强说出的一两个粗野的笑话,报之以无比开心的大笑,终于使赛克斯先生慢慢气消了。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先生说,“不过今天晚上你一定得给我一笔钱。”

“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犹太人回答说。

“那你家里可有的是,”赛克斯回嘴说,“我要你从你家里拿去。”

“有的是!”费金摊开双手叫着说,“我的钱还不够——”

“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钱,我敢说因为太多了一时数不过来,你自己也说不清共有多少,”赛克斯说,“但我今天晚上必须要一笔钱;那是没有价还的。”

“好,好,”费金叹口气说,“我马上派机灵鬼给你送来。”

“你也别派什么机灵鬼了,”赛克斯接口说,“机灵鬼太过于机灵了,你要是派他干这件事,他很可能会忘了送来,或迷了路,或遇上了警察结果没能来成,或者其他种种借口。南希将到你的窝里去取,这样才万无一失;她走后我可以躺下好好睡一觉。”

经过长时间吵吵嚷嚷,讨价还价,费金把他提出的先支五镑的要求,压到了三镑四先令六便士,还发誓说,这样他便就只剩下十八便士可以维持家用了。赛克斯先生懊丧地说,如果他实在再多要不到,那也就只好那个数吧;南希穿衣服准备和他一同回家;溜得快和贝茨小老板收起桌上吃剩的东西放进了橱柜。然后那犹太人告别他的热情的朋友,由南希和两个年轻人陪伴着往家里走去。这时赛克斯先生一仰身倒在床上,准备睡上一觉,等待那年轻姑娘回来。

他们一路走来,终于到达了费金的住处,一进屋却见托比·克拉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在玩牌,并已经玩到第十五局了,不用说奇特林先生又输了,共输掉了他的第十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六便士,使得他的几个年轻朋友们大为开心。而克拉基特先生似乎感到让人看到自己拿这么一位在身份和智力方面都远比自己低下的先生耍着玩儿,多少有些害臊,便打个呵欠,问了问赛克斯的病情,拿起帽子准备走开。

“没有谁来过吗,托比?”费金问道。

“连鬼也没来过,”克拉基特拉起外衣领子来说,“日子过得像蹩脚啤酒一样淡而无味。你真应该好好请我吃一顿,以补偿我这次为你看家的功劳。他妈的,要不是我耐着性子陪这个小家伙玩牌消遣,我早已会像一位陪审团的人一样发困,离睡乡和新门监狱一样近了。真是无聊之极,我要说假话就不是人。”

一边说着这些和其他一些类似的空话,托比·克拉基特十分傲慢地把他赢得的钱拢在手中,塞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那神情仿佛表示以他那么高大的个头,对这么几个银币哪里会放在眼里;装完钱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门去,姿态是那样潇洒,以致奇特林先生对他的双腿和皮靴从眼前消失以前,一再投以钦羡的目光,并向屋里的人们表示,他认为他这位相识只要十五个六便士就肯陪他玩一晚上,实在便宜,还说输掉的那么一点儿钱,他认为一个屁都不值。

“你可真叫逗,汤姆!”贝茨小老板说,听了他的那番话十分开心。

“一点儿也不,”奇特林先生回答说,“不是吗,费金?”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家伙,我的亲爱的,”费金说,拍拍他的肩膀,并对他的其他门徒们挤挤眼。

“克拉基特先生真是派头十足,是不是,费金?”汤姆又问。

“这一点绝对不容怀疑,我的亲爱的。”

“能和他交个朋友是一件极光彩的事;是不是,费金?”汤姆接着追问。

“完全是这样,真的,亲爱的。他们只不过是妒忌你,汤姆,因为他不肯和他们做朋友。”

“啊!”汤姆自鸣得意地大叫着,“这话说在点子上了!他把我的钱全弄走了。不过只要我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去再挣更多的钱;是不是,费金?”

“你当然能再挣,而且越快出去越好,汤姆;立刻去把你输掉的钱找回来,一刻也别耽搁了。溜得快!查利!你们也该上岗了。动动吧!这会儿已快十点了,什么活儿也还没干。”

听他这么说,几个孩子全顺从地拿起帽子,对南希点点头,走出房去。溜得快和他的整天开心的朋友,在走出去的时候,不停地拿奇特林先生寻开心;而他的行为,说句公道话,并没有什么十分奇特或特殊的地方。事实上,镇上不知有多少年轻人,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混进了高等社会,都愿意付出比奇特林先生付出的更高得多的代价。也还有许许多多文雅的先生(正是由他们组成上面说的高等社会)把他们的名声完全建立在和小白脸托比·克拉基特的相同的基础之上。

“现在,”在他们走出房间后,费金说,“我给你取那笔钱去,南希。这只不过是我收着那些孩子们的一些零散东西的一个小橱柜上的钥匙,我的亲爱的。我从来不锁我的钱,因为,我的亲爱的,我无钱可锁——哈!哈!哈!——没有钱可锁。我们干的是个清苦的行当,南希,而且无人说好;可我就喜欢看到我身边有这么些年轻人;什么我都忍耐了,什么我都忍耐了。听听!”他说,连忙把那把钥匙藏进怀里,“这是谁来了?听!”

交抱着两手坐在桌边的那个姑娘,显然对来的人丝毫不感兴趣,也无心去注意他,不管他是谁,是来还是走。不料一个男人的低沉的说话声却闯进了她的耳朵。她一听到那声音便像闪电一般脱掉她头上的帽子和披肩,把它们塞到桌子下面去。她刚塞好却见那犹太人转过头来,她连忙抱怨了两句,说屋里太热;她说话的无精少神的声音和她刚才忙叨和疾速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是费金刚才正好背对着她,并未看到她的动作。

“真讨厌!”他声音极低地说,似乎对有人来搅扰十分不快,“这人原和我约好早该来的;他下楼来了,别当着他提起钱的事,南希。他不会呆很久的。用不了十分钟,我的亲爱的。”

那犹太人在听到外面下楼的脚步声时,把一个瘦骨嶙嶙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拿起蜡烛向门口走去。来访者和他同时到达门口,他匆匆走进门来,还没来得及看到那姑娘,便走近了她的身边。

来的人是蒙克斯。

“不过是我的一个年轻的手下人,”费金看到蒙克斯见到一个生人有些吃惊,便连忙解释说,“坐着别动,南希。”

姑娘更向桌子边靠近一些,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轻佻的眼神瞅了蒙克斯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但当他转脸对着费金的时候,她却又偷看着他,目光是那么犀利、敏锐,显然有所追索。如果这时有一个旁观者,见到了这前后的变异,肯定会难以相信那两种目光来自同一个人。

“有什么消息吗?”费金问道。

“重大消息。”

“还是——还是——好消息?”费金似乎惟恐过于热情会惹得对方不高兴,犹犹豫豫地说。

“反正不是什么坏消息,”蒙克斯带笑回答说,“这一回我可够麻利的。让咱们单独谈几句。”

那姑娘更向桌子靠近一些,虽然她看到蒙克斯说话时用手指着她,她却并没有表示要主动离开的意思。那犹太人也许担心如果一定要叫她出去,她可能会说出取钱的事,于是用手指指楼上,带领蒙克斯走出了房间。

“不是咱们上次去的那个鬼地方。”她听到那人在跟费金上楼时说。费金大笑了几声;他回答的话她没有听见,听楼板咯吱的声音,他似乎领他的伙伴上了二楼。

他们的脚步声还没有完全停止在全屋里震响,那姑娘便已脱下她的鞋来;她把身上的长袍拉起来松松笼在头上,把两只胳膊也捂在里面,便站在门边,一声不响极感兴趣地倾听着。他们的声音一停止,她便轻步溜出房间,以让人难以置信的轻巧和沉静爬上楼梯,隐身在上面的黑暗中。

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房间里一直空无一人;接着,那姑娘迈着鬼影一样的脚步又溜了回来;她一回到屋里便听到那两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立即转身向街上走去;那犹太人却再次爬到楼上去取钱。在他回来的时候,那姑娘却正在整理她的披肩和帽子,似乎准备要走。

“嗨,南希,”犹太人把蜡烛放在桌上后倒退一两步惊叫着说,“你怎么脸色煞白!”

“煞白!”那姑娘学着他应声说,同时用手遮住眼睛,似乎要盯着他看。

“看上去十分可怕。你在这儿怎么来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着,就只是干坐在这间屋子里不知有多久啦,”姑娘不在意地回答说,“快拿钱来!让我好回去,这还像个话。”

费金数一个钱叹一口气地把钱如数数在她的手中。数完钱彼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道了一声“晚安”便分手了。

那姑娘一走上大街便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她十分心神不定,简直走不了路了。忽然间她站了起来;朝着赛克斯正等她回去的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她不停地加快脚步,直到逐渐变成了猛跑,在她跑得精疲力竭之后,便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她似乎忽然镇定下来,深为自己急于想干一件什么事而又无此能力所苦恼,止不住搓着双手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一阵哭泣使她得到了一些宽慰;也或许是她感到自己实在已完全无能为力;她忽然又转过身来,以几乎和刚才相同的速度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一则为了弥补刚才损失掉的时间,一则为了配合她自己心中的狂乱的思想。她很快也就来到了她适才抛下的那个贼人的住处。

她也许不免对赛克斯先生透露出了几分激动情绪,他却并未注意到;因为,他只问她拿回钱来没有,听她说拿回来了,他满意地咕哝了两声,便又把头放在枕头上,接着去睡他的被她的来临所打断的大觉。

第二天,对她来说很幸运,因为有了钱便使他整天忙于吃吃喝喝,因而在改善他的暴躁脾气方面也发生了极有利的作用。他这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对她的行为举止过分挑剔了。她完全像一个以非常的决心作出决定,正处于即将采取大胆冒险行动的人一样心神不宁的紧张状态,如果让目光锐利的费金看到准会一目了然,很可能会马上警觉起来。而赛克斯先生缺乏观察细微变化的能力,除了若受到冒犯便变得对任何人都一味蛮横无理之外,从不注意别人感情上的细小差异;更加上,前面已经说过,他现在正处于十分友好的状态之中,完全看不出她的行径有任何异乎寻常之处,而且由于对她完全不在意,即使她的激动情绪比现在更为显著得多,也很可能完全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在那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那姑娘的激动情绪更为加剧了。黑夜来临了,她坐在一旁,等待着那破门贼喝个够之后,安然入睡的时候,两颊显得非同一般的苍白,眼中也冒着火光,连赛克斯看到后也不免一惊。

赛克斯先生在发烧之后身体还很虚弱,一直躺在床上,为了杀杀杜松子酒的烈性,他总掺上开水后再喝;当他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杯子递给南希倒酒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她异常的表现。

“嗨,真见鬼!”他用双手撑起身子直盯着那姑娘的脸说,“你简直像个死而复生的尸体。出了什么事啦?”

“什么事!”那姑娘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你干吗这么盯着我看着?”

“出了什么鬼事情?”赛克斯问道,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使劲摇晃着,“到底是什么事?你是怎么啦?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到许多事情,比尔,”那姑娘发着抖回答说,同时用双手捂着眼睛,“可是,天哪!那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在说出这最后几个字时强装的欢笑,似乎比她原来的惊慌、煞白的面容,对赛克斯产生了更深刻的印象。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赛克斯说,“你要是一直没传染上热病,而现在却要发作了,我觉着反正有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有什么危险事,马上就要发生。你不是要去——不,该死!你不会干那种事的。”

“干什么事?”那姑娘问道。

“再没有,”赛克斯说,呆呆地看着她,接着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再没有一个比她更坚强的姑娘了,要不三个月以前我就会割断她的脖子了。她现在快传染上热病了,就是那么回事。”

为了加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信心,他一口饮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地说要吃药。那姑娘十分利索地一跳站起身来,迅速给他倒药,却一直背向着他;然后她把杯子举到他的嘴边,让他把药喝下。

“来,”那贼人说,“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拿出你的本来面目来;要不我会把它给你彻底改变了,等你真需要它的时候就没处去找了。”

姑娘走过去坐下,赛克斯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躺倒在枕头上,转头看着她的脸。眼睛合上了;又睁开了一会儿;又合上了一会儿;又睁开了。他不安地一再挪动身子,多次每睡约两三分钟便忽然被惊起,满脸恐惧的神色、目光无神地向四处观望一阵之后,却忽然简直像是被人一击似的,甚至就那么扬着头进入了深沉的睡乡。他抓着她的手松开了;高举的一只胳膊无力地落到了他的身边;他像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躺在那里。

“鸦片酊终于起作用了,”那姑娘从床边站起来叨咕着说,“这会儿走都可能已太晚了。”

她匆匆戴上她的帽子和披肩,不时恐惧地向四面望望,似乎尽管吃下了安眠药,她随时都担心赛克斯的手可能会按在她的肩上,然后,她在床边轻轻弯下腰去,亲吻了一下那贼人的嘴唇,悄然无声地打开并关上房门,匆匆向外走去。

在一条她必须穿过才能走上大街的黑胡同里,更夫正在叫着九点半了。

“半点已过去很久了吗?”那姑娘问道。

“再有一刻钟就该敲十点了。”那人说,举起手中的提灯,看看她的脸。

“我没有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就到不了那里。”南希自言自语说,匆匆和他擦身而过,急急朝大街上走去。在她从斯皮托广场向伦敦西端赶去时,她必须穿过的一些僻静的小巷里和大街上的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大钟敲响了十点,她更为着急了。她飞快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用手分开挡路的行人;在穿过拥挤的街道时,简直是从马脖子下面迅速穿行,旁边还等着一簇簇人群,伺机也想那么办。

“这女人疯了!”在她挤过去后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的人们说。

她来到市里比较富庶的街区的时候,行人比较稀少了;在这里她一个劲往前冲的前进速度更引起了她匆匆走过的零散的行人们的好奇心。有人跟在她后面也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看看她这么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前赶路,到底要上什么地方去;其中有少数赶到了她前面,回过头来惊异地看到她脚下的速度仍始终未减;不过,他们一个个都被她甩下,等她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已是孤身一人了。

这是在海德公园附近的位于一条安静而漂亮的街道上的一座家庭公寓,当她依靠它门口的极亮的灯光的指引找到那地点时,时钟已敲响十一点了。她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在门前来回晃荡了几趟,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往门里走去;但那钟声却帮助了她,她举步走进大厅里去。看门的座椅上没有人,她带着踌躇的神态向四周看看,然后朝楼梯口走去。

“嗨,那位年轻姑娘!”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从她身后的一个门里伸出头来说,“你到这儿来找谁?”

“住在这里的一位小姐。”那姑娘回答说。

“一位小姐!”对方带着轻蔑神态答复,“什么小姐?”

“梅丽小姐。”南希说。

那位年轻女人这会儿已经看清了她的外貌,此时只是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算是对她作答。她叫来一个男人来应付她。南希对他又重说了一遍她的要求。

“我对她怎么称呼你的名字?”那侍者问道。

“说任何名字也没有用。”南希回答说。

“也说不出是关于什么事?”那人说。

“是的,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那姑娘接着说,“我必须见到那位小姐。”

“得了!”那人说着,把她向门口推去,“别在这儿捣乱。快走吧。”

“要让我走,那得抬我出去!”那姑娘情绪激烈地说,“我还可能让它变成一件你们俩决不会乐意干的事。这儿就没有谁,”她向四周看看说,“为像我这样一个可怜人送一个简单的口信吗?”

这一呼吁打动了一位满脸一团和气的男厨师,他原来和别的一些仆人站在一边观望着,现在却站出来说话了。

“替她送个信儿吧,乔;你不能上去一趟吗?”这人说。

“那有什么用?”那人回答说,“你总不认为那位年轻小姐会接见像她这样的人吧,你说呢?”

这种认为南希的人品可疑的暗示,在四个女仆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正义的愤怒,她们慷慨激昂地说,这女人是女人中的败类;并强烈主张应毫不留情地把她扔进阴沟里去。

“你们愿意拿我怎么办都行,”那姑娘仍转身对那两个男人说,“但先一定得为我办了我要你们给办的事,我请求你们看在万能的主的分上,去给我送个信儿。”

这时那心肠软的厨子也在一旁代她说好话,其结果是,最先露面的那个男人同意去跑一趟。

“我去怎么说呢?”那人一脚踏在楼梯上说。

“就说有一个年轻女人急切地要求和梅丽小姐单独谈谈,”南希说,“还告诉那位小姐她只要听到我说出的第一个字,便明白是应该听她说下去,还是把她当骗子轰出去。”

“我说,”那人说,“你倒还真硬气!”

“你就给送这个信儿,”那姑娘坚定地说,“并让我知道她是如何回答的。”

那人快步跑上楼去。南希留在大厅里,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地听那几个贞洁的女仆,说着满肚子说不完的表示轻蔑的侮辱性的话;而且那个男人一回来说让这个年轻女人上楼去,她们立即骂得更起劲了。

“在这个世界上做规矩人是没有好处的。”第一个女仆说。

“黄铜比耐火的真金更吃香。”第二个女仆说。

第三个只是表示纳闷儿,“那些太太小姐究竟凭什么高人一等”。那第四个领头唱了“可耻”的四重唱的第一句,然后那几个贞洁妇女一起把它唱完了。

南希对这一切都全不在意,因为她心中正想着更为重大的事情。她手脚发抖,跟着那个人走进了一间靠一盏挂在天棚上的灯照明的小客厅。那人留下她,自己走了出去。